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野

(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433)

釋《周易》中“妾”的觀念

李笑野

(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433)

妾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個極為醒目的現(xiàn)象。妾沒有妻的名分、地位,也不享有妻的一切權(quán)利、待遇,這一現(xiàn)象嚴(yán)格說來是宗法制度走向成熟的產(chǎn)物,其轉(zhuǎn)折是在殷末周初。對這一事物的闡釋,見諸史籍,最早且相對完整的觀念形態(tài)表達(dá)是《周易》。文章探討了《周易》中“妾”的功能、價值及其存在意義的諸種觀念。

妾;商代婦女;《周易》;妾的價值

一、關(guān)于“妾”的觀念

妾是貴族階層一夫多妻婚姻形態(tài)下的產(chǎn)物。關(guān)于“妾”的理解,曾有比較明確的說法,如:

“妾者,接也,以時接見也?！?《白虎通》)

“妾,接也,以賤見接幸也?！?《釋名》)

“妾者,接也,言得接見君子而不得為伉儷也?！?《匯苑》)

這是說妾是嫡夫人——妻之外的男子的配偶,地位低下,身份特點是“賤”,它與“妻”有嚴(yán)格的區(qū)別——“妻者,齊也,與夫齊體”(《白虎通》)。妻與夫齊體,在對偶婚意義上,夫妻是平齊的存在,各具作用和價值;就宗法意義的家庭而言,妻與夫也是構(gòu)成家庭的要素,缺一不可,所以妻與夫為“齊體”,而妾雖與男子為配偶,卻不是夫妻意義上的存在。妾既沒有妻的名分、地位,也不享有作為妻子的一切社會認(rèn)可的權(quán)利、待遇,它并不具備構(gòu)成家庭要素的意義。上述,便是“妾”這種社會存在的基本內(nèi)涵。

這種認(rèn)識,或者說對家庭中諸婦間的價值及其嚴(yán)肅的等級態(tài)度之理解,其實是反映了周代以后的情況,在商代還并非完全如此,嚴(yán)妻妾之別的轉(zhuǎn)折,是在宗法制度走向成熟的周代完成的。為更清楚地說明《周易》中“妾”的觀念,我們有必要先看一下嚴(yán)妻妾之別的發(fā)展過程。

二、商代的“婦”“多婦”“諸婦”現(xiàn)象

在商代很長的一段時期,無妻妾的差別。見于卜辭,商代對王室的婦女稱“婦”“多婦”,研究者又統(tǒng)稱之為“諸婦”。據(jù)《甲骨學(xué)一百年》的整理,在甲骨文中稱“婦某”者95人,稱“某婦”者13人,是一個相當(dāng)龐大的群體。見于記載的這些王室婦女與周代絕然不同,她們雖然不全是周人所說的嫡夫人、正妻,但卻一律平等地享有崇高的地位,在社會發(fā)揮著和男人一樣的作用。

首先,商王的諸配偶,其稱謂不同而地位都是相同的,沒有貴賤之分。陳夢家先生《殷虛卜辭綜述》說:“商人致祭先王的配偶,其稱上一代為母如母甲,稱上二代或二代以上為妣或高妣如妣己、高妣己。其稱先王的配偶關(guān)系則曰‘妻’‘妾’‘母’和‘奭’。”“母、妻、妾義同故通”[1]373,趙誠先生進(jìn)一步釋曰“:妾字從從女,表示出嫁的女子做了頭飾,由大姑娘變成了媳婦,所以引申用來表示配偶之義,是非常自然的現(xiàn)象。在卜辭里,妾用作配偶義,與爽(引者按,此字即上引陳文中的‘奭’)、母、妻同,無所謂貴賤、尊卑之別”[2]128。

如果以材料較為多一些的武丁的三個“法定配偶”中的“妣辛”(婦好)、“妣戊”(婦妌)為例(另一位“妣癸”無直接證據(jù),故從略),則更能說明商王的諸配偶,地位相同,沒有貴賤之分這一事實。

1976年發(fā)現(xiàn)了未經(jīng)盜擾的完整的婦好大墓,《殷墟婦好墓》說:“墓主人應(yīng)是殷王武丁的配偶婦好,死于武丁在世時(大約在武丁晚期),廟號稱‘辛’,即乙辛周祭譜中武丁三個法定配偶之一的‘妣辛’。這樣能確切斷定墓主人和墓葬年代的殷墓,在殷墟發(fā)掘史上還是第一次。”[3]3墓葬中器物的富盛與精美絕倫,說明了婦好生前的地位。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標(biāo)本,可以因此而觀察武丁其他婦的情況。如果將甲骨文頻頻記錄的婦好行跡與同樣頻繁記錄的武丁另外的婦——婦妌對比,就可見武丁諸婦平等的地位。

婦好主要率軍征戰(zhàn),協(xié)助武丁安定天下。甲骨文記其征集軍隊,征伐不服從商王朝統(tǒng)治的方國,動用軍隊的人數(shù)有時數(shù)以萬計,這在當(dāng)時是少見的龐大而雄壯的征伐規(guī)模;武丁的另一個婦——婦妌,則是奉商王之命執(zhí)掌農(nóng)業(yè)的重要人物,她不僅執(zhí)掌農(nóng)事過程,并且還能“受黍年”——獲得好收成。農(nóng)事不僅從解決衣食、穩(wěn)定社會的角度對王朝統(tǒng)治有著決定性意義,在商代,釀酒也是大事情,起碼關(guān)乎祭祀,所以婦妌的作用不比婦好征戰(zhàn)的作用小。況且,婦妌也有率軍征戰(zhàn)的記錄[4]。婦好、婦妌都曾主持祭祀,是把持過祭壇的主政人物。在主宰國家大事中,作為婦的婦好、婦妌具有同等的地位[5]。她們都同樣受到武丁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在她們生病或臨產(chǎn)的時候,武丁求神問卜,以惴惴不安的心情細(xì)膩關(guān)注[6]。在殷王朝有定則的輪番祭祀的周祭中,她們都同等地享受后代的祭祀[7]。雖然尚未見到婦妌之墓,無從得知婦妌是否有與婦好一樣豪奢的葬式,但甲骨文所記錄的情況,真實而確切地說明了婦好、婦妌地位的平等,沒有孰貴孰賤的差異。

其次,我們看到了,不僅武丁的妻,商代的其他“婦”即“諸婦”,也都在社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作用。趙誠先生的《諸婦探索》,“從好幾個方面可以感到諸帚和商王的臣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諸帚不僅是商王親屬,而且是可以帶兵打仗、主持祭祀、負(fù)責(zé)農(nóng)業(yè)、對外處理政事,而對商王朝有過貢獻(xiàn)的女官,所以在商王朝的地位顯赫”[8]。這些婦女,作為“諸帚”不僅地位平等而且在社會生活中參與大事,獨當(dāng)一面,儼然后世的大臣、諸侯,活躍在那一時代政治舞臺的最重要的位置上。難怪有些研究者將她們指認(rèn)為如同后世的女官,但盡管如此,仍與后世的女官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后世的女官不“主外”,不參與社會事務(wù),而商代“諸帚”則和男人一樣。

這些情況,到了商代晚期是有所變化的,它在當(dāng)時的祭祀制度中反映得很明顯。在周祭活動中,為了明確區(qū)別先妣世次,她們的名前都要冠上所配先王的名。它表明到這時開始強(qiáng)調(diào)婦女的從屬地位。在祭祀時,只有直系先王的配偶,并曾立為正后者才能入祀,祭祀次序的安排又是以所配先王的次序為準(zhǔn)。商代晚期隨著傳子制度的嚴(yán)格,帝乙、帝辛?xí)r對近世直系先王還有大量的單獨祭祀,而先妣就不能都享有這樣的特別祭祀。“從對先妣的祭祀來看,特祭實行得更嚴(yán)格,除了文丁之配外,其他諸妣一律不給予特殊祭祀。我們已知對先王的祭祀可以上推到五世(至武丁),但對先妣的特祭則只能上推兩世,這就說明到了商代末期,女性的社會地位是越來越低了”[5]230。同時“后”與“諸帚”之別也嚴(yán)格起來了?！暗垡议L子曰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為帝辛,天下謂之紂”。(《史記·殷本紀(jì)》)辛之賢不若微子啟,且微子啟為長男,然微子啟“不得嗣”而“辛為嗣”,其唯一原因就是辛母貴,為“正后”。這里,“后”與“諸帚”之別、嫡與庶之別,涇渭分明、貴賤分明。這些情況都說明,到了商代晚期,宗法制度已經(jīng)走向了成熟階段。

綜合上述,說明了商代婦女作為妻、妾,由平等而走向不平等的動態(tài)過程。在商代晚期以前,“諸帚”具有后世再也沒有復(fù)現(xiàn)過的特殊的榮寵和崇高的地位,并具有自身的獨立和有尊嚴(yán)的人格。而到了晚期,伴隨著向嚴(yán)整的宗法制度的過渡,女性的地位開始下降了。真正從理性自覺的角度,給予女性地位以嚴(yán)肅理解,使之具有了實質(zhì)性轉(zhuǎn)變的,正是殷周之際成熟的宗法制度。而對這一點,今見最早的觀念形態(tài)的著述就是《周易》了?！吨芤住分芯桶藢Α版钡恼J(rèn)識之深刻而完整的表達(dá)。

三、《周易》中“妾”的觀念

《周易》中“妾”的觀念,是周人宗法思想的明確表述,它不僅給予了周代及其后世整個古代社會中“妾”這種社會存在以明晰而嚴(yán)格的定義,而且還多角度地描繪了“妾”這一事物的諸種內(nèi)涵。

《周易》中《漸》與《歸妹》相連排列,彼此為綜卦。兩卦以取象設(shè)喻的方式,擷取生活中娶妻、娶妾事物來明卦義,但就在所取事物本身和對事物的評價中,表達(dá)了《周易》對該類事物的認(rèn)識、判析和觀念,這也是認(rèn)識《周易》觀念的依據(jù)。《漸》講的是“取女”,《歸妹》講的多是“侄娣”,前者為摭拾娶嫡夫人的事物,后者為采取娶妾的社會現(xiàn)象,以此兩種事物,入卦明義。因而,在《歸妹》卦中,就比較集中地表現(xiàn)出了《周易》的娶妾觀念和對妾這一事物本身的新的定義。

再深入看《歸妹》卦中之象:卦里中間四爻,都處不當(dāng)位,也就是“失正”,尤其“六三”,非但不正,而且乘剛,完全是兇險形貌?！吨芤准庾胧琛?《集解》引崔覲曰“中四爻皆失位,以象《歸妹》非正嫡 ,故‘征兇’也?！薄妒琛贰爸兴呢辰允ш庩栒弧Ｇf公十九年《公羊傳》‘諸侯一娶九女’兌非長女,取象《歸妹》媵妾而已,非正嫡也,故‘征兇’”。依宗法制度,娶妻非正就是非嫡,既非正嫡,就是“妾”,可見《歸妹》正是以生活中娶妾事物而設(shè)喻的卦。

卦象、卦辭說明該卦的喻象即為娶非正嫡的妾。在當(dāng)時社會中,妾既可娶,可以作為婚姻形態(tài)而存在,那么妾存在的社會意義是什么?《彖傳》引申發(fā)揮了其中的義理:“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則萬物不興;歸妹,人之終始也。”這里從宏觀的角度說明了一夫多妻家庭樣態(tài)中妾的意義:為了族類終而復(fù)始地生生不息,婚娶,當(dāng)然包括娶妾,就如同天地陰陽相交泰而生息萬物一樣,是天經(jīng)地義、不容置疑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生息就是妾存在的意義。

《歸妹·初九》“歸妹以娣,跛能履,征吉”。就具體地描畫了宗法思想之下妾的價值和意義。

娣,即妾?！对姟ご笱拧ろn奕》“韓侯取妻……諸娣從之”。毛傳:“諸娣,眾妾也。”《說文》:“娣,同夫之女弟也?！倍斡癫米⒃?“同夫者,女子同事一夫也?！?《說文解字注》)就是說“娣”和丈夫所娶的嫡夫人共同侍奉丈夫。娣,就是妾,同事一夫而異于作為妻的嫡夫人?！吨芤鬃g注》通俗明白地解為:“古代以妹陪姊同嫁一夫,稱妹曰‘娣’,猶‘側(cè)室’”。此爻與“九二”,又為一事之兩個側(cè)面,王夫之《周易內(nèi)傳》說得很明白:“‘歸妹以娣’謂當(dāng)歸妹以娣之世也。此句統(tǒng)下‘九二’言之?！贰?少女,謂‘三’也?！四苈摹ⅰ鹉芤暋盅灾?而固相聊以成文,二爻之德相肖也。”(《周易內(nèi)傳》卷四)這是說,在言“歸妹”之時的背景下,此卦“初九”“九二”兩爻德性相同而角度不同,它們互為補充,完整地說明了“歸妹”之事。我們通觀一下:“初九”爻辭,把“娣”比作“跛能履”;《歸妹·九二》又將其比作“眇能視”,這就見出了妾的存在樣態(tài)?！墩x》解釋“初九”爻辭:“雖非正配,不失常道,譬猶跛人之足然,雖不正,不廢能履,故曰‘跛能履’也”;《說文》:“眇,一目小也”,人的眼睛一大一小,當(dāng)然小的難看,被視為不正,它和人之跛足一樣,雖然不正,一個能履行走的功能,一個能履行視的功能,將其比之于妾,妾雖然不是正配,但她的功能仍在。

妾的功能是什么呢?首先,要看婚姻的功能:“婚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禮記·昏義》)婚姻之主要功能包括了,一是事宗廟,一是廣繼嗣這樣的內(nèi)容。《歸妹》說的“娣”能“盡其道以配君子,而廣其孕嗣以成其家,猶足之雖偏而能履地而行,不至于廢也?！?胡瑗《周易口述》)《周易·鼎·初六》也在說明著相同的意義——“得妾以其子,無咎。”娶妾能履行生子的功能,所以沒有咎害。該爻辭重復(fù)了同樣的理由——這一形式,因能得子,便如同跛人之足,有目而眇,沒有咎害,不能廢棄。其次,再看這一觀念的深層的現(xiàn)實意義。正如恩格斯對私有制社會中婚姻家庭的分析,它“是由于大量財產(chǎn)集中于一人之手,而且這一財產(chǎn)必須傳給這一男子的子女,而不是傳給其他任何人的子女”“其明顯的目的就是生育確鑿無疑是出自一定父親的子女,而確定出自一定的父親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子女將來要以親生的繼承人的資格繼承他們父親的財產(chǎn)”[6]。妾為丈夫生出確定無疑的子女來繼承財產(chǎn),為丈夫家族的綿綿不絕生出傳遞人,在私有制社會,妾便有了它存在的根據(jù)。這就是妾更為現(xiàn)實、更為具體的價值和意義。

《歸妹·上六》“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無攸利?！迸c前述互補,該爻辭的義理展示了妾的另一個側(cè)面,具體述說其實際的社會地位。

金景芳先生《周易講座》解釋為:“筐血,都是講的祭祀的事?？墒沁@個筐沒有實,里面沒有盛東西,是空筐。羊沒有血。這都說明不能進(jìn)行祭祀?！罴漓胫荒苡傻?即夫人做,侄娣不能奉祭祀?！盵7]婚姻兩大主要功能,妾只能履行其一。事宗廟,行祭祀,不能由妾來作。妾生前不能奉宗廟祭祀,死后也不能與妻平齊,不能入宗廟,不能享受子孫的祭奠。這就意味著,她們并不被視為家庭正式成員,沒有資格參加家族的活動。而且在周人實行的以嫡夫人所生長子為全權(quán)合法繼承人的制度中,妾所生之子只是充當(dāng)預(yù)備人選,替補人選的角色。妾為丈夫所生的確定無疑的子女,只是丈夫的財產(chǎn)、特權(quán)得以傳遞的一種萬無一失的保障。從這個意義上看,妾和嫡夫人相比,她們確如跛人之足,有目而眇,雖不廢能履、能視,但功能不甚健全。她們只能“接幸”于君子,為之生育子女,“而不得為伉儷”,不能被視為家庭正式成員。嫡貴妾賤,這就是妾在《周易》觀念中的地位。后世甚至明確了其地位終生低賤——“妾雖賢,不得為嫡”(《白虎通》)。

《歸妹·九二》“眇能視,利幽人之貞”也在表明,“妾”作為社會事物,它的履危處賤的境地?！绊鹉芤暋薄磅四苈摹?出現(xiàn)的另一場合是《履·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武人為于大君。”《履》卦大義,是說明人生踐履要當(dāng)心,象征小心行走。當(dāng)此之時,“六三”本來就如同有先天的缺欠——“眇”與“跛”,又處“三多兇”的兇險之地,爻義所示,它如果不比常人更加倍地小心,那就只有在人生踐履之中,和踩著虎尾一樣,遭遇到猛虎奪命,兇險莫此為大;也如同剛暴蠻武之人為統(tǒng)帥,妄起戰(zhàn)禍,玩火自焚。這里說明兩個問題:其一,“眇能視”“跛能履”本來就是先天的缺欠,與常人相比,已經(jīng)失去了平等的條件,是不平等,有欠缺的客觀存在;其二,這種存在本身就處于兢憂危懼之險境,爻辭告誡“兇”。同理,以“眇能視”“跛能履”來說明“妾”的存在,其地位、處境,恰如有欠缺之人的客觀存在,也如“武人為于大君”的險境?！堵摹贰稓w妹》兩卦所述事物不同,道理卻毫無二致。在婚姻,它說明了“妾”之存在的境地,是多憂多懼的,須比常人更加當(dāng)心?！坝娜恕薄兑住分兴陬H多,《周易譯注》折中眾家,一般解為“幽靜安恬者。”“幽”在很多場合又釋為“囚”。高亨先生《周易古經(jīng)今注》:“《廣雅 ·釋訓(xùn)》:‘坦坦,平也?！都狻芬莘f:‘在獄中,故稱為幽人?！怯葆層臑榍簟！兑琢帧儭吩?‘執(zhí)囚束縛,拘制于吏,幽人有喜?！菨h人亦釋幽為囚。是也?！蹲髠鳌废骞吣?‘遂幽其妻?！短接[·人事部》127引《尸子》:‘文王幽于羑里?！牟⑶袅x?！盾髯印ね醢云?‘公侯失禮則幽?！瘲顐娮?‘幽,囚也?！秴问洗呵?·驕恣篇》:‘劫而幽之。’高注:‘幽,囚也。’”[8]不論是自我主動地“幽靜安恬”,還是被動地遭囚,都是被摒除于當(dāng)時社會正常的人群形態(tài)之外,都表達(dá)了一種被時流所否定的一種存在,是一種不能享有平等地位的存在樣態(tài)。綜合上述兩個方面:在《周易》中所理解的“妾”的地位,于婚姻、家庭中,便是處在與妻不能相提并論的低賤、多憂多懼的境地,幾乎就是婚姻、家庭的附贅懸疣?！版钡倪@種存在樣態(tài),因其地位的悲劇意味,便顯得更其聳動人心。

《歸妹·六五》“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短ち濉?“帝乙歸妹,以祉元吉?！薄暗垡覛w妹”——帝王嫁女為驚世的隆重之事,《周易》對這一現(xiàn)象予以了擷取,而《歸妹·六五》便從這一側(cè)面,在與“帝乙歸妹”之高貴夫人的對比之中講出了妾的另一種存在意義。

《周易本義》:“六五柔中居尊,下應(yīng)九二,尚德而不貴飾,故為帝女下嫁而服不盛之象?！边@是說六五爻為帝女下嫁之象,帝女尊貴,又嫁而為正夫人(即“君”,《正字通》“夫稱婦曰君?！?,所以只崇尚德行而不刻意顯示服飾的華美(“袂”衣袖,此代服飾)。而“娣”為“側(cè)室”,這也就是“妾”,無尊貴可言,只以美色事人,所以要修飾美艷。這就是《程傳》揭示的“娣媵者,以容飾為事者也”“六五尊貴之女,尚禮而不尚飾,故不袂,不及其娣之袂良也”?！兑磺薪?jīng)音義》對“妾”之此義說得更明白,被寵幸的卑賤的妾是“媚以色事人得幸者也”。依此意義看,妾的存在,除為家族生育之外,其主要功能之一,是充當(dāng)男子的玩偶,如恩格斯所說,它是人類的奢侈品,妾的存在,裝潢著貴族之家的富貴,滿足著夫的欲望,所以才更重其美顏華飾。由此,也愈見出妾卑賤的地位。

四、余論

綜上所述,對妾的認(rèn)識,就《周易》的基本思想看,其間所涵納的意義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歸妹·彖傳》),天地萬物因陰陽交合而蓄生,妾的存在,起到了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作用。這是表層次的因素,而深層次的文化背景,則是私有制的客觀存在,私有制度下財產(chǎn)特權(quán)需要傳遞的保障,這個根本問題在起作用。同時,它也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私有制社會,男性具有相對的性自由特權(quán)的表現(xiàn)。在《周易》中,對“妾”這一社會存在予以明確的定義,給出了較為完整的描述和清晰的價值定位,使宗法制度下的這一觀念清晰而完整,也使它作為價值準(zhǔn)則,在后來長久的中國封建社會史上產(chǎn)生著深刻地影響。

附帶提及,在先秦,妾的另一個意義:其所娶之女雖非正嫡,但仍要嚴(yán)格遵循不能納娶同姓這一原則,所以這一婚姻行為仍具有政治、利益聯(lián)盟的價值,是《昏義》:“昏禮者,將合兩姓之好”——婚姻另一主要功能的體現(xiàn)。崔明德先生對先秦政治婚姻事實的研究,曾得到過這樣的結(jié)論:“媵婚之所以會在先秦政治婚姻中占有比較突出的地位,一是受上古亞血族婚姻遺俗和一夫多妻制的影響;二是認(rèn)為媵婚可以起到‘重繼嗣’的作用?；蛘呷纭兑住w妹》所說的,‘歸妹以娣,跛能履,征吉?！琮R桓公三位夫人‘皆無子’,所以又有‘如夫人者六人’。三是媵婚有助于擴(kuò)大聯(lián)姻范圍,加強(qiáng)政治或軍事聯(lián)盟的陣容?！盵9]凡此種種,妾雖然如“跛能履”“眇能視”,但仍被肯定為是“天地之大義”。

[1]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M].北京:中華書局,1992.

[2]趙誠.甲骨文與商代文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

[3]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婦好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4]趙誠.諸婦探索[M]//古文字研究:第十二輯.北京:中華書局,1985.

[5]常玉芝.說文武帝——兼略述商末祭祀制度的變化[M]//古文字研究:第四輯.北京:中華書局,1980:230.

[6]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71,57.

[7]金景芳.周易講座[M].長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87:351.

[8]高亨.周易古經(jīng)今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4:189.

[9]崔明德.先秦政治婚姻概論[M].濟(jì)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4:27.

[責(zé)任編輯 盧春艷]

The Explanation of the Ideas of Concubine in Zhouyi

LI Xiao-ye
(Humanities College,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Shanghai 200434,China)

Concubine is an eye-catching phenomenon in cultural history.As a social being 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concubines had no wife’s status;they had no rights and could not enjoy treatments which recognized only to wives by society.Strictly speaking,the phenomenon was an outcome brought by patriarchal system which moved towards maturity at the turning point between the late Yin dynasty and the early Zhou dynasty.The explanation of the phenomenon can be seen in historical records,and among these records,the earliest and comparatively complete ideological expression to the phenomenon was given by Zhouyi.Then,the ideas of the function and the value of concubine,and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existence of concubines are researched in this article.

concubine;women in Shang dynasty;Zhouyi;the value of concubine

李笑野(1955—),男,吉林通化人,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文化。

G449

A

1005—6378(2010)01—0033—05

2009—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