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江
(江西師范大學政法學院,江西南昌 330027)
21世紀儒學研究
陽明子人生哲學探微
鄭曉江
(江西師范大學政法學院,江西南昌 330027)
主要探討王陽明的人生之求,并進而指出其現(xiàn)代意義。認為,陽明子以“圣人必可學而至”為終身之求,認“圣學”之“學”為動詞,意即“學圣”,孔子之學不是理論而是實做“圣人”;這種觀念的外顯即是陽明子所實現(xiàn)的“狂者胸次”的人格。
王陽明;人生之求;“圣賢”與“狂者”;理論探討
主要探討的問題是:陽明子何以成為“古今完人”?這與其人生之求有什么關(guān)系?此過程及內(nèi)容對當代社會的道德教化有何啟迪?對現(xiàn)代人確立人生目標又有何值得借鑒的地方?清儒馬士瓊云:“古今稱絕業(yè)者曰‘三不朽’,謂能闡性命之精微,煥天下之大文,成天下之大功。舉內(nèi)圣外王之學,環(huán)而萃諸一身,匪異人任也。唐、宋以前無論已,明興三百年,名公巨卿間代迭出,或以文德顯,或以武功著,名勒旗常,固不乏人,然而經(jīng)緯殊途,事功異用,俯仰上下,每多偏而不全之感。求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氣,所云參天地,開盛衰,浩然而獨存者,惟我文成夫子一人而已?!盵1](卷41,PP.1620-1621)觀陽明子的一生,氣節(jié)、功業(yè)、文章等各個方面皆矗立起座座豐碑,世人實難望其項背,故而推其為“古今完人”確也不為過。本文不準備對王陽明思想與事跡做全面的闡釋,只集中于探討其生死之求與踐履。
陽明子終其一生都有一個確定不移的人生之求,那就是成為“圣賢”,這是其“出萬死而樂為之者”,故亦可名之“生死之求”。
明成化十八年 (1482),陽明子年僅 11歲,便立志“學圣賢”:“一日,與同學生走長安街,遇一相士。異之曰:‘吾為爾相,后須憶吾言:須拂領(lǐng),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jié)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壬衅溲?自后每對書輒靜坐凝思。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壬唬骸堑诳治礊榈谝坏仁?或讀書學圣賢耳?!埳焦勚υ唬骸暧鍪ベt耶!’”[1](卷 33,P.1221)許多論者以此為修年譜者的溢美之詞,筆者卻認為可能確有其事。古之相士充于街頭巷尾,相面也是士子們、乃至百姓常為之事。陽明偶遇相士,相士又以其一生能夠成“圣賢”為言,的確是觸動了他的心靈,讓他開始對成圣成賢抱有極大的希望。更為關(guān)鍵的是,陽明子能在士子們奔競于“場屋”、孜孜于功名科舉的大環(huán)境下,竟然悟出了讀書并非為科考,而應(yīng)該以成圣賢為“第一等事”。其立志高遠,方能在其一生中凝聚出巨大的沖力與動力,使其生命在歷經(jīng)坎坷中迸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但是,人生立一高遠志向也許并非難事,關(guān)鍵是以之為終身目標,且孜孜以求。陽明立志成圣賢雖早,但在求取之的人生路途中卻歷盡艱辛和挫折,不如此,又何以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呢?陽明子一生性豪邁不羈,年十五好騎射,曾出游居庸三關(guān),“慨然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聞有盜亂作,便想上書朝廷出力。對還是一個孩子的陽明,其父龍山公斥之為“狂”而止之,但此“狂”卻恰如其分地顯露出陽明先生的真性情。
弘治元年 (1488),陽明子 17歲,遵父命迎親于江西。成婚之日,其閑步偶入南昌鐵柱宮,遇一道士趺坐,即行叩拜,初聞道教的養(yǎng)生之說,大悅,“遂相與對坐忘歸”,岳丈遣人到處尋覓,次日晨始歸。至此,陽明對道家道教“長生久視”之術(shù)的迷戀經(jīng)久不衰,甚至頗有心得。12月陽明攜新婚妻子諸氏歸,舟至廣信 (今上饒),拜謁大儒婁諒,婁告陽明宋儒格物之學,謂“圣人必可學而至”,這一席話與少年陽明之所求深契之,《年譜》故云:“是年先生始慕圣學?!敝?陽明在京師父親的官署內(nèi)遍求朱熹的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內(nèi)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賢有分,乃隨世就辭章之學?!盵1](卷33,P.1223)對一具體之物——竹子——來求取圣賢之理,自然不可能有收獲;可是,以陽明先生至誠之性,數(shù)日沉潛于其中又無所得,終至大病一場,求圣賢之路可謂一挫。于是,才華橫溢的陽明子轉(zhuǎn)而沉于“辭章”,日與眾文人墨客賦詩為文,相與唱和,倒也其樂融融。不久,陽明又有醒悟:“先生自念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師友于天下又不數(shù)遇,心持惶惑。一日讀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嘗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也,沉郁既久,舊疾復作,益委圣賢有分。偶聞道士談養(yǎng)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盵1](卷33,P.1224)陽明子從“格竹子”到這一次“循序致精”之舉約有六年,仍然無法入圣學之域,又大病一場,是為求圣賢之路之二挫。其高足王龍溪亦有記云:“弘正間,京師倡為詞章之學,李、何擅其宗,先師更相但倡和。既而棄去,社中人相與惜之。先師笑曰:‘使學如韓、柳,不過為文人,辭如李、杜,不過為詩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學,以顏、閔為期,非第一等德業(yè)乎?”[2](P.253)美詩文固然可揚名天下,但求心性之學以期許成圣賢,則更是第一等的千秋“德業(yè)”,這是自小立下“成圣賢”志向的王陽明的再次回歸。
但是,能跳出文章之名世與科舉之功利的陽明子,卻不易躍出仙、佛之說的誘惑。陽明 28歲舉進士出身,入宦之后,仍喜仙佛之說。一日游九華山,宿無相、化城諸寺,且極恭敬地禮請名道士蔡蓬頭,希望得仙道之真。蔡云:先生禮雖隆,但“終不忘官相”,意謂你陽明子塵緣未了,難以靜心以求“道”。又“聞地藏洞有異人,坐臥松毛,不火食,歷巖險訪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撫其足。有頃醒,驚曰:‘路險何得至此!’因論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笤僦?其人已他移,故后有會心人遠之嘆”。[1](卷33,P.1225)陽明子求“仙道”不得,求“佛道”卻聞宋二大儒者之名,不啻南轅北轍,怏怏而返。但這則故事,一說明陽明子入世濟民之心重,已被道佛之徒看破;二則隱喻陽明子仍服膺儒家之圣學。直到 31歲,陽明子始“漸悟仙、釋二氏之非”。
《年譜》記載,陽明已厭倦京師眾人“以才名相馳騁”,覺得“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深感生命之有限,沉溺于辭章詩文以自娛,取虛名,簡直就是浪費人生時光。此時,陽明又患重疾,遂下決心告病歸越,筑室陽明洞,專修道教“導引術(shù)”。行之久,已達“先知”之效:能夠預(yù)知朋友何時何事來訪,驚絕眾人,以為他已“得道”矣??墒?陽明子再悟出:“此簸弄精神,非道也”,漸漸摒棄仙道之說,他又想離世向佛,可惦念著祖母及父親在,不忍心?!熬弥?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贝文?至錢塘西湖養(yǎng)病,漸有入世立功之心。一日游南屏、虎跑諸寺廟,見一禪僧已坐關(guān)三年,不語不視。陽明子猛然喝道:“‘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甚么!’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唬骸鹉罘?’對曰:‘不能不起?!壬粗笎塾H本性諭之,僧涕泣謝。明日問之,僧已去矣?!盵1](卷 33,P.1226)僧人分明一句不說、一眼不視,陽明子卻偏喝其終日說、終日看,是以完全相反之語驚駭其心,使其恢復平常之性;再曉以人倫常理,于是從佛門內(nèi)度回了一人。這頗似佛教禪宗慣用之“棒喝”法,卻被陽明子用之于出佛之用,可謂妙不可言,但其基礎(chǔ)卻是陽明子數(shù)十年心靈苦苦探險的成果。由人生而具有的愛親敬長之倫理情感入手,啟發(fā)人們敬天愛人之“仁性”,以助人入世養(yǎng)親濟民之心,這是陽明子走出仙佛出世脫俗之途,回歸儒家圣學的心路歷程,也成為陽明子教人識破佛道根本的基本方法。
陽明 34歲時,始收授門徒。當時學者多溺于詞章記誦,不知儒家身心性命之學。陽明子首倡言之,要人們“先立必為圣人之志”,與湛甘泉“共以倡明圣學為事”。
從陽明子 11歲立志“做圣賢”始,至 34歲教人“必為圣人之志”,已過二十余年矣,個中曲折艱難又非常人所能盡知。其實,陽明子“必為圣人之志”含有雙重意義:一者光大儒家之學,承續(xù)“道統(tǒng)”;二為踐履儒學,必為圣賢。陽明在鉆研儒學,尤其是宋儒之學中,痛感析“心”與“理”為“二”之弊,在學說體系中總不能貫洽融通,此是其心病,甚至于導致其身病。而“圣賢”者,是道德完人,豈能一蹴而就?
陽明子曾在《別湛甘泉序》一文中,詳細地探討了世人不好圣學、不為圣賢的原因。他指出:“顏子沒而圣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終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續(xù)。自是而后,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難。”為何在說“圣人之學亡”后又講“曾子以一貫之旨傳之孟軻”呢?關(guān)鍵在此處之“圣人之學”的“學”是動詞,不是名詞;“圣人之學亡”并非指儒家學說亡,而是說“學以為圣賢者”沒有了。顏回是孔門中以德行著稱者,也被認為最與孔子相似,所以后世稱其為“復圣”,即便大儒孟子也只被推為“亞圣”。所以,陽明子才說顏回之后,就沒有“學以為圣者”了。而儒學之宗旨則由曾子傳之孟軻,二千年后再由周敦頤、二程光大之,但這之后,“圣人之學”的“學”被眾多學者誤以為只是一種“學問”或“學說”,亦即把此“學”當作一名詞。因此,宋儒 (尤指朱熹)轉(zhuǎn)而入析理求精,言越多語越詳,辭章訓詁越純熟,可儒學之本——做“圣賢”——反而無法彰顯了。
在陽明子看來,儒家學說主要的不是一種知識之學,并不是去孜孜矻矻辨清各種言詞與概念,構(gòu)筑各種理論的體系,此不是離“道”越近而是越遠。儒學應(yīng)該是“圣學”,“學”是動詞而非名詞,亦即“學圣”,是實做圣賢之意。所以,其“本”在“為己之學”,在“學以為圣賢”,是“自得”之學。因此之故,陽明子盛贊“甘泉之學,務(wù)求自得者也 ”。在陽明子看來,楊 (朱 )“之為我 ”、墨(翟 )“之兼愛 ”、老 (子 )“之清凈自守 ”、釋 (迦 )之“究心性命”,雖然都與儒家之“道”大異,但總還是一種“自得”之學。“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夸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圣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于言詞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詞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人們?nèi)魪男Ч摮霭l(fā),會以為圣人之學就是要成為“圣賢”,其結(jié)果必然是以“圣人之道”太高遠,且勞而無功,人之所不能做到,怎可以之為人生之志?無其“志”,故“學”也僅僅限于在古之幾部經(jīng)典中摘章尋句,辨名析理,求取功名利祿,以為“學”盡在此矣,豈不大謬哉!陽明子深刻自省云:“某幼不問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崤c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于斯道,斃而已者?!盵1](卷 7,PP.230-231)陽明子以二十余年的生命時光,先習騎射、后好辭章,再學仙佛,終至堅定其習“圣學”之決心,過程不可謂不長,曲折不可謂不多,而其間思想的苦惱亦不可謂不深。但陽明子與世俗之學人不同之處是,其率性之真,終其一生皆立其學之本在“自得”,是“學以為己”而非“學以為人”,是實做“圣賢”而非專營詞章訓詁。
陽明子高足錢德洪總結(jié)其師一生為學時言:“少之時,馳騁于辭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于圣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后,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睘楹螐慕倘恕爸泻弦弧弊兌鵀椤办o坐”,又再變?yōu)椤爸铝贾蹦?陽明子在貴陽教“知行合一”時,有些學人可通,有些卻是“意見先入”,亦即爭執(zhí)“知”為何?“行”又為何?知行怎樣才能統(tǒng)一?等等問題,流于辯名析理的“學問”一途,“徒為口耳同異之辯”,與“學以為圣賢”不合。所以,陽明子開始教學人們?nèi)ァ办o坐”,向內(nèi)心領(lǐng)悟,有些學者似乎也有所得,“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所以,陽明子最后只教人“致良知”:“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 ,不落一邊?!盵1](卷 41,PP.1574-1575)“致良知”是陽明子從《孟子》書中取“良知”一詞與《大學》書中“致知”一說加以綜合,形成的一個核心觀念。學者無需外求,只在內(nèi)識先驗具備的本然之善,并自然彰顯以推致于萬事萬物即可,簡單明白,無需去爭論“口耳同異”。而“致良知”之說,從“致”到“良知”都是一種顯現(xiàn)推致的行為,“知”本身即是一思維行動,故而是“即知即行”。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則要學者“學為圣人”而非孜孜矻矻于“學圣賢”之理論與學說。陽明子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直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尋討功夫。”[1](卷 41,P.1575)可見 ,陽明子的“致良知 ”實包含了儒學的精義——由工夫以證本體。陳多旭認為:“工夫之于本體的意義,一方面,按照儒學心性論的理念,人秉承于天道的原初之性本是至善的,但由于后天私智物欲之蔽,人往往從其本然狀態(tài)的自我中分化出來,失去其真實,故而需要工夫以‘復性,復歸天命之全,所以,工夫是實現(xiàn)本體的條件。另一方面,由工夫所證之本體并非一靜止之物,而是在工夫踐履過程和現(xiàn)實人倫生活中不斷呈現(xiàn)而獲得內(nèi)在肯定者。因此,工夫踐履過程實亦本體的存在、呈現(xiàn)方式?!盵3]如果說“致”是工夫,則“良知”即本體;“致良知”就是一即工夫即本體的動態(tài)過程,最終實現(xiàn)良知呈現(xiàn)、天理流行,以至獲得“洞見全體,直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之精神靈魂的大愉樂。
可是,陽明子終身“學以為圣人”,且言其為此“斃而已者”,他是否真的成為了“圣人”?對這一問題,即便其弟子們亦無人敢言老師已成“圣”了。《說文 》解“圣 ”字曰:“圣 ,通也 ,從耳 ,呈聲?!薄笆ァ钡淖钤缰馐锹犛X特別敏銳者,后引申為才能特異的無所不通者。在儒家學說中,“圣人”是“盡倫”之意,也就是說,是道德上的完人,具有最完整的道德人格,也具備最高的道德品質(zhì)。如此高的境界是一般之人、甚至于特殊之人也是難以達到的,因此,世人以“圣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所可取”,不以儒學為“自得”之“成圣之學”,僅視其為一種詞章記誦之學說或理論,甚至于當其為通過“場屋”考試的敲門磚、謀取利祿的工具也就順理成章了。陽明子則以“人皆可以成堯舜”的古訓出發(fā),肯定“滿街都是圣人”,因為“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1](卷 20,P.790)這是說,因為人人生而具有不學而能、不教而會之“良知”,而“心之良知是謂圣,圣人之學,是一種學圣之過程,不是已成‘圣人’之意。在陽明子那里,‘學圣’唯是致此良知而已”。這是一種動機論的說法而非效果論的進路。所以,“為圣人”不過就是發(fā)顯、推致、光大其“本心”而已。
從“成圣”之可能、根據(jù)來說,“人人可以成堯舜”,但具體做的過程則是艱難的,“圣賢”是難以企及的。現(xiàn)實的路途只能是周敦頤提出的“希圣希賢”說:“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于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過則圣,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4](PP.28-29)這是說,向?qū)W之人,要建構(gòu)起一個效仿的榜樣系統(tǒng),孔圣自是難以企及,但以伊尹之“志”為“志”,以顏回之“學 ”為“學 ”,則若真能超過 ,則為“圣 ”;若能差不多,則成“賢”;即便達不到,也能得到社會及歷史的“美名”。陽明子對周氏之“希圣希賢”說應(yīng)該是大為贊成的,他說:“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敝苁险f“?!?、陽明講“致”,都是把儒家之學視為實做“圣賢”之學,要世人努力去做,而非僅僅在學說圈子里辨明是非、真假,以之來希世取寵、科場得意。
可見,陽明子一方面由“致良知”證明了人之成圣成賢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在觀念上明辨了“儒學”與“圣人之學”之間的區(qū)別,以“圣人必可學而至”為自己終身的生死之求。那么,他真正達到的是一種什么樣的人格境界及生命氣象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即“狂者胸次”。
據(jù)鄒守益記載,當時有人品評陽明說:“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氣節(jié),或以勛烈,而公克兼之。獨除卻講學一節(jié),即全人矣。”而陽明大笑曰:我一生除卻文章、政事、氣節(jié)和勛烈,只講學一事亦可以臻“全人”。此真可謂“狂”,不可避免地遭到他人的詆毀與非議。于是,陽明子再分辨說:“古之狂者,嘐嘐圣人而行不掩言,世所謂敗闕也,而圣門以列中行之次。忠信廉潔,刺之無可刺,世所謂完全也,而圣門以為德之賊。某愿為狂者以進取,不愿為愿以媚世?!盵1](卷41,P.1569)“狂者”指直道而行者,其進取意志強,率性而為,既不為世俗言論所動,亦不屈從于權(quán)貴。一般人指“狂者”為敗德,而孔子則視其為“圣人之次”;而“鄉(xiāng)愿”者,既以德行來取悅君子,又與小人同流合污來取媚于世俗,世人以為他們是“完人”,而圣門則指其為“德之賊”。
弟子們曾經(jīng)告訴陽明說:近來對他的非議特別多,有以先生位高權(quán)重之“忌妒謗”,有以先生“學日明”只為同宋儒爭異同之“學術(shù)謗”,還有以先生天下從之游的學生越來越多,“與其進不保其往”之身謗。陽明子坦陳:三者都有,“吾自南京以前,尚有鄉(xiāng)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迴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弟子們再問及“狂者”與“鄉(xiāng)愿”的區(qū)別,陽明答曰:“鄉(xiāng)愿以忠信廉潔見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裾咧敬婀湃?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入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幾可與裁?!盵1](卷 35,PP.1287-1288)所謂“闊略事情”即通常人們所講的不通人情世故,不會做“人”,但“狂者”就是如此去做,他們志存高遠,直道而行,從不需掩飾什么,所以只要“一克念”即可以入圣人之列。陽明明確告白天下:自己是一個只聽任內(nèi)在良知而行的“狂者”,所以對世俗之種種非議毫不掛于心,功名利祿亦毫無所動。
觀陽明子一生行事,實如一真正的“狂者”:新婚之日與道士談養(yǎng)生而整夜不歸;為體會宋儒“格物致知”之意在父衙內(nèi)格竹子七日而患病;于陽明洞內(nèi)修道已至“先知”卻翻然醒悟佛道之非;在宸濠之變中不待圣命毅然決然聚各郡縣之兵直搗南昌。當然更能表現(xiàn)其“狂者胸次”的是陽明謫居貴州龍場時,思州太守屬下一小吏借故羞辱陽明,要其下跪謝罪。陽明子堅拒之,作《答毛憲副》一文,其云:“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嘗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茍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鐘,爵以侯王之貴,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于流離鼠逐之微乎?某之居此,蓋瘴癘蠱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嘗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盵1](卷21,PP.801-802)“跪”與“不跪”并不取決于權(quán)勢地位的高下,而是以禮義為標準。陽明子此時雖為“廢遂小臣”,亦決意不受逼迫而下跪。通篇凜然正氣,死都不懼,還怕什么?“狂者”之能“狂”的關(guān)鍵,在持有道義。陽明子自信忠信禮義之道在握,故而“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間,能夠無所畏懼,堂堂正正?!翱裾摺敝蜗罂芍^躍然于字里行間。
嘉靖三年 (1524)八月,正是中秋時節(jié),陽明子設(shè)席于天泉橋,赴宴者門人百余人之多。酒半酣,歌聲漸起,門人或投壸勸酒,或擊鼓助興,或泛舟湖中,好一派“風乎舞雩,詠而歸”之景。陽明子為詩云:“萬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靄忽然生。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闲帕贾幻?從他外物豈能攖!老夫今夜狂歌發(fā),化作鈞天滿太清。”又云:“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須憐絕學經(jīng)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盵1](卷 20,P.787)以明月喻“良知”,堅信雖有陰霾之遮蔽,終會云散霧消,“良知”勃然而顯,陽明子自信悟此“良知”乃是千載絕學,是他“百死千難中得來”,故而在此月白如晝、清風徐徐中,他勃然“狂歌發(fā)”;又以孔子以曾點之“狂”為得我情之故事喻已之心情。“天泉夜宴”可以說是一出人生大戲,整個是陽明子“狂者胸次”之經(jīng)典顯現(xiàn),而其一生的事跡無不說明,他遵循內(nèi)在良知的導引,生死以求成圣成賢,終至于“狂者”而后已,與圣人之境只在毫厘之間,真正實現(xiàn)了一名儒者之“希圣希賢”之求,為天下人矗立起一座人生的豐碑。
第一,陽明子釋“圣人之學”的“學”為動詞,圣學即實做圣人之學,并立志做“圣賢”,對學術(shù)界及現(xiàn)代學人有特別重大的啟迪。尤如對《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一句話的理解。有人理解成:不斷地學習,并且經(jīng)常溫習它,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嗎?這樣去理解其實大錯特錯了,其意應(yīng)該是:學習一種知識并不斷地在實踐行動中去驗證,這不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嗎?對今天的學界及教界來說,許多人往往都把儒學當作現(xiàn)代學科分類中的一門學科,是一些用以講課以獲得“課時費”的材料,或者是一些撰寫論文、出版專著、得到課題經(jīng)費、評職稱的歷史文化資源;而文科的學生們則往往把儒學當成完成考試的一種答題內(nèi)容、寫畢業(yè)論文的材料、撰寫論文的引文等等??傊?儒學可悲地當作了沽名釣譽的工具,如獲得畢業(yè)證、碩士博士學位和副教授教授職稱的敲門磚。此離儒學的真精神——實做圣賢——不啻十萬八千里啊!這樣,本質(zhì)為實踐理性之“道德 ”、“倫理 ”(“德 ”與“理 ”都應(yīng)該理解成動詞,實顯其“德”、實做其“理”)成為“道德學”與“倫理學”。也就是說,實踐理性轉(zhuǎn)變?yōu)榧兇饫硇浴D(zhuǎn)變成一種知識的系統(tǒng)、學說的體系,只是“知”而不包括“行”。其實,按周敦頤、王陽明“希圣希賢”之“自得之學”,一個人也許最終難以成“圣賢”,也應(yīng)該以成“圣賢”為之求。比如,陽明子以天縱之才,11歲就立志成“圣賢”,可成圣成賢之路還是太難了,曾因“格竹子”而大病,出入釋老、辭章而幾十年,最后也才修到“狂者”之境。所以,王陽明經(jīng)過一番長期艱苦的探索成“圣賢”之方法和途徑之后,34歲的王陽明教人的并不是最終非要“成圣成賢”,而是“必為圣人之志”,去“希圣希賢”,倡知行合一之教,意思是說:人們只要立“志”做“圣賢”,從天地之“生生之道”的本體之悟到人心本善仁愛之心的樹立,再到“致良知”的即知即行,人們就可以在平日里盡量使自己的一言一行中規(guī)中矩,此實已離“圣賢”不遠矣,如此也就足矣!“志”者,動機也,這個動機的樹立不是從功利性的結(jié)果來形成,亦非從學說的完整和辨析來看,而是從自我心性本“仁”(“良知”)的體認與發(fā)顯來獲得。一個人只要有“成圣成賢”的動機,又有努力實行的人生行為,那就夠了,結(jié)果如何、效果怎樣、是否真的能夠成為“圣賢”,則是不必去在意的。所以,陽明子云:“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盵1](卷 33,P.1231)也就是說,一個人最終成不了圣賢不要緊,關(guān)鍵要有成圣成賢的追求,并實做圣賢之事就行了??梢?立“志”、立“圣賢”之志才是關(guān)鍵,人人如此之思如此之行,提升中國人的道德品行、推進和諧社會和諧世界的建設(shè)也就不難了。所以,在今日要改變經(jīng)濟發(fā)展而道德滑坡的現(xiàn)象,要重振社會的道德教化,一定要改變效果論的做法,拋棄空談理論、學術(shù)清談的方式,恢復動機論和實踐論的提倡,這就是我們在現(xiàn)代道德建設(shè)中研究與學習陽明子人生之求的重大理論價值與實踐意義。
第二,從陽明子立志為“圣賢”的生死之求來看,其給現(xiàn)代人之人生觀的啟迪是:一個人要有遠大的前途、做大事,非要早立高遠之志向不可。志向高,人生勢能才大;志向遠,人生追求之沖力才持久。反之,志向低、志向小,則人生動力有限,人生發(fā)展有限,最終人生之成就必不大,甚至于無。陽明子因其能以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之“圣賢”為志,所以能歷千辛萬苦而不動搖,蒙九死一生仍勇往直前,這樣,其開拓之人生事業(yè)宏闊無比,做出了驚人的世功與學問,獲得了不朽之人生成就。
[1]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吳光,等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黃宗羲.浙中工門學案二 [M]//明儒學案:卷 12.北京:中華書局,1985.
[3]陳多旭.教化與工夫——解讀儒學的一個獨特視角[N].中國社會科學院報,2009-06-09.
[4]周敦頤.志學:第十章 [M]//周敦頤集·通書.譚松林,等整理.長沙:岳麓書社,2002.
Exploring Yangm ing's Philosophy of Life
ZHENG Xiao-jiang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JiangxiNormalUniversity,Nanchang 330027,China)
This article m ainly explores Yangm ing's pursuit of life and discusses its m odern implications.It holds the position that Yangm ing regarded“Sages w ill gain their goal by studying”as pursuit of life,regarded“l(fā)earning”of“Shenxue”as a verb which m eans“l(fā)earning sages”.Confucian learning is not theory but becom ing sages practically,and the concept em bodies Yangm ing's personality of“Kuangzhexiongci”.
W ang Yangm ing;pursuit of life;“sage”and“sw agger”;theoretical exploration
B248.2
A
1674-2338(2010)06-0024-06
2009-01-12
鄭曉江(1957-),男,江西萬載縣人,江西師范大學道德與人生研究所所長、哲學系教授,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理事,中國實學研究會理事,武漢大學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主要研究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化,尤擅生死哲學與生命教育的研究。
山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