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中國作協(xié)五層會議室
時間:2009年10月31日
胡平(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主任):今天是鐘求是長篇小說《零年代》的研討會,由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共溫州市委宣傳部、溫州市文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所以我們要特別感謝專程來京與會的中共溫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徐順聰同志。
《零年代》是一部風格獨特、經(jīng)得起咀嚼、有相當感染力的作品。感染力是一部作品多方面藝術表現(xiàn)力的綜合反映,我們很高興鐘求是帶來了這種自覺的追求。
這是一部關于人的生存和尊嚴的力作,作者一邊不動聲色地描述當下城市底層人的艱澀和無奈,一邊又用烏托邦式的浪漫筆法,描寫一種迷離又寧靜的山間田園生活。閱讀這部不算太長的作品,也使讀者經(jīng)歷一次溫暖又百感交集的精神旅行。鐘求是可稱是實力派作家,有底蘊,對他創(chuàng)作的成績、得失值得我們很好的研討。
陳建功(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黨組成員):鐘求是是一位產(chǎn)量不是很高但很有特點、對文學深懷敬畏之感的作家。他的作品對現(xiàn)實有著清醒獨特的探察,對人性有著冷峻深入的挖掘,加上不動聲色的冷靜的敘事,形成一種直逼人心的力量。他的作品沒有意欲刺激讀者的笑神經(jīng),而是要對他們的精神產(chǎn)生震動。他的很多中篇小說如《謝雨的大學》、《你的影子無處不在》、《未完成的夏天》、《遠離天堂的日子》、《秦手挺瘦》等一經(jīng)發(fā)表,就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的新作長篇小說《零年代》是他以往藝術追求的延伸和提升。他從自己的內心出發(fā),對這個豐富而駁雜的時代亮出了他的體驗和思考。這是一部對人的生存意義,對人的靈魂的安頓發(fā)起追問的小說。在我看來,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小學音樂教師林心、宗教局小公務員趙伏文以及打工妹云琴,他們生活在經(jīng)濟發(fā)達的江南城市和鄉(xiāng)村,他們所面臨的困境,至少在一開始并非完全因為物質的困窘,可以視作這個已經(jīng)富裕了的時代,人們普遍所面臨的精神往哪里去的問題。因為其實他們都有逃避這些困境的機會,但他們主動放棄了,寧愿迎著生活的疑難而上,即便付出慘痛的物質甚至是生命的代價。所以說,這也是一部對底層人民表達敬意的小說。很多的小說對底層人民滿懷著同情和憐憫,但這部小說更多的是表達了一種敬意。
這還是一部注重敘事的小說。它的語調看上去散淡、平鋪直敘,但就是在接近零度的每一個字和詞的前后,都含著一種滾燙的熱度,因為它直面現(xiàn)實,直逼人性,震撼著讀者的心靈。小說的最后,趙伏文和云琴無法在城市容身,他們回到了“林心村”,代價就是把四個孩子全部送人。趙伏文說,我要我的孩子和別人家的孩子過一樣的生活。不知道這是一種無奈,證明了趙伏文選擇另一種生存可能性的徹底潰敗,還是命運大循環(huán)的另一種開始。因為小說的一開始寫的就是林心是一個被人領養(yǎng)的孩子。生活是如此地復雜、豐厚,人心是如此深邃和廣袤,相信鐘求是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會達到更高的深度和廣度。
袁敏(浙江省作協(xié)副主席、《江南》雜志社主編):這樣的會場非常親切,我喜歡這樣的氛圍。首先我代表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對與會同志表示感謝,對鐘求是再出佳作表示衷心的祝賀!
我曾經(jīng)看過求是寫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題目叫《寫作是一種逃離》。以前看他的中篇小說,我覺得他的小說幾乎都把人性當中最沉重、最讓人難受的一面一點一點剝開來讓大家看。這次有些不一樣。求是是生活在溫州這樣一個中國經(jīng)濟活動最活躍的地方的人。溫州可能大家都知道,那里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賺錢,幾乎人人都是老板。這回看鐘求是的小說,我有一種好奇,我覺得求是生活在財富的身邊,小說中卻一點沒有這種污染。他甚至是有意識地在作品當中逃離開。我看《零年代》時,想到了幽靜二字。我不知道鐘求是是怎樣逃離財富的誘惑,在世外桃源的清爽和純凈當中保持自己內心的一份高貴。
我讀完這部小說,心上好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翻不開,移不動。這樣的感受很久沒有了。小說當中有兩個細節(jié)讓我非??坦倾懶模粋€是主人公趙伏文和王云琴結婚的時候,一起給沒有人的山村里的樹分喜糖。趙伏文說樹會吸收糖的養(yǎng)分。看到這里我的心好像有很疼的那種感覺,這樣的細節(jié)真的是非常非常打動人。還有一個細節(jié)是趙伏文帶著全家下山的時候,曾與耳朵爺相依為命的黑狗來送行。趙伏文和黑狗有一段對話,非常感人。在求是的筆下,自然界的萬物不僅僅有生命,而且有情感,真的是輕慢不得。我覺得求是打開了自然世界和人的內心世界之間的一扇門。在求是的筆下,與世隔絕的山村,因為它的遙遠、封閉而沒有被城市蒙蔽,依然顯得落后愚昧但純潔清爽。在山村的純潔與城市的現(xiàn)代文明之間,作者有一種非常痛苦的掙扎。他的兩難選擇也揭示了都市人的困惑。最后,我覺得求是把自己劈成了兩半,趙伏文和王云琴上山,孩子們下山,這其實不是最好的選擇。這只是一種深刻的無奈,但這又是生活的現(xiàn)狀。
潘凱雄(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首先我代表作品的出版方感謝大家來參加我們這個研討會。
大家拿到這本書可以看到封面上有四個比較大的字:人文原創(chuàng)。好像比這個作品的名字更醒目,這是一個什么樣的考慮?我們社里不管是《當代》雜志還是出版社都注意到有這么一個現(xiàn)象,現(xiàn)在文壇的作家里面的確有這么一群作家,不止是鐘求是一個,有著一批作家,這批作家沒有趕上文學的轟動時代。因為在1980年代,那個文學的轟動年代,造就了一大批作家。同時他們也不是為現(xiàn)在市場經(jīng)濟里的圖書市場所高度關注的作家。的確現(xiàn)在的文壇有這么一撥人,他們實實在在堅守著自己的文學理想,在作品當中體現(xiàn)出一種原創(chuàng)精神,表現(xiàn)出作者自己的一種獨特的思考以及獨特的藝術追求。在市場經(jīng)濟的當下,他們的位置有些尷尬,但他們在踏踏實實地為我們的文學寫作提供著各自的獨特東西。所以我們對這樣一批作家有這么一個分析和判斷后,決定出這一套“人文原創(chuàng)”。這套作品沒有一個很嚴格的界定。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發(fā)展的角度說,對這一批作家應給予高度的關注。他們給文壇提供了種種新的因素,表達了他們一種很扎實的、很沉著的一種寫作態(tài)度。很高興的是,我們今天能開這樣一個研討會,這也是對這一批作家的一個高度的關注。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說。這個小說把中國在劇烈變化中的一個獨特的地方生態(tài)呈現(xiàn)出來了。我父親是溫州人,我生在北京,我也算是溫州人。但是我不會講溫州話,就發(fā)現(xiàn)與那兒有很大的阻隔。雖然去過好多次,但是那里的文化我不能夠進入,感受很陌生。溫州這個地方很奇怪,既有非常重商主義的精神,很多人又有很強的理想精神。譬如托派,在溫州就有很長的延續(xù)的歷史,這很奇怪。托派分子國民黨來了把他抓起來,共產(chǎn)黨來了也把他抓起來,是最倒霉的人,但這些最倒霉的人還在堅持。又譬如,在巴黎或者在倫敦那些地方,一句外文不會講的人,開那么大的飯館,嚇死人的。我感覺溫州人的文化有特別獨特的生態(tài)。
鐘求是這個小說所寫的這兩個貧賤夫妻生活很艱難,但是保持著人性。這個小說帶著力量,不是我們所說的底層文學,而是講人性,講人的感情的微妙性、復雜性。他寫得很微妙,從觀察人性的角度把新文學很溫厚、很平和的這一面延續(xù)下來,這是對中國新文學傳統(tǒng)的承接。鐘求是確實是一個對人性感情很有觀察和思考深度的作家。他寫兩夫妻很倒霉,這個倒霉又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倒霉。他們個人的境遇里有很多不快和不幸,但是這些東西讓他們的生命得到了豐富。他們堅持自己的生命意義,并且讓生命意義延續(xù)。鐘求是的力量就在這個地方。他筆下的人物在這個社會里沒有多大的價值,但是他們就是社會生態(tài)的一部分,是表達人性的關鍵一部分。所以作為一個溫州作家,能有這樣一次寫作是非??上驳?。
中國文學生態(tài)多樣性還可以從地方性來看。我們說中國文化的多元,不僅是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的多樣性,還有各種不同地域的文化的多樣性。地域的文化可以創(chuàng)造地域的東西,也是我們中華文化寶貴的一部分,是需要保護的。在全球化沖擊下面,地域的作用越來越凸顯出來。對地方的文化生態(tài)保護和文化資源發(fā)掘,顯然很有重要意義。我覺得鐘求是這個作家,將來我們可以從地域的角度進行專項研究。他寫的東西不一定有地域文化特色,但他是本地的一種產(chǎn)品,是本地的文化資源的延續(xù)。他這樣的溫州作家?guī)в袦刂莸赜蛭幕幕?。所以像鐘求是這樣的作家和這種作品,我們要保護起來,并留下一個寶貴的印記。我們要有文學史的責任,文學史里面應該彰顯地域性,將來可以從地域的角度再寫一部文學史。
范詠戈(《文藝報》原總編輯):《零年代》這個作品是充滿著發(fā)現(xiàn)的。在現(xiàn)在的物質社會下,其實人人都需要救贖。小說里趙伏文是一個小人物,最初在城市里過著正常的生活,經(jīng)歷過驚心動魄的愛情和林心的死亡后,他的生活改變了。他從城市到了一個荒涼的小山村,與王云琴結合了,而且撫養(yǎng)了四個孩子,這樣他就從一個公務員變成了一個山里人,完全靠自己的采藥為生。這種人物是一個發(fā)現(xiàn),是一般的作品當中看不到的。我讀別的作品還沒有看到這種人物類型,不像我們一般的寫底層小人物怎么向上等等。當然這里面有一些宗教意味,包括這個小山村的教堂,我覺得都是有用意的。
另外,這個小說還有很好的一個形態(tài),甚至可以說是一部詩性小說。這種小說也是平常難以見到的。作品中很多詩興的描寫,如回歸山村,動人的愛情等等。小說中趙伏文生了四個孩子(有一個不是他的),撫養(yǎng)大了,又放開了,最后分別一一送人,這樣一下子又把作品的生活面拓展開。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精巧的構思,雖然看起來是漫不經(jīng)心的。
再一點,我很欣賞作者的功底。鐘求是駕馭語言的能力挺讓我驚訝。剛才大家說了,他的文字不動聲色,但很抓人。他語言的表現(xiàn)力是很強的,不是一般的敘述。小說寫得不長,但是非常飽滿,能讓人一口氣看完。看完以后,幾個人物在腦子里都很鮮活,而且具體的細節(jié)都可以記住,不是說看了后頭忘了前頭。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他真是實力派的作家。我感到很驚喜。
梁鴻鷹(中宣部文藝局副巡視員):這個書我拿到以后,感到非常高興,感想也比較多??偟挠∠缶褪乔逍?、悠揚、古樸這樣的一種感受。這首先是來自作家對生活,對傳統(tǒng),還有對命運的虔誠之心。作品沒有宏大的敘事,而是從小細節(jié),小感受入手。這個作品給我們提供了好多東西,其中一個就是他對中國小說中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這是最可貴的?,F(xiàn)在的小說,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產(chǎn)性的東西。但是鐘求是這部小說不是這樣的,從敘事來講是不緊不急,脈絡分明,穩(wěn)扎穩(wěn)打。小說分四個階段,趙伏文在城市里跟一個女的相愛,女人死了以后他到山村,生了四個孩子以后,再回到城市里邊來,城市里面不行了,然后再回到山村里去。這四個階段里始終貫穿著生存、生命、生長,讓你看著非常踏實。
鐘求是的語言很值得一說。在這部小說的敘事中,如果你要是細看的話,每頁都可以拿筆畫幾個字或者幾個句子出來。里邊有很多文字顯出一種感性,你就很難跳得開。小說這東西應該是最講感性的,如果沒有感性,那就沒有意思了。在《零年代》里,每個人出場都是很感性,哪怕在小說當中僅出現(xiàn)一兩次的人,也都是非常感性的,能很快給你一個很深的印象。譬如林心的一個朋友季西紅出場時,一筆“漂洗過的圓臉”,就讓人記住了她的外貌。小說中對時間、人物的把握都很感性。
這部小說用了白描的寫法,尤其在用詞方面很妙,這表現(xiàn)在對動詞的運用、把形容詞用成動詞、把名詞用成動詞、把口語的變成書面詞。你感覺到鐘求是對他寫的東西很有把握,能賦予我們一種閱讀的快感。這種例子非常多,我統(tǒng)計了一下,這本書里幾個詞用得比較多,一個是靜,一個是穩(wěn),一個是膽。有好多搭配的話,你會覺得很奇妙。比如這樣的句子,128頁,“他的臉上擠滿了汗水”,還有“淚水撲了出來”,還有“我的眼睛撲了個空”。164頁,趙伏文看到關于生小孩的那些書,他說“在腦子里有了一個現(xiàn)場”,又比如“一把撈起她的身子”,這個“撈”字,以前很少有這樣的用法。151頁,他說“人出去了,腿腳跟不上,身體就傾在了地上”,這個傾字用得好;還有“不服氣,對著雙腿狠扇幾巴掌,結果把自己扇疼了”,這個扇字也用得好。124頁,說這個村子受到破壞了,他說“村子像摔了個大跟頭”,這個說法誰也想不到,但是想一想,是不是也真是這么回事。還有“月光很好,地面鋪了一層淡白,一村子的狗和人在淡白下面走……”第230頁,“日子轉涼了,日子往深秋里走”。第25頁,“幾根炊煙扭動著升起,把村子弄活了”。這個“扭”字的用法等等,都是很感性的。像這種描寫在我們現(xiàn)在的小說寫作中已經(jīng)比較少了。所以單從他的敘事和語言上來講,這個小說也很值得關注。鐘求是本人是學經(jīng)濟的,我覺得他把對經(jīng)濟的理解用到小說言語里來了,因為經(jīng)濟就是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回報。
從思想內涵這個層面來說,我也想了很多?!读隳甏窞槭裁唇辛隳甏??這個零從何說起?小說命名跟小說主題到底是什么關系?還有這個小說別看敘述不瘟不火,慢慢悠悠,始終顯得格調比較溫和,但其實有很尖銳的地方。譬如林心的父母,最后可以把自己的孩子逼得跳樓了。林心為什么要跳樓?她的父母為什么要這樣做?這里對社會的批判就非常深刻。咱們國家長期以來父母和子女的關系,往往是父母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考慮問題,維護自己的意志。小說中呈現(xiàn)的這種批判性,值得我們思考。
張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這個小說我讀完了,送的時間比較合適,有充足的時間來讀,印象挺深的。鐘求是是非常有想法的一位作家。這些年的小說都比較熱鬧,很刺激,而且最近流行一種小說,奔跑的小說,主人公在現(xiàn)代的都市里邊奔跑,去獲取很難得到的許多東西。這種奔跑當然也是一種逃避的方式。但像《零年代》這樣一本文學含量比較高的小說最近很少看到,看了鐘求是的小說以后,你會產(chǎn)生一種想法,覺得它很文學。
我對這個作品的理解先從特殊的角度來切入。這個小說的結構應該是兩塊,一塊在山村,一塊在城里,但是又有統(tǒng)一的東西。我一直在找這統(tǒng)一的東西,現(xiàn)在我找到了,就是生孩子。這個小說貫穿始終的就是生孩子。林心的出現(xiàn)是因為她的父親。她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父母,自己是誰,這引出了這個小說敘事的最初動力。最后因為林心生孩子不成功,失敗了,自殺了。導致趙伏文去了鄉(xiāng)村。到了鄉(xiāng)村以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孩子在肚子里、不知道父親是誰的人,這個人叫王云琴。王云琴一出現(xiàn)就開始找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親是誰?就是父親的因素,兩個因生兒子的災難走到一起的人生活在一起了,生下了三個孩子。傳統(tǒng)社會和現(xiàn)代社會不一樣,傳統(tǒng)社會最重要的一個特征就是生產(chǎn),男的生產(chǎn)物質,女的生孩子??偟膩碚f,這個小說的確讓我刮目相看,而且我是第一次讀到鐘求是的小說,印象非常深刻。
雷達(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原主任):這部小說看了以后,我非常感動?!读隳甏肥且槐揪褡非笫謴娏业淖髌?,也是超越性追求很強的作品。它寫的是日?;娜宋?,但在相當大的篇幅里,在作者委婉、從容、浪漫、含蓄、內斂的敘述筆調中,深切地表達著人的精神追求的可貴,人的命運的不確定,人的生命與生育的莊嚴性。小說里當然也有城與鄉(xiāng)對照,紅塵與田園對比,從而表達逃離與歸來的意圖,但核心的東西仍是關乎人為了尊嚴而活著的可貴,人性的堅韌和美麗。
我在閱讀中,有一種童話的感覺。在今天這樣一個欲望化、實利化、身體化的環(huán)境里,林心的出現(xiàn)是一個奇跡,有如童話。她的行為直可視為乖謬,所謂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這部書,前半部分可視為象征主義,也有表現(xiàn)主義的成分,后半部分回到現(xiàn)實主義。前半部出世,后半部入世。前半部浪漫,后半部嚴酷。用一句詩表示,前半部分是“春蠶到死絲方盡”,后半部分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生育在這個小說里面顯得非常重要。這里的生育其實說的是人的生命問題。林心、王云琴生孩子的過程,包括林心意外懷孕、準備打胎時的彷徨,后來王云琴代人受孕、商量打胎時的矛盾,都關乎到生育與游戲、必然與偶然、對生命的尊重與不尊重。長條臉的孩子是否打掉?當然打掉,要這個孩子干什么?這還用說嗎?但是真去打的時候,夫妻倆又從醫(yī)院出來,說不打了。把孩子留下來也不是為了要錢,而是因為孩子已是一個生命。既然是一個生命,就要活到世上來。小說進行到這兒,寫到了一個問題,即生命是無罪的。所以在這里不能簡單地談計劃生育,討論計劃生育可以生幾個,不能生幾個。它是一個童話,在講人類行為的問題,很有意思。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教授、《小說選刊》原主編):鐘求是的這個作品絕對是能夠給人文原創(chuàng)添磚加瓦的,的確是有追求的。鐘求是的作品我看得非常早,我也覺得鐘求是是一個很有才情的作家,也一直不是非常的火。這里有好幾個原因。剛才提到《謝雨的大學》、《未完成的夏天》這兩個中篇,對鐘求是來說都是經(jīng)典性的作品了。這兩個作品我覺得是很有價值的。鐘求是的創(chuàng)作,和現(xiàn)在總的潮流還是比較吻合的。在總的潮流里可以看出,當代特別有實力的作家可能會對幾個方面比較關注:一個是對日常性的關注,一個是對普通人的關注,還有一個是對精神世界的關注。這三點在鐘求是的創(chuàng)作中都可以很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比如《謝雨的大學》發(fā)表時,我還在《小說選刊》,這個小說是鐘求是出名的作品。因為這個作品,鐘求是這個名字就被記住了。這部小說也是非常有原創(chuàng)性的,它寫一個女大學生,她的鄰居男孩參了軍在前線,這個當兵的男孩一直暗戀著這個女大學生,他在前線快犧牲前一定要見這個女大學生,后來見了女大學生發(fā)生了沖動,強暴了這個女孩子(我看鐘求是對生育的關注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小說最重要的是,這個女大學生堅持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不要英雄的光環(huán),她要小生命。當然她后來的生活可想而知,結尾是她在家鄉(xiāng)慘淡經(jīng)營一個小店子??梢哉f,這是典型的日常性關注,包括《未完成的夏天》,寫得非常細膩。
《零年代》我也覺得最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還是對生育的關注。在我們所見的小說當中,很少有這么去寫,這么去關注生育的問題。生育的問題涉及到生命的問題,生命的尊嚴的問題。我覺得小說里肯定有對計劃生育的質疑,但是更重要的還是引發(fā)對生命的關注。對生命的關注是可用于任何時代的,可能由此,用了《零年代》這樣一個題目。
我非常欣賞鐘求是的很細膩的描寫,比方他寫生育過程中,涉及到生命尊嚴的文字。他寫林心被強迫墮胎,看到最后讓人驚心動魄,很有鐘求是的特點。
洪治綱(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這個小說我看了以后,有三個比較突出的感覺:第一個就是烏托邦的情懷。我和求是是多年的朋友,他的作品我一直是關注的。他的作品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對世俗倫理非常警戒。他自己內心有非常強烈的烏托邦情懷,能堅持自己。他的《謝雨的大學》對現(xiàn)實倫理或者社會倫理的反抗是非常尖銳的,《未完成的夏天》反抗得更為尖銳。這部《零年代》的烏托邦情懷也很明顯,要反抗現(xiàn)實,特別是對城市化進程所帶來的對人性和自然的遮蔽非常不滿。第二個,對生活的原點性問題非常執(zhí)著。剛才很多老師都談到了母性生育,其實這里面不僅僅是生育的問題,還有一個親情的問題。小說的許多情節(jié)很感人,我看得眼淚汪汪??葱≌f流淚,很久沒這樣過了。譬如把孩子一個個送出去,又特別思戀,這里就觸及原點上的血緣、親情等。小說在這方面拓展得非常成功。第三個,我還挺喜歡他的語言。小說敘述的語調不油滑,又不是純現(xiàn)實主義的老實巴交,能過渡到幽默。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那些對話還是有一點幽默,有一點冷幽默,或者冷抒情。
任芙康(《文學自由談》主編):拿到鐘求是這本小說,先對書名納悶。通常說,零距離,就是無距離;零成本,就是無成本;零風險,就是無風險;零感情,就意味著無一絲一毫溫暖可言。而鐘求是的《零年代》,玄妙何在?不明白,就讀書??粗粗?,仿佛進入一種童話境界。盡管這童話有些凄婉。小說里的人與事,真應了書里的一句話,“他的目光是無邪的未開化的,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于是,故事確乎沒有了年代的痕跡,不知今夕是何年。讀過一半,伴隨著主人公們生活空間的改變,我們知道,所謂零年代,其實是有時間界定的,就是現(xiàn)實而今眼目下。如此拙劣地解讀書名,不過只是逗留在皮毛上。更重要的是,在閱讀的理解中,對虛幻的隱約的部分與現(xiàn)實的清晰的部分,或者油水分離了,或者混為一談了,都往往遲疑,對故事框架的真實性劃出問號。
幸虧鐘求是是虛構細節(jié)的高手。他很少在交代性的非描寫的句式上浪費文字,而對細節(jié)特別敏感,特別上心。有時不吝筆墨盡興鋪陳,有時刪繁就簡精心推敲。許多時候的描繪精彩絕倫,可以稱得上一字不可易。事實上,也正是這些細節(jié),堅定了讀者的閱讀,對這部小說的成功,亦顯示出保駕護航的意義。
我們從細節(jié)中認識了趙伏文。他本是一位重情多才的小公務員。因為殉情,而自絕于城市,退隱山林。八年之后,為了四個孩子,又回到城市,賣過彩票,編過小報,做過報販,但統(tǒng)統(tǒng)半途而廢,一事不成。盡管精神尚在勉力支撐,沒有完全解體,但以被重新擠兌出城市為標志,他最終成為時代的棄兒。我們從細節(jié)中認識了王云琴。她隨夫進城,步步艱辛,但并非始終一籌莫展,時而濺起幾朵機遇的浪花,給人柳暗花明的錯覺,但歌廳陪客、借腹生子等等“項目”,均出師未捷,而遭受百般凌辱。
趙、王二人,在繁雜而冰冷的城市中,從早到晚,躲不開的,只有尷尬與窘迫。即或茍且偷生,也難以為繼。他們是被逼到社會最死角的人,所做的一切,皆不得已而為之,僅僅為了維持最可憐的生存。幾近絕望,他們只能將孩子送人。四個孩子,一個一個地出手,表面看如愿以償,實際上嘔心瀝血。鐘求是正是通過細節(jié)的描述,作“集錦”式的展示,讓人看到一幅幅無望的畫面。
在作者的經(jīng)心安排下,身心俱疲的趙伏文、王云琴,在滅頂之前,終于逃離出城市的陷阱。最后,作者仍用溫存的細節(jié),點綴作品一點亮光:在清清靜靜的林心村,王云琴又懷孕了。這亮光有一種節(jié)制,一種無奈,同時又有一種對生活邏輯的把握,絕然不像編年史的作品那樣醒目和耀眼,也不像時尚化的作品那樣突兀和虛假。這樣很好,稍稍明白一點的讀者有所意會,進而對社會、對命運、對人性有所反芻,有所反思,鐘求是就可以大功告成般地,感受到一種創(chuàng)作的愉快了。
李建軍(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我以前讀過求是的小說,包括《謝雨的大學》。我覺得他是一位敘事風格耐心、對生活有獨特和深刻觀察、很有個性的小說家。這部小說里有兩副筆墨。什么叫兩副筆墨呢?開始看這個小說時,我特別驚喜。小說中的白描寫法,有中國小說敘事中的經(jīng)典技巧。描寫的語言非常從容、嫻雅,甚至有一些虛詞都在我們古典小說里用過,譬如“那母親一邊應著話,一邊拿眼睛去瞧趙伏文”、“那母親遞過話兒”。這“那”字、這“遞”字,都是《紅樓夢》用過的,里面似乎存在古典小說精神復活的努力,所以我懷著很大的期待。但是我往后讀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作者的一種不自覺性。我們古典小說里很少用作者的心理去推測人物的心理,這個小說也寫人物的動作等等很多行為,可接著又寫“趙伏文想……,趙伏文又想……”這跟古典小說就完全不一樣了。人物自己的動作,自己的話可以說明一切,不需要作者在這兒推測。這種作者主觀化的筆墨,與小說里白描的、客觀的、呈現(xiàn)畫面長卷的寫法是不同的。作者用的一些詞確實很有個人的特點,不過文學語言過度強調也不好,不能用到讓你覺得一下子像針扎過來的疼痛,比如說倆人走出電影放映廳,“眼睛被日光撞得有些晃”,這個撞字覺得不自然,太大。語言有時候在準確與不準確、合適與不合適之間真的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眼下許多很有成就的作家,敘事上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自覺。這個不自覺是說,一方面自己要寫什么敘事,另一方面就是對人物的不自覺敘事。當然魯迅也寫鄉(xiāng)土中國人的麻木,人生活的愚昧,這也是一種不自覺,但這是真實客觀的描寫,本來的樣子。而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作者,把主觀的想像強加于讀者。這部小說也是,里面很多的情感、行為、抉擇缺乏一種理性,譬如趙伏文拋棄自己的工作,逃離到農村里去,我覺得是不可信的。這反映出現(xiàn)在中國具有農村背景和農民身份的這么一些作家的一種反現(xiàn)代性傾向。當我們遇到這種沖突的時候,沒有別的路途可以選擇,沒有別的方式來解決,于是就采取輕松的辦法,逃到農村去。很多作家都這樣選擇,鐘求是也是,這是要不得的。
另外小說對人情的描寫,也是一種非自覺狀態(tài)。有人說過,莎士比亞的偉大只有一個特點,就是普遍性,可我們的作家現(xiàn)在寫的都是沒法理解的。剛才說求是是溫州的一個作家,有地域特點,我覺得這些恐怕都不是問題,關鍵是我們的經(jīng)驗不具有普遍性,讀者會覺得小說里一些東西跟我們沒有什么相關性可言,包括人物的愛情、婚姻、孩子送給別人,這種情感的矛盾,痛苦,復雜性的描寫給人的是一種不夠真實的荒誕感。
還有小說的題目非常重要?!都t與黑》我們一看就知道,司湯達要寫兩種沖突?!稄突睢肺覀円豢淳椭朗裁粗黝},《零年代》這個題目,就是在座的著名評論家還要問是什么意思,老實講看了半天我也有點暈。題目能不能形象一些,像這樣抽象的一個名字會讓人摸不著頭腦。我這些觀點可能比較偏激。但作家一定要學會自覺,小說就是面對一個人的敘說,是非常老實的事情,沒必要把小說弄得很高深、很特別。
吳義勤(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副館長):我對建軍的這個意見表達一點不同的看法。我特別喜歡鐘求是這種類型的小說。當然小說題目叫不叫《零年代》,并不重要,讓我起的話就叫《罪與罰》。我為什么喜歡這個小說呢?就是風格是沖淡的風格,柔中帶剛的敘說,從小說文本來說是很純粹的小說。建軍的要求很對,我也很認同,但是如果按你這樣來要求的話,就不是這個小說了,小說就沒法成立了。要是按你說的用外在的真實來要求小說的真實,那這個小說沒法寫了。譬如你說趙伏文離開公務員崗位到農村這個事兒,你如果從現(xiàn)實生活的角度可能解釋不通,但是用小說的角度肯定說得通。他去那兒是對原罪的懲罰,這時候死的心都有,何況到農村去,而且林心村不是簡單的農村,前面已有鋪墊,曾去尋訪過。到林心村的目的,不是說向往大自然,反對城市文明,而是說找到了精神救贖或者說贖罪的地方。他是去贖罪的,而不是向往大自然,反抗城市文明的。理解這一點非常非常的關鍵。如果是反抗城市文明而去的,那你講的是對的,但是這個小說不應該這樣去理解。小說是很獨立的空間,包括我覺得兩個人談戀愛,你說趙伏文就不能夠對林心的那顆痣發(fā)生一點遐想,這你也太主觀了。這部小說的敘事風格我覺得有特別獨特的味道,有很獨到的情感。人在戀愛里的情感,通過那樣一種敘事語言表達出來,我很喜歡。
其次,不能把這個小說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小說來看,這個小說其實是精神分析小說,是對人的精神分析?,F(xiàn)在好小說不多,這個小說是非常好的小說。它不是那種很表面的對人的分析,而是對人的潛意識、人的本能進行各方面的分析。這個小說很注重原罪之后的贖罪,比如趙伏文最后跟王云琴在鄉(xiāng)村里生那么多小孩,我覺得其實也是他的自我懲罰。他跟王云琴這樣一個女人生四個小孩,你覺得是愛情嗎?都不是真實的愛情,都是對林心原來那個愛情的懲罰,他想自我獲得一種拯救。這個小說關涉到生命、生育,但是小說最深的意義不在這兒,而是這個主人公怎么去獲得精神的拯救,找一個拯救的道理。至于這個小說后來有沒有找到,那是另外一回事。這個小說后半部分在一家人返回都市后,這個主題沒有前半部分寫得好,但力量仍然有,只不過從精神主題轉移到了生存主題??偟恼f,這個小說比較精彩。當然,每個人閱讀小說的趣味不一樣,就我的閱讀來說,我很喜歡這種作品,特別有魅力。我不太喜歡特別真實的作品。
寧小齡(《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最近幾天我把這部長篇小說陸陸續(xù)續(xù)看完了,我覺得這個小說還是挺抓人的,可讀性很強。我在看的時候,可能也是職業(yè)關系,就在想這個小說鐘求是為什么要這樣寫?我始終在想他那個思路是什么樣的思路?對這個小說,我更喜歡前面的那一部分,兩個人相識相愛,發(fā)展出故事。林心這個人物寫得非常地有光彩,而且這個人物也特別獨特。我的感覺這個人物其實是很值得再往下寫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讓她死亡了。我覺得這里有一點草率。
我感興趣的是前面這個部分。他們開始相識的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寫日常生活,男女之間的相識過程,但是很快這個過程就變了。從哪兒開始呢?從河里踹了一腳。此后好像是心理分析小說,但是很快又結束,林心又死了。這個死處理得草率,完全可以順著這個思路再往下寫。然后就是上山,上山之后他是要守墓,這時王云琴出現(xiàn)了。趙伏文對林心的情感如此堅貞,怎么很輕易地就和王云琴進入婚姻,生育孩子?當然這些安排可能跟最初的生命,或者是救贖的主題有關系,但是我覺得趙伏文很輕易就不守墓了,這一點會讓人奇怪。他能夠拋家舍業(yè),把工作丟掉,跑到這個山村去守墓,這本來是很不常見的,但是為什么你輕易把這個又給放棄了呢?這在情理上是有問題的,這是一個方面。
我感覺小說里的入世和出世也有些勉強,尤其是上山之后又下山,下山的原因就是為了孩子的教育,但是一進入城市,就感覺到兩個世界不一樣了??傮w上我感覺小說的結構還是有些問題,包括這個書名,我也很困惑,什么叫《零年代》??赡軓某霭娴慕嵌?,有一個好的書名能吸引人,讀者會買一本看看,但是小說里面對零年代沒有解釋,讓讀者能夠明白零年代是什么含義?總之我覺得,像鐘求是這樣的作家,在中長篇的創(chuàng)作上是很有實力的,但是還要進一步,找到最好的敘事方式。
彭學明(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看了這個作品以后,我想起沈從文的一句話:“美麗總是哀傷的,總是哀愁的?!眲偛庞性u論家認為一些情節(jié)不真實,但從情感的角度出發(fā),便迎刃而解了。剛才提出林心這么好的人怎么那么早死了?這不對。不死了,趙伏文怎么回到那個山村?;氐侥莻€山村,他一個是為了贖罪,更主要的是為了尋找那份愛,守住那份愛。林心的愛是在那村子里,所以趙伏文再回到那個情感開始的地方,以寄托對林心的愛,去尋找并守住那份愛情。后來他跟王云琴的一系列故事,都是為了堅持、守住那份愛情。他從城市到農村,然后再到城市,再回到農村,這人生軌跡的四個點,完全是為了表達人性的尊嚴。他把孩子送出去,其實是直指社會和人性。在城市里找不到真正的幸福,情感的幸福,于是回到農村去了。這個農村可能是臆想的,但從我的角度看,非常合理。我看完這本書后,真的很喜歡。比如林心養(yǎng)父養(yǎng)母逼著她把孩子墮掉,導致她的跳樓死亡,非常感人。她抱著別人的孩子喂奶,這種細節(jié)認人感到痛,那種看不見的鉆心刺骨的痛。小說中的許多細節(jié),讓人知道什么叫疼痛中的幸福,幸福中的疼痛?,F(xiàn)在很多作品要么寫的疼痛,感受不到溫情,要么就是寫幸福,僅僅是美好的感覺。而這部小說里有疼痛中的幸福,幸福中的疼痛。這兩者結合起來后,使作品有深度,有力量,那種別樣的力量。
李東華(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創(chuàng)研處處長):小說的開頭就像那場不動聲色的小雨一樣,散淡,甚至有點漫不經(jīng)心。你愛看不看,決不像時興的小說那樣,力求在第一行就抓住你的眼球。鐘求是有他的倔犟,在節(jié)奏上他聽他自己的,不遷就你的口味。慢慢的那雨便冷起來,是初春的那種雨,一絲一絲的涼氣往你骨頭里滲的那種,直至你的脊梁骨打了寒戰(zhàn)為止。納博科夫說:“雖然讀書時用的是頭腦,可真正領略藝術帶來的欣悅的部位卻在兩塊肩胛骨之間??梢韵喈斂隙ǖ卣f,那背脊的微微震顫是人類發(fā)展純藝術、純科學的過程中所達到的最高的情感宣泄形式?!薄读隳甏吩谖铱磥砭褪沁@樣一部需要脊椎骨來讀的小說。
寫的是一群小人物。然而就是這群小人物,一直具有堅定的行動的力量。他們不安于“人是這樣生活的”,他們一直在思考并實踐著“人該怎樣生活”。雖然為此他們活得很苦,丟了性命或者貧無所依,所有的抗爭在世俗眼光看來毫無疑問是潰不成軍,但是他們令人敬佩的是真的去那么做了,他們拿著他們的血肉之軀,和這個堅硬的時代以及一些堅硬的法則去對撞,去尋找另一種生存的可能。
在我看來,三個主人公似乎都沒必要活得那么慘。他們的生命卑微如草芥,是這個時代的“多余人”,但他們不愿意做一頭在泥濘里快樂地打滾的豬,他們要安頓自己的靈魂,找到心靈的依托,并且有著不計代價的決絕,雖然看上去他們是沉默的無聲無息的一群。他們帶我們這些怯懦的都市人完成了一次精神歷險。哪個人不曾夢想純粹的詩意的活著,但我們止于“想”,他們卻是真實地行動了。這是這部小說最打動我的地方——縱然他們行動的力量是鐘求是賦予他們的,不符合生活的真實,但我覺得符合心靈的真實。
孫良好(溫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我是土生土長的溫州人,最近又非常有意識地做溫州現(xiàn)代和當代的一系列作家的研究,這使得我對這部小說的閱讀有一個背景。鐘求是這個小說刊登在《當代》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關注了,我還與我的研究生一起認真讀完這個小說,然后寫了一篇文章,登載在今年《文藝爭鳴》第八期上。在這篇文章里,我認為《零年代》寫的是抒寫陌生化年代中的困境生活。在這樣一個陌生化年代當中,在這么一個物質化高漲、精神缺失的年代當中,一個普通人要獲得自己內心的價值,是非常困難的。也就是說,男性要想成為現(xiàn)在意義上的父親,他要面臨失去孩子的痛苦,而母親則要遭遇身體的死亡和腐敗。我讀這個小說的時候,最初想起的是卡夫卡的一個說法,一個普通人在面對這么大的一個社會生活環(huán)境的時候,要爭取人生所必須的溫暖是非常緊張的。為什么很緊張呢?因為我們今天,像鐘求是所寫的那樣,人的天性有時已游離于這個時代之外,于是現(xiàn)代人怎樣在現(xiàn)代生活尺度中獲得內在的精神家園,已成為一個困惑。這個小說其實就是對生存困境的一個表述,對當下時代生存困境的描述,而不是解決問題。
洪清波(《當代》雜志社副主編):鐘求是是我們的老作者,最初看到他的作品,是《謝雨的大學》。我們最初的感覺他是天生的很好的作家,但用主流的標準一衡量又差一點,于是老想收拾他,讓他去偽存真,去粗取精。我們老說鐘求是已經(jīng)具備了成為全國著名作家的素質,但又總是好像背負著一個南方作家的負擔。因為妨礙南方作家進步的一個共性問題,就是特別細膩化、特別情緒化的這些東西。
我現(xiàn)在慢慢地體會了鐘求是的堅持,這是我在別的作家身上沒有體會到的。平常都說教學相長,我跟鐘求是也是。我進步了,我學到一些東西,我收獲到一些東西。我看《零年代》的時候,曾跟責編于敏說,這個小說敘述的事情本身似乎并沒有太多的特殊之處,但是很感人。感人的原因是什么?我們想去找為什么感人。他寫的題材本身打動人的可能性好像不大,因為這些內容跟很多社會新聞都差不多。現(xiàn)在小報里也會有類似的報道,一個打工的怎么在城市里面掙扎,然后家破人亡,這些事兒都有。所以我相信肯定不是這個原因感動人的,后來想了想,還是想到了鐘求是一些隱藏得比較深、與眾不同的東西。這些在我看他的中篇《一生有你》就發(fā)現(xiàn)了,即鐘求是不僅特別關注邊緣人,關注底層的小人物,而且他的思考是多么與眾不同。從“五四”文學以來,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就關注勞動人民,關注被壓迫人民,但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鐘求是與別的作家都不同,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關注的底層都不一樣。以前我們關注底層的時候,關注的是他們整體的命運,是一個集體的東西。換句話說,我們關注底層是有目的的,關注底層是為了革命家,為了文化精英。我們不關注底層的個體命運,而關注的是他們的整體命運。我們用這個來論證這個時代不合理,這個社會不合理,然后要革命或怎么著了,就是說要用大多數(shù)人的悲慘命運來證明這個時代不好。鐘求是不是這樣。鐘求是關注底層,完全沒有這個目的,完全回歸到關注人性本身。應該說,我還沒有看過第二個中國作家能做到這樣。
鐘求是(《零年代》作者):兩年前,我受省作協(xié)的派遣,到一個叫瑞安的地方掛一個閑職。開始的時候,我整天在縣城里東逛西走,企圖討到一些新鮮。但這個縣城太繁華了,有著大城市一樣的景象和氣味。于是我把目光挪向了遠處的田間。我拿著一張鄉(xiāng)村地圖,從這個鄉(xiāng)奔到那個鄉(xiāng),從這個村竄到那個村,像一位游手好閑的獵奇者。有一天,我瞄上了一個叫燕子窩的小村。這個小村處在山腰里,車子只能勉強跑到山腳下停住,然后靠腳力去爬陡窄的山路。當我攜著一身汗水走進小村時,一條小狗迎接了我。它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邊走邊退,把我引到一間屋子。屋子里住著一對老夫婦,他們也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很快我知道,這個村子已搬遷下山,只剩下四個老人了。我往村子里走走,看到了被枯草包圍的房子,看到了昔日的學校和供銷社。老人告訴我,村子里曾有好幾百號人,熱鬧著呢,現(xiàn)在終于敗掉了。老人又說,只有星期天,村子里的一些人還回來上禮拜堂。我順著老人的手指,看到了一間屋子,屋頂矗著一只十字架。這座簡陋的教堂,成了山村奄奄一息的生命體征。
一個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小村,架不住外界的逼迫,即將消失了。村子里的男女們去了山下,去了城里。他們和她們給城市帶去了低價出售的力氣和可以消費的身體??梢哉f,中國城市繁華的堆積,是以犧牲一代中國農民的身體為代價的。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們很難在城市里獲得哪怕是部分的平等,他們必須帶著委屈一天天活著。在這個時候,對山村的回憶可能是他們內心深處的一種安慰。
一個人的生命起點從哪里算起?從社會管理上說,自然是呱呱落地之后才能獲得人的身份。但從生命形成的本源上說,則應該是精子卵子激情相遇的那一刻起開始計時。這種社會和天然的時間差,反映了當下人們的霸道和無奈。在培育肚子的時候,我們很早就要進行胎教,我們喜歡對著圓肚吶吶言語,我們感受研究著胎兒的調皮踢打,這些都說明我們早已承認與一個生命相處了。既然承認了,我們就沒權利輕易拿走這小小生命應有的權利。所謂天賦人權,一定也含蘊著這樣的意義。所以我想,我們對一個生命的尊重,應該要比原來提前十個月。
一個生命通過十個月的時間隧道,好奇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很快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對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接待態(tài)度,自己一生下來,已經(jīng)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了。不久他還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是不儒雅的,安靜敵不過喧鬧,親情常常被別的東西一路追打。這種對世界的兒童式判斷,簡單卻又準確,應該讓世界感到臉紅。
人活著是需要尊嚴的,而尊嚴是建立在平等之上的。生活在這個時代,特別容易產(chǎn)生受擠壓或者說不平等的感覺。我瞧不起別人,又時常被別人瞧不起,我擁有他人沒有的,但另一些人又擁有我沒有的,高興的時候總是不多。人們常常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高興。我有時想,找著一棵大樹并且爬上去,坐在長滿綠葉的杈枝上,也許能生出一點兒脫離這個城市的輕松感覺。
原來我不太搭理命運什么的,隨著年齡的積攢,不明白和不可解釋的事情越來越多,我開始相信這個世界存在著人類未認識的神力。命運感漸漸潛入我的內心。當我遇到困境的時候,我會想起一句話——人世間的一切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這句話讓我變得偷安和寧靜。
一個作家,往往說不清楚自己的作品。對著這部用一年半時間寫就的《零年代》,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不多處于失語狀態(tài)。我想,這時一個偷懶的辦法,就是讓讀者去評頭論足。誠如余華說的:“文學就是這樣,它講述了作家意識到的事物,同時也講述了作家所沒有意識到的,讀者就是這時候站出來發(fā)言的。”
胡平:總的來講,鐘求是的確是非常不簡單的作家,在文學版圖上溫州也是不簡單的地域,希望大家對溫州的作家給予更多的支持。鐘求是是很有潛力的,看好鐘求是,看好溫州。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