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軒
(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山西太原 030001)
大眾化文學道路上的艱難跋涉
——評趙樹理的小說創(chuàng)作
段崇軒
(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山西太原 030001)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上,趙樹理之所以具有獨特、重要的位置,就在于他成功地開創(chuàng)了大眾化文學潮流。趙樹理的大眾化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特征有:首先是立足農村發(fā)展和農民利益,勇于提出一些敏銳、重要的社會問題,構成他所謂的“問題小說”;其次是扎根于農民中間,與他們同甘共苦,在創(chuàng)作中真實地表達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思想感情,準確地表現農村的時代變化、民情風俗;再者是真正把農民看作推動歷史前進的主體,塑造出多種多樣的農民形象來,讓農民在文學舞臺上占據應有的位置;最后一點是堅持文學為農民服務的思想,把民間藝術作為文學發(fā)展的基礎,創(chuàng)造出一種通俗的、大眾的、民族的審美形式來。
趙樹理;大眾化;特征;影響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上,趙樹理之所以具有獨特、重要的位置,就在于他成功地開創(chuàng)了大眾化文學潮流,并為此執(zhí)著地探索、奮斗了一生。他的創(chuàng)作,真正突破了新文學發(fā)展中長期攻克不了的難關,被奉為“旗幟”和“方向”,深刻地影響了現代、當代文學的面貌和走向。
大眾化文學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形成了一個興盛期,但其理論主張、審美追求卻是因人而異、豐富多樣的。趙樹理的大眾化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是最樸素、最本原的。其主要特征有這樣幾個方面:首先是立足農村發(fā)展和農民利益,勇于提出一些敏銳、重要的社會問題,構成他所謂的“問題小說”;其次是扎根于農民中間,與他們同甘共苦,在創(chuàng)作中真實地表達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思想感情,準確地表現農村的時代變化、民情風俗;再者是真正把農民看作推動歷史前進的主體,塑造出多種多樣的農民形象來,讓農民在文學舞臺上占據應有的位置。最后一點是堅持文學為農民服務的思想,把民間藝術作為文學發(fā)展的基礎,創(chuàng)造出一種通俗的、大眾的、民族的審美形式來。這四個方面構成了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基本內容和形態(tài),代表了現當代文學史上大眾化文學所達到的高度?,F當代作家追求大眾化創(chuàng)作的可謂人數甚眾,但抵達趙樹理高度的并不多見。但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道路卻不是一帆風順。上世紀40年代他的文學思想和追求,與革命戰(zhàn)爭、農村運動以及政治意識形態(tài)頗多重合,他被推舉為主流文學的代表,是他“春風得意”的時期。而五六十年代他繼續(xù)堅守自己的文學道路,就與越來越失控的社會發(fā)展和更激進的意識形態(tài)相抵觸,矛盾逐漸加劇,他被扣上“落后”、“右傾”乃至“反動”的帽子,他的大眾化創(chuàng)作以及人生命運,也走向了末路。
趙樹理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長、中、短篇兼顧。長篇小說有《李家莊變遷》《靈泉洞》《三里灣》等數部,藝術上最成熟的是后一部。中篇小說有《李有才板話》《邪不壓正》等。短篇小說代表作有《小二黑結婚》《地板》《福貴》《傳家寶》《登記》《“鍛煉鍛煉”》《套不住的手》等。在現代文學時期是沒有中篇小說概念的,中型規(guī)模的小說都劃到短篇小說里,因此可以說代表他創(chuàng)作成就的,是眾多的中短篇小說。有文學史家指出:“比較起來說,趙樹理的一些短篇就顯得較為成熟。雖然要寫好短篇也不容易,或者更困難,趙樹理卻可以說是短篇的能手,而還缺乏駕馭長篇巨構的天才。”[1]康濯則在1962年稱:“趙樹理在我們老一輩的作家群里,應該說是近20年來最杰出也最扎實的一位短篇大師?!盵2]其實趙樹理在創(chuàng)作談中,很少單獨講到短篇小說。他只是覺得,短篇小說這一文體,更能及時、有效地反映現實生活和他的思想感情,更能靈活、全面地實踐他的大眾化文學構想。
趙樹理有一句被人廣為傳播的話,他說自己的作品:是要“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①引自陳荒煤:《向趙樹理方向邁進》,《人民日報》1947年8月10日。他還有一段被人稱道的話:“我的作品,我自己常常叫它是‘問題小說’。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我寫的小說,都是我下鄉(xiāng)工作時在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展,應該把它提出來?!盵3]424這兩句樸實無華、明白有力的話,把政治和老百姓、農村工作與社會問題這些有關“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聯系在了一起,表達了趙樹理的一種社會抱負和文學雄心。他首先是一個有思想的黨的農村工作者,其次才是一位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是為農村工作服務的,是他全部工作的一個組成部分。他認同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理想和農村戰(zhàn)略,但他又認為在具體實踐中常常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他必須以一個“主人公”的職責,通過小說揭示出來,以達到匡助和“干預”政治的目的,同時起到宣傳、教育“老百姓”的作用。正如錢理群等說的:“共產黨所領導的農村變革與其相應的方針政策對農民命運、心理、情緒的影響,成為趙樹理觀察與表現農村生活的重心所在。他自覺地追求創(chuàng)作對現實生活的緊密配合的宣傳、鼓動作用和指導作用,又不滯留于公式化概念化的困境,他的作品除了融入對農民的摯愛情感,也融入歷史考察的理智?!盵4]477但趙樹理的“問題小說”,卻是含蓄、機智、藝術的。他在小說中提出的問題,往往是一些具體的工作問題、個人命運問題等,但透過這個“窗口”,又讓人們窺見農村錯綜復雜的歷史變遷、政治風云、階級斗爭等等。小說最初提出的問題,反而顯得不那么重要了。趙樹理用的是以小見大、由此及彼的藝術手法,可以稱之為春秋筆法。短篇小說就是一種“借一斑以窺全豹”的藝術,趙樹理的思維方式正合短篇小說之道。
從1937—1942年,趙樹理在晉東南的革命根據地從事抗日宣傳工作,主編報紙副刊,就開始了大眾化寫作,在《抗戰(zhàn)生活》《中國人》等報紙上,發(fā)表了三四十篇短小通俗的小小說,這些作品取材當時抗戰(zhàn)時期生活,有的揭露日軍的種種罪行;有的表現抗日戰(zhàn)士和農民的頑強、機智斗爭;有的描繪農村的勞動、家庭以及人際交往等民間生活。這批作品生活逼真、題材多樣、寫法靈活,很受根據地軍民喜愛。但從藝術角度講,構思粗糙、主題膚淺、語言直露,還停留在宣傳品層面。這一時期作家用心創(chuàng)作、值得肯定的作品有如下幾篇?!对偕洝酚贸墒斓恼禄伢w小說形式,通過楊二牛從普通泥水匠到抗日游擊隊一員的人生故事,表現了一個青年農民的“再生”之路,意在激發(fā)根據地青年投身革命的勇氣和決心?!洞虻?jié)h奸》描寫了某村唯利是圖的保官,以給城市紗廠招工之名,實為日軍機場雇傭苦力的真實故事,及時、尖銳地揭露了一些漢奸出賣鄉(xiāng)親、效力日軍的罪惡勾當,提醒人們要警惕、挫敗漢奸的陰謀詭計。這些作品雖然有較強的現實性,“問題”也很突出,但畢竟缺乏足夠的思想力量和藝術創(chuàng)造。
1943—1949年是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輝煌時期,創(chuàng)作了多部出色、成熟的中短篇小說,這些作品都具有“問題小說”的特征?!缎《诮Y婚》表面看是寫小二黑與小芹的戀愛故事,批判封建婚姻、倡導自由愛情。但“問題”的背后,揭示了根據地農村依然盤踞著封建惡霸勢力,一些地痞流氓混入了新政權。阻礙青年婚姻自主的,不僅有舊式家庭的頑固父母,更有農村的封建惡霸勢力,作品內涵遠遠超過了“問題”?!独钣胁虐逶挕返膭?chuàng)作,針對的是“有些很熱心的青年同事,不了解農村中的實際情況,為表面上的工作成績所迷惑”,[3]183作家要揭示出那些“模范村”的真相來,讓年輕的工作干部有所警覺。但作家在展開閻家山的矛盾中,更深廣地揭開了村政權的選舉內幕。權力依然在舊村長閻恒元家族之手,新選入的年輕干部也被一個個拉攏而變質。村干部在開展工作中陽奉陰違、謀取私利,卻哄騙了上級派來的年輕干部,貧苦農民依舊受著壓迫和剝削,作著反抗和斗爭。作家?guī)缀跏侨轿坏乇憩F了新舊政權轉換時犬牙交錯的政治、經濟、文化斗爭?!缎安粔赫访鸵豢春孟裨趯懴潞哟迩嗄贶浻⒑托毜膽賽酃适?但故事發(fā)生在土改過程中,作家說“這個故事是套進去的,但并不是一種穿插,而是把它當作一條繩子來用——把我要說明的事情都掛在它身上,可又不把它當成主要部分”。[3]196而作家的真正意圖是“想寫出當時當地土改全部過程中的各種經驗教訓,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眾讀了知所趨避”。[3]194小說從“婚姻問題”進入,真實而細膩地表現了抗戰(zhàn)局勢下土改運動的波折,特別是“極左”傾向,農村政權的不純,流氓分子的捷足先登,中農的猶豫觀望……可謂是農村土改運動的全景圖。趙樹理“問題小說”的價值,就在因了作家對農村生活的諳熟與洞察,在自覺不自覺中揭示了許多被遮蔽的深層問題,同時由于作家藝術功底的深厚,避免了這類小說的圖解化弊端。
到五六十年代,雖然趙樹理依然是文壇的一面“旗幟”,依然有佳作問世,但他的“問題小說”卻漸漸暗淡、凋謝了。亦如孫犁說的:“他的創(chuàng)作遲緩了,拘束了,嚴密了,慎重了。因此,就多少失去了當年的青春潑辣的力量?!盵5]其原因就在于他對現實社會的感受和認識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了諸多錯位,他難以準確地把握時代脈搏,更難以提出敏銳而重要的社會問題。譬如意識形態(tài)一直在強調和夸大階級斗爭,而趙樹理則認為:“從生產資料的所有權方面看,農村的階級是消滅了。”[3]565他固執(zhí)地相信一些理論家“所有制改變了階級就消滅了”的觀點。在根本問題上的“糊涂”和“違上”,影響了他對整個社會的理性判斷。《登記》在藝術上是一篇精品,但在思想上是《小二黑結婚》的重復?!侗砻鲬B(tài)度》寫農村老黨員、老革命,在革命成功之后的退坡思想和自發(fā)傾向,是一種普遍現象,算不上是作家的發(fā)現?!独隙~》折射出作家的一種矛盾心理,即在農村工作中是制定生產定額重要?還是發(fā)揚革命精神重要?小說的結論是:“有了定額也不是就不要革命精神了?!弊骷疫€是屈從了意識形態(tài)。而在作家的最后兩篇短篇小說《互作鑒定》和《賣煙葉》里,過分放大了中學畢業(yè)生耽于幻想、不安心農村勞動問題的嚴重性,甚至把它描寫成是一個人的人格、道德缺陷,則顯示了他保守、偏激的思想和性格。這一時期只有《“鍛煉鍛煉”》隱含了尖銳的社會問題。這篇內涵和結構十分復雜的小說,作家主觀上是“批評中農干部的和事佬的思想問題”,[3]425但客觀上卻提出了農業(yè)社以及各級干部同普通農民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的重大問題。特別是對中間的、落后的農民,是用調和的方法感化他們?還是用專制的手段壓服他們?怎樣改變一些農民同社會主義集體的離心離德現象?1958年正是三面紅旗狂飆突進的時期,趙樹理在小說中顯露出的這些問題,可謂針針見血,體現了一個人民作家的社會良知和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強大力量。趙樹理在五六十年代之所以不能寫出更多的優(yōu)秀“問題小說”,根源就在越來越強橫、激進的意識形態(tài)違背了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越來越“體制化”的文壇容不得不同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
趙樹理小說中有一種珍貴元素,就是濃郁的“民間性”,即作品體現出來的民間思想立場和對民間社會生活的逼真展示。陳思和說:“他是屬于中國民間傳統(tǒng)中比較有政治頭腦和政治熱情的農村知識分子,他把民間傳統(tǒng)作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自愿當個‘文攤文學家’,完全出于自覺的選擇?!盵6]有論者總是把趙樹理說成是地道的農民,其實他的身份非常復雜,且存在著內在的矛盾和沖突。大體說來,他是一個“三位一體”的作家。他首先是一個具有現代思想意識的農村干部,作為一名黨員他真誠地相信黨的思想、路線和政策,但作為一個受過“五四”思想熏陶的知識分子,他又有一般干部沒有的現代思想觀念。其次他是一個具有政治文化頭腦的傳統(tǒng)農民,他一生扎根于農村和農民中間,保持著一個普通農民的思想感情、生活習慣,但他又繼承了中國歷史上那些杰出農民的文化品格,富有一種農民領袖的思想、眼光和性格。此外他是一個對民間藝術情有獨鐘的現實主義作家,他像眾多的現代作家一樣,投身革命、關注現實,但他的文學理想卻是創(chuàng)造一種像民間藝術那樣的現代小說。而在多元交織的身份中,有一個堅定的內核,那就是立足民間、為了農民,這是他的出發(fā)點,也是他的歸屬點。
其實一個作家真正深入民間、熟悉民間,就會寫出生活的真實,發(fā)現社會的問題,但對大多數知識分子作家來說,這卻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趙樹理精辟指出:“所謂‘大眾立場’,就是‘為大眾打算’的意思,但這不是主觀上變一變觀念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因為各階層的生活習慣不同,造成了許多不易理解的隔閡,所以必須到群眾中去體驗群眾生活。勞苦大眾的生活,比起洋房子里的生活來是地獄,我們必須得有入地獄的精神?!盵3]191趙樹理的優(yōu)勢是,他既像普通農民一樣沉在生活底層,又超越了農民的思想、視野的局限?!缎《诮Y婚》和《李有才板話》中所揭示的農村新政權中的隱患和亂象,沒有對農村社會的諳熟于心和明辨是非的政治眼光,是很難發(fā)現的。對人的獨立、自主、生存、命運的關懷與思考,是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陡YF》痛切地揭示了主人公由一位好青年變?yōu)槊暫艹舻摹百嚾恕钡那铓v史,批判了封建家族社會的剝削、壓迫和偽善的本質,還窮苦農民以善良、勤勞、清白的品格。《孟祥英翻身》和《傳家寶》都寫的是舊式家庭中的婆媳關系,主宰家庭“領導權”的婆婆,實際上代表的是封建倫理道德,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年輕媳婦只有投身社會、參加勞動、勇敢抗爭,才能爭取到政治、經濟乃至家庭地位。趙樹理在他的小說中,繼承了“五四”的“立人”思想?!兜匕濉贰缎〗浝怼冯m然題材、人物很不相同,但都涉及到了農村革命中的經濟問題。在減租減息運動中,人們弄不清糧食究竟是地板換的,還是勞力換的?成為運動的思想障礙。趙樹理通過地主王老三的親口講述,證實了“糧食確確實實是勞力換的”這樣一個樸素的經濟原理。村里的合作社是一個新生事物,但賬本及算賬卻掌握在原來的投機商人手里,新上任的小經理三喜克服了沒文化、不懂賬的困難,細心揣摩、刻苦鉆研,終于學會了算賬管賬,從行政到經濟都掌了權。趙樹理精通農村經濟,他從經濟問題入手,發(fā)現了農村革命中的一些重要“癥結”,表現了底層社會的真實情狀。
楊義指出:“趙樹理小說的現實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濃郁的晉東南鄉(xiāng)土民俗色彩。他善于寫田間勞作和農家百藝,善于寫陰陽神鬼迷信和夫婦婆媳長短,那些窯洞里、土炕頭、禾場上、槐樹下的舉止談吐,在他寫來都是得心應手,驅遣自如,貼切自然,直至窮形極相。”[7]中國這個長期而緩慢的農業(yè)社會,形成了古老、龐雜、獨特的民間社會。民間社會既是一種有形的、物資的存在,又是一種無形的、文化的存在,它幾乎是包羅萬象的。中國近現代以來的反封建斗爭與運動,已把民間社會沖擊得分崩離析,但作為一種根深蒂固的社會“小傳統(tǒng)”,它依然頑強地殘存著、延續(xù)著。趙樹理是一個深深浸潤于民間生活的人,他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無意地表現了許多地域特色的東西,構成了小說一種土色土香的底色。
趙樹理小說中突出的民情風俗描寫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
民間信仰風俗描寫。《小二黑結婚》中的二諸葛,“抬腳動手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用算卦占卜來決定他和家人的行動;三仙姑則是一個老神婆,擺香案、裝天神,引得村人紛紛來求財問病。一個村子就有兩位活神仙,可見神靈崇拜風氣之盛。趙樹理是抱著一種含笑的諷刺來描寫這種民間風俗的?!都訇P公》里寫的敬拜關公廟會,本意是通過給關老爺找替身,真神顯靈,懲惡揚善,彰顯民意,但這一風俗后來卻成為以假亂真、賴人作惡、社首謀財的荒唐戲法。《求雨》中的龍王廟祈雨,是一種隆重的、虔誠的民間儀式,具有鼓舞人心、抵抗旱災的正面作用,然而在流傳過程中,卻成為地主敲詐農民、掠奪土地的契機。新政權領導農民修渠引水、抵御干旱,使少數人的祈雨變成一種可笑的迷信活動。趙樹理一方面活靈活現地描繪了這些民間風俗,另一方面又展現了它在時代浪潮下的土崩瓦解。
人生禮儀風俗描寫?!侗P龍峪》里寫12個青年“結拜干弟兄”,怎樣擺供、點香、敬神,怎樣磕頭、起誓、唱戲,雖然儀式不見得規(guī)范,但一幫青年的真誠、義氣、豪情,躍然紙上?!缎安粔赫分袑懡Y親的男方給女方送大禮。女方家如何鄭重迎客、飯后開食盒、借機“挑禮”,男方媒人怎樣調解、找理由搪塞、好言安撫,一場送禮收禮,把男女兩家的心態(tài)、人們對財禮的重視,寫得出神入化。
民間文化娛樂風俗描寫。趙樹理在多篇小說中寫到農村的唱戲、鬧紅火、辦八音會,特別是在《劉二和與王繼圣》里,描寫了鄉(xiāng)村孩子在寬闊的坪上扮演武打戲,在山溝里玩水汪沖旱汪,全村動員在關帝廟唱大戲,把民間的文化娛樂活動,渲染得有聲有色、妙趣橫生。
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士農工商四大階層,農民是最龐大、最根本的一個階層。但在文學藝術中,主要角色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等,農民的身影幾近于無。從“五四”文學到“左翼”文學,知識分子作家都意識到了“要以農工大眾為我們的對象”,但農民要么是被憐憫、被啟蒙的對象,要么是概念化、公式化的“木偶”,農民距離文藝還很遠。只有到了20世紀40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到了趙樹理筆下,底層農民才真正走進小說,成為堂堂正正的主人公,大眾化文學才落到實處。文學形象的根本轉換,自然與解放區(qū)廣大農民的崛起,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倡導的特定環(huán)境有關,但也與趙樹理的思想觀念、文學實踐相連。40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農民、兵士的形象已大批出現,但作為藝術形象還顯得單薄而粗糙。直到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農民作為文學主角,才鏗鏘有力地站立起來,從此有了農民形象的獨立畫廊。李潔非在評價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意義時說:“他是以農民為本位的鄉(xiāng)村文學敘事的鼻祖。他是歷史上第一個用平行視角來描寫和敘述中國農民的作家,也是歷史上第一個原汁原味使用農民口語寫作的作家?!盵8]
趙樹理小說中,農民類型的豐富、典型形象的眾多,是許多鄉(xiāng)土小說作家難以企及的。他受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用階級分析的思想去評判人物,自然有失人物自身的復雜性,但也抓住了特定歷史時期人物的本質特征。他較少沿用現代作家典型化的方法去塑造人物,而是采用古典作家類型化的手法刻畫人物,注重人物的行動、社會特征,反倒使人物的性格更加鮮明,同樣達到了典型的高度。從一定意義上說,這些理念、方法和手法,更吻合短篇小說的寫人規(guī)律。
精心描繪中間人物。趙樹理說:“其實,很先進與很落后的人,常是少數,居于中游者,倒是多數。”[3]644中間人物不僅是多數,而且最能折射時代變化,更富有文學意味,因此趙樹理筆下這樣的形象最多,刻畫也最成功。善良、本分、懦弱,滿腦子陰陽八卦的二諸葛;保守、怕事、搖擺,但沉得住氣的王聚財;自私、落后、倔犟,一心盼望參加革命的兒子改變窮家的楊老太爺。這些都是老一代中農形象,各有性格特點。老秦和老驢都是貧苦農民出身,既善良又勤勞,但前者腦子里裝滿封建等級意識,有一種怕上欺下的國民劣根性,而后者心甘情愿做財主的長工,表現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奴性。福貴和秋生在村里名聲不好,既偷且賭,但他們在本質上是一些有良知、有血性的農民。是不仁道的封建社會“逼良為娼”,在新的社會他們很快改邪歸正,成為了新人。還有屢被上下級批評為“和事”、“右傾”,實則諳熟農民心理、深懂“中庸之道”的社主任王聚海。這些形象都頗有思想和藝術深度。趙樹理格外熟悉農村中的家庭婦女,刻畫出許多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譬如在家里役使老實丈夫,用“頂神”的辦法吸引青年滿足情感渴望的“三仙姑”;年輕時漂亮、風流,經歷過痛苦的愛情、婚姻,終于站到了自由戀愛的女兒一邊的“小飛蛾”;譬如潑婦式的“小腿疼”,嬌氣而有心計的“吃不飽”等等。這些女性形象,在時代發(fā)展中表現出某些落后色彩,屬于民間形象。對這些中間的、落后的人物,趙樹理同情他們的處境,諷刺他們的弱點,揭露他們的劣根,期望他們跟上時代的步伐。
努力塑造先進農民。政治意識形態(tài)一直要求作家要塑造本階級的先進、英雄人物。趙樹理在寫人上,最得心應手的是那些老一代的中間人物,但在塑造先進、英雄人物上也付出了很大努力。譬如二牛、小二黑、三喜等,譬如小芹、軟英、艾艾、金桂等。這些新人形象大多顯得簡單、清淺甚至有概念化痕跡,但他們純樸、向上的品格,追求個人幸福和群體事業(yè)的精神,代表了部分先進農民的成長方向。在趙樹理筆下,最杰出的先進農民形象是李有才和老楊。李有才是閻家山的“外來戶”、一個放羊漢,一貧如洗,但他天性樂觀、幽默,一肚子知識笑話,又會編說快板,他的土窯洞成為窮人的“俱樂部”和“議事廳”,他用說快板的藝術方式,揭露了村里地主惡霸的罪行和陰謀,團結和鼓舞了農民在減租減息和土地改革中的斗爭,成為一個“無冕”而核心的農民領袖。老楊是一個由長工成為縣級領導的農村工作干部,他依然保持著農民的樸素本色,工作踏實細致,與農民情如魚水,對敵斗爭則有勇有謀,是一個成熟、優(yōu)秀的干部形象。在這兩個人物身上,寄托了趙樹理理想農民的愿望。
真情謳歌純正農民。中國農民的成分是極為復雜的,什么是傳統(tǒng)的、純正的農民?并不好回答。中間的、落后的、先進的農民,只是一種社會概念。五六十年代是一個強制作家寫“英雄人物”的時代,但趙樹理對這一理論很懷疑,他固執(zhí)地認為英雄人物的特征是:“他們有遠大的理想,一聲不響,勤勤懇懇地在那里建設社會主義,別人知道他,也是這樣干,別人不知道他,也是這樣干?!盵3]420其實這樣的英雄人物跟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是毫不沾邊的,倒很接近民間那種傳統(tǒng)的、純正的農民。1960—1962年,趙樹理在創(chuàng)作的苦惱中寫出了幾個堅實而獨特的形象?!短撞蛔〉氖帧芬岳限r民陳秉正的一雙手為切入點,真誠地歌頌了老人純樸、熱心、勤勞的品格,突出地表現了他把勞動當作人生需要和快樂的精神境界?!秾嵏杉遗擞栏!肥且黄o實小說,主人公潘永福已是縣委委員、農工部長,他在一項項艱巨的工作中,聯系群眾、苦干實干、精心謀劃,創(chuàng)造出非凡的業(yè)績,傳統(tǒng)農民那種務實和苦干精神在他身上始終如一?!稄垇砼d》里的老農民張來興,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好廚師,一生走南闖北,伺候過無數東家、官員,但耿直的個性和手藝人的倔勁,如鐵骨傲然不倒,傳統(tǒng)農民的正直和自尊在這位廚師身上永不褪色。這樣的純正農民形象在趙樹理過去的小說中是沒有的,作家正是用這樣的形象對抗和解構著到處流行的“假大空”式的“英雄人物”。
深刻揭露異化、變質農民。趙樹理在小說中還刻畫了兩種“反面”農民形象。一種是已經異化為壓迫和剝削窮苦農民的地主、惡霸分子,如閻恒元、王老萬、劉錫元、金旺、興旺等,作家揭露了他們兇狠、貪婪、狡猾的丑惡本性。另一種是在農村革命中成為積極分子、新政權干部后腐化變質的青年農民,如小元、馬鳳鳴、小旦、小昌等,作家批判了他們自私、享樂、投機、專權的墮落行為。但這兩種農民形象,作家沒有充分展開,帶有簡單化、臉譜化的傾向。
在當代文學怎樣發(fā)展的問題上,趙樹理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構想。他認為當代文學實際上面對著三種文學資源和傳統(tǒng),即古典文學的、民間文藝的、外國文學的。事實上在現當代文學的實踐中,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作家已經把外國文學作為自己的傳承資源了,構成了占主流地位的“五四”文學潮流。趙樹理尊重新文學,曾經學習、效仿過,但深感其“與人民大眾無緣”。解放區(qū)文學之后,以民間文藝為資源的大眾化文學漸成氣候,但依然位居邊緣,發(fā)展緩慢。趙樹理認為當代文學應當在民間文藝的基礎上去發(fā)展,并把它作為主流,因為“這份遺產是人民大眾自己創(chuàng)造的,所以在內容上、在風格上都和人民大眾沒有隔閡。我們的文學要為人民大眾服務,自然就不得不重視這份遺產,就不得不以它為一個開展文藝運動的基礎,就不得不從它中間來吸取養(yǎng)料,豐富自己”。[3]260趙樹理的思想顯然有些偏激,很難被大多數知識分子作家所贊同,但卻蘊涵著深刻的真理,因此他的探索就注定是孤獨、困難的。
五六十年代的文壇上,有“南周北趙”的美談。意為南方的周立波和北方的趙樹理,均以濃郁的民族內容和風格,在文壇上形成了“雙峰并峙”的文學風景。但周立波是從外國文學走向民族形式的,而趙樹理是由民間文藝進入民族風格的,二人殊途同歸。趙樹理在文學的根本問題上,思想是固執(zhí)的,但在藝術借鑒上則是開放的。正如董之林所說:“趙樹理小說既是傳統(tǒng)的,又不全是傳統(tǒng)的;既是現代的,又不全是現代的,恍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一種大俗大雅的氣度?!盵9]可以說,趙樹理小說是以民間說唱文藝為樣態(tài),以古典白話小說為底色,以“五四”小說思想為高度的一種“集大成”文體。
確立在場的“現代說書人”,拉近小說同農民讀者的距離。錢理群等說:“他對中國以說唱文學為基礎的傳統(tǒng)小說的結構方式、敘述方式、表現手段進行了揚棄與改造,創(chuàng)造了一種評書體的現代小說形式,既使農民為主體的中國讀者樂意接受,又能夠反映現代生活,表現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情感與心理。”[4]485中國古代的評書、話本小說,既是一種文人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民間藝術,其中必然有一個說書人,這已成為一種小說傳統(tǒng),且深受人們喜歡。但現代小說放棄了說書人,寫作變成了自說自話,作家隱藏在幕后。趙樹理接續(xù)了古代小說的傳統(tǒng),在作品中重新確立“說書人”,一下子拉近了同農民的距離,恢復了小說之“說”的特性。讀趙樹理的每一篇小說,讀者都會感到有一個在場的、特定的“說書人”,端坐面前,娓娓講述。他既是一個舊式的、民間的說書藝人,口中不時會迸出“讀者朋友”、“閑話少說”、“書歸正傳”、“這里就非交代一下不行了”這樣的說書用語,把故事講得一波三折、細針密線、生動感人。同時又是一個關注現實、思想深刻的現代作家,摒棄了舊式說書人的貧嘴賣弄、故作玄虛的習氣,講得真實簡練、入情入理,把愛憎評判融入故事情節(jié)的自然推進中。傳統(tǒng)說書人的章法、技藝和現代作家的思想、藝術的自然融合,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現代說書人形象。
創(chuàng)造多樣化的故事小說模式,提高民族形式的藝術品味。中國古代小說重故事情節(jié),形成了一套完整、豐富的故事小說模式;現代小說重人物形象、重作家體驗,又構成了姿態(tài)紛呈的小說藝術模式。但廣大的農民讀者還是喜歡故事小說,就同現代小說產生了隔膜。趙樹理既鐘情傳統(tǒng)的故事小說,也熟悉結構多樣的現代小說。為了滿足農民讀者的審美趣味,趙樹理把兩類小說的寫法進行融合和再造,形成了以故事情節(jié)為主體,兼顧塑造人物、營造情景等多樣化的故事小說模式。大體說來,他的小說有三種敘事類型。一種是故事類模式,如《小二黑結婚》寫小二黑與小芹從相愛到受挫到“團圓”的戀愛故事,如《李有才板話》寫閻家山從減租減息到改選村政權的嚴峻斗爭,如《登記》寫艾艾與小晚從戀愛到“登記”結婚的曲折過程,都有一個起承轉合的完整故事。趙樹理不僅把故事講得有波有瀾、引人入勝,同時在故事的推進中把各個人物的性格刻畫了出來,故事與人物相得益彰。另一種是人物類模式,這類小說旨在塑造一位豐滿的人物形象,卻沒有一個集中的、動人的故事,適宜用現代小說的寫法。但趙樹理硬是在寫人的小說中強化了故事性,使這種小說同樣受到了普通讀者的歡迎。譬如《套不住的手》,作家藝術地抓住了主人公陳秉正一雙特殊的手,詳細講述了幾個關于手的故事,既使小說有了生動有趣的小故事,又凸顯了老農民的感人形象。譬如《張來興》,作家寫一個民間廚師大半生的經歷,從“縱剖面”入筆,但在敘述中著重突出了主人公違抗舊局長和巧做煎整魚兩個故事,是從“橫斷面”突破,就把人物的品格和個性表現出來了。還有《福貴》《孟祥英翻身》等,都采用了選擇典型小故事、在故事鏈中突出人物形象的方法。這與通過環(huán)境描寫、心理刻畫寫人的現代手法是迥然不同的。還有一種是情景類小說,既不著重講故事、也不著重寫人物,只有那么一個環(huán)境、一種情景,卻要折射時代變化、寄寓社會主題。其實這是一種現代型小說。趙樹理借用了這種小說模式,卻同樣加強了小說的故事特征,譬如早期創(chuàng)作的《金字》是一篇社會諷刺小說,情節(jié)只有一個:寫教書先生“我”奉命為即將提升的舊鎮(zhèn)長寫帳子,但作家卻把寫帳子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井然有序,可以當故事去讀。譬如《田寡婦看瓜》,一篇千字小說,寫了田寡婦眼中秋生的兩次表現,作家同樣把故事的前因后果講述得頗有趣味,讀來歷歷在目。在刻畫人物、展示情景的小說中加強故事性,在講述故事的小說里突出人物性,無不體現出趙樹理的一種藝術苦心,豐富了傳統(tǒng)小說的表現能力和審美趣味。
錘煉渾然一體的敘述語言,創(chuàng)造質樸剛健的民族風格。趙樹理是當代“語言藝術大師”,在小說語言上進行了長期的探索和革新,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語言藝術。他把鮮活豐富的農民口語進行提煉、升華,變成了質樸純正的當代文學語言;他把講故事式的敘述語言作為小說語言的主體,將描寫語言化入敘述之中,實現了語體上的和諧統(tǒng)一;他把評書體的語言方式與現代小說的語言格調相結合,使作品變得既可看又能說。他把提純的方言土語引入小說,平添了作品的地域特色與民族神韻。概而言之,他的小說語言立足現實、面向大眾,融合雅俗,形成了一種樸實、幽默、雋永、剛健的民族特質和風格。
趙樹理從上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在大眾化的文學道路上跋涉了40年,為中國的現當代文學開拓了一個壯觀的文學潮流。但大眾化文學是一項曲折、艱難的事業(yè),其間又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纏繞在一起,因此在60年代中期漸漸走向衰微。趙樹理在1966年的一份書面檢查中沉痛地說:“我在這方面的錯誤,就在于不甘心失敗,不承認現實。事實上我多年所提倡要繼承的東西因無人響應而歸于消滅了。”[10]大眾化文學激流雖然退潮了,趙樹理的思想和他的作品卻是常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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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趙樹理.趙樹理全集(5)[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0:391.
(責任編輯:畢光明)
Abstract:Zhao Shuli’s unique and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development stems from his successful initiation of the popular literary trend.Zhao’s popular literary thought and writing are characterized as follows:firstly,his focus on rural development and the interests of far mers aswell as his courage in raising some acute and vital social issues-the very foundation of his“novels on problems”;secondly,his commi tment to far mers and his sharing weal and woe with them,his genuine embodiment of their living conditions,thoughts and feelings aswell as his accurate representation of various changes and folkways in rural areas;thirdly,his view on the contribution of far mers to the progressof history and his delineation of a variety of farmer figures to the effect of endowing far merswith their deserved position;and lastly,his persistent thought of literature for farmers and of literary development being based on folk art to the point of his ability to present a common,popular and national aesthetic pattern.
Key words:Zhao Shuli;popularization;features;influence
On Zhao Shuli’s Novel Writing
DUAN Chong-xuan
(Writers Association of Shanxi Province,Taiyuan030001,China)
I206.7
A
1674-5310(2010)-06-0013-06
2010-09-28
段崇軒(1952-),男,山西原平人,現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