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鵬，武曉麗

(1.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研究所，四川成都400715;2.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湖北武漢 430074）

《老子》訓(xùn)詁三題

曾小鵬1，武曉麗2

(1.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研究所，四川成都400715;2.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湖北武漢 430074）

《老子》(王弼本)第二章“萬物作焉而不辭”句中的“辭”字、第十五章“保此道者，不欲盈”句中的“盈”字和第二十二章“不自是故彰”句中的“是”字皆有殊誼。正確詮釋這幾個字的詞義，對于研究《老子》的哲學(xué)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老子》;辭;盈;不自是

《老子》是道家文化的奠基之作，內(nèi)涵豐富，文字艱深，要通曉其義，絕非易事。本文僅就《老子》(王弼本)第二章“萬物作焉而不辭”句中的“辭”字，十五章“保此道者，不欲盈”句中的“盈”字和二十二章“不自是故彰”句中的“是”字訓(xùn)釋問題談?wù)勎覀兊囊庖姡郧蠼逃诟魑蛔x者。

一 萬物作焉而不辭

“萬物作焉而不辭”一句，任繼愈先生在其《老子今譯》的注解中說:“據(jù)于省吾《老子新證》，今王弼本作‘不辭’。王弼十七及三十七章注，引用《老子》文句都是作‘不為始’……‘不辭也’就是‘不為始’?！保?］2任先生因此將“萬物作焉而不辭”校訂為“萬物作焉而不為始”，將這一句譯作“(任憑)萬物生長變化，而不替它開始”。李存山先生在其《老子》注譯中引用郭沂所著《郭店竹簡與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書中的一段話說:“在郭店簡中，‘始’和‘辭’皆寫為‘臺’。此‘臺’到底讀為‘始’，還是‘辭’，抑或其他字，主要依文義而定……在此處，本應(yīng)讀為‘始’，而王本卻誤讀為‘辭’?！苯又钕壬约河纸忉屨f:“‘萬物作焉而不始’，謂圣人順應(yīng)萬事萬物的自然生長，不在自然之先而為其創(chuàng)始?！独献印妨哒略?‘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皇肌床粸樘煜孪??！保?］

對于上引任、李兩先生的譯文和解說，我們不敢茍同。細(xì)考文意，我們認(rèn)為“始”字當(dāng)是“治”字之借。“萬物作焉而不為始”，也就是“萬物興起而不治”的意思。

“始”可通“治”?！笆肌迸c“治”都是從“臺”得聲之字。始，古音為書母之部字;治為定母之部字，書母轉(zhuǎn)定，故可通假。例如《尚書·序》“將始宅殷”，孔穎達(dá)正義曰:“束皙云:‘孔子壁中《尚書》云:將始宅殷。’”《尚書·益稷》云:“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忽，以出納五言，汝聽?！笨装矅鴤?“言欲以六律和聲音在察天下治理及忽怠者，又以出納仁、義、禮、智、信五德之言施于民以成化，汝當(dāng)聽審之?！薄妒酚洝は谋炯o(jì)》引此文作“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來始滑，以出入五言，女聽”?！渡袝分械摹霸谥魏觥钡摹爸巍痹凇妒酚洝分凶鳌笆肌??！睹献印とf章下》“始條理也”，陸德明音義云:“本亦作治條理?！?/p>

李先生認(rèn)為王本將“始”誤讀為“辭”，我們認(rèn)為王本作“辭”未必是誤讀?！稗o”通“辤”，而“辤”《說文》籀文作“辝”?！稗o”有“治”義。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二十八卷云:“辭，辭訟也。從、辛。，猶理辜也?！痹谌寰碓?“()籀文司為辭。司者，主於理亂也。”《周禮·天官·小宰》云:“聽其治訟?！睂O詒讓正義:“凡咨辯陳訟請求必有辭，故治亦曰辭?！缎∷就健吩?‘聽其辭訟?！o訟即治訟也?！薄安晦o”即是“不治”，“萬物作焉而不辭”，意即“萬物興起而不治”。《老子》三十四章中有“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一句?！安晦o”亦是“不治”之意。這個解釋正合老子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思想。

總之，“辭”、“始”均與“治”通，無論作哪個，全句的意思均為“(道)任由萬物自由生長而不加干預(yù)”。

二 保此道者，不欲盈

目前，我們見到的注本都是依《說文》“盈，滿器也”作注，例如:王弼注:“盈必溢也?！标惞膽?yīng)先生在其《老子注譯及評介》一書中注解說:“不欲盈:‘盈’，滿?！挥磺笞詽M。”［3］121任繼愈先生在其《老子今譯》書中將這一句譯作“保持這一動靜的原則的人，他不愿意過分充盈?！保?］11劉釗先生在他的《郭店楚簡校釋》中，將這一句文字校訂為“保此道者，不欲尚盈”，他寫道:“簡文說保持此道者不要求崇尚盈滿?！保?］

據(jù)我們分析，第十五章是對“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的容態(tài)和心境的描述。“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這是對本章內(nèi)容的總結(jié)。說“不欲盈”是“不求自滿”或“不愿意過分充盈”，便使這幾句與上文語意不相連屬了。陳鼓應(yīng)先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所以我懷疑‘保此道者’三句是別章的文字錯到了這里的?！保?］16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這幾句“疑本為注，后混入正文”，認(rèn)為這幾句“詞意晦澀，內(nèi)容空洞”。［5］根據(jù)馬王堆帛書甲乙本來看，這一段文字并非錯簡。問題首先出在我們對“不欲盈”的“盈”字的理解有誤，由此又導(dǎo)致了對下文“蔽”字的錯解。

我們認(rèn)為，句中的“盈”字是“逞”字之借?！俺选痹谶@里作“顯示”解?！氨４说勒撸挥币馑际钦f，保持著這個“道”的人，不想要顯示自己。“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意思是說，正是因為不顯示自己，所以能夠在隱蔽的狀態(tài)下獲得新的成功。老子認(rèn)為“道”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的，(引《老子》十四章文)所以“古之善為道者”，也就要做到“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就要不顯示自己?？梢?，我們將“盈”訓(xùn)釋為“顯示”，不僅與其上下文緊密銜接，文理俱順，而且與老子的整個思想體系相吻合。易順鼎、俞樾等人因為未解句中“盈”義，故將“蔽”字說成是“敝”的借字，這是不對的。蔣錫昌先生在他的《老子校詁》一書中說得好，他說:“‘蔽’當(dāng)讀如字，即上文‘微妙玄通，深不可識’之誼。王注:‘蔽，覆蓋也?！由献?‘蔽者，匿光榮也?！獠⒌弥！笔Y先生不贊成將“蔽”解作是“敝”的借字，理由非常充分。他說:“或謂此‘新’即二十二章‘敝則新’之新，故‘蔽’亦應(yīng)作‘敝’，不知此‘新’為狀詞，用以改變‘成’字之意義;彼‘新’為補足語，乃一句之要義所在。二者文法既然不同，詞誼豈容牽混。俞、劉、易、馬①俞，指俞樾;劉，指劉師培;易，指易順鼎;馬，指馬敘倫。之說均非是?！保?］我們認(rèn)為蔣老先生對“蔽”字的解說不僅與王弼注、河上公注相合，也應(yīng)是《老子》的原意?？上Y先生將“不欲盈”錯解為是“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之意。

我們將“不欲盈”的“盈”字解釋為“逞”字之借也于詁有據(jù)?！坝保艦橛嗄父孔?，逞為透母耕部字，二字旁鈕雙聲疊韻得以通假。例如，《左傳·昭公四年》中的“天或者欲逞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罰”一句，阮元校勘曰:“案劉向《新序》引作‘欲盈’，‘盈’、‘逞’古多通用?！庇秩纭蹲髠鳌ふ压杲?jīng)》云:“胡子髡，沈子逞滅?！薄豆攘簜鳌分小俺选弊鳌坝薄ｊ懙旅麽屛脑?“盈本亦作逞。”《史記·晉世家》:“晉欒逞有罪奔齊?！迸狍S集解:“骃案:《左傳》‘逞’作‘盈’?！薄妒酚洝x世家》:“曲沃攻逞，逞死，遂滅欒氏宗。逞者，欒書孫也?！迸狍S集解:“《左傳》‘逞’作‘盈’。”郭店楚簡《老子》甲本中“保此道者不欲盈”的“盈”字便是寫作“呈”的，這可看作是“盈”作“逞”解的鐵證。“呈”與“逞”古通用。如《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淫刑以逞”，陸德明釋文作“呈”，云“本或作逞”。阮元校勘曰:“按‘呈’字是古文假借。”“逞”有“顯示”、“顯現(xiàn)”之義。例如《韓非子·說林下》云:“故勢不便，非所以逞能也?！薄肚f子·山木》云:“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薄俺哑淠堋本褪秋@示其能?！坝弊鳌俺选苯?，在《老子》一書中也可舉出幾例。如第二章中有“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②河上公、王弼等本“盈”作“傾”。今依馬王堆帛書甲乙本改作“盈”。郭店楚簡《老子》甲本寫作“浧”，“浧”通“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幾句?！案呦孪嘤奔词恰案呦孪喑选保歉吆拖禄ハ囡@現(xiàn)的意思。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中的《經(jīng)法·四度》中有“高下不敝其刑，美亞不匿其請”一語。文中“不敝”(“敝”通“蔽”)、“不匿”皆是顯現(xiàn)之義，“高下相盈”與“高下不敝(蔽)其刑(形)”文義相同。又如《老子》第九章有“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一句(郭店楚簡中“盈”字寫作“浧”)，意思是說，持有了某種好的東西就想去顯示它，還不如就此罷手。該句下文說“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馑际前训蹲幽サ糜旨庥掷?，就難保長久，這跟“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的含意是一致的。

三 不自是故彰

《老子》第二十二章里有“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四句。文章中的“不自是”大都被譯作了“不自以為是”。例如，任繼愈先生將“不自是故彰”譯作“不自以為是，所以才是非昭彰”。［1］16張默生先生的《老子章句新釋》的“句解”曰:“你明是站在真理上，反不自以為是，別人就更替你表揚了，故說:‘不自是，故彰?！保?］張松如先生的《老子校讀》將這句譯作“不總是自以為正確，所以是是非非斷得清”。［8］因為大家都將“不自是”譯成是“不自以為是”，所以“眾咸稱善，以為得其旨?xì)w”不再細(xì)想。其實，這是典型的望文生義。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這四句話兩兩相對，文相儷偶。句中“明”與“彰”和“伐”與“矜”都是同義對文?！稄V雅·釋詁四》云:“彰，明也。”《尚書·湯誓》:“克寬克仁，彰信兆民。”孔安國傳:“言湯寬仁之德，明信于天下?！薄队衿と瞬俊吩?“自矜曰伐?！薄渡袝ご笥砟ぁ?“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孔安國傳:“自賢曰矜，自功曰伐?！笨追f達(dá)疏:“矜與伐俱是誇義?！边@說明“不自見”的“見”可能與“不自是”的“是”也是同義對文。細(xì)考文義，“是”應(yīng)是“視”的借字。范應(yīng)元《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云:“見，音現(xiàn)?！薄白砸姟北闶潜憩F(xiàn)自己。因此，“自是(視)”便是顯示自己?！笆恰惫乓羰嵌U母支部字，“視”是禪母脂部字，支脂旁轉(zhuǎn)，“是”與“視”故可通假?！盾髯印そ獗巍吩?“是其庭可以搏鼠，惡能與我歌矣。”楊倞注:“是，蓋當(dāng)為視?！苯駲z閱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兩本，“不自是”均作“不自視”;今本《老子》二十四章中的“自是者不彰”中的“是”字，帛書本也均作“視”，這應(yīng)該是“是”通“視”的無可辯駁的確證。文中“見”是“現(xiàn)”的古字，“視”是“示”的古字。《禮記·曲禮上》云:“幼子常視毋誑。”孔穎達(dá)疏:“古者觀視于物及以物示人，則皆作示旁著見。后世以來，觀視于物作示旁著見，以物示人單作示字。故鄭注經(jīng)中視字者，是今之以物示人之示也?！薄对娊?jīng)·小雅·鹿鳴》:“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编嵭{:“視，古示字也?！薄蹲髠鳌ふ压辍芬司?，孔穎達(dá)疏引服虔云:“示民不偷簿也?！薄耙暋笔恰笆尽钡墓抛?，在《老子》書中亦有內(nèi)證?！独献印返谌轮杏小皣鳎豢梢允救恕币痪?，帛書甲本作“邦利器，不可以視人”，乙本作“國利器，不可以示人”。

老子反對那種有意無意的表現(xiàn)和炫耀自己的行為。他把那些將“巧智現(xiàn)于外”的人叫做“俗人”。(見二十章的“俗人昭昭”句)老子總是要人含藏內(nèi)斂，不要顯露鋒芒。人一旦有了賢能功德，往往容易“矜其能”和“伐其德”，所以，老子教人要克制自己，只有戰(zhàn)勝自己才算剛強。他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老子》三十三章文)文句中的賓語“人”置于動詞“知”和“勝”之后;賓語“自”則置于謂語之前，這是一條古語規(guī)律，至今仍沿襲未改。因此，“不自見(現(xiàn))故明，不自是(視)故彰”，意思是不表現(xiàn)自己，反而明著;不顯示自己，反而昭彰。

［1］任繼愈.老子今譯［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2］李存山.老子［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6.

［3］陳鼓應(yīng).老子注譯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劉釗.郭店楚簡校釋［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11.

［5］鄧各泉.郭店楚簡《老子》釋讀［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70.

［6］蔣錫昌.老子校詁［M］.成都:成都古籍書店復(fù)制，1988:99.

［7］張默生.老子章句新釋［M］.成都:成都古籍書店影印，1988:28.

［8］張松如.老子校讀［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131

Three Interpretations of Lao Zi

ZENG Xiao-peng1，WU Xiao-li2
(1.Research Institute of Chinese Documents，Southwest University，Chengdu400715，China;
2.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430074，China)

InLao Zi，the character“ci”in Chapter II，“ying”in Chapter XV，and“shi”in Chapter XXII vary from person to person in understanding.An accurate interpretation of the abovementioned character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studying the philosophy ofLao Zi.

Lao Zi;ci;fulfillment;illustration

H 131

A

1674－5310(2010)－05－0121－03

2010－05－10

曾小鵬(1970－)，男，湖南漣源人，西南大學(xué)漢語言文獻研究所文字學(xué)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字學(xué)和訓(xùn)詁學(xué)研究;武曉麗(1979—)，女，吉林四平人，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語言學(xué)及應(yīng)用語言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從事訓(xùn)詁、比較語言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胡素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