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穎琦
(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南寧 530004)
欲說還休的兩難:“紅色經(jīng)典”情欲書寫策略
韓穎琦
(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南寧 530004)
情欲描寫是小說的重要敘事元素之一,在中國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情欲描寫呈現(xiàn)出重“情”輕“欲”的傾向。在“紅色經(jīng)典”小說中,情欲描寫一向被認為是不可逾越的雷區(qū),但這并不是說“紅色經(jīng)典”中就沒有情欲描寫,只是這種書寫采取了某種特殊的方式和策略,即正面人物遠離情欲,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情欲泛濫??偟卣f來,“紅色經(jīng)典”的情欲書寫處于欲說還休的兩難境地。
“紅色經(jīng)典”;情欲書寫;策略;兩難境地
情欲描寫是“紅色經(jīng)典”小說創(chuàng)作不可逾越的雷區(qū),這似乎早已成為共識,但如果因此便得出“紅色經(jīng)典”沒有情欲描寫的結(jié)論,則似乎過于簡單和輕率了。的確,在“紅色經(jīng)典”小說中,“革命”與“情欲”是兩套相互矛盾和排斥的話語系統(tǒng),但情欲描寫是文學(xué)作品中一項重要的、無法回避的敘事元素,中國文學(xué)也有情欲描寫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即使在“純潔”和“純粹”的紅色書寫中也依然得到繼承,當然,在繼承中有改寫。在中國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情欲描寫呈現(xiàn)出重“情”輕“欲”的傾向,而在“紅色經(jīng)典”中,情欲描寫以某種特殊的方式或隱或顯地存在著,采取的書寫策略是正面人物遠離情欲(但非禁絕),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情欲泛濫。
在中國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情欲描寫呈現(xiàn)出重“情”輕“欲”的傾向。最早的《詩經(jīng)》、《楚辭》等雖然不乏寫“情”的篇章,但幾乎不帶有“欲”的成分,確如孔子所言的“思無邪”、“樂而不淫”。唐詩宋詞中出現(xiàn)了一些淫辭艷句,尤其在開放的盛唐時期,對“欲”也采取了相對寬松的態(tài)度,不過文人們?nèi)匀灰蕴N藉和典雅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最高追求,至多在詩詞中意淫一番。自宋以來,“欲”面臨著被完全禁絕的命運,文人們自然對其退避三舍。元明后情況似乎有所改觀,王實甫的《西廂記》涉足情欲描寫,張生與鶯鶯西廂幽會一段,實際上就是包裹在典雅文字外衣下的大膽的偷情描寫。和晚明漸起的重利益與享樂的社會風(fēng)氣相呼應(yīng),湯顯祖、李贄等人倡導(dǎo)“至情”、“唯情”等肯定人欲的思想,以對抗“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xué),《牡丹亭》即是這種倡導(dǎo)在文學(xué)上的實踐,深居閨中的杜麗娘因向往愛情而暗生思春之情,在夢中與同樣渴望愛情的書生柳夢梅幽會,后兩人歷經(jīng)生死考驗終成眷屬,大團圓的結(jié)局表明作者對情欲的贊美與肯定。相比之下,《西廂記》由“情”生“欲”,而《牡丹亭》先“欲”后“情”,這個變化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不同時代的情欲觀所發(fā)生的微妙變化。
情欲描寫在《三言二拍》中也有大量的展示,據(jù)統(tǒng)計,在120篇小說中,涉及此類題材的約占到1/4之多。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可以看到“重情而輕貞操的觀念和把愛情看得比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更為重要”的新觀念的萌發(fā),“勸善懲惡的幌子下,實際上是大膽地肯定了人性、人的自然欲望的合理性?!盵1]作者對三巧兒失身一事所作的大膽辯解,在當時是需要勇氣的,正如夏志清先生指出的那樣,三巧兒之所以讓人難忘,“不光在于她諷刺般地數(shù)說丈夫的動機高尚、寬宏大量,準備以死相報,更重要的是,她的思考是對愛的窘境具有諷刺意味的評論:對肉體和精神的忠實并不總與丈夫的愛水火不相容;而通奸也未必意味著夫妻間的不忠?!盵2]333《金瓶梅》的出現(xiàn)以及緊隨其后的《肉蒲團》等艷情小說的跟風(fēng),將情欲描寫放大到一個幾近泛濫的程度?!督鹌棵贰肥且徊侩S處可見露骨性描寫的驚世駭俗的所謂“淫書”,充斥全書的都是世俗生活中的男男女女,小說不厭其煩地津津樂道于西門慶與眾多女子的縱欲無度,不過作者也看到“那頻繁的性鏖戰(zhàn)并沒有給生活增加愉快,而是為其所累。”在對待“欲”的態(tài)度上,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那樣,“這位小說家持那種常見于明代白話短篇小說中兩面倒的態(tài)度:表面上順從儒家道德,又暗地里同情情人和追歡逐樂者”。[2]185,199雖然《金瓶梅》真實地反映了16世紀中國城市生活的某些方面,然而最終還是難逃被禁的命運,足見即使在欲望暗流涌動的都市,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固有觀念仍然十分強大。與《金瓶梅》的“重欲”相比,《紅樓夢》則顯然是“抑欲”的,《紅樓夢》雖通篇關(guān)涉情欲,然“以情至上”始終是其貫穿始終的理念。在寫“情”方面,晚清的小說創(chuàng)作極其豐富和繁榮,就連由圣僧圣徒和神仙妖怪們組成的《西游記》,也同樣充滿了濃郁的世俗人情味:牛魔王撇下結(jié)發(fā)妻子羅剎公主,被擁有百萬家私的玉面公主招贅為夫;天篷元帥因酒后“色膽如天叫似雷”調(diào)戲嫦娥而被貶到凡間,然而到了凡間仍然不能忘情,常常在女人、女妖面前鬧出笑話。豬八戒作為一個“放大了普通世俗之人的形象”,他“嫉妒、吝嗇、膽小貪吃、沉湎于世俗生活享受”,“他對出家生活一無興趣”,“除了大飽口福和摟著女人酣睡之外別無他求”,難怪在修成正果后如來佛祖說他“色情未泯”。作為吳承恩創(chuàng)造的成功的喜劇形象,豬八戒“象征著缺乏宗教追求和神話式抱負的粗俗的縱欲生活”。[2]149,159其中第23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試禪心”就妙趣橫生地描摹了豬八戒在取經(jīng)途中備受性饑渴折磨的可憐又可笑的窘態(tài),但豬八戒雖“好色”卻不“淫亂”。
然而在英雄書寫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英雄人物大都是清心寡欲的。他們要么對“欲”退避三舍,如《水滸傳》宋江娶閻婆惜為妾卻常常把她一個人丟在家中;盧俊義要不是冷落了妻子,妻子也不會在私通管家之后又陷害于他;楊雄常常因為練武不理會寂寞的妻子,給了她與和尚通奸的機會等。他們要么對“欲”心生厭惡,諸如高衙內(nèi)因貪戀林沖娘子美貌而欲置林沖于死地,閻婆惜和張文遠有奸情后被宋江殺死,潘巧云與和尚裴如海通奸被楊雄所殺,潘金蓮與西門慶通奸并合謀毒害武大郎被武松結(jié)果了性命,矮腳虎王英為貪女色而不惜與兄弟翻臉,神醫(yī)安道全在相好的妓女李巧奴被殺后無奈上了梁山等。他們一般沒有妻小,即使娶了妻,對她們也常常冷落到很少用情的地步(用情專一的林沖當屬鳳毛麟角),只要妻子安守住本分不紅杏出墻就行。“色傷身”是習(xí)武之人的固有觀念,因此《水滸傳》雖然設(shè)計了很多和“情欲”相關(guān)的情節(jié),但這些情節(jié)都無一例外地指向“紅顏禍水”。王英是好漢中的好色之徒,這也是他只能位列英雄榜末流的一個原因吧,宋江評論王英的話很能代表梁山好漢(實際上是作者)對情欲的態(tài)度: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而像高衙內(nèi)之類的則是淫邪的色狼了,和王英招致的是讀者善意的嘲諷不同,他們則是完完全全的壞蛋,為人所不齒?!拔寤⑸蠈ⅰ敝椎年P(guān)羽是一個更典型的、不為財色所動的大英雄,在曹營他不僅對劉備兩位夫人目不斜視、周全伺候有上下尊卑之禮,而且對曹操贈送的十位美女也絲毫不動心。相比之下雖也堪稱英雄但卻被作者所貶抑的曹操,在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上就要隨便得多,作者寫曹操攻下宛城后和太守張繡的嬸子相好等。雖然據(jù)稱歷史上的關(guān)羽也是位愛美女的英雄,據(jù)《三國志關(guān)羽傳》裴松之注《蜀記》,關(guān)羽在攻打下邳滅呂布時,曾要求城破后把呂布部將秦宜祿的妻子給他,可后來曹操貪其貌美據(jù)為己有,關(guān)羽對此耿耿于懷。不過小說中的關(guān)羽已經(jīng)被“神化”和“凈化”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了,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輕情欲的英雄更為人仰慕。
到了清末民初,“小說界革命”興起,《新小說》明確闡明“本報宗旨,專在借小說家言,以發(fā)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一切淫猥鄙野之言,有傷德育者,在所必摒?!盵3]59“寫情小說。人類有公性情二:一曰英雄,二曰男女。情之為物,固天地間一要素矣。本報竊附《國風(fēng)》之義,不廢《關(guān)雎》之亂,但意必蘊藉,言必雅馴。”[3]62因此民初言情小說在情欲書寫上,“不是太淫蕩,而是太圣潔——不但沒有性挑逗的場面,連稍微肉欲一點的鏡頭都沒有,至多只是男女主人公的一點‘非分之想。’”[4]214雖然對于新小說中“情欲”尺度的把握在《再答某君書》中有詳述:“夫言情小說者,非專言男女之欲也”,[3]566“不能不寫情欲,卻不可專寫情欲,豈但不可專寫情欲,且當于不得已時偶一寫之,以引起正文?!盵3]567難怪有論家把新小說的情場概括為“無情的情場”。[4]211在鼓吹個性解放的“五四”時期,兩性關(guān)系的革命、情欲的解放成為一時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競相追捧的熱點,熱情激進的作家們紛紛“在社會全景中寫性說欲”(黃子平語),在此開放的語境中,我們看到了阿Q想要和吳媽困覺的原始情欲的萌發(fā)和壓抑(魯迅《阿Q正傳》),沉淪者在情欲和生存的雙重困境中苦苦掙扎發(fā)出的悲號(郁達夫《沉淪》),都市青年男女在幻滅、動搖、追求中“瘋狂地尋覓肉的享樂,新奇的性欲的刺激”(茅盾《幻滅》)……顯然,種種情欲的書寫之所以能夠確立起合法性,蓋因其在革命和解放的大主題下充當?shù)氖堑谰呓巧?/p>
同樣以革命的名義,這“敘事安全區(qū)”的陣地卻沒有繼續(xù)鞏固下去,而是曇花一現(xiàn)般地淡出文學(xué)的視線。正如黃子平發(fā)出的疑問,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fēng)驟雨》、《創(chuàng)業(yè)史》、《紅旗譜》、《青春之歌》、《保衛(wèi)延安》、《上海的早晨》等史詩性的“紅色經(jīng)典”中,“革命已經(jīng)變得如此圣潔和純真了”,為什么會如此呢?“革命的成功使人們‘翻了身’,也許翻過來了的身體應(yīng)是‘無性的身體’?革命的成功也許極大地擴展了人們的視野,在新的社會全景中‘性’所占的比例縮小到近無有?革命的成功也許強制人們集中注意力到更迫切的目標,使‘性’悄然沒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盲區(qū)?也許革命的成功要求重寫一個更適宜青少年閱讀的歷史教材,擔(dān)負起革命先輩圣賢化的使命?”這一連串問題的確引人深思,有不同論者從不同角度試著解答這些疑問,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可以基本達成一致的觀點是,“‘反動階級’享有性描寫特權(quán)的傳統(tǒng),仍在當代革命長篇小說中得到延伸?!盵5]63-65
雖然對當時的大多數(shù)作家來說,“革命”與“情欲”分屬相互矛盾和排斥的兩套話語體系,但食色乃人之本性,文學(xué)作品又怎能棄人之本性于不顧?“紅色經(jīng)典”無論多么“紅色”多么“經(jīng)典”,也不例外。在《風(fēng)云初記》“縫褂子”的場景中,春兒和芒種有了最初的情欲萌動:他聞到從春兒小褂領(lǐng)子里發(fā)出來的熱汗味,他覺得渾身發(fā)熱,出氣也粗起來。春兒抬頭望了他一眼,一股紅色的浪頭,從她的脖頸涌上來,像新漲的河水,一下就掩蓋了她的臉面。相比之下,《山鄉(xiāng)巨變》中正面人物的“欲”被賦予了更多的筆墨,在對待陳大春和盛淑君戀愛的態(tài)度上,周立波不僅沒有回避而且以極欣賞和贊美的口吻書寫了兩人情欲爆發(fā)的場面:當盛淑君順勢撲到陳大春懷里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因為這“身體的陡然的接觸”而“使得他們的關(guān)系起了一個重大的突變”,“男性的莊嚴和少女的矜持,通通讓位給一種不由自主地火熱的放縱?!痹谶@里,理智的力量被情欲的燃燒毀滅了,兩人的戀愛變成了“一種對于對方的無條件的傾倒了”。作者寫出了這“傾倒”的全過程:他用全身的氣力緊緊摟住她,把她的腰子箍得她叫痛,箍得緊緊貼近自己的圍身。他的寬闊的胸口感到她的柔軟的胸脯的里面有一個東西在劇烈地蹦跳。她用手臂纏住他頸根,把自己發(fā)燒的臉更加貼近他的臉……一種銷魂奪魄的、濃濃密密的狂情泛濫的接觸開始了,這種“人類傳統(tǒng)的接觸”就是“做一個呂字”。在《敵后武工隊》魏強和汪霞的戀愛過程中,和勇敢潑辣的盛淑君一樣,作為女性的汪霞扮演了比較主動的角色:她伸手去接子彈,同時,也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大膽地攬在自己隆起的胸前,而后,又挪到嘴邊上來親吻,小聲地叨念:“你呀!你真好,真是叫人……”
但總體來看,對于英雄的情欲書寫,尤其是其中“欲”的書寫,“紅色經(jīng)典”作家們還是采取了謹慎甚至是回避的態(tài)度。《新兒女英雄傳》中牛大水和楊小梅的戀愛就是這樣,楊小梅結(jié)過婚生過孩子,而牛大水對此竟連一絲嫉妒的情緒也不曾出現(xiàn)過?!都t旗譜》在江濤對嚴萍的愛情中,雖然他們有便利的條件經(jīng)常在一起,所做的卻只不過是讀書和談理想,而且江濤始終以一種“啟蒙者”的姿態(tài)“盡一切能力幫助她進步”,要把她“鍛煉成一個壓軋不爛的革命者”;運濤和春蘭的戀愛雖然感人肺腑,卻圣潔得只能在痛苦無望的相思中默默地等待?!渡洁l(xiāng)巨變》中社長劉雨生在新婚之夜因為心里總想著工作,竟然在上床之前把新娘子一個人扔在房里,直到到社里里里外外巡視看見一切妥帖才往家走。在《創(chuàng)業(yè)史》梁生寶和改霞的關(guān)系中,更是因為梁生寶認為戀愛會影響他一心一意為村民服務(wù)而對改霞忽冷忽熱,當有人問他和改霞親過嘴沒有,梁生寶便嚴厲地斥責(zé)對方這種“不堪入耳”的“爛臟話”?!兑盎鸫猴L(fēng)斗古城》中楊曉冬在面對銀環(huán)對他個人問題的試探時明確表示了“先公后私”的態(tài)度,即使在他對銀環(huán)產(chǎn)生了好感后,也在心理不斷地告誡著自己,讓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不得不承認,“在西方,愛情能提升個人品格,讓人做得更好;可是在中國小說里,愛情卻會把主角拖垮,是一種侵蝕男人力量的壞東西?!盵6]情欲”和“革命”這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必然導(dǎo)致作家在面對這一問題時猶疑不定、欲說還羞的姿態(tài)。在《苦菜花》花子和長工老起的戀愛事件中,這種困擾著人物的矛盾心理正折射出作家的兩難境遇。小說先是以贊美的口吻書寫了花子和老起“純樸真摯的愛情”、“如火觸焦柴那樣,熾烈地燃燒起來”的欲望,然而事情暴露后,花子卻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迷茫中。小說第15章中有一段花子的心理描寫:花子痛苦地想著:不,這不單是自己的恥辱,她更記住自己是共產(chǎn)黨員,她的行為是對黨有害的。她要被開除,像逐出叛徒那樣。她是干部,這對工作起多大的壞影響啊!她痛苦極了,深恨自己對不起黨,對不起革命。但她心里又感到抱屈,感到不平,她不知道為什么不該和自己心愛的人結(jié)婚,為什么要受別人的橫暴干涉。這一點是她至死也不會屈服的。她只責(zé)備自己不該有了孩子,為此妨礙了她的革命工作。她氣恨急了就要打掉孩子,可是老起抱著她哭,她的心立刻軟下來。而有時實在無法,他痛心地勸她把孩子打掉,她反倒又哭著拒絕他。最后互相擦著淚水分開了。
總之,“紅色經(jīng)典”中也不乏涉及到“情”的場面,但幾乎都摒棄了男女之間“性”的吸引。雖然不能否認,沒有了肉體的愛情是殘缺的愛情,但在愛情成為革命理念下的產(chǎn)物的特殊年代,“性”無疑成了諱莫如深的話題,精神戀愛便成了正面人物唯一的選擇。作家對于筆下人物愛情的描寫所采取的策略是:讓男女雙方在共同革命理想的追求中,純潔地以戰(zhàn)友和同志的身份進行著理智而神圣的交往,而且這種交往也總是因雙方忙于革命而變得若有若無、甚至以失敗告終。
因此為保險起見,對于情欲場面的展現(xiàn),作家們要么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要么繼承起反動階級享有性描寫特權(quán)的傳統(tǒng),并不惜將反動階級的“情欲”作變態(tài)處理,如《苦菜花》中杏莉娘在陰森高大的住宅里守活寡,空虛和孤寂中與長工王長鎖偷情;漢奸宮少尼對表嫂杏莉娘垂涎已久并最終強奸了她;大漢奸王柬芝同他情婦淑花一見面就像“見血的蒼蠅,粘在一塊”?!讹L(fēng)云初記》中破壞革命的浪蕩女俗兒才19歲的時候,就“把屋里拾掇得干干凈凈,糊上雪白的窗紙,鋪上大紅的被褥”,專等著男人們的到來?!稊澈笪涔り牎分泄凸返睦掀哦媚镌诟凸方Y(jié)婚前“風(fēng)流韻事并不少”,婚后“有一伙子偽軍和特務(wù)常找她來往”,哈巴狗不僅不過問還默認并鼓勵二姑娘和劉奎勝鬼混,為的是自己能得到提拔。《林海雪原》中的蝴蝶迷先是和許大馬棒的長子“亂搞了一陣子”,后傍上了比她大一倍年紀的許大馬棒,許大馬棒把她排為第三房,她也不在乎,正像她自己宣揚的那樣:‘闊小姐開窯子,不為錢,為圖個快活?!泵俺涞廊说娜毡咎貏?wù)宋寶森道觀里不僅睡著女人,還強奸了其黨子黨孫小爐匠和一撮毛的老婆?!秴瘟河⑿蹅鳌分袠辶职钥靛a雪“和他大兒媳婦就有一手”?!读一鸾饎偂窅喊缘刂骱未竽门c其妹亂倫;《山鄉(xiāng)巨變》中的符賤庚對“村里所有漂亮的,以及稍微標致的姑娘,他都挨著個兒傾慕過”,等等。
其中《創(chuàng)業(yè)史》中素芳的情況值得一提。素芳算不得什么反面人物,也不是追求革命的進步青年,可作為女人,素芳身體里同樣充溢著和盛淑君一樣的對異性的渴望,不過她遠沒有盛淑君那么幸運,素芳在嫁給傻丈夫拴拴之前就已經(jīng)失身,后又在磨房中遭到了富農(nóng)堂姑父姚士杰的強奸。應(yīng)該說初版《創(chuàng)業(yè)史》“磨房”一段“情欲”描寫是符合素芳的身世遭遇的,其中素芳對堂姑父從厭惡到喜歡、從被迫到自愿的心理描寫,十分細膩,不難看出作家對素芳的同情和理解,因而在“素芳”這個農(nóng)村女人的名字前面,作家?guī)状渭由狭恕芭恕眱蓚€字,“女人素芳”顯然是暫時拋開了道德評判而僅僅把素芳當作女人看待,認可她追求情欲滿足的權(quán)利,對于她從表姑父那里獲得的生理快感和精神滿足也沒有加以批判和貶損:姚士杰給女人素芳多大的滿足!老老實實愛勞動的拴拴,什么時候那么親昵地抱過她呢?什么時候那么熱烈地親過她呢?世界上還有不卑視她,而對她好的人啊!不打她,不罵她,不給她臉色看,而喜愛她,摟她,親她,她的心怎能不順著堂姑父呢?小說在此并沒有簡單地將“磨房事件”做階級定性,而是寫出了當事人的真實心理變化。不過這些場面描寫只有在《創(chuàng)業(yè)史》的初版中才能看到,小說再版時刪去了“磨房”一段的情欲場面描寫,不難看出,柳青在生活真實狀態(tài)與革命文本規(guī)范要求之間的兩難選擇。雖然改版后的《創(chuàng)業(yè)史》更“干凈”了,卻在很大程度上喪失了原有的民間韻味和對人性深層次的思考。實際上,在素芳的不潔行為中,蘊含著一種反抗的力量,雖然這反抗的力量是那么弱小、那么微不足道,而且充滿著宿命和自暴自棄的成分。公平地說,素芳在性欲極度壓抑之下所做的近乎自殺式的反抗,其實是對自己作為“女人”應(yīng)有權(quán)利的堅守和捍衛(wèi)。
同樣的改寫情況也出現(xiàn)在《紅日》中,作家吳強在小說中安排了四對革命男女的戀愛,盡管沒有任何大膽暴露的情愛場面,也因為帶有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而受到批評,作家誠心實意地做了檢討并以實際行動對小說進行了多次潔化處理。吳強在《紅日》1959年5月修訂版序言中對小說中的愛情描寫做了說明,實際上是檢討,并表示修訂版對愛情部分所作的修改和刪減:“愛情是永恒的主題”,有人這樣說。我寫了愛情,但我不是把愛情作為主題的。在客觀生活里,愛情有份,戰(zhàn)爭的時候也不例外。生活里有愛情,就可以寫愛情,當然是對的。生活里有愛情,忽略它,不寫它,那也未為不可。寫,不寫,聽作者自由抉擇,這在我動筆以前,就理解到的。我在這兩者中間徘徊過。大概是由于聽到有些人說過寫軍隊、寫戰(zhàn)爭就不能寫愛情,有些人說過緊張、艱苦的斗爭里,哪有人談愛情之類的話,想證明一下事實不是那樣,把戰(zhàn)爭時期的生活比較全面地反映出來,表示寫戰(zhàn)爭生活的同時,也不妨寫點愛情生活,我便描畫了沈振新與黎青、梁波與華靜、楊軍與錢阿菊他們之間的一些生活中的微波細浪。既然寫了,也就只得寫了?!敖?jīng)一事,長一智”,事后檢視一下,在這個方面的破綻,也許比別的方面要明顯一些。我覺得,我確是沒有寫得恰到好處。有多寫了幾筆之處,有寫得不大合乎人物當時所處的情況之處,也有,可以這樣寫,而我那樣寫了。就全書全文來說,涉及愛情生活的分量,雖不算多,但還可以再少一些。為了回答好些同志的關(guān)注,便補救了一下,在前次和這次的版本里,對這一部分,都作了一些改動。
這樣的例子在“紅色經(jīng)典”小說中普遍存在。李英儒在1960年修改版的《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序言中提到,“修訂了某些不妥善的愛情糾葛”(主要表現(xiàn)在楊曉冬和銀環(huán)的關(guān)系上),“比原本有了進展”。就連當代武俠小說的英雄觀也難脫“兒女”與“英雄”矛盾對立的影子,就像《鹿鼎記》中蘇荃(原神龍教教主夫人,后成為韋小寶七個老婆之一)說韋小寶的那樣:又要做英雄,又想聽粉頭唱十八摸,這英雄可也太容易做了。不可否認,“人類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fā)出對生活的愛與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guī)范,任何政治條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盵7]然而也必須承認,“在任何一個社會里,人體都受到極其嚴厲的權(quán)力的控制。那些權(quán)力強加給它各種壓力、限制或義務(wù)?!盵8]155-156在“革命”和“情欲”糾纏不清的微妙關(guān)系中,“革命是用暴力改變社會體系的社會行為,革命也改變了人們在歷史時空中的位置,革命改變了人們的身體(頭發(fā)的故事,三寸金蓮的故事),革命也可能改變了人們談?wù)摵烷喿x自己身體的方式?!浴⒎巧眢w的全部,卻仿佛成為隱藏在身體深處的某種神秘性和本源性的東西,成為‘科學(xué)’探測的領(lǐng)域,成為‘革命’所要解放或壓抑或犧牲的能量?!盵5]66
縱觀現(xiàn)代文學(xué)“革命”與“情欲”糾纏交織的歷程,“五四”時期,張揚個人欲望由于是個性解放的重要內(nèi)容而得到肯定和提倡,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革命文學(xué)”的口號叫響,并且很快取代了“五四”新文學(xué)成為文壇的主導(dǎo),個人欲望的張揚逐漸湮沒在群體抗爭的激情之中,不過此時的“情欲”書寫并沒有成為禁區(qū),而是以“革命+戀愛”的模式得以保存,并且能從中能隱約領(lǐng)略到“才子佳人”的余韻,而在“紅色經(jīng)典”所展示的“情場”上,一面是正面人物純潔高尚的無欲之愛,一面是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肉欲的泛濫與狂歡。可以看到,在革命理想高高凌駕于個人情欲之上的紅色年代,只有遠“情”禁“欲”才能保證革命的純潔性和純粹性,這種純潔性和純粹性不僅表現(xiàn)在正面人物的自身修養(yǎng)上,也表現(xiàn)在他們對待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放蕩行為的態(tài)度上?!读趾Q┰分杏羞@樣一幕,楊子榮在威虎山上,狡猾的座山雕為試探和確定楊子榮身份,便以“蝴蝶迷和鄭三炮不大干凈”的丑事向他發(fā)問,楊子榮果然不知,不免一陣陣“心慌”,小說隨即解釋道,在審訊中“許大馬棒匪徒們的下流生活,卻問的極少極少”,這從另一個側(cè)面看出正面人物對此類事情的反感和排斥。當然,作家筆下的英雄總有隨機應(yīng)變的本領(lǐng),楊子榮最終巧妙機智地搪塞了過去。在《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中,就連從敵人陣營起義投誠到我方的敵偽團長關(guān)敬陶在起義前也具備了鄙視此類場景的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表現(xiàn)在他對妻子的敬重和關(guān)愛上,他非但堅持不娶妾,就連電影中出現(xiàn)的女星跳裸體舞的鏡頭,也鄙夷地不屑一顧,這似乎昭示著,具備起碼道德標準的人最終是一定會站到革命陣營中的。
總之,革命者以道德和理想的高尚壓制了性的欲望,以求獲得更純粹更徹底的革命姿態(tài),而被排斥在革命之外、充其量只能做觀眾的小人物和作為被革命對象的反面人物,則以肉欲的畸態(tài)狂歡來消解被批判被革命的恐懼和仇恨。這里不存在“革命”和“情欲”的融合與互為促進,也看不到肉體的狂歡為勝利的狂歡錦上添花的情況,只有非此即彼的要革命就壓抑欲望、釋放欲望便背離革命的二元對立。如果說以上的“紅色經(jīng)典”小說下面還涌動著“革命“和“情欲”糾纏沖撞的暗流,那么到了“文革”文學(xué)時期,包括“情欲”在內(nèi)的一切與物質(zhì)有關(guān)的東西都變成“一切理想追求的死硬障礙了”,[9]即“革命”書寫和“情欲”書寫徹底地分道揚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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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蘇聯(lián)〕巴赫金.巴赫金文論選[C].佟景韓,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122.
(責(zé)任編輯:畢光明)
Abstract:Erotic description is an important element of the novel.In Chinese literary tradition,erotic description paysmore attention to love than to sex,whereas erotic description has always been considered a taboo object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This does notmean the shortage of erotic description but a special way and strategy for its description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Protagonists are exempt from sexual passion while minor characters,esp.antagonists are overwhe lmed with lust.Generally speaking,erotic description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is in a dilemma.
Key words:“revolutionary classics”;strategies for erotic description;dilemma
A D ilemma:Strategies for Erotic Description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
HAN Ying-q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University,Nanning530004,China)
I 206.7
A
1674-5310(2010)-06-0026-05
廣西教育廳科研項目(200911LX05)“紅色經(jīng)典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敘事模式關(guān)系研究”成果。
2010-10-21
韓穎琦(1971-),女,漢族,吉林省吉林市人,文學(xué)博士,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中國通俗文學(xué)與大眾文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