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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我心中的碎片

2009-12-25 10:17
讀書文摘 2009年10期

李 零

廢物點心

1966-1976年,是“文化大革命”。對我來說,“文革”很短。中學生在歷史舞臺上真正風光,破四舊,大串聯(lián),滿打滿算,只有五個月。點火要用火柴,刺啦一劃,著了,點完還等什么,一甩手就把它扔了。

我是壞孩子,中學時代,一直是壞孩子。我不喜歡我們那陣兒的學校,覺得當時的教育制度太壞(現(xiàn)在更壞),特別希望“改”。

毛主席的講話,減輕學生負擔,我擁護。四中他們的呼吁,改革不合理的教育制度,也令人鼓舞。這是當時的心情。

我甚至有點嫉妒。我想,這樣的呼吁,怎么不是由我寫。要是由我寫,多好。

“文革”初期,我很失望。中學,我們學校,干部子弟云集的人大附中,打手最多。他們批斗“反動老師”,批斗“反動學生”,抄家、打流氓、鬧對聯(lián),欺負“狗崽子”(罵“出身不好”的同學),光是“斗”、“批”沒有“改”。我印象糟透了。

我在北京,只干過兩件事,一是反打人,二是反對聯(lián),跟陳曉農(nóng)(人大附中的學長,陳伯迭之子,1965年就到內(nèi)蒙臨河插隊,已從社科院退休)、張木生(人大附中的同學,也是1965年就到內(nèi)蒙臨河插隊,現(xiàn)在是稅務雜志社社長)、劉曉軍(人大附中的同學,在中央電視臺工作)、岳小蓮(人大附中的同學,律師)一起,沒幾個人。我們不屬于任何學校的任何派別。

我去過國務院信訪處,當時在府有街,一點用都沒有;也去過市委大樓,睡吳德的辦公室,在那兒堵吳德。最后,他同意接見,在樓上的一間屋子里。

我問吳德,滿街打人,中央知道不知道:對聯(lián)不符合黨的階級路線,中央管不管。他很老練,甭管你說什么,翻來覆去就兩句話:黨的政策很清楚,革命形勢一片大好。

十六條,“斗批改”,我盼的是“改”。他們不改,我改。冬天,我上大別山去了,跟木生一起,想在那里辦一所新學校??墒?,“一月風暴”,上海奪權(quán),我的夢又破滅了。

我終于明白,“斗批改”的“斗”、“批”還只是剛剛開始,毛主席心里想什么,我怎么知道,緊跟跟不上,算了。

我們又被送回原地,我最討厭的學校。

毛主席不需要這幫小孩了,我們是廢物點心。

接下來是“復課鬧革命”,接下來是逍遙,接下來是上山下鄉(xiāng)。

對我來說。七十年代,主要就是上山下鄉(xiāng)。

1968年,北京的中學生全都當了工農(nóng)兵,除少數(shù)留城或上三線當工人,少數(shù)參軍(主要是軍隊子弟,他們有特權(quán)),絕大多數(shù)都被派去修地球,不是山西、陜西、內(nèi)蒙、東北的農(nóng)村,就是東北、內(nèi)蒙的兵團,還有云南的農(nóng)場。

車站送行

俗話說,生離死別。古人多少詩歌,全是寫送行?!跋嗨团R高臺,川原杏何極。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就是這種畫面。出門不容易,出去一趟,不定回來回不來。生離和死別,其實差不多。掉眼淚,那是難免的。

1968年,大批知青在北京站和前門車站出發(fā),場面很壯觀。郭路生(后面會講)寫過一首《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很經(jīng)典?;疖囬_動的一剎那,氣氛和心情什么樣,他寫得最好。

我記性不好,但哪天走的,絕對不會錯。那天,車窗外,一輪明月亮晃晃。同行的王志敏(插友,后來在某警官大學當教授,已經(jīng)去世)跟對面的中年人說,你知道嗎?“八月十五殺韃子”,蒙古人不過中秋節(jié)。他是借中秋的月亮找話茬。誰知道,對面是個蒙古族。人家說不對,中秋是各族人民喜慶豐收的節(jié)日,不是你們才過。

我走,是在大批人馬后面,晚了點。當時特高興,一點難過的心情都沒有。學校,我不留戀。當兵有鐵的紀律,可怕。工人圍著機器轉(zhuǎn),緊張。我都不羨慕。這些地方,哪有農(nóng)村好,廣闊天地,漫長冬閑,更適合自由散漫的我。當時我這么想。

記得剛回學校那陣兒,大家亂掐,以為把別人掐下去,自己可以上大學,我實在看不下去,索性躲家里。解放軍派王長安(高六七五班的同學)叫我,我不去。

我在郊區(qū)玩,游山逛景,主要是1967年,還有1968年的上半年。云水洞、溝崖、潭柘寺,我們到處跑,甚至蹬車子去海邊,跟漁船出海撈對蝦。蕭漫子(插友,后來是一老總)就是這么認識的。

這等表現(xiàn),上學肯定沒戲。我早想明向了,就算有機會,也輪不著我。我是誰?黑幫子弟,打“文革”頭一天就是(1979年,我爸才平反)。

插隊,我不難受。我想,叫你們掐,怎么樣?全是白掐。現(xiàn)在倒好,毛主席一揮手,都得往下走,大家又恢復了平等。我有一種解放的感覺,高興還來不及呢,難什么受?

好些人,平常不露面,全在這兒碰上了,又是握手,又是擁抱。

突然,火車一動,他們拼命揮手,就像郭路生說的,“一片手的海浪翻動”?!耙宦暭鈪柕钠验L鳴”,他們走了。

郭路生沒寫一個“哭”字,但所有人都哭了——除了我。

我心想,誰都得走,早晚的事。過幾天,我也要走。

我沒注意大家的臉,不管走的,還是送行的。

車一駛離,我就朝外走,大步流星。

走到出站口,轉(zhuǎn)身,回頭。這一眼可不得了,我愣住了,所有朝我走來的人全都淚流滿面。

地下沙龍

冬天,大批知青返城,不管是買票還是扒車。

北京有很多沙龍。所謂沙龍,只是一幫如饑似渴的孩子湊一塊兒,傳閱圖書,看畫(主要是俄國繪畫),聽唱片(老戲和外國音樂,連日偽的都有),交換消息(小道消息)。高興了,大家還一塊兒做飯或下館子,酒酣耳熱,抵掌而談。

物質(zhì)變精神,精神變物質(zhì),吃飯最明顯。

當時的我們,都是“時間富翁”,不但時間富裕,還不吝時間,止路、騎車,一嘣子出去幾十里上百里,一點不嫌累,一點不嫌遠。那時,串門經(jīng)常是挨家串,串哪家是哪家,閑聊神侃時間晚了,干脆睡在人家。最近,我讀《顧頡剛?cè)沼洝?,發(fā)現(xiàn)他老人家也這么申,家里常有客人留宿??梢?,這是那個時代的特點。

電視、錄像機,那時還不普及。當時還沒有這類叫人失魂落魄挨家傻坐只聽不說干瞪眼的法寶。聊天是主要的精神享受。

大家關(guān)起門來,什么話不說?品鑒領(lǐng)導,縱論天下,“糞土當年萬戶侯”。漂亮女孩,也是很多人的興奮點。當時的我們,讓現(xiàn)在人一說,什么娛樂都沒有,忒無聊。我不覺得。我覺得,我們有不少可玩的東西,別看不起眼兒,其樂無窮,就像我們小時候的玩具,簡陋是簡陋,樂子一點不少。要說缺什么,我看是外國電影。

我記得,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中國不乏外國影片,除了蘇聯(lián),英國、法國、日本,甚至美國的片子都有。后來,越來越貧乏。大量的資料片,特別是法國、意大利的風格片,有人臨時配音發(fā)套票的那種,我們是“文革”后才大飽眼福。

那些個冬天,太值得懷念了。外面天很冷,但屋里很暖和。強烈對比下的溫暖,讓人“心眼里頭熱乎乎”。我們是在時代的洪流之外,尋找另一番天地。

沙龍都是地下。我們的幻想,就像石板下的草籽,是從石板的縫隙往外長,只等春天的來到。八十年代。很多東西,從地下變地上,全是從這種石

頭縫里長出來的。我說,革命的種子早晚要發(fā)芽。

除了聊天,讀書最重要,這是最能消愁解悶打發(fā)時光的手段。沒有功利,沒有目的,只是為了找樂子。這種讀書境界,后來找不到。

當時,書不好找,大家都是逮什么讀什么。但我居然讀了不少書。從北京到內(nèi)蒙,從內(nèi)蒙到山西,我一直帶著書。我還記得,我跟我表哥,翻山越嶺,從書店往回擔書,是個大雪天。我的書架就是由許多書箱組成。

我第一次系統(tǒng)閱讀“馬恩列斯毛魯”是在這一時期。聯(lián)共黨史、中共黨史、國際共運史、“文革”中的首長講話和各種資料,第四國際資料匯編,以及右派言論等等,從伯恩斯坦到考茨基,從托洛茨基到布哈林,還有鐵托、德熱拉斯、盧卡奇、阿爾都塞、索爾仁尼琴等等,那是什么“反動”看什么。灰皮書、黃皮書,各種古書和文學名著,都是我所熱衷。過去,西方的東西有條線,十九世紀以后是列入內(nèi)部讀物,前面要加批判性的說明,我們要看的就是這種。

“反動”的東西,只供領(lǐng)導看,這是特權(quán)。我們是沾老十部的光。北京老干部多,換外地,不可能。這種故事,沒有普遍性,外地同齡人,聽了就生氣。

書,都是不脛而走。中學時代,我家有本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我早就讀過,很多人不知道。好像劉靜子(插友,后來是女作家)還是張小康(插友,后來是愛爾蘭大使),她們跟我借,不知傳哪兒去了。我經(jīng)常上她們點,都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我回山西后,她倆給我來封信,說你丫有什么革命實踐,也敢懷疑毛主席。

我們的啟蒙是在這一段。

沒電話,怎么約會。

說起沙龍,有件事對我很神秘,怎么也想不起來,就是我們分住各處,怎么約好了往一起湊。

現(xiàn)在。當然很簡單,打個電話就得了,當年不行。

我記得,電話普及是九十年代。這以前,電話是個稀罕玩意兒,家里裝電話,都是單位裝的,只有領(lǐng)導干部和高級知識分子才有。我們家,“文革”一開始就割走了。大家都沒電話。就算哪家有。別人沒有也是白搭,你給誰打,誰都沒法接。所以事情就怪了,大家是怎么往一起湊,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特別奇怪的是,有時人還不老少,住的很遠,說到就都到了。

回憶,痛苦地回憶,就是想不起來。這可比沒電視、沒冰箱、沒洗衣機那陣兒我們都是怎么過的,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有人說,這還不簡單,傳呼唄。我覺得,這是記憶有誤。他是把后來到處都有傳呼的那陣兒提前,安錯了歷史位置。事情還沒發(fā)展到這一步。

還有人說,咱們那陣兒,閑著也是閑著,沒事就串門,串門都是直撲人家的門,沒人打招呼。這話沒錯。我還記得,早年學英語,說西方禮儀,學生見教授,一定要打電話,提前約會,當時我特不理解,覺得外國人怎么這么事兒。直撲當然太有可能,我承認,但總不能回回都這么撲吧?我半信半疑。

總之,大家相信,所有聚會,都是就近串聯(lián),不管是腿兒著走,還是騎車溜,一傳十十傳百,總能把消息傳到。再不行了,寫封信。一兩天也到了。還有人說,沒準上回見面,就把下回的事定下來了。

是這樣嗎?我怎么記不起來?

想不到,這等小事,已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完全屬于史前時代。

人,真是健忘呀!

詩人郭路生

郭路生是一人物。

今天,已經(jīng)沒多少人知道郭路生了,別說80后或70后,60后都沒有多少人。但我知道他。北島知道他,我們那一代的很多人都知道他。

他是我們那一代的著名詩人,括號,地下詩人,沒有正式印刷品的詩人。我聽說,“文革”后,哪一年,北島給他開過一個會,拿他當“文革新詩”的祖師爺,仗義。

大概1968年的冬天吧。我見過路生。他是跟馬雅(馬洪的女兒)一塊兒來的,在花同村木生他爸家。怎么來的,不記得了。

那陣兒,我一直住木生他爸家。木生他爸被機關(guān)專政,關(guān)起來了,罪名是和早年顧順章叛變的事有什么瓜葛,他媽住人大,不來。家里沒大人,特自由。我們天天下掛面,就朝鮮咸菜,看書討論,直到深夜。

有一天,我回趟家,回來發(fā)現(xiàn),他家被封了。我和劉靳延一塊兒上的樓,被人盤問。靳延家也是對外經(jīng)濟聯(lián)絡委員會的,跟木生他爸一個單位,他特緊張,問他家在哪兒,他不講真話。

我到木生他媽家,丁宣隊在開批判會,木生哭了,他媽罵他,叫他不許哭。

他爸自殺了。

花同村,我忘不了。

郭路生很靦腆,一點兒都不牛,不但不牛,還一點兒都不扭捏,特大方。他說,我給你們背首我白個兒寫的詩吧,說著就開口朗誦,聲音不大,口氣透著深情。

他念了兩首詩,一首我忘了,另一首沒錯,肯定是《相信未來》:

……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淚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同執(zhí)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

馬雅介紹說。他愛上個姑娘,誰誰的女兒,死去活來,撕心裂肺,這是寫作背景。

很多年后,在考古所(社科院考古所),路生來了,跟劉新光(劉靳延的姐姐,我的同事)來的,問我還認得他嗎,他說他離婚了,精神不太好,在什么單位看大門。

然后,很久都沒見過面。

“四五事件”

1月9號,廣播響起哀樂,一個聲音宣告說,8號9點57分,周恩來逝世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眼淚止不住,嘩嘩往外流。我不是哭他,而是哭這個國家。

1月11號,十里長街送行,我沒參加。我受不了那種氣氛,周圍人哭,你也會哭。

四三、四四,廣場人很多,花罔很多,大家圍著人民英雄紀念碑看詩,議論紛紛。詩多為仿毛打油體,半文不白,跟我讀過的天地會詩歌相仿,水平不怎么樣,但都是地地道道的群眾詩歌,可以反映民氣。

我有點想不到,廣場是這樣。氣氛熱鬧,并不怎么悲傷。

四五下午,我在場。我的印象,廣場人多是看熱鬧的居多。我開始理解古代的民變。群眾自發(fā),是不約而同,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如果有個廣場,讓他們聚起來,后果可想而知。當初修天安門廣場,就是為了群眾集會,地方早就預備好了。古代就怕這個,所以不修廣場,也不許扎堆兒。

事情一開頭,大家預感不祥,不祥還是潛在的。大家沒想作亂,只是好奇,想去可能出事的地點看看——看看會不會出什么亂子??吹娜硕嗔?,也就成了亂子。這種能量聚變的過程,有人叫“廣場效應”。

我也是去看看,跟我老婆去的,到那兒就被擠散了。

那天,天很冷,人還穿大衣。完全是冬天的溫度。

先頭,大家還是聚在紀念碑周圍。

有人說,花圈被人搬走了。搬哪兒去了?謠言四起,大家亂猜。

有人說,在中山公園。轟,我被人流裹挾,往前沖。呼啦啦沖進去又呼啦啦沖出來,好像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那可是不小的一圈)。我們?nèi)缫魂囆L,轉(zhuǎn)眼又回到原地。這是朝北跑。

有人說,不,在人民大會堂。轟,大家又一窩蜂沖上人民大會堂的臺階,一邊沖,一邊有人勸,千萬不要被壞人利用。大家又回到原地。這是往

西跑。

最后,又有人說,花圈是藏在歷博由側(cè)的小樓,公安部的小樓。轟,大家又朝東跑。最后把目標鎖定在這座小樓。

我看見,歷博門口的馬路上,一輛汽車被點燃,還有白行車,黑煙滾滾,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輪胎味兒。

廣場上,有一幕,我印象最深。

有個大胡子老外,大概是記者,離得老遠,站在紀念碑的碑座下。他舉起相機,想拍下這壯觀的場面?!皟?nèi)外有別”,當時說起來,這還得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打”(可能是便衣喊的),老外的鞋、帽、照相機就飛上了天。

本來,這人離我老遠,根本夠不著。但人潮洶涌,如同海浪。一個浪頭打來,我就和他撞了個滿懷。他不會漢語,只會嘟囔一個詞?!懊飨薄ⅰ懊飨?,他絕望地喊叫,希望這個咒語可以救他的命。但轉(zhuǎn)眼之間,他又被另一個浪頭卷走了。

小樓,有解放軍圍守,他們手挽手。群眾發(fā)起沖擊,一波又一波。石塊如雨,砸碎的玻璃嘩嘩往下掉。有個戰(zhàn)士的頭被砸破,鮮血往下淌。群眾把他拖出,一邊包扎一邊說,別打別打,他是人民子弟兵,不能打。

解放軍還是個神圣的字眼。

圍觀的人,有沖在前面的,有躲在后面的,全都議論紛紛。我過去聽了一陣兒,謠言夾著揣測。有的說,肯定要鎮(zhèn)壓。有的說,人民政府,人民軍隊,絕不會鎮(zhèn)壓人民。

大家都一驚一乍。

僵持中,從歷博深處跑出來一撥解放軍,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他們排著隊,雙拳握于腰間,夸夸夸,一溜小跑,趕來支援。大家看不見隊尾,以為后面指不定有多少人,源源不斷。

“機關(guān)槍”,有人喊。嘩啦一下,人潮倒退,全往廣場跑。跑到半道,定睛一看,人數(shù)有限,哪有什么機關(guān)槍。

大家又聚到小樓周圍。

僵持終于被打破。有人沖上樓,我納悶兒,怎么全是十來歲的半大小子。他們好像沒發(fā)現(xiàn)什么花圈,光是往下扔東西,扔下的東西,無非是桌椅板凳、書報紙張,其中有《毛選》和《語錄》,我看得很清楚。

然后,他們點火?;鹕鄰拇翱诿俺?,朝上卷。窗戶四周是石頭墻,燒不著。我心想,誰叫你們把可燒的東西全扔下來,沒燃料了吧。

說話間,沒注意,天已經(jīng)黑下來。

突然,廣場上所有的燈,唰的一下,全都亮了。燈柱上的擴音器傳出吳德的聲音,聲音略有時間差,此起彼伏,匯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好像空谷回音。他說,這是一起嚴重的反革命事件,勸大家馬上離開。

人,漸漸散去。樓下的解放軍開始滅火。我發(fā)現(xiàn),剛才放火的那幫孩子,正跟解放軍叔叔搶水龍頭,雙方的手攥在一起,他們一塊兒滅火。

后來,過了多久,我記不清了,再去廣場,往東南一瞥,這座小樓沒了,神秘地從視線中消失,好像害怕大家再想起這個清明,想起這把火。

但我還記著,記著這最后一幕。

當天夜里,我寫了首詞,記錄我的感受。

在我心中,“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選自《歷史夾縫中的青春故事:七十年代》/北島李陀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