寧夏江 魏中林
內容提要:袁枚針對清詩日益學問化所露出的弊端,抗聲提出詩主性靈,非關學問,于是有人誤認為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詩派輕學淺薄,游學無根。事實上袁枚很重視詩歌與學問的關系,他對“詩”與“學”的關系有三個基本主張:一是詩須有學,二是反對在詩中填書塞典,三是主張化學入詩。他的詩歌沒有脫離清詩質厚重學的時代特征,不是清詩的變異,而恰好是這個茂盛園圃里敢于爭春怒放的花朵。
關鍵詞:袁枚詩須有學填書塞典化學入詩
中圖分類號:KDF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09)04—17—21
袁枚是乾嘉時期著名的詩人、詩論家,性靈詩派的巨擘,“詩名壓倒九州人,文陣橫掃千軍強”。由于袁枚詩主“性靈”說,有人以為他是晚明公安派“性靈”說的繼續(xù),是“心靈無涯,搜之愈出”(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等師心而妄論在清代的翻版。(當然兩“性靈說”有共通的地方,這里暫擱置不論)他針對清詩日益學問化所露出的弊端,劍走偏鋒似地說:“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卷5),“詩……皆由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卷9)。再加上他的詩一直受“游戲浮滑”的非議,章學誠甚至對他一筆抹倒,“彼方視學問為仇讎,而益以胸懷之鄙俗,是質已喪而文無可附矣”。諸多原因使袁枚成為清代詩壇遭偏見最深、誤解最多的人之一——他的“性靈”說似乎是主張空靈妙悟,輕佻不學;他好像是個賣弄才情,偶得薄學的人物;“性靈派”仿佛是個廓膚浮滑,游學無根的詩派。
事實上袁枚很重視詩歌與學問的關系,他“只是以性靈識力為主,學問為輔”,沒有把“學”置于詩歌的首要因素,但他絕對沒有輕“學”。他對“詩”與“學”的關系的意見散見于其詩、文及詩話中,雖吉光片羽,但分疏而綜合之,有三個基本主張:一是詩須有學,二是反對在詩中填書塞典,三是主張化學入詩。
袁枚自幼發(fā)憤刻苦,“七齡上學解吟哦,垂老燈窗墨尚磨”。(卷24《全集編成自題四絕句》)他少時嗜書如命,“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每去書肆,垂涎翻閱;若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卷,成年后有了較好的經(jīng)濟條件,貯書滿架,沉酣其中,“藏書三萬卷,卷卷加丹黃”。(卷15《子才子歌示莊念農》)。于是“經(jīng)史與子集,分為書四支。亭軒與樓閣,四處安置之。各放硯一具,各安筆數(shù)枝。早起盥沐后,隨吾足所宜。周流于其間,陶然十二時”。(卷6《隨園雜興》其七)他惜時如金,兀兀窮年,唯恐老之將至,“掩卷吾已足,開卷吾乃憂。卷長白日短,如蟻觀山丘。秉燭逢夜旦,讀十記一不?更愁千秋后,書多將何休?吾欲為神仙,向天乞春秋。不愿玉液餐,不愿蓬萊游。人間有字處,讀盡吾無求”(卷6《讀書二首》之一)“于詩兼唐宋,于文極漢唐。六經(jīng)多創(chuàng)解,百氏有討論”。(卷20《送嵇拙修大宗伯入都》)袁枚十九歲那年,浙江督學帥蘭皋親自考查他的古學,問他:“‘國馬、‘公馬,何解?”袁枚對日:“出自《國語》,注自韋昭……。”帥蘭皋又問:“‘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汝知之乎?”袁枚回答說:“出《史記·平準書》?!睅浱m皋又問:“汝能對乎?”袁枚說:“可對‘母牛。出《易經(jīng)·說卦傳》?!?卷帥蘭皋不由得不贊嘆他廣博的學問。
楊鴻烈《袁枚評傳》中說他在文學、史學、政治經(jīng)濟學、法律學、教育學、民俗學、食物學等諸多領域中都有造詣。蔡尚思認為袁枚的重要思想體現(xiàn)于哲學思想、美學思想、經(jīng)濟思想、政治思想、法律思想、史學思想、文學思想、教育思想等八個方面,“袁枚之列于文學史中,稱為詩人、文人,這未免太小看他了。他首先是思想家,而且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秦漢以后,實不多見。至于文學家、詩人,只是次要的”。在傳統(tǒng)之學中,除了他不感興趣的禪學和金石考據(jù)之學稍遜外,他的學問確實是很富贍的。打開《袁枚全集》,可看出其中的內容十分廣博,包羅豐富,涉及諸經(jīng)、諸史、金石、職官、科第、典禮、政條、稱謂、術數(shù)、天時地志、詩文著述等各個方面。也正因他的博學,他才敢指陳蘇軾“天分高,學力淺”(卷7),鄙薄袁宏道的文章“根柢淺薄,龐雜異端”(卷9《答朱石君尚書》),譏笑清代詩文大家王士禎、方苞“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卷2)
袁枚論詩尚才重情,但并不因此而排斥書和學問,他的絕代詩才與超眾靈氣離不開讀萬卷書的滋養(yǎng)。他說:“人功未極,則天籟亦無因而至。雖云天籟,亦須從人功求之”(卷5),肯定詩歌有關于典籍學問,“萬卷山積,一篇吟成。詩之與書,有情無情。鐘鼓非樂,舍之何鳴?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從糟粕,安得精英?日‘不關學,終非正聲”。他認為書能啟思,“求詩于書中,得詩于書外”(卷3);書能醫(yī)俗,“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后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卷7);書能醫(yī)澀,“醫(yī)澀須多看古人之詩”(卷4)。郭唐曾有一段評述頗中肯綮:“浙西詩家頗涉饾訂,隨園出而獨標性靈,天下靡然從之,然未嘗教人不讀書也。余見其插架之書,無不丹黃一過?!段倪x》、《唐文粹》,尤所服習,朱墨圈無慮數(shù)十遍,其用心如此?!?/p>
袁枚認為只有多讀書,學問厚積薄發(fā),作詩才能左右逢源,“凡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所以必須胸有萬卷者,欲其助我神氣耳。其隸事、不隸事,作詩者自知,讀詩者亦不知?!?補遺卷1)他肯定了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經(jīng)驗,認為作詩需博通經(jīng)史之學,兼熟諸子百家,涉獵類書小說。他說:“學問之道,四子書如戶牖,九經(jīng)如廳堂,十七史如正寢,雜史如東西兩廂,注疏如樞囤,類書如廚柜,說部如庖渴井,諸子百家文詞如書舍花園。廳堂正寢,可以合賓。書舍花園,可以娛神。今之博通經(jīng)史而不能為詩者,猶之有廳堂大廈,而無園榭之樂也。能吟詩詞而不通經(jīng)史者,猶之有園榭而無正屋高堂也。是皆不可偏廢。(卷他主張廣益多師,反對詩人固守一家,“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然使空抱東海、泰山,而不知有天臺、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勝,則亦為泰山上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學者當以博覽為工”(卷10),又說:“專習一家,徑徑小哉!宜善相之,多師為佳”。他很不喜歡考據(jù)之學,但為了盡量擴展自己的學問,他還是從事過考據(jù)之學,有論者指出:“袁簡齋大令亦有考據(jù),究非專家,故詩文造詣特深?!?附錄三《袁枚評論資料》)
錢鐘書指出人“只知隨園所謂‘天機湊合,忘卻隨園所謂‘學力成熟”潘英、高岑在《國朝詩萃初集》中說袁枚:“聚書數(shù)萬卷于小倉山房,吟誦不輟者四十余年。詩自漢魏以下,迄于本朝,無所不窺,亦無所全依傍。驚才絕艷,殊非株守繩墨者所能望其項背?!毙扃妗肚灏揞愨n》中說袁枚“看書必加摘錄,分門別類,以補健忘。閱時既久,積成卷帙,自備作詩文時之獺祭,或談論時作中郎枕秘以欺人……蓋凡有見聞,無不筆之于冊,披書握筆,寒暑無間也?!笨梢姡恫焕⑹且晃徊W、勤學、苦學、善學的詩人。
袁枚如此重視學問,博覽群書,為什么反遭浮滑淺學的譏諷呢,又是郭唐說得最好:“承學者既樂其說之易,不復深造自得,訖今輕薄為文者,又從而嗤點之,轉相垢病,此少陵所謂汝曹者也。孫伯淵觀察謂余言:前輩何可輕議,今之訾隨園詩者,果能過隨園之學否?未敢遽信也。”性靈派后學的淺率輕學,世人的誤
解,是袁枚遭嗤點最主要的原因。他本人從未輕學,只是針對乾嘉詩壇堆砌典故、以考據(jù)為詩、性情因“學問”而日益泯滅的不良詩風,下了一劑猛藥,所提出的詩“皆由天性使然,非關學問”,“詩文之道,全關天分”,雖是矯枉過正語,亦是救病良藥。
袁枚強調詩須有學,但他反對在詩中填書塞典。他指出填書塞典是乾嘉詩壇最大的毛病,“不料今之詩流,有三病焉:其一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補遺卷3)他認為乾嘉詩壇填書塞典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大量以考據(jù)入詩,二是詩中頻繁用典,三是用僻典偏事入詩。
一、袁枚反對大量以考據(jù)入詩。他本來就不喜考據(jù)之學,認為“考史證經(jīng),都從故紙堆中得來。我所見之書,人亦能見;我所考之典,人亦能考。雖費盡氣力,終是疊床架屋,老生常談。……(考據(jù)之學),不過天生笨伯借此藏拙消閑則可耳,有識之士,斷不為也”。(卷7《寄奇方伯》)又說“近日窮經(jīng)者之病”,在于“以瑣瑣為功”。(卷18《答惠定宇書》)[8J1529他在《……戲仿太白嘲魯儒一首》寫道:“東逢一儒談考據(jù),西逢一儒談考據(jù)。不圖此學始東京,一丘之貉于今聚?!秷虻洹范终f萬言,近君迷人公超霧。八寸策訛八十宗,遵明竭羯強分疏?;驙帯蛾P睢》何人作,或指‘明堂建何處??家蝗赵卤胤创?,辯一郡名輒色怒。干卿底事漫紛紜,不死饑寒死章句?專數(shù)郢書燕說對,喜從牛角蝸宮赴”。(卷31)
他以相如之賦、杜甫之詩說明詩文創(chuàng)作當重意而不是重詞,瑣瑣于考詞究字,不觀大略,苛求枝節(jié),何以發(fā)揮作者才情,“鯨吞鰲擲杜甫詩,高文典冊相如賦。豈肯身披膩顏袷,甘遂康成車后步!陳述何妨大略觀,雄詞必須自己鑄”。(卷31《……戲仿太白嘲魯儒一首》)又說:“且勿論建安、大歷、開府、參軍,其經(jīng)學如何;只問‘關關雎鳩、‘采采卷耳,是窮何經(jīng)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陶詩獨絕千古,而‘讀書不求甚解,何不讀此疏以解之?”(補遺卷1)
袁枚反對以乾嘉詩壇嗜以考據(jù)入詩有三點理由:
(一)詩本性情。以考據(jù)入詩,汩沒性靈。他說:“近今詩教之壞,莫甚于以注夸高……一句七字,必小注十余行,令人舌繹口砝而不敢下手。于性情二字,幾乎喪盡天良?!?卷8《答李少鶴書》)他還寫了一首詩譏諷翁方綱等考據(jù)詩派:“天涯有客號靜癡,誤把鈔書當作詩。樂到鐘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卷27《仿元遺山論詩》)
(二)詩文有別。以考據(jù)入詩歌,破壞了詩歌的審美特性,以詩歌代替學術散文做考據(jù),終非詩之正道,“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jù)之學,自成一家;其次,則駢體文,盡可鋪排,何必借詩為賣弄?”(卷又說:“近見作詩者,全仗糟粕,瑣碎零星,如剃僧發(fā),如拆襪線,句句加注,是將詩當考據(jù)作矣?!?卷他批評了翁方綱等人“自諸經(jīng)傳疏,以及史傳之考訂、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貫徹洋溢于其詩”(《復初齋詩集序》)的作法。
(三)考據(jù)之學與詩歌創(chuàng)作有質的不同?!翱紦?jù)之學,離詩最遠”(補遺卷2)“凡攻經(jīng)學者,詩多晦滯”。(卷13)考據(jù)家重思理,詩人重意興;考據(jù)家用的是邏輯思維,詩人用的是形象思維;“考據(jù)家平素神氣沾滯于叢雜瑣碎中,翻擷多而思功少,譬如人足不良,終日循墻扶杖以行,一旦失所依傍,便倀悵然臥地而蛇趨,亦勢之不得不然者也”。(卷30《與程蕺園書》)考據(jù)之學往往對詩歌帶來不利影響,他說:“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據(jù)之學形而下。各有資性,兩者斷不能兼……考訂數(shù)日,覺下筆無靈氣。有所著作,惟捃摭是務,元能運深湛之思”。(卷28《(隨園隨筆)序》)又說:“余嘗考古官制,檢搜群書,不過兩月之久,偶作一詩,覺神思滯塞,亦欲於故紙堆中求之。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卷6)他舉孫星衍詩滯于考據(jù)為例說:“余向讀孫淵如詩,嘆為奇才。后見近作,鋒鋩小頹。詢其故,緣逃入考據(jù)之學故也”(卷16)。總而言之,“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卷13)
二、袁枚反對頻繁用典。他認為頻繁用典妨礙了詩歌情志的表達,他說:“詩生于心,而成于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代心則不可。今之描詩者,東拉西扯,左支右吾,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補遺卷4),又說“今人好用典,是無志而言詩”(卷3),他認為古來大家的文章從來就是以己之辭達己之情,不在其中填充學問,韓文杜詩“所以獨絕千古,轉妙在沒來歷……亦從不自注此句出何書,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為經(jīng)。”(卷3)他對清初執(zhí)詩壇牛耳的王士禎不無微辭,認為其詩最大的毛病在于用典太多,缺乏實實在在的真性情,“阮亭(王士禎)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卷3)
再者,詩歌中用典太多,還會造成詩歌枯澀無味,失去藝術上的圓潤,“填砌太多,嚼蠟無味”(卷13)。注疏連篇,滯塞不暢,必然會影響詩歌表達的連貫和氣勢,詩歌會因之少了靈氣和情趣,“空諸一切,而后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卷7),“詩有待于注,便非佳詩”(卷4),“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謂之古董開店”。(卷5)他批評汪師韓的詩歌中注疏疊床架屋,如他的“《蚊煙詩》十三韻,注至八行,便是蚊類書,非蚊詩也……作詩何苦乃爾?”(卷4)”用典過多,還會使詩歌旨意難睹,妨礙主題的表達,如同“博士賣驢,書券三紙,不見‘驢字”(卷3),他舉例說:“近見某太史《洛陽懷古》四首,將洛下故事,搜括無遺,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編湊拖沓,茫然不知作者在何處?!?卷6)他還認為詩中過多用典,也是無才的表現(xiàn),“才有不足,征典求書”。
三、袁枚還反對使用偏典偏事、瑣碎饾訂入詩。以偏僻瑣碎的學問入詩往往使人看不懂,詩歌就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價值和意義,“隱僻之典,作詩文者不可用”(卷11)[21279,“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卷7)他批評厲鶚等浙派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度詞謎語,了無余味,直是“偷將冷字騙商人”(卷9),以致詩歌“專屏采色聲音,鉤考隱僻”(卷11《(萬拓坡詩集)跋》)、“捃摭瑣碎,死氣滿紙”。(卷8《答李少鶴書》)L 8j170他批評了那些故弄玄虛,在詩中使用別名代字夸耀學問的做法,“舍近今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矜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略也?!?卷5)他還反對在詩中押險韻僻韻,爭奇斗險,動不動則使用疊韻、次韻,“次韻自系,疊韻無味”,“好疊韻、次韻,刺刺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卷5),“李、杜大家,不用僻韻;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卷6)
袁枚反對在詩中填書塞典,但并不一概反對以學人詩,他認為填書塞典是在詩中生硬填充學問,堆砌掌故,搬弄奇字僻句。如果能化學入詩,不僅使詩歌學有根柢,且不會破壞詩歌的藝術之美。他認為化學入詩,一是入得當,二是入得巧。
入得當則“用典如陳設古玩,各有所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書舍,或宜山齋”,如同“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隨意橫陳,愈昭名貴”;入得不當,在詩中故意顯露學問,無異于“暴富兒自夸其富,非所宜設而設之,置械窬于大門,高尊孽于臥寢:徒招人笑”。(卷6)他甚至認為只要得當,考據(jù)也可入詩,但要適
量,且要切入得好,考據(jù)詩也是詩歌大家庭中的一員。他說“考據(jù)之學,離詩最遠;然詩中恰有考據(jù)題目,如《石鼓歌》、《鐵券行》之類,不得不征文考典,以侈侈隆富為貴。但須一氣呵成,有議論、波瀾方妙,不可銖積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詩大概用七古方稱,亦必置之于各卷中諸詩之后,以備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撐門面;則是張屏風、床榻于儀門之外,有貧兒驟富光景,轉覺陋矣?!?補遺卷2)認為以考據(jù)人詩忌鋪排羅列、用筆平衍,而應述論結合,結構有起有伏;由于考據(jù)詩容量大,且以之述學,所以最好以七古處理;切忌詩集開篇就是考據(jù)詩,最好把它附翼在詩集末編,以示其非詩之正格。
入得巧則“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卷7)以取意為上,切合為上,使典故不成為異在的東西,不妨礙抒情。雖用了典,讀之渾然不察,反覺雅致優(yōu)美,方是用典妙境,如“沈隱侯(沈約)用事,能如其胸臆之所出,教人讀之不知有典”。(卷5《與楊蘭坡明府》)他的女弟子嚴蕊珠說道:“人但知先生(指袁枚)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詩用典乎。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使百家,人習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補遺卷10)何紹基贊美他以考據(jù)入詩,巧妙地化為詩歌能自然消納的內容,“詞章考據(jù)辯斤斤,本共源流任合分。我有隨園著書墨,研山香動小倉云”。(何紹基《袁簡齋杖鄉(xiāng)圖詩為少蘭大令題》)
袁枚認為化學入詩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學”,二是“才”,三是“識”,“學如弓弩,才如箭鏃,識以領之,方能中鵠”?!皩W”就是學問功底,“才”就是選材運意的本領,“識”是主題意識。三者中他更突出了才的一面,“詩人無才不能役典籍、運心靈”。(卷28)他指出學士大夫破萬卷,窮老盡氣,而終不能得詩歌創(chuàng)作之閫奧(卷3)的主要原因就是缺乏才性。袁枚認為乾嘉詩人窳癥不在于貧學,而在于乏才,故很少能真正做到化學入詩的,他說:“酒肴百貨,都存行肆中。一旦請客,不謀之行肆,而謀之于廚人。何也?以昧非廚人不能為也。今人作詩,好填書籍,而不假爐錘,別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賓矣?!?卷6)袁枚也正是憑著不俗的才氣化學人詩,力轉乾嘉詩壇“饾訂書卷,死氣滿紙,了無性情”的詩風,近人丘煒菱說:“隨園先生《小倉山房詩集》能言古人所未言,能達今人所欲言,是以語妙當時,而傳后世。其不滿于書庸亦以此。要知先生胸羅萬卷,下筆有神,自兼眾妙。今觀集中典實諸題,一片靈光,流走貫注。若在他人為之,當不知如何使力矜詞,死氣滿紙?!?附錄三《袁枚評論資料》)
袁枚認為化學入詩最主要的方法就是融會貫通,師其意而不師其詞,“余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卷1)實事求是的說,他不是不用書,而是綜百家之書而取其意(否則就不必做“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的無用功)。他又說“我有神燈,獨照獨知。不取亦取,雖師勿師”,“神燈”“獨照”就是融會貫通,“不取”“勿師”就是不師其詞,“雖師”“亦取”就是師其意。
袁枚還認為化用要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或問:‘詩不貴典,何以杜少陵有讀破萬卷之說?不知‘破字與‘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蓋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圇用其糟粕也。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者蜜,非花也。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卷13)要敢于推陳出新,“字字古有,言言古無。吐故吸新,其庶幾乎!”。同時還要不斷探索,積累經(jīng)驗,掌握化用的技巧,他認為初學詩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費心;肯用典,方去讀書”,到輕車熟駕之時,就能“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卷6)
袁枚并沒有否定學問對詩歌的根柢作用,“由隨園之詩論言,實在并無主浮滑纖佻之旨”他只是反對翁方綱等人專以金石考據(jù)之學入詩以及厲鶚等人喜以瑣碎饉訂入詩的做法,這是他作為詩人,其“詩心”本能的警覺和抗爭。他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乾嘉時代因考據(jù)學風而形成的板滯的詩風,體現(xiàn)出古典詩歌由清中葉過分注重學問逐漸向晚清學問與性情并重的過渡。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派看似同清初以來通經(jīng)汲古的主流詩風相異,其實性靈派總體上并沒有脫離清詩質厚重學的時代特征,只是清代前期主流詩壇為力挽晚明詩壇空疏不學更強調學問,性靈派為糾治清中葉乾嘉詩壇考據(jù)詩風更強調性情。因此,袁枚的詩歌不是清詩的變異,而恰好是這個茂盛園圃里敢于爭春怒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