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帥
(河南師范大學,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試論西廂故事中紅娘對張生的情感變化
梁 帥
(河南師范大學,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對比元稹《鶯鶯傳》和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最大突破就是成功塑造了丫鬟紅娘。其成功不僅在于紅娘聰明伶俐、潑辣機智、正義勇敢等性格的突出,更重要的是紅娘內(nèi)心情感較前些作品的逐漸豐富。其中,紅娘對張生的情感變化作為維系故事情節(jié)的重要線索,直接影響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西廂故事;紅娘;情感變化
作為王實甫在《西廂記》中重點塑造的紅娘,歷來被學界所關注研究。從縱向看,在經(jīng)歷元稹《鶯鶯傳》中對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無關緊要的人物,和《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崔張愛情的牽線者后,紅娘在《西廂記》中定型,成為崔張愛情發(fā)展的關鍵人物,后來成為男女愛情牽線搭橋者的代名詞。伴隨人物形象變化的另一主線則是紅娘內(nèi)心情感的變化,其中對張生的感情變化尤為突出。從橫向看,在雜劇《西廂記》中紅娘被置于張生、崔鶯鶯、老夫人等人物之間,巧妙游走于各個角色之中:一面充當鶯鶯與張生的信使,并替崔張向老夫人隱瞞“丑事”;一面在與各個人物的復雜接觸中產(chǎn)生感情并逐漸變化。在西廂故事眾多情感關系的研究中,探尋紅娘內(nèi)心情感的心路歷程,針對她對張生的情感變化進行必要梳理,對理解故事思想主旨和理清發(fā)展脈絡是有所裨益的。
中唐作家元稹傳奇小說《鶯鶯傳》始亂終棄的結(jié)局歷來被人們所詬病,據(jù)王靜安先生考證該文是一篇自傳小說,強烈的自傳性是文章進行人物設置、情節(jié)安排的重要出發(fā)點:元稹把張生作為故事敘述主人公,全文緊緊圍繞“我”進行情節(jié)安排。抒情主人公鶯鶯成為配角,無論語言還是行動,都顯得僵滯、呆板,描寫十分粗糙。張生在最后更是對自己“始亂終棄”的行為做了“善補過”的評價。他與紅娘的言語極少,詞語較為生硬:
婢曰:“崔之貞甚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保?]P107
這是全文為數(shù)不多的紅娘與張生的對話。面對張生“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shù)日來,行忘止,食忘飽”的情境,紅娘首先闡明小姐非輕薄之人,自己言薄輕微恐不能直接幫助張生,但為其出了用“喻情詩”追求鶯鶯的計策。行文中,元稹運用對比極強的言語直接斬斷了紅娘與張生溝通的橋梁:通過“下人之謀”道出紅娘與鶯鶯本就有主仆之分;又用“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指出張生追求鶯鶯并沒有別的計策,只能用“喻情詩”,反映了張生與鶯鶯的生疏關系?!耳L鶯傳》中,紅娘只是崔張聯(lián)系的橋梁,二人根本不存在情感交流。
《西廂記諸宮調(diào)》僅篇幅就是《鶯鶯傳》的十幾倍,豐富的故事情節(jié)使人物形象逐漸豐滿。作家通過豐富生動的語言把紅娘從《鶯鶯傳》中呆板的侍女蛻變成一個富有靈氣的婢女,紅娘的感情也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逐漸豐富。
紅娘與鶯鶯在董解元筆下有著各自特點:鶯鶯作為相國之后,常居深閨足不出戶;紅娘作為貼身侍女,表面上看與鶯鶯有主仆之意,深想她們情同姐妹。因此董解元在刻畫二人時,語言都顯得活潑,情感也顯得自由張揚。這些因素有利于促使紅娘進行對包括個人感情在內(nèi)的豐富思考,為對張生情感的變化打下基礎。
紅娘在拜見長老準備離開之時,張生上前攔住她詢問為何不見“婢仆”出入。董解元不像王實甫那樣讓紅娘用犀利的語言給與回擊,而是直接用近似平和的語言進行陳述。在這一點,董解元的處理方法和元稹十分相似:避免人為制造過多戲劇沖突。包括后來張生詢問紅娘鶯鶯是否有話語需捎帶時,紅娘也是對以“無他言,惟凄怨泣涕而已”。因此可以說,在張生與紅娘本可以產(chǎn)生戲劇沖突時,作者人為切斷,情節(jié)戛然而止,未免有些遺憾。
《董西廂》中,在紅娘與張生的問題上,有兩點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首先是她對張生的主仆意識,此外是因受到崔張忠貞感情影響而產(chǎn)生的希望幫助崔張愛情的強烈愿望。
作品中,紅娘在稱呼上往往使用“妾”,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對妾作了“男為人臣,女為人妾”的解釋,古時常作女子謙稱。與《鶯鶯傳》中紅娘稱呼自己為“奴”“婢”等略顯生硬的自稱不同,“妾”的使用加入了些許個人情感。這些情感一方面是由于紅娘有著天真無邪的思想,一方面也是感動于張生對鶯鶯的純真愛情。
“《西廂記》止寫得三個人,一個是雙文,一個是張生,一個是紅娘?!保?](P14)《西廂記》中除張生與鶯鶯作為主人公之外,紅娘也成為全劇不可缺少的人物,甚至達到與崔張平等的地位。比較《鶯鶯傳》與《董西廂》,紅娘在《西廂記》中的形象發(fā)生巨大變化,個人情感得到充分體現(xiàn)。
第一本第二折,紅娘奉老夫人之命去找方丈,不巧遇見張生。張生直接道出自己姓什名誰,并詢問小姐鶯鶯是否經(jīng)常出來,結(jié)果被伶牙俐齒的紅娘訓斥一番。面對一個陌生人的自我介紹,紅娘對張生的第一印象應該沒有什么好感。
當紅娘見到鶯鶯時,不但一字一句把張生的原話轉(zhuǎn)述給鶯鶯,甚至連“先出門兒”“深深唱”這些細節(jié)都描述出來,試想一面之交的張生何以給紅娘留下深刻印象,除了張生自身條件出眾給人印象深刻外,懵懂少女紅娘的內(nèi)心此時也蕩起點點漣漪。第二本第三折,紅娘唱到:“據(jù)相貌,恁才性,我從來心硬,一見了也留情?!币虼思t娘與張生的初次見面,紅娘對張生就有了一見鐘情的“好感”。
叛賊孫飛虎圍了普救寺要把鶯鶯做壓寨夫人,千鈞一發(fā)之際為了使普救寺免遭賊人殺戮,鶯鶯提出“不揀何人,建立功勛,殺退賊軍,掃蕩妖氛;倒陪家門,情愿與英雄結(jié)婚姻,成秦晉。”鶯鶯在危亂之際的此番計策后來看,想必就是為張生而出:敢問這偌大的普救寺幾人能與貌美才俊的張生相比?張生果然解了白馬之圍,照約本可與鶯鶯成就一段美滿姻緣。在成功解圍之后老夫人派紅娘喚張生前來赴宴以答救命之恩,此時張生在幻想“小生到得臥房內(nèi),和姐姐解帶脫衣”,不料夫人反水,不許鶯鶯許配給張生。目睹了鶯鶯憤然離席和張生的魂不守舍,同樣飽受封建倫理意識壓迫的紅娘,出于正義決定出謀劃策幫助張生與鶯鶯追求自由愛情。有了朦朧的“一見鐘情”好感之后,紅娘產(chǎn)生了對張生的同情。紅娘對張生的感情開始趨于復雜化。
鶯鶯聽說張生害了相思病故遣紅娘前來探望,當張生許諾日后用金帛答謝紅娘時,原本應因得賞而高興的紅娘卻數(shù)落了張生一番。在她看來,她之所以幫助張生追求鶯鶯是因為被二人純真的感情所打動,并非貪圖金銀財寶。張生的語言實際上傷害了紅娘的內(nèi)心感受:難道“我”就是一個貪圖利益的婢女?故事發(fā)展到這里,紅娘與張生已遠不是小姐貼身丫鬟與小姐追求者的關系,也不是簡簡單單幫助張生追求思慕已久的鶯鶯,而帶有一定純真的“愛”意,產(chǎn)生這種愛意的原因有以下幾點:首先,如《鶯鶯傳》開頭的描述一樣,張生“性溫茂,美風容,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這樣一個容貌俊偉、性格剛強的男人必定給正是青青少女的紅娘留下深刻印象,并產(chǎn)生好感;其次,紅娘親自見證了張生與鶯鶯感情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過程,體會到二人為追求自由愛情而不懈努力的艱辛,受到二人強烈的震撼,尤其是對張生竟因思暮鶯鶯而生病的行為頗為感動。這里的“愛”,相比鶯鶯對張生的愛,顯得更隱蔽:可能連紅娘本身都不知道她對張生的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只知思戀鶯鶯的張生對此更是不了解;也顯得更真誠:紅娘就是要把對張生的些許“愛”意轉(zhuǎn)化為他與鶯鶯愛情最后修成正果的助力,而自己永遠做一個貼身丫鬟。隨著紅娘對張生感情的復雜化,故事需要進一步發(fā)展。
《墻頭馬上》第三折中唱道:“也強如帶滿頭花,向午門左右把狀元接;也強如掛拖地紅,兩頭來交媒謝。”學者吳曉鈴在其校訂的《西廂記》中指出“滿頭花”、“拖地錦”應當是金末元初時的結(jié)婚用服:滿頭花,是古代女子出行時的盛裝;拖地錦,是女子結(jié)婚時所披紅色。紅娘在這里間接表達了希望自己能夠成為鶯鶯陪嫁小夫人的夢想。蔣星煜指出,在當時紅娘有這種想法理所應當,十分自然,依照慣例,“鶯鶯出嫁時紅娘十之八九將作為侍妾陪嫁給張生;紅娘的前途如果沒有重大的意外波瀾,她成為張生的二夫人是勢所必至,理之當然”[3]。拋開社會制度層面進行思考,紅娘之所以敢提出這種想法想必更多是出自內(nèi)心對張生的感情。紅娘為小姐選擇如意郎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為自己選擇一個好的歸宿——無論最后成為張生的妾或者仍舊是鶯鶯的貼身丫鬟——這都關系到紅娘今后的人生幸福與否。她必須傾注自己的內(nèi)心去觀察、了解張生,久而久之便產(chǎn)生了對張生的感情。然而在張生看,紅娘僅是鶯鶯的貼身丫鬟,只是他們傳遞書簡的中間人,最多親切地稱呼為“好姐姐”。他或許能體會到紅娘對他給予幫助的深層意蘊,也感受到紅娘對他別樣情感的存在,但認為這僅僅是在“幫助”過程中產(chǎn)生的“好感”,并無他意。第四本第一折中,當紅娘再次詢問“你接了衾枕者,小姐入來也。張生,你怎么謝我?”時,略有所悟的張生唐突地對以:“小生一言難盡,寸心相報,惟天可表。”在紅娘已經(jīng)幾近表白的暗示下,張生仍舊無動于衷。聰明的紅娘顯然接受到張生對她并無感覺的信息,意識到她的單方面感情必須馬上停止。
“20世紀50年代以后的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均認為《西廂記》雜劇標下了反封建的主題思想?!保?](P268)其中紅娘在幫助崔張追求自由愛情的過程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正是她的獻言獻策才使得崔張愛情能夠順利發(fā)展。她是《西廂記》中第一個敢于突破封建禮教枷鎖的人物,然而在封建桎梏面前,自己渴望追求愛情的力量仍舊那么脆弱,不堪一擊。首先,她根本無法沖破封建等級制度。元代徐元瑞在《吏學指南·良賤孳產(chǎn)》中指出:“名編戶籍,素本齊民,謂之良;店戶、倡優(yōu)、官私奴婢,謂之賤?!保?](P103)紅娘自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可與尚書之子平等;張生也只在乎相國之門鶯鶯小姐,縱使紅娘百般暗示,他也不會理睬。僅此一條就足以使“滿頭花、拖地錦”的愿望破滅;其次,《西廂記》中張生與鶯鶯都是用情專一之人,雖然我們不能設想張生將來是否有意三房五妾,也不能假想鶯鶯是否允許別的女人與自己分享所愛之人,但就目前情況來說二人都不希望他人參與其中。如果鶯鶯發(fā)現(xiàn)紅娘有此“如意算盤”,認為紅娘在勾引自己夫婿,那勢必會影響到紅娘、鶯鶯、張生三者之間感情。所以紅娘對張生的感情自始至終都充滿悲劇色彩。
與《鶯鶯傳》與《董西廂》情感變化相對較少不同,紅娘在《西廂記》中情感變化豐富,甚至產(chǎn)生了對張生的感情。這種情感真誠、隱蔽、無私,以至于我們很難察覺。而當紅娘因幫助小姐與張生追求圓滿愛情而成為反封建斗士時,面對個人幸福,卻不得不向殘酷的封建不合理性低頭。
[1]張友鶴.唐宋傳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2]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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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大新.二十世紀元代戲劇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5]徐元瑞.吏學指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Abstract:Compared Yuan Zhen’s A Biography of Yingying in Tang dynasty and Dong Jieyuan’s The West Chamber Zhugong Tune with Wang Shifu’s Drama The West Chamber,it is important to see that the biggest breakthrough is the success of wang shifu’s shaping the image of the maid named Hongniang.Its success lies not only in Hongniang’s bright,vigorous and resourceful personalities and her justice and courage,but also her more gradually enriched emotional world.In the drama,Hongniang’s emotional changes to Scholar Zhang are perceived as important clue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ory,and it directly promotes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lot.
Key words:The West Chamber;Hongniang;Emotional changes
(責任編輯:劉 明)
On Hongniang’s Emotional Changes to Zhang Sheng in the West Chamber
LIANG Shuai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I204
A
1008—4444(2010)03—0065—03
2010-04-08
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中原地區(qū)媽祖文化研究”(2009-GH-059);國家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性實驗計劃項目“豫西北戲曲類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現(xiàn)狀調(diào)查與保護對策研究”(091047609)。
梁 帥(1988—),男,湖南耒陽人,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07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