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輝
(鄭州師范學院 中文系,鄭州 450044)
入木三分看國民
——《柳屯的》和國民性的批判
郭 輝
(鄭州師范學院 中文系,鄭州 450044)
20世紀30年代,老舍依然沿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題,繼續(xù)關(guān)注著國民性的問題。在其短篇小說《柳屯的》中,他批判了國民性中的騎墻哲學,并對與此相聯(lián)系的明哲保身、看客等心態(tài)進行了揭露。同時,還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被“立”的人的形象。
《柳屯的》批判;騎墻哲學;國民性
國民性在近現(xiàn)代是一個綿亙不斷的主題。1894年,美國在華傳教士和漢學家亞瑟·亨·史密斯依其在中國居留50余年的經(jīng)驗,寫成了系統(tǒng)研究中華民族國民性的《中國人的氣質(zhì)》一書,將中國的國民性概括為“愛面子”、“不守時”、“不誠實”等[1],對世界認識中國人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1899年,梁啟超在其《國民十大元氣論》中說:“不禁太息痛恨我中華奴隸之根何其多。”在《積弱溯源論》中,他羅列出虛偽、怯懦、愚昧、奴性等種種國民弊端,并憤而譴責“官吏之可責者固其深,而我國民之可責者亦復不淺”。自此,許多人開始探討國民性問題。20世紀以后,國民性研究更加深入。在文學領(lǐng)域,魯迅是這一鏈條上最為重要也是最為堅實的一環(huán),他深沉的憂患意識和韌的戰(zhàn)斗精神促使他用各種文學樣式不懈地進行著國民精神的揭露、批判和探索。他的這種獨特的憂患意識和韌的戰(zhàn)斗精神對文壇上后起的老舍人格的構(gòu)成有著潛在的影響,并隨著時代的推移而逐步深化和強化。從創(chuàng)作傾向上看,老舍對魯迅精神的吸取主要體現(xiàn)在“對國民性改造”的繼承和弘揚方面。
在老舍創(chuàng)作較為活躍的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已經(jīng)成為主潮,特殊歷史時期的政治取向和價值評判,使“社會解放、集體主義、階級斗爭、民族斗爭成為當時文學的中心話語”[2]。但是,老舍依然繼承著魯迅國民性探索的精神,沿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題,以現(xiàn)代意識和理性精神剖析著國民的靈魂,探討著這種性格和靈魂的文化及其影響和危害。創(chuàng)作于1935年并被收入《櫻海集》的短篇小說《柳屯的》就是對此的典型體現(xiàn)。
老舍的作品,絕大部分是以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市民形象為主人公的,這也是他的長處所在。但《柳屯的》卻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鄉(xiāng)村”小說之一,在某種意義上來講,補充了他的市民——國民性批判的完整,并在鄉(xiāng)村這一更加穩(wěn)定的群體組織結(jié)構(gòu)中展現(xiàn)“集體國民性”。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在我們中國,有一種“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的確,用“團”命名這一集體是最恰當不過了,他們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雖然這種“殺人團”不以鮮明的群體組織出現(xiàn),他們的觀念也不以顯形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但是當一個集體無聲地遵循著一種“潛規(guī)則”行事的時候,它所成就的不僅僅是殺害一個祥林嫂、制造一個阿Q的問題了,它既能夠成全欺壓這一集體自身的霸權(quán)行為,也使一個個個體的人成為一個不甘卻又不得不沉醉于自我快樂而又充實的奴隸?!读偷摹愤@部短篇小說就集中揭示了這一集體操作下的“自我成全”和“他者成全”,并在這一過程中展示出“鄉(xiāng)土”中國“子民”的劣根。
《柳屯的》講述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女霸王”的發(fā)跡、敗落史,她的成功與敗落的后臺心理支持都是站在身外的“集體意識”,即鄉(xiāng)民們所奉行的“潛規(guī)則”。故事的講述中,“我”以多種身份錯綜出現(xiàn),既是故事的主人公,又是故事的講述者,有時還以作者的身份告訴讀者自己的看法。不論是哪一種身份,作者都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種信息:對積淀在以鄉(xiāng)民為代表的國民身上弱點的揭露和批判?!读偷摹废蛭覀冋宫F(xiàn)了鄉(xiāng)民心理的多種積淀,主要表現(xiàn)之一就是典型的“騎墻哲學”。這種哲學的特征就是缺乏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或者說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是隨時可以改變的,改變的主要依據(jù)是自己面臨的對象所施及的利益和權(quán)勢的大小。其深層的原因大概與我國的傳統(tǒng)法制體系和“官本位”思想的深入骨髓是分不開的。老舍筆下的“柳屯世界”的鄉(xiāng)民,磨出了自己可以固守的鐵定法則:利益是思想和行動的基礎(chǔ)。在對待夏家父子的態(tài)度上,村民們“沒有敢公然說他們父子刻薄的,可是也沒有人捧場夸獎他們厚道的”[3]。雖然對于夏家父子的慳吝守財很不以為然,但是依然沒有人能夠站出來指責一句。因為有的時候,“人們還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這可就沒得說了”。的確是沒得說了,因為有自己的利益在那兒等著你,限制著自己的行動甚至思維呢,這就只能歸結(jié)到那不動聲色暗笑的“騎墻哲學”了。與這種哲學緊密聯(lián)系的是人們在心底深處的對于“強于己”的妒忌心理。夏家是屈指可數(shù)的經(jīng)濟大戶,對此村民們雖然在外在表現(xiàn)上不約而同地似乎站在一個中立的立場,但是心里都在想“他們父子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失敗呢” ?盡管作者在此處匆忙地現(xiàn)身出來找補一句“對我自己來說,這不是出于妒忌”,但是對于夏家的“要倒運,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朵都豎起來,心中也微微有點跳”(當然,“我”是不在鄉(xiāng)村集體的人,更用不著嫉妒夏家,而且“我”也不是作者本意所想要揭露的群體之一員)。這是一種對于“成功者”失敗的渴望的焦灼所在,這種焦灼的強烈程度遠遠勝于表面上的恭謙。因此,當夏廉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柳屯的”“好”上了以后,鄉(xiāng)民們便找到了可以“扳倒”夏家的機會,想盡一切辦法逼迫夏廉脫離教會。因為,“據(jù)我們村里的人看來,無論是在白蓮教或什么教,只要一出教就得倒運” 。出教不是目的,夏家倒運才是真正的渴望。作者在此處進一步指出了這種集體力量的偉大,村里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了一個地方,不過三天就能把長城咬塌下來一大塊。在群體隱性的努力下,夏家自然是要倒臺的。
在“柳屯的”掌握了夏家的政權(quán)以后,卻沒有產(chǎn)生這種“萬眾一心”的效果與能量,正如敘述者所說“幾年的功夫,她已把全村制服了,她用的是什么手法,我還沒有去調(diào)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卻是真的” 。其實,她所制服村人的方法,不過是抓住了村人的共同心理:在強大的勢力面前的一種自覺萎縮,自覺順從和下意識的畏懼與心理支持。正是對鄉(xiāng)人這種共同心理的把握與充分利用,使她的發(fā)跡順利成功,她不但在財產(chǎn)上成為村民們的楷模,在精神上也成為村民們的領(lǐng)袖。這時,村人的騎墻加嫉妒哲學并沒有改變,只不過是以新形式的變形方式存在罷了。夏家父子雖說惹不得,可在能夠扳倒的時機下,是可以墻倒眾人推的,他們沒有權(quán),也沒有分杯羹給自己,理當?shù)姑?。而“柳屯的”不一樣,她不但有財產(chǎn),而且最主要的是她有權(quán),她不僅是外國人在村里的傳教首領(lǐng),而且她“縣里有人”,這是與夏家父子根本的不同點?!肮俨慌c民斗”的傳統(tǒng)處世哲學在這里發(fā)揮了應(yīng)有的作用;所以,當“我”與他發(fā)生直接沖突的時候,人們的輿論雖已悄然轉(zhuǎn)向,但是依然不敢惹她,甚至連幫助“我”都不敢,寧可看著一個“孤膽英雄”去與“柳屯的”斗法。因為“看打擂是最有趣的”,這種趣味不只是對自身的利益毫無損傷,而且能夠滿足作為看客的欲望刺激。深層心理愿望實現(xiàn)了,是意外之喜;實現(xiàn)不了,現(xiàn)狀也可以將就對付。這種騎墻哲學投射在“我”與“柳屯的”斗爭過程中,便成就了一個“個人英雄”。夏氏父子與“柳屯的”敗落史看似具體原因不同,但其背后都有一個深層的心理機制——千百年來形成的生存哲學和民族心理。在財產(chǎn)與權(quán)力面前,為了自己的利益,父子可以反目,親情可以淪喪,自由與尊嚴可以踐踏,這才是在欲望面前的真實自我表現(xiàn)。魯迅先生不止一次地在其作品中揭露國民的看客心理。在《柳屯的》中,老舍先生刺及了這種無意識的盲從和無聊的行為。這些看客們的道德判斷和價值判斷有時候不單單是依據(jù)某一種明確的目的而轉(zhuǎn)變,更不是對于未知事物的熱心探求,恰恰是一種缺乏價值判斷的、缺乏探究能力的極端表現(xiàn)。夏老頭子為“柳屯的”在村里“開道”的時候,作者的補充給這種盲從心理做了形象的說明: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正是因為缺乏判斷力,所以最容易無原則、無目的地盲從別人,但更重要的是滿足了一種無意義的心態(tài)欲望。在“我”與“柳屯的”斗爭過程中,民眾的看客心理更是暴露無遺。他們更愿意的是“看”的趣味,從不去追究其中包含的嚴肅意義;如果非要賦予“意義”的話,也不過是刺激了心底深處的無聊而隱秘的興奮點而已,他們的哲學里根本不會有“意義”二字。看“打擂”就如去看殺頭一樣,是用不著去考慮所謂的意義的。
誠然,在敘述者口中,村人并非千人一面,作者以外在表現(xiàn)的形式把他們分成兩類:一類人是像趙五等人的“軟人”。他們直接畏懼“柳屯的”,害怕她“卷祖宗三代”的權(quán)力與氣勢,更怕她不再施舍“一斗小米二尺布”的恩惠,目光所及的始終只有以自己利益為半徑的圓周。所以,他們心甘情愿地歸降她,做她的教眾,為她服務(wù),這樣也就鞏固了“柳屯的”霸權(quán)地位,使其在村里的統(tǒng)治有了群眾基礎(chǔ)。這類人和《四世同堂》的祁瑞豐和胖菊子是同類,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老舍筆下的落后國民系列。他們做不到像大赤包、藍東陽那樣的奸惡無恥,但也決不會是崇高理想氣節(jié)的守護者。另一類人便是“松兒爺”們。他們不愿意臣服于“柳屯的”,但更不愿意直接出來和她宣戰(zhàn),他們寧可把自己想象得高人一等,“不屑于理他”來求得一種尊嚴上的平衡。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新鞋不踩臭狗屎”,正如敘述人直接點明的“不踩臭狗屎的另一面便是由著她的性子反”,雖然他們沒有像第一類人那樣直接參與強權(quán)政權(quán)的建設(shè),但是從另一角度成全了她的霸業(yè),這種“不踩臭狗屎”的哲學更普遍一點的說法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在知識分子的語言環(huán)境里,這叫“明哲保身”;在共時的層面上,是一種民族的普遍心理;在歷史上也早有傳統(tǒng),“口不臧否人物”雖然是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的一種處世寫照,焉非反映了千百年來的共同的民族心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民族哲學。之所以不愿攙雜進去的原因,從根本上還是因為擔心這種攙和對于自己利益的損害,不論是形象的、心理的,還是物質(zhì)、人身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一種騎墻在自己利益的根基上的利己哲學。不論是“軟”還是“硬”,這兩類人共同構(gòu)成了老舍筆下應(yīng)該予以批判的村民共同體,不問其主觀愿望怎樣,在心理深處的機制是相同的,客觀上都促成了一種效果的產(chǎn)生。在這樣的土壤里是產(chǎn)生不出魯迅先生所渴望的“闖將和勇士”的,它只能孕育出林語堂先生所稱贊的怯懦這——“人類保護自己的唯一已知理論”。
在《柳屯的》中,老舍用幽默從容而又不失機智的筆觸把國民性給深刻剖析了出來,鋒芒無情地直指國民劣根。甚至在今天,這些都依然有著鮮明的意義。
國民性的批判目的在于“立”,《柳屯的》中所“立”的人是“我”——一個帶有濃厚俠者的形象。很顯然,“我”是一個現(xiàn)代的聶政,能夠鋤暴安良——幫助受迫害的夏大嫂,敢于直言訓斥夏家父子,更輝煌的是他制造了“倒柳”事件,結(jié)束女霸王在村里的盤踞,還給村民一個稍微安靜的世界。而這個“我”是不是一個國民重塑后具有健全人格、健全心理的國民呢?換個角度說,這是不是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國民呢?在《二馬》、《貓城記》中,都可以找到老舍欲立的國民的影子。而在《柳屯的》中,這種理想顯然有了新的發(fā)展,即他有人類全體的大胸懷,他敢于做闖將和勇士,他不畏懼既定的權(quán)力堡壘,他更清醒地意識到“沒有大靡亂,是掃不清咱們這個世界的污濁的” 。這是一個與作者著重批判的村民們形象對立的人物,村民的劣根在“我”的身上得到了補救。但是,這種“立”的途徑何在,文章沒有透露太多的信息,我們只能隱約可見“讀書”“在外做事”的影子。結(jié)合老舍的整體創(chuàng)作,尋找“批”與“立”的整體系統(tǒng),將有助于對老舍思想的進一步認識。
[1] 亞瑟·亨·史密斯.中國人的氣質(zhì)[M].張夢陽,王麗娟,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5.
[2] 曾廣燦,吳懷斌.老舍研究資料[M].北京:十月出版社,1983.
[3] 老舍.老舍作品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楊玉東]
ProfoundlyStudyonTheNationality—— “LiuTun”andNationalisticCriticism
GUOHui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ZhengzhouNormalUniversity,Zhengzhou450044,China)
Lao She continues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nationalistic question. by means of his own literature theme in 1930s in“Liu Tun”, lao she criticized strongly the fence-sitter, exposed the popular phonomenon of playing safely and bystanders. Meanwhile, Lao she also portrayed a quite independent human’s image for us.
criticism in“Liu Tun”; fence-sitter philosophy
2010-02-09
郭輝(1969-),女,甘肅白銀人,講師,從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
E-mail:zhuoqunl@163.com
I210.97
A
1673-9779(2010)03-032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