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胡英

(湖南涉外經(jīng)濟學院,湖南長沙 410205)

海明威創(chuàng)作中的“冰山”原則＊

劉胡英

(湖南涉外經(jīng)濟學院,湖南長沙 410205)

在西方文學界,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及其有名的“海明威風格”即“電報式”風格,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這與他在創(chuàng)作中堅持“冰山”原則是分不開的?！氨健崩碚擉w現(xiàn)了海明威的藝術創(chuàng)作論,體現(xiàn)了一種省略主觀表現(xiàn)和隱藏思想主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也形成了海明威小說含蓄簡約、質(zhì)樸練達的藝術風格。

海明威;“冰山”原則;“電報式”風格

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二十多年,幾乎可說是美國文學的黃金時代。小說方面,除了德萊賽、菲茲杰拉德的一些名作外,四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劉易斯、?？思{、海明威、斯坦貝克的主要作品,都是在這個時期發(fā)表的。這些小說家中,以海明威在歐美各國的影響為最大;國際上曾一度出現(xiàn)所謂“海明威”熱,他的作品一出版立即風靡一時,對后來許多作家都有深遠的影響。海明威塑造的人物形象具有強烈的個性 (“硬漢性格”),他那清新流暢的文筆、簡潔凝練的敘述、精確細微的描寫、言簡意賅的對話,在西方文學界構成有名的“海明威風格”,即“電報式”風格,在世界文學中也是獨樹一幟的[1]。一位英國作家甚至說他的小說寫法“引起一場文學革命”,可見他的作品影響之大。

在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著名作家舍伍德·安徒森和葛屈露德·斯泰因女士對他的影響最大,他在兩人之間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條適中的路,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這與他堅持“冰山”原則寫作是分不開的。海明威的“冰山”原則應用到他的許多作品中。海明威在《談創(chuàng)作》一文中說:“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很有數(shù),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jīng)寫出來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薄拔铱偸窃噲D根據(jù)冰山的原理去寫作。關于顯現(xiàn)出來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深厚起來?！盵2]

一、象征意義

作為一個藝術家,在海明威的特殊的、與眾不同的風格方面——他不斷地提醒我們 (正如他曾經(jīng)對麥克斯威爾·珀金斯說的那樣),正是我們“現(xiàn)時的表現(xiàn)”。但是什么是他的特殊風格的實質(zhì)?很明顯這是一種含蓄的風格,正如他自己在各種自我評論里所說的一樣;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午后之死》中的形象比喻:“冰山移動的威嚴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

針對這一點,不少文章強調(diào)海明威的象征主義。一九四四年,麥爾科姆·考利提出,海明威不應列入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應該“與愛倫·坡、霍桑和麥爾維爾列為一類,即描寫象征內(nèi)心世界的神秘作家”[3]。一些評論中談到《喪鐘為誰而鳴》里的睡袋“顯然”是子宮的象征;而《殺人者》里的番茄醬瓶子明顯的象征著血[4,5]。雖然這不無道理,然而筆者更傾向于E·M·哈里代在《海明威的雙重性:象征主義和諷刺》一文中的觀點:“我認為他運用某些象征主義的技巧,但他以非常有限,嚴加控制的方式運用……”

從最早在美國出版作品時開始,海明威就運用了引起聯(lián)想的象征主義,用含蓄的方式來表達他的基本思想。正如海明威在《太陽照樣升起》和《永別了,武器》里一再表示的那樣;在這兩部作品里,他嚴重地依賴客觀縮影的技巧——也可以說一種象征主義的技巧——來表達他的人物的主觀條件。選擇的細節(jié)并不都是“產(chǎn)生”感情的那些,而是集中表現(xiàn)感情的那些,故事的情節(jié)才真正產(chǎn)生感情[6,7]。因此,在《太陽照樣升起》的危機時刻,當杰克·柏尼斯把布萊特介紹給皮德羅·羅米洛——一種使他必然憎恨自己的縱欲主義——的時候,他的極端痛苦的感情雖然沒有得到描繪,卻用他的感覺非常尖銳地表現(xiàn)出來:“而十分鐘以后,我回來往咖啡館里一看,布萊特和皮德羅·羅米洛已經(jīng)走了?？Х缺雍臀覀兒雀傻娜齻€白蘭地酒杯放在桌子上。一個手拿抹布的侍者走來,拿起杯子,把桌子擦干凈。”

按照海明威的敘述方法,他對代表幾個層面的關鍵人物的典型創(chuàng)造,充分說明他是象征派作家。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杰克·柏尼斯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所導致的喪失性愛能力是一種比喻,是對整個不生育和受挫折的氣氛,即《太陽照樣升起》的“環(huán)境”的比喻;我們發(fā)現(xiàn)凱瑟琳的天真和熱情正好是亨利所堅持的天倫之樂的理想和看法的縮影;我們發(fā)現(xiàn)古巴老漁夫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為生存而與自然斗爭的整個人類。在《海明威:作為藝術家的作家》(1952)里,卡洛斯·倍克爾教授研究了海明威的主要敘述方法。他的著作從象征主義方面提供了一種新的看法。他概括說:

“從一開始,作為一個作家,海明威就忠實于描寫“真實”,對事物的過去和現(xiàn)在作精確的至少部分是自然主義的描寫。但是,在他整個精彩的表面之下,潛存著起支配作用的“詩的技巧”,即象征性的含蓄描寫;它給不然也許是平面肖像帶來一種非常獨特的深刻性和生動性?！盵8]

故此,倍克爾先生在分析《永別了,武器》一文中,認為這部小說的藝術意義是有兩個杰出的象征,即高山和平原來表現(xiàn)的。

總之,只要我們稍加留意,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海明威的作品中象征手法無處不在。如《永別了,武器》中,亨利把人類的困境比作一種游戲,接著又比成營火里干柴上的一堆螞蟻;與故事情節(jié)密切聯(lián)系的雨,凱瑟琳的死的描寫……正因為象征手法的運用,許多深刻的道理、作者的感情、人物的命運都蘊含在這些象征意義中。

二、攝影機的藝術

厄納斯特·海明威是獨具風格的美國作家,也是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他在作品中,很少對人物公開表示個人的好惡;而是讓人物以自身的動作,他們的言語、行動和心理活動來塑造形象。在藝術描寫中,他還有意借鑒了一些電影藝術技巧來表現(xiàn)人物。海明威小說的畫面感、動作性以及電影攝影技巧的運用,使作品具有了電影藝術的顯著特點,把讀者直接帶進生活畫面中去,給人一種可見的真實感。我們暫且把海明威的這種描寫藝術稱為“攝影機的藝術”。

電影是視覺藝術,它要求編劇所寫的每個字都能成為視覺形象出現(xiàn)在銀幕上,給觀眾以清晰、生動的畫面。讀海明威的小說,雖然依靠文字的媒介來觀察形象,卻猶如看電影,絲毫沒有“隔”的感覺。海明威像電影藝術家一樣對視覺形象有更多的敏感性,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是一幅幅“盡可能的讓觀眾看見”的栩栩如生的畫面。

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中繼承了前代作家的寫實主義傳統(tǒng),他主張作家寫他所視覺、知覺和感覺到的東西,使作品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如見其人的真實感。他說:“我想要讀者對他所讀的東西覺得好像是親身經(jīng)歷一樣,使他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仿佛這是真正發(fā)生過的。”海明威在其作品中精心繪制著現(xiàn)實的圖畫,從不在畫面上點染個人愛憎的感情色彩,替讀者注明人物形象的內(nèi)在含義,他好像只是非?？陀^地把他對外界事物的直覺印象傳達給作者,讓他們自己去觀察,體驗和思考。譬如在《殺人者》中,海明威不附帶任何議論,直截了當?shù)匕褕D畫訴諸于讀者的眼睛[9]。如:

亨利的餐館的門開了,走進來兩個人。他們在柜臺前面坐下。

“你們吃點什么嗎?”喬治問他們。

“我說不來,”一個人說,“阿爾,你想吃什么?”

“我也說不來,”麥克斯說,“我也說不來想吃什么?！?/p>

讀者看到的就是直觀的畫面。畫面簡單明了,視覺性強,完全可作電影分鏡頭劇本立刻進行拍攝。讀者從海明威客觀、自然、真切的畫面中很快體會到作家的寫作意圖,從人物的言行舉動中看出他們行動的目的。阿爾和麥克斯走進餐館,主人問他們吃什么,兩人誰也答不上來,這種百無聊賴、心不在焉的回答,暴露了兩人居心叵測,說明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來此另有他謀。如果作家把這一切都說透,讀者反而會感到一覽無余,索然寡味。海明威僅描繪畫面,其余的留給讀者自己去揣摩,讀者有了更廣闊的思考、聯(lián)想的余地,便會獲得更大的藝術享受。

海明威在創(chuàng)作中明確要求自己“找到激起感情的東西;找到使你激動的行動,然后寫下來。要寫清楚,叫讀者也看得見,產(chǎn)生同樣的感覺?！盵10]他認為動作最富于藝術表現(xiàn)力,因此,他準確地抓住人物在某種思想感情支配下的動作,并把它寫得鮮明、生動。這成了他刻畫人物性格,塑造典型形象的主要手法。海明威從不在作品中直抒自己的思想感情,也不讓人物說出他們的喜怒哀樂,而是通過準確地描繪人物的外部動作來揭示他們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感染讀者。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哈里患了壞疽癥后絕望于生活,他憎惡虛偽殘酷的人生,煩躁痛苦,自暴自棄。對主人公的這種思想狀態(tài),海明威不是直接窺進他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細致入微的條理分析,而是反復幾次寫他要喝威士忌。哈里明知酒對他的病體有害,卻屢次執(zhí)意要喝,這個動作準確、深刻的揭示出他的內(nèi)心極度的悲觀情緒[11]。在《永別了,武器》中,凱瑟琳送亨利上前線去,戰(zhàn)場上兇多吉少,她希望亨利能安全回來。此時凱瑟琳心里肯定有許多話要叮囑他,但作家只讓她送給亨利一枚圣安東尼像[12]。然而讀者同亨利一樣從神像中已經(jīng)領會到凱瑟琳心中的一切。海明威的這種含蓄寫法,不僅完滿地表達了自我的思想感情,而且給讀者展開了馳騁想象的廣闊天地。

海明威客觀冷靜地描繪人物的外部動作,因此用契科夫的“冷心腸”寫法解釋海明威的客觀描寫藝術最妥帖不過了。契科夫說:“人可以為自己的小說哭泣、呻吟,可以跟自己的主人公一樣痛苦,可是我認為這應該做得讓讀者看不出來才對。”海明威有自己鮮明的愛憎,但他不是靠直抒胸臆,而是以能“激起感情的動作”來感染讀者,因而收到極為強烈的藝術效果,也正如契科夫所說的:“越客觀就越有力”[13]。

三、“拿著板斧的人”

如果說安徒生終止了按簡便現(xiàn)成的定型化老辦法來寫小說的話,那么海明威則是砸碎了美國短篇小說用來排印的每一粒早已面熟的鉛字,給小說另刻了一套它從未見過的嚴謹?shù)?、革新的、又堪稱典范的銅模。海明威這樣做的時候,搗爛了按照花哨圖案描繪的所有作品;隨著亨利·詹姆斯復雜曲折的作品而登峰造極的一派文風,被他剝下來句子長、形容詞多的要命的華麗外衣;他以誰也不曾有過的勇氣把英語中附著于文學的亂毛剪了個干凈[14]?！昂Ｃ魍莻€拿著一把板斧的人。這以前,在好幾代人的歲月中——幾乎可以說有一百年或者一百多年之久——書面英語有增無減地變得日益浮華、啰嗦,只適用于一國一地,偏狹得叫人難受;它繼續(xù)演進的趨勢是要探討和解釋什么東西,而不是表現(xiàn)和描繪一個對象。他滿載著一大堆不起作用的字,現(xiàn)在終于到了把這堆字割愛的時候了?！?英赫歐貝茨《海明威的文體風格》)

海明威所孜孜以求的,是眼睛和對象之間、對象和讀者之間的直接相通,產(chǎn)生光鮮如畫的感受。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斬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贅詞,他還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刪去了解釋、探討,甚至于議論;砍掉了一切花花綠綠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無生氣的文章俗套,直到最后,通過疏疏落落、經(jīng)受了錘煉的文字,眼前才豁然開朗,能有所見。

“山上的路硬、光溜,大清早還沒有揚起塵土。下面是些長著橡樹和栗子樹的丘岡,再下面的遠處是海。另外一邊是些雪山。”

一張圖畫已經(jīng)形成。

海明威實際上告訴我們:“圖畫放在這兒,這就夠了。好好看吧”;他打定主意放手讓讀者去如實地吸取印象。

他這樣凈化文風,還不限于寫景的范圍。

他把老規(guī)矩一掃而光,代替它的,只是他自己靠選詞適當來促人聯(lián)想,以及文字的先后順序——不管角色心里所感受的,說話中所吐露的是憤怒、遺憾、絕望還是離情,說得是快還是慢,是意在嘲弄,還是表示痛恨,一切語調(diào)和情緒都隱含在似乎偶然間倉促作出的字句安排中。海明威對讀者的唯一的請求,就是同他合作,把握住這些語調(diào)和情緒。

這種寫法的一個范例可以從著名短篇《白象似的群山》中看到[15]。在這個短篇里,一個男人帶著一位姑娘到馬德里去讓她做一次違法的手術。全篇根本沒有提這件事,沒有講姑娘的恐懼和心酸,甚至也沒有講任何別的感受。這對男女在路邊的車站等待開往馬德里的快車,天氣很熱,他倆喝啤酒,說話。對于姑娘來說,有什么東西毀了;不但她的過去,而且她的將來都是這樣。她是嚇壞了。這個短篇是海明威或者其他任何人曾經(jīng)寫出的最可怕的故事之一?？墒窃谶@個主要由對話構成的短篇里,海明威自始至終沒有做絲毫努力來影響讀者們的思想、印象、結論。他本人從來不在作品里;他一刻半傾也不擠到對象和讀者當中去礙事。在海明威的這種貌似粗硬枯燥的文風外殼下,流動著極其深沉的節(jié)奏,宛如炙熱的火山熔巖。海明威以她的成功向人們證明:要在紙上表達很多很多東西而又一字不寫這些東西,是可以做到的。

總之,從一開始,海明威的作品就被人們慷慨而體貼入微地接受了,正是他那種吝嗇得近乎苛刻的簡練,使得他的作品氣勢磅礴。他有意識地限制自己,為的是刪除多余的詞句,壓縮文字,從而使她的作品具有氣勢。他有一次說過,散文不是室內(nèi)裝飾,而是建筑物,而巴洛克風格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他最優(yōu)秀的作品巍然屹立著,成為密斯凡德爾羅厄關于建筑的一句格言應用于寫作方面的突出范例,那就是:“越少,就越多。”

[1]郝清菊.海明威小說的語言藝術[J].新鄉(xiāng)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1,(3).

[2][3][10]喬治·普林浦敦.海明威訪問記[M].海觀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0.

[4][9]董晶.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及其小說《殺人者》[J].理論學刊,2006,(5).

[5]祝平.海明威“冰山”理論之名實 [J].現(xiàn)代語文 (文學研究),2006,(3).

[6]包家仁.海明威《太陽照樣升起》的創(chuàng)作風格[J].暨南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3).

[7][12]霍曉軍.文字簡潔寓意深刻——從《永別了武器》看海明威小說的語言風格[J].太原科技,2004,(3).

[8]廖維娜.海明威的“冰山”風格[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2).

[11]孫華祥.從《乞力馬扎羅的雪》看海明威的文體風格[J].外國文學研究,1999,(1).

[13]柳東林.“冰山理論”與海明威的小說創(chuàng)作[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1).

[14]王景芳,王曄.芻議海明威寫作的“冰山原則”[J].河南機電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3,(3):11-14.

[15]劉虹.體味“冰山”之下的意蘊——淺析海明威短篇小說《白象似的群山》[J].東南傳播,2008,(5).

2009-12-18

劉胡英 (1976-),女,湖南長沙人,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