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南平,王翼鵬
(1.河北北方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北張家口075000;2.張家口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河北張家口075000)
不是軍書,勝似軍書
——二論司馬相如《難蜀父老賦》之藝術(shù)魅力
劉南平1,王翼鵬2
(1.河北北方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北張家口075000;2.張家口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河北張家口075000)
自漢至民國有關(guān)《難蜀父老賦》的評論將近40條,其內(nèi)容基本為三類:對該賦文體歸屬的異議;與劉勰認定該賦“有移檄之骨”論或大相徑庭、或神交契合的評論;深悟該賦之作家、作品原生態(tài)的評論。通過研討這些評論的科學(xué)性,揭示該賦“有移檄之骨”的魅力之“魂”是作者“自在流出”的“原始情結(jié)”,肯定了該賦“不是軍書,勝似軍書之魅力”說,闡釋了之于文學(xué)批評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原始情結(jié)”論和“兩難主題”說。
司馬相如;《難蜀父老賦》;藝術(shù)魅力;勝似軍書;原始情結(jié);兩難主題;方法論
筆者在拙作《不是軍書,勝似軍書——一論司馬相如〈難蜀父老賦〉之藝術(shù)魅力》中提到,雖然不見以《難蜀父老賦》為獨立研究客體的當(dāng)代研究文獻,但自漢至民國有關(guān)此賦的評論將近40條[1]①,研討這些評論的科學(xué)性,在此賦“不是軍書,勝似軍書之魅力”說獲得進一步肯定的同時,之于文學(xué)批評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原始情結(jié)”論和“兩難主題”說,亦得到具體闡釋。
自漢至明,有關(guān)《難蜀父老賦》文體歸屬的說法主要有5種②:
二是“賦頌之間又一體”說。明人方岳貢道“:此文與《巴蜀檄》大皆相同,而音節(jié)微異,蓋在賦頌之間又一體也?!盵2](P259)
三是“檄移”說,見劉勰《文心雕龍·檄移》[3](P377-379)。
四是“問對”說。明人吳訥云“:問對體者載昔人一時問答之辭,或設(shè)客難以著其意者也?!段倪x》所錄宋玉之于楚王,相如之于蜀父老,是所謂問對之辭。”[2](P191)
五是“詔令”說。明人彭大翼說“:《古今源流至論》:自秦始皇以帝穪制,漢人因之,于是更名之曰詔。然當(dāng)文景以前,詔令皆出于天子之意。爰自武帝《報淮南王書》,常召司馬相如視草,故一時如《諭巴蜀檄》、《難蜀父老》皆發(fā)于相如之筆。厥后西掖,專命詞臣而代王言……由是詔令悉出詞臣之手……”[2](P208)
這些頗有異議的文體歸屬說給筆者的重要啟迪是:其一,《難蜀父老賦》不是軍書的結(jié)論得到了進一步確認。其二,“檄移”文體說出現(xiàn)最早,典型之論當(dāng)屬齊梁間人劉勰的《難蜀父老賦》“有移檄之骨”[3](P379)論,它恰如其分地啟示接受主體在更廣泛的視域內(nèi),更深入地感受此賦的原生態(tài),筆者因此提出了“《難蜀父老賦》不是軍書,勝似軍書的藝術(shù)魅力”論[1],以對劉勰之論的重申,彌補了當(dāng)代研究尚無以《難蜀父老賦》為獨立研究客體之文獻的缺憾。但是,這一重申既受到與劉勰之論大相徑庭之古代評論的挑戰(zhàn),又獲得了與劉勰之論神交契合之古代評論的支持,還推動筆者思考《難蜀父老賦》的魅力之“魂”。
與劉勰《難蜀父老賦》“有移檄之骨”論大相徑庭的古代評論不少,最有代表性的是“綿麗少骨”論。此論語出明人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二“:長卿以賦為文,故《難蜀》《封禪》綿麗而少骨?!?按,巵,一作卮)[2](P218)清人王之績說此論“最為得之”《(鐵立文起》前編卷十)[2](P346)。何以有這樣的認定?評論主體斷為“以賦為文”使然,筆者則以為“綿麗少骨”論及“以賦為文使然”論,與漢賦審美思維定式之“勸百諷一”論、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之道德評判傾向有著深刻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雖然王世貞沒有明示之,但他將《難蜀父老賦》與《封禪文》相提并論,而《封禪文》被誣為“諂諛天性”(宋·黃徹《溪詩話》)之暴露、“符命諛佞之祖”(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就反映了這一思維定勢所起的作用。
以“勸百諷一”批評《難蜀父老賦》的如宋人蘇軾,他說:“《諭蜀父老》云‘以諷天子’,以今觀之,不獨不能諷,殆幾于勸矣?!?《東坡文集》卷六五)[2](P87)清人尤侗《讀東坡志林》復(fù)述之[2](P302)。清人何焯亦言:“司馬長卿《難蜀父老》‘且夫賢君之踐位也’至‘而勤思乎參天貳地’——以武帝而復(fù)為此言,所謂諷一而勸百也?!?《義門讀書記》卷四七)[2](P328)
以“好大喜功”的道德評判批評《難蜀父老賦》的如明人劉祜,他說:“羈縻勿絕,制馭夷狄之大道。相如不杜之于始,而欲挽之于終,吾知好大喜功之主不可救也已?!?《文章正論》卷六)[2](P213)宋人樓昉曰:“武帝事西南夷,豈是好事!其實相如只是強分疏,卻又要彊說道理,至以禹治水為比,可謂牽合矣。使人主觀之,乃所以助成其好大喜功之習(xí),非所以正救其失也?!?《迂齋先生標注崇古文訣》卷三)[2](P145);明人馮有翼《秦漢文鈔》于《難蜀父老文》末的評論復(fù)述之[2](P259)。
既然《難蜀父老賦》是“勸百諷一”,是助成武帝“好大喜功”,“諛辭”論的道德評判便順理成章了,明人顧錫疇在《秦漢鴻文·兩漢鴻文》卷六《難蜀父老文》末批道:“徐漢臨曰:讀其文,率多諛辭焉,此楊雄所謂‘勸一風(fēng)百也,不已戲乎!’”(蹤凡按:當(dāng)作勸百風(fēng)一。筆者按,“楊”系原文)[2](P258)
以尊重《難蜀父老賦》作家、作品“原生態(tài)”的理念和方法研讀此賦,可見“勸百諷一”論、助成武帝“好大喜功”論、“諛辭”論的共同特點是斷章取義,是過分夸大文學(xué)家和文學(xué)作品的功用。斷章取義者如蘇軾抓住《難蜀父老賦》寫作背景交代中“以諷天子”語③,何焯挑出“且夫賢君之踐位也”一段,樓昉揀出該賦“以禹治水為比”法。他們所以如此斷章取義,都是忽視了《史記》司馬相如本傳對《難蜀父老賦》寫作背景,及相如開發(fā)西夷之結(jié)果的歷史記錄,忽視了漢武帝對少數(shù)民族及邊遠地區(qū)籠絡(luò)控制的原則策略,忽視了引用典故的說理方法,及“夫賢君之踐位”的段落是《難蜀父老賦》藝術(shù)功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這些評論所忽視的內(nèi)容,筆者都在“一論”中論及,換言之,“一論”就是對這些古代評論之不可取的論證。特別是筆者以為《難蜀父老賦》“議論雄奇”的說理,首先表現(xiàn)為援引具有典型意義的大禹治水神話,其次表現(xiàn)為賢君治國理念的定位,再次表現(xiàn)為高屋建瓴的論證[1],就是對非議《難蜀父老賦》的反駁。必須指出的是,武帝的“好大喜功之習(xí)”,豈是司馬相如這一介文人的過錯和責(zé)任?從這個意義上說,倒是明人劉祜所謂“吾知好大喜功之主不可救也”很有道理,但他又指責(zé)“相如不杜之于始,而欲挽之于終”,雖然有為相如惋惜之意,但還是過分夸大文學(xué)家和文學(xué)作品的功用了。這些評論都強調(diào)“救失”,難道《難蜀父老賦》所關(guān)注的國家民族統(tǒng)一大業(yè)是“失”?回答恐怕都是否定的,既非“失”,何談“救”和“正救”?如果說致力于國家民族統(tǒng)一大業(yè)是“好大喜功”,那么,如是之“喜”、之“功”,何“失”之有?所謂“牽合”說、“彊說道理”說、“非所以正救其失”說,豈不是“何患無辭”之論?盡管其自產(chǎn)生之日起,就對后世文人及文論產(chǎn)生了近乎深入骨髓的集體無意識的深刻影響,已然成了《難蜀父老賦》“綿麗少骨”論的“釜底之薪”,然而,由于其根本缺陷在于缺乏文本依據(jù),缺乏對作家、作品“原生態(tài)”的尊重,是以唯心的道德評判為邏輯基礎(chǔ)的“何患無辭”之論,因此,《難蜀父老賦》“有移檄之骨”的氣勢、氣韻、氣象[1],絕非“綿麗少骨”論所能撼動。
自宋至清,出現(xiàn)了從各個角度感悟《難蜀父老賦》之藝術(shù)魅力的評論:
論其文辭者如“文字自佳”說[2](P145、259);“文辭瓌麗,亦西京之傑出者”說[2](P272);“藻麗絕特,尤擷香拾艷之淵藪”說[2](P363)。
賞其議論者則謂之“議論雄奇”[2](P272);“恢張矜炫”[2](P310);“議論有余,通達治體”[2](P311)。
感其氣勢者則云:“解此措語之法,乃能氣壯情駭……此文倣之必駭世。然必解此,然后文有生氣?!盵2](P363)還有“筆墨精妙”、“不惟接轉(zhuǎn)縱恣、飛動勃郁”、“文勢卓詭”說[2](P402)等。
心動于其筆力、胸次、情致者贊道:“正議侃侃,可以進陳朝廷,卻翻出絕大議論,以駕其上,何等筆力,何等胸次……著”內(nèi)向“一段,極飛動人情(筆者按,即”內(nèi)向而怨“一段)?!盵2](P349)
更有激賞其風(fēng)格的評論。如明人鄒思明直以曹操詩風(fēng)、衛(wèi)青的河朔大捷評論《難蜀父老賦》:“此文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又如河朔大俠,鬚眉戟張,精爽浮動,啐啐逼人?!盵2](P227)
這些評論與蕭統(tǒng)將《難蜀父老賦》列入《文選》“檄”類中[4](P625),與劉勰的“有移檄之骨”論[3](P379),與李充的“德音”論[5](P2688)堪稱神交契合,是“《難蜀父老賦》不是軍書,勝似軍書之藝術(shù)魅力”論寶貴的文學(xué)批評資源,筆者的“一論”從“力量對比懸殊的主客設(shè)置”、“不留余地的駁難靶子設(shè)置”、“‘使者’先聲奪人的開場白”、“‘使者’高屋建瓴的立論”、“‘使者’‘議論雄奇’的論證”五個方面,拓展、深化了古人對《難蜀父老賦》之氣勢、議論、文辭、筆力的感悟;通過描述此賦“時利而義貞”[3](P329)的寫作背景和動機,分析此賦深得“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3](P329)的寫作要領(lǐng),揭示了古人所感悟的司馬相如之胸次和情致的真諦,那就是胸?zé)o一己[1]。這是對與“有移檄之骨”論神交契合之論深度和廣度都有所開拓的重申,然而,《難蜀父老賦》所蘊涵的作者情懷之品位、品格絕不僅僅如此,如果說作者無己的胸懷是此賦那“移檄之骨”的“髓”,那么,司馬相如“自在流出”的“原始情結(jié)”則是那“移檄之骨”的“魂”。感悟之,是對這些與《難蜀父老賦》“有移檄之骨”論神交契合之論的進一步領(lǐng)悟。
宋人朱熹說:“林艾軒云:司馬相如,賦之圣者。揚子云、班孟堅只填得他腔子,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朱子語類》卷一三九)[2](P127)何謂“自在流出”?簡而言之,就是接受主體的得來不覺,創(chuàng)作主體的一任心性,毫無標榜。而創(chuàng)作主體能如是“自在流出”者,惟其“原始情結(jié)”也。換言之,“自在流出”是“原始情結(jié)”的終極狀態(tài)。這是由“原始情結(jié)”的本質(zhì)屬性和能量決定的。就本質(zhì)屬性而言,“原始情結(jié)”指意識被壓抑而持續(xù)活動在無意識中,以本能沖動為核心特征的愿望。就能量而言,“原始情結(jié)”往往會凝固為主體的思維模式,潛行在其情緒、情調(diào)、情感和情操中,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主體的基本生存意向和生存方式,成為其意識、精神和價值取向的心理基礎(chǔ)。當(dāng)這種無意識的本能沖動成為自然而然的習(xí)慣性思維和作風(fēng)時,特別是因其具有“持續(xù)”性而成為以堅定性和堅韌性為基本特征的意志品質(zhì)時,主體內(nèi)心世界的本質(zhì)就會不經(jīng)意地表現(xiàn)出來,這是主體往往意識不到、控制不了、很自然、很真實的過程[6],正所謂“自在流出”也。因此,追尋主體的“原始情結(jié)”,便可追尋到他的秉性、人格,乃至靈魂?!霸记榻Y(jié)”形成于一定的文化積淀,從這個意義上說,“原始情結(jié)”不僅僅是與生俱來的,某種后天教育成果,如對某一精神偶像的傾慕、心儀,一旦根深蒂固于主體的潛意識中,成為一種無需意識支配的持續(xù)性的心理活動時、成為其人生變化中不變的東西時,這一積淀于后天教育的文化基因就具有了“原始情結(jié)”的屬性和能量。怎樣才能發(fā)現(xiàn)主體的“原始情結(jié)”呢?筆者以為,其傳記作為散文作品的“文眼”,和出自其親筆作品中的“文眼”、“詩眼”、“賦眼”等,都是很重要的線索。司馬相如本傳中“慕藺相如之為人”一句就堪稱“文眼”,考其一生行跡,這一偶像崇拜就是其人生變化中不變的東西,他就是希望自己能像藺相如一樣,以文臣的忠義智勇建功立業(yè)于當(dāng)朝,這就是司馬相如的“原始情結(jié)”[6]。這一“情結(jié)”終于在其一生中唯一一次成功的政治作為——元光六年(前129年)開發(fā)西南夷,和與之相伴隨的《難蜀父老賦》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充分釋放?!端抉R相如列傳》,非但沒有被司馬遷列于《儒林列傳》類的傳記之后,而且比排在卷一二一的《儒林列傳》[7](P3115-3129)提前了五卷,被排在《西南夷列傳》[7](P2991-2998)之后,這說明司馬遷更看重相如的政治作為和成就,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司馬相如“原始情結(jié)”的核心——以文臣的忠義智勇建功立業(yè)于當(dāng)朝。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之前,共有5篇少數(shù)民族的傳記,史遷完全可以將它們集中排列,卻偏偏將《匈奴列傳》夾在《李將軍列傳》和《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之間。這兩篇傳記的主人公——李廣(前?—前119年)、衛(wèi)青(前?—前106年)和霍去病(前140—前117年),都是與漢匈關(guān)系之君國大事息息相關(guān)的重量級人物,但是,他們帶給民族關(guān)系之改善的成果,主要靠的是戰(zhàn)爭——李廣一生與匈奴70余戰(zhàn),衛(wèi)青前后7次出擊匈奴,霍去病則以“匈奴未滅,無以家為”[7](P2939)的精神“凡六出擊匈奴”[7](P2954)。相比之下,司馬相如還真是像藺相如一樣,以文臣的身份立下了與武將相同的功勞。固然不能排除各少數(shù)民族情況不同的因素,和漢天子安撫、籠絡(luò)策略所起的根本性作用,但是,當(dāng)年司馬相如以“藺相如之為人”自許時,可能沒想到自己會在41歲時④,憑借一介文臣的忠、義、智、勇,取得堪與藺相如媲美的外交成就。然而,《難蜀父老賦》的寫作背景告訴我們,這釋放,這成功,是司馬相如超越進退維谷之“兩難”心態(tài)的結(jié)果。當(dāng)時司馬相如是以藺相如那既不能自辱人格,又必須忍辱求和,以利社稷大局的風(fēng)骨、智慧和胸懷創(chuàng)作此賦的,惟其如此,才為其筆下“使者”的“說辭”“必使時利而義貞”奠定了唯“忠信”是守,披肝瀝膽于主的人格基礎(chǔ)。筆者在“一論”中以“力量對比懸殊的主客設(shè)置”為分論點,描述了司馬相如在《難蜀父老賦》中,讓“使者”1人去應(yīng)對“蜀父老”之27人,所表現(xiàn)出的勢單力薄,備遭蔑視,卻志在必得的智慧、勇氣和胸懷,相如所設(shè)置的情景與當(dāng)年藺相如只身處秦廷章臺時危機四伏的氛圍不相上下,此等創(chuàng)作智慧明顯是“自在流出”的“慕藺相如之為人”的“原始情結(jié)”使然,《難蜀父老賦》“有移檄之骨”的魅力之“魂”正積淀于此!林艾軒和朱熹的“自在流出”論堪稱深悟《難蜀父老賦》之作家、作品原生態(tài)的評論,為后人從作者之“魂”的層面上感悟《難蜀父老賦》不是軍書,勝似軍書的藝術(shù)魅力,提供了寶貴的文學(xué)批評資源。
以人物、特別是文化名人及其作品作為客體的文學(xué)批評是否實事求是,對于研究客體作為社會歷史財富之品質(zhì)、品位和品格的直接影響,是不容忽視、不能掉以輕心的。這種影響的后果絕不僅僅在于給研究客體帶來什么,而在于給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社會歷史財富”帶來什么。這絕不是危言聳聽,2 200年來對司馬相如之人格、思想及作品的評述,就給這一思考提供了大量或正或反的證據(jù)[6]。因此,筆者以為,以《難蜀父老賦》“綿麗少骨”論為代表的古代評論,不僅是此賦及其創(chuàng)作主體遭誤讀的悲劇,更是文論家作為接受主體的悲劇。悲就悲在其文學(xué)批評的方法和價值定位欠科學(xué)。
胡適說:“科學(xué)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jù)’?!盵8](P93)又說:“證據(jù)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9](P298)堅持以尊重創(chuàng)作主體及其作品“原生態(tài)”的理念和方法解讀研究對象,就是“尊重證據(jù)”,評論就可能因科學(xué)性的提升而更為中肯;反之,則不足取。如何接近創(chuàng)作主體及其作品的“原生態(tài)”,避免接受主體的悲劇,這是一個既具有根本意義,又見仁見智的問題,筆者僅就“原始情結(jié)”論和“兩難主題”說之于文學(xué)批評的方法論意義做些闡釋。
筆者注意到,上面引述的對《難蜀父老賦》的三類評論,語言上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基本沒有思辨色彩的籠統(tǒng)的感悟式語言,其“思維過程與思維結(jié)論相重合”[10](P160),思維路線幾乎“無跡可尋”[10](P157),這是一種被稱為審美直覺論的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思維理念及方法。這種審美思維十分強調(diào)直觀、直覺、“妙悟”在美之創(chuàng)造和接受中的作用。其積極意義在于排斥預(yù)設(shè)的“意”或“理”在美之創(chuàng)造和接受中的作用,但其所強調(diào)的直觀、直覺和“妙悟”能否實事求是地反映創(chuàng)作主體及其文本的原生態(tài),則取決于包括創(chuàng)作主體和接受主體的審美主體的個性素質(zhì),諸如心理特征、文化積淀、陳陳相因的思維定勢,及其所屬社會、時代的文化思潮等。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以道德評判為指針的文學(xué)批評。就《難蜀父老賦》的評論而言,上述以“綿麗少骨”論為代表的古代評論,就是以道德評判為邏輯基礎(chǔ),背離創(chuàng)作主體及其作品“原生態(tài)”的文學(xué)批評,即使是比較接近司馬相如及其《難蜀父老賦》原生態(tài)的評論,也難免落此窠臼。比如明人倪元璐說:“相如明知通西南夷不為用,乃始其事,又作《難蜀父老辭》以文其非(筆者按,文武帝之非)……雖遷就彊辯,然看他前設(shè)難一節(jié),畢竟是長卿心術(shù)難掩?!?《秦漢文尤》卷六《難蜀父老文》評點)[2](P251)明人方岳貢道:“此文末段已鋪陳封禪意,蓋相如素所蓄積也?!?《歷代古文國瑋集·西漢》卷七《難蜀父老文》評點之眉批)[2](P259)不難看出,此二人之論中并非貶義的“心術(shù)”說和“素所蓄積”說,都是意在探尋相如本心的評論,是相對接近相如及《難蜀父老賦》之原生態(tài)的評論??墒?“遷就彊辯”說和“鋪陳封禪意”說,仍未擺脫“勸百諷一”論的影響。就是因為接受主體太習(xí)慣于以道德評判為指針的文學(xué)批評了。相對于唯心論范疇內(nèi)的道德評判,心理追尋是一種具有客觀性、科學(xué)性的理念和方法,而屬于心理學(xué)范疇、具有系統(tǒng)論意義的“原始情結(jié)”論[6]⑤,不失為接近創(chuàng)作主體及其作品“原生態(tài)”的理念和方法,科學(xué)地運用之,可以有效地避免接受主體的悲劇。
文學(xué)批評以提供積極健康的資訊為價值定位,是避免接受主體之悲劇的又一關(guān)鍵。所謂積極健康的資訊,就文學(xué)批評而言,主要指批評主體能否揭示批評客體為人類文化永恒的“兩難主題”提供了什么。所謂人類文化永恒的“兩難主題”,就是指不能簡單地用是非、好壞、勝負等道德或價值評判,衡量屬于人類所共同擁有的、永無終極結(jié)果、必然以悲劇為終極宿命,卻始終被彼岸的未知所召喚,而形成的一種生生不息的人類文化精神。比如蘊涵在中國古代洪水神話鯀禹治水故事中不畏天帝,前仆后繼的文化精神,就是能高度概括“兩難主題”內(nèi)涵的例子[6]。司馬相如以文臣的忠義智勇建功立業(yè)于當(dāng)朝的“原始情結(jié)”,決定了他政治作為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兩難主題”的核心內(nèi)容,那就是:既要極盡“頌美”,以“揚天子之威”,凝聚民心,又要戒天子“好大喜功”之奢,止諸臣之上行下效,由攀比墮落為僭越。從《子虛上林賦》到《封禪文》,無不貫徹這一主題。然而,這是一個悖論,這是封建社會永恒的“兩難主題”,豈是相如一人的政治作為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能改變?這就注定了相如及其作品的悲劇命運。其“原始情結(jié)”既決定了這命運的必然性,又因這必然性而升華!升華在它昭示了一種人類生生不息的文化精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種精神已經(jīng)凝固為歷代憂患之士的集體無意識,也融入司馬相如的“原始情結(jié)”,表現(xiàn)為“自在流出”的人格和作品境界美?!峨y蜀父老賦》也不例外。這部作品清晰地展示了司馬相如不是政治家卻政治情懷篤定,是文學(xué)家,卻不是御用文人、文學(xué)弄臣的人格本質(zhì)。他作為一個普通朝臣、文士,有著非同一般朝臣、文士的政治訴求、政治眼光、政治勇氣、政治智慧和政治情懷。概而言之,維護“大一統(tǒng)”,存興而戒亡,是其政治訴求的核心;在處理中原與邊遠部族關(guān)系時,他始終站在維護“大一統(tǒng)”的原則立場上,表現(xiàn)出高屋建瓴的政治眼光;為了實現(xiàn)自己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理想,他不屈不撓,力排眾議,政治勇氣自不待言;而不屈不撓、力排眾議中總是閃爍著顧全大局,以柔克剛的政治智慧;這一切構(gòu)成了司馬相如完整的政治意識,由這種意識支配的所有作為,無不深藏著“惟君國是忠”的耿耿情懷;這極富政治色彩的濃濃情懷,積淀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教育成果。我們并不排除對這種情懷及其文化基因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分析,然而,正因為如此,才使我們對司馬相如這類古代知識分子“惟君國是念”的耿耿情懷、“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文化精神多了一些理解、尊敬和審美景仰,自然會從中汲取更多的積極健康的資訊。因為筆者還注意到,就在相如開發(fā)西夷成功,對中國“大一統(tǒng)”之業(yè)做出巨大貢獻,《難蜀父老賦》達到了劉勰所說“進有契于成務(wù)”之目的,令“天子大說”的政治建樹實現(xiàn)之時,一紙“相如使時受金”的誣告從天而降,從此相如“失官”,被迫退出政壇,失去了欲以文臣之身份建功立業(yè)于當(dāng)朝的平臺,劉勰所謂令人心悅誠服之辭,可以“退無阻于榮身”[3](P329)之“說”失靈了,“蜀父老”們貌似體諒,實為威脅的非難不幸被言中,這無疑是相如“原始情結(jié)”的悲劇!悲劇還不止于此,與開發(fā)西夷相伴相隨的《難蜀父老賦》,在相如身后大約2 200年間,也不斷遭致如前所述的非議。然而,正如陶淵明所說:“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飲酒》其十八)蘊蓄在司馬相如“心”中的“結(jié)”——“慕藺相如之為人”,哪里會因為出與處、語與默而改變呢?所以明人張溥說:“生賦《長門》,沒留《封禪》,英主怨后,思眷不忘,豈偶然乎?”[11](P4)誠非偶然,“素所蓄積”的“惟君國是忠”貫其一生耳!這就是司馬相如終其一生不變的“心術(shù)”!其“原始情結(jié)”的格調(diào)正在于此!其所昭示的積極健康的資訊不言而喻。張溥之評堪稱深悟相如人品和文品之真諦、之魅力,最接近相如及其《難蜀父老賦》的原生態(tài)!
注 釋:
① 下文凡涉及此拙作處,皆簡稱“一論”。
② 限于篇幅,在不影響文意理解的前提下,筆者只注釋相關(guān)評論在本文“參考文獻[2]”中的頁碼,不再贅述其原始文獻。
③ 此文有關(guān)《難蜀父老賦》的引文皆出自《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本傳(中華書局1959年點校本3044至3053頁),故不作文獻注釋。另,相如本傳作“以風(fēng)天子”。
④ 詳見拙作《司馬相如生平與作品系年考》(《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三輯)》,中華書局1995年版)對司馬相如生年的考訂。
⑤ 關(guān)于系統(tǒng)論與“原始情結(jié)”論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見拙作《文化名人的研究方法和價值追求芻議——以司馬相如研究為例》,載《河北北方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6期。
[1] 劉南平,郎瑞萍.不是軍書,勝似軍書——一論司馬相
如《難蜀父老賦》之藝術(shù)魅力[J].河北北方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0,(03):1-6.
[2] 蹤凡.司馬相如資料匯編[Z].北京:中華書局,2008.
[3] 梁·劉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4] 梁·蕭統(tǒng).唐·李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影印本.
[5] 宋·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影印本.
[6] 劉南平,班秀萍.文化名人的研究方法和價值追求芻議——以司馬相如研究為例[J].河北北方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06):1-6.
[7] 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8] 胡適.治學(xué)的方法與材料[A].胡適文存(三集)卷二[C].黃山:黃山書社,1996.
[9] 胡適.清代學(xué)者的治學(xué)方法[A].胡適文存(一集)卷二[C].黃山:黃山書社,1996.
[10] 傅修延,黃頗.文學(xué)批評思維學(xué)[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9.
[11] 明·張溥.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
Abstract:From Han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re existed about 40 remarks onInterrogating the Elders and B rothers f rom S hu,mainly covering three aspects:conflicts of its genre;great difference or mutual understanding of Liu Xie's statement,i.e.the prose's“transplanting vigor of style from war proclamation”;original remarks on this prose,offered by those deeply understanding it.The discussion of the prose's objectivity and rationality reveals the fact that the charm of this prose's“transplanting the vigor of style from war proclamation”is the“primitive complex”“freely flowing”from the writer's heart,confirms the statement that this prose has the charm as“not military document,far more military document”,interprets the“primitive complex”theory and“dilemma theme”theory,which are of great importance for literary criticism in methodology.
Key words:Sima Xiangru;Interrogating the Elders and B rothers f rom S hu;charm;outdoing military documents;primitive complex;dilemma theme;methodology
(責(zé)任編輯 劉小平)
Not Military Document,Far More Military Document——On the Charm of Sima Xiangru'sInterrogating the Elders and Brothers f rom Shu(Ⅱ)
LIU Nan-ping1,WAN G Yi-peng2
(1.School of Chinese,Hebei North University,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2.Zhangjiakou Educational College,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
I 209
A
1672-9951(2010)05-0001-05
2010-06-05
劉南平(1946-),女,河南商城人,河北北方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