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萌,趙學勇
(1.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2.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陜西西安 710054)
試論陜西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地域文化特色
郭 萌1,2,趙學勇1
(1.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2.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陜西西安 710054)
陜北黃土高原、關中平原、陜南山地三大地理板塊具有不同的地域文化特色,陜西作家深受其影響,形成了三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陜北文學以路遙為代表,深受生存文化影響,形成了宏闊大氣、粗獷奔放的創(chuàng)作風格;關中文學以陳忠實為代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形成了含蓄蘊藉、內(nèi)斂深沉的創(chuàng)作風格;陜南文學以賈平凹為代表,深受秦漢文化和荊楚文化影響,形成了或質(zhì)樸厚重、或自然樸素、或神秘鬼魅、或虛無縹緲的創(chuàng)作風格。
陜西當代文學;地域文化;生存文化;儒家文化;荊楚文化
陜西地理風貌的差異,形成了相互聯(lián)系又各自獨立的陜北黃土高原、關中平原、陜南山地三大地理板塊。地域的差異性和復雜性促成了陜西三種不同的地域文化,而陜西作家的創(chuàng)作受地域文化的影響較大,形成了三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藝術風格。關于陜西三地的文學藝術特點,賈平凹有著深刻的見地:“陜北,原為黃土堆積,大塊結構,起伏連綿,給人以粗獷、古拙之感覺,這一點,單從山川河流所致而產(chǎn)生的風土人情、又以此折射反映出的山曲民歌來看,陜北民歌的旋律起伏不大而舒緩悠遠。相反,陜南山嶺拔地而起,彎彎有奇崖,崖崖有清流,春夏秋冬之分明,朝夕陰晴之變化,使其山歌忽起忽落,委婉幻變。而關中,一馬平川,褐黃凝重,地間劃一的渭河,亙于天邊的地平線,其產(chǎn)生的秦腔必是慷慨激昂之律了。于是,勢必產(chǎn)生了以路遙為代表的陜北作家特色,以陳忠實為代表的關中作家特色,以王蓬為代表的陜南作家特色?!盵1]其實,賈平凹本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體現(xiàn)了陜南相應的地域文化特色。
陜北黃土高原位于黃河中游,西部是隴東、寧夏,東部為黃河、晉西大峽谷,北接毛烏素大沙漠和蒙古草原,處于黃土高原向蒙古草原過渡地帶。再加上年降水量極少,屬于中溫帶半干旱氣候類型,因此,人們選擇了適宜生存的半農(nóng)半牧的生活方式。長期大規(guī)模的砍伐森林使這里日益荒漠化,形成了山荒嶺禿、溝壑縱橫的地表特征。
土地的貧瘠、氣候的干旱、生活的艱辛,使陜北文化帶有鮮明的生存文化特征,這種特征決定了路遙的創(chuàng)作無法超越對現(xiàn)實生存苦難的關注。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陜北人,對現(xiàn)實生存苦難的真切感受決定了路遙從文學創(chuàng)作初始,就時刻關注著陜北人民苦難的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沉浮。不管是路遙還是他筆下的人物,在面對苦難時所表現(xiàn)出的粗獷豪放、豁達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透露出了陜北人特有的文化姿態(tài)。路遙是從陜北高原一個自然環(huán)境極為惡劣也極為貧困的山村走出來的,饑餓是他成長過程中最刻骨銘心的體驗。為了生存,七歲時他被過繼給了伯父,這無疑使他遭受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貧困。生活的困頓使他形成了“內(nèi)向憂郁的性格、倔強剛毅的氣質(zhì),形成了吃苦耐勞、自強不息的品格?!盵2]“要有所收獲,達到目標,就應當對自己殘酷一點”[3],路遙常將人生道路上的坎坷理解為人生的必修課,把痛苦理解為走向成熟的最好課程,他小說中的人物大都經(jīng)受了苦難的洗禮,從而演繹出一幕幕震撼心靈的悲劇。從馬健強、高加林到孫少安、孫少平,面對苦難,他們不但沒有退縮、屈服,反而表現(xiàn)出了更加頑強的生命意志和生存毅力。以孫少平為例,在縣城上中學時,每餐只能吃兩個焦黑的高粱面饃,五分錢的清水煮蘿卜也是一種奢望。“每天從下午兩點到吃飯這一段時間,饑餓使他兩眼冒花,天旋地轉(zhuǎn),思維完全不存在了,兩條打戰(zhàn)的腿,只能機械地蠕動”。但就在這種極度的痛苦之中,他還萌發(fā)了要求改變生活、改變命運的決心和勇氣。孫少平赤手空拳地走出雙水村,到黃原縣當攬工漢掙錢。為了拿“高工資”,他寧愿干小工行里最苦的活兒——把澆過水的濕磚頭,用手一塊一塊往樓上扔。他用自己一雙粗糙的手、一副健壯的身體,靠出賣勞動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全家人的開支以及妹妹蘭香的學費。當一天的勞動結束后,他會很滿足地在微弱的燈光下看書,在書的世界里獲取感人的魅力與力量。路遙的苦難意識具有陜北黃土地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即在苦難的磨礪中主動地建構高尚的人格和追求理想的人生。英國美學家斯馬特 (N.Smart)指出:“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xiàn)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哪怕表現(xiàn)出的僅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靈感,使他能超越平時的自己。”[4]從孫少平等路遙筆下眾多的人物形象身上,我們不難感受到這種在生命的抗爭沖動中所展現(xiàn)的悲劇美,也不難體會出路遙小說中洋溢著的青春的激情和苦澀的浪漫詩意。
陜北道路崎嶇,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因而儒家文化對這里的滲透相對緩慢而微弱。加之農(nóng)耕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的沖突、碰撞與重組,使這里的文化具有古老性和原初性。首先,它保留了人類原初古老的人性美和人情美。黃土高原上古老傳統(tǒng)中的人性、人情以奇異的力量,融化著巨大的人生苦難,消釋著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與隔閡。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農(nóng)民,就像這塊土地一樣具有承受一切壓力的博大胸懷、不被困難所征服的強悍性格和堅韌挺拔的生命意志。他們崇奉的一些最基本的人生原則,如誠實、質(zhì)樸、忍苦、善良、重親情等,以及相應的生存方式、風土人情、言語習慣等,都非常自然地化入了路遙的創(chuàng)作之中?!镀椒驳氖澜纭分袑O玉厚的家庭生活是黃土高原上千千萬萬個農(nóng)民家庭的縮影。孫玉厚自幼喪父,是他幫母親把年幼的弟弟拉扯成人。為給弟弟娶媳婦,他背上了多年還不清的債。當?shù)芟碧岢龇旨視r,他讓出了祖居的窯洞,帶著母親和一家人借居在別人家的破舊窯洞里多年卻毫無怨言。孫玉厚的長子孫少安繼承了父輩的善良與厚道,成為家庭生活中傳統(tǒng)倫理感情和人生義務的承擔者,為了弟、妹的前程,不惜自己輟學,與父親一起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即使是對那些否定性的人物,路遙也都以極大的寬容和愛心去關注他們。老謀深算的鄉(xiāng)村政治家田福堂、不務正業(yè)的二流子王滿銀、無是非觀與正義感的投機分子孫玉亭等,作者沒有把他們漫畫化,而是充分發(fā)掘出他們性格中的復雜內(nèi)涵。因為“從感情上說,廣大的‘農(nóng)村人’就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也就能出自真心理解他們的處境和痛苦,而不是優(yōu)越地只顧指責甚至嘲弄他們?!盵5]作者充分地表現(xiàn)出他對黃土以及農(nóng)民的深厚而復雜的思想感情,正如有論者指出的:“在作品中,對黃土、對農(nóng)民,他灌注的濃烈的情感和深沉的同情,構成他創(chuàng)作的一個顯著特色。這種濃烈的情感色調(diào)貫穿在他的幾乎全部創(chuàng)作活動之中,是沸騰在他作品中的血液?!盵6]此外,這種原初古老的文化還不可避免地具有浪漫精神和詩性氣質(zhì),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路遙對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和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路遙基本上能夠?qū)⑹逻M行理性控制,但那種熱烈的感情會時時沖破理性的框架,從而影響了他對文本中有關愛情的情節(jié)設計。在《平凡的世界》中,省委副書記的女兒、省報記者田曉霞,醫(yī)學院學生金秀先后愛上了煤礦工人孫少平,盡管這樣的愛情不太符合現(xiàn)實生活邏輯,經(jīng)不起理性的推敲,缺乏可信性,但卻充滿了浪漫氣息和詩性氣質(zhì)。愛之痛苦與生之艱難,是路遙小說一以貫之的兩大主題。對于孫少平與田曉霞、孫少安與田潤葉、田潤葉與李向前的愛情,雖然作者贊美其“使荒蕪變?yōu)榉睒s”的愛之偉大,但卻設計了或生離死別或香銷玉殞的無言結局,以遺憾和悲情再一次彰顯了愛情的浪漫詩意。此外,在敘述過程中,路遙常常情不自禁地站出來,對筆下的人物和事件進行一番充滿激情的議論,即使在景物描寫中,也是情景交融,夾敘夾議。路遙小說的宏闊大氣、粗獷奔放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熱情、浪漫、極富感染力的審美效果,彰顯了其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背景。
關中平原西起寶雞,東迄潼關,東北有黃河、渭河蜿蜒于中部,南有秦嶺山脈阻隔,位于暖溫帶半濕潤地區(qū),又稱渭河平原。這里土地肥沃,降雨豐沛,自然條件優(yōu)越,適于農(nóng)耕生產(chǎn)。關中處于四關之內(nèi),東西南北分別有潼關、散關、武關和蕭關,四塞強固,一馬平川,既利耕作,也便交通?!扒刂凶怨诺弁醵肌?黃帝在此發(fā)祥,周天朝奠基于此,秦皇、漢武的霸業(yè),大唐盛世的輝煌均成就于這片靈山俊土。因此有人贊嘆:“大部分令后人自豪的中國歷史,都放在這片厚土上了?!盵7]由于長期處于政治文化核心區(qū)域,使得這里的農(nóng)耕文化積淀深厚。
適宜農(nóng)耕的自然地理條件使關中文化洋溢著以農(nóng)為本、固守土地、自強不息的精神氣質(zhì)。在《白鹿原》中,成家、生子、置地、蓋房,是本色農(nóng)民的人生渴求,也是白嘉軒早期的人生理想和心理追求。在連著死了六房媳婦、家產(chǎn)幾乎蕩盡的情況下,他以三年之力重振家業(yè)并且人丁興旺。這種文化氣質(zhì)也同樣體現(xiàn)在陳忠實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多年以來,陳忠實一直關注農(nóng)民,以書寫農(nóng)民的遭遇、命運與心態(tài)為己任,創(chuàng)作題材始終沒有離開土地和生活于土地上的農(nóng)民。北宋時哲學家張載和其弟子創(chuàng)立了“關學”?!瓣P學”重“禮”、愛“仁”,最重要的是以“仁人”的標準“為生民立道”,即是界定人應走的路、應循的理,也就是指什么是人,做人的標準是什么。要想使人達到“仁心”的標準,就必須用“禮”來規(guī)范社會、規(guī)范人心,把它作為貫通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社會才能通暢順達。白嘉軒在作品中是以關學實踐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自始至終,白嘉軒都對政治有一種天然的疏離,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內(nèi)省與仁愛之上??v觀他的一生,可謂憂患重重,年輕時曾發(fā)起過“交農(nóng)事件”、大革命時期被游街示眾、中年忍受了被土匪致殘、兒子違逆、痛失愛女……在這般諸多的具體細節(jié)里,白嘉軒一步步地完成其人格進階,儒家傳統(tǒng)的仁、義、禮、智、信皆在他整個人生的肌理中展示了各自的本體意義,因此他重修禮堂、制定《鄉(xiāng)約》、開辦學館、修塔鎮(zhèn)“邪”,甚至自殘祈雨,將“仁義白鹿原村”的美名發(fā)揚下去。在這里,“仁義”的原則作為關學思想治世之要旨,已不僅僅是一條個人修養(yǎng)的準則,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生命基因,在作者的眼中,正是這種基因在不斷地傳承著中國文化。然而,儒家仁義救世理想的頹敗,堵塞了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之路,也使白鹿原成為一個缺少靈魂寄托的精神荒原。如果說白嘉軒是作為關中儒學的實踐者出現(xiàn)的,那么關中最后的大儒朱先生則是作為精神領袖、圣人和作者的理想人格的化身出現(xiàn)的,白嘉軒的種種仁義之舉也都是直接受到朱先生的影響產(chǎn)生的。朱先生有著全面的知識結構,天文地理、農(nóng)業(yè)耕種,尤其是傳統(tǒng)的孔孟儒學,他無不精通。他又是一個道德的完人,始終主張以“仁義”壓抑和限制人的各種私欲,從來都是與人為善,為人排憂解難,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作為白嘉軒的精神之父,他為白鹿村制定了《鄉(xiāng)約》?!多l(xiāng)約》包括了“德業(yè)相勸”、“迷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可以說這是以“仁”、“德”為核心的綱領性文約?!多l(xiāng)約》是對白鹿村的思想風范、禮俗準則、行為舉止和儀態(tài)儀表的規(guī)定,如果遵循著傳統(tǒng)關系這條線索追溯上去,便會發(fā)現(xiàn)朱先生制定的《鄉(xiāng)約》實際上是關學大儒呂大鈞在繼承了張載“尊禮貴德”、“仁人”等思想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起來的。
《白鹿原》中“游于西原”的白鹿是一個充滿地域文化特征的象征意象。鹿是華夏文化模態(tài)的最早原型之一,白鹿的藝術形象是構成整個作品的靈魂,“白鹿”精魂在作品中貫穿始終,“它是‘關中儒學’與作者內(nèi)在心性的統(tǒng)一,象征著圣潔完美的非功利性人格”[8]。關中儒學以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為指歸,白鹿原的命名,四呂庵的御賜匾額,白鹿書院的掛牌,白嘉軒的畫圖,朱先生的解語,無不傳達出作者對“經(jīng)世致用”的認同。史書記載,“秦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雍州之土厚水深,其民厚重質(zhì)直”[9]??梢?剛烈不屈的個性和敦厚質(zhì)實的民風自古有之。“關學”的廣泛傳播和深入滲透,加劇了關中文化務實、功利的特點。在《白鹿原》中,白嘉軒生活的目標和樂趣,很大程度上在于盡可能多地占有土地,為了以劣地換取鹿子霖家的幾畝水田,白嘉軒用盡了心機。自走上文壇以來,陳忠實一直致力于表現(xiàn)他所熟悉的關中農(nóng)民及其鄉(xiāng)土生活,不追求時髦,甘于寂寞,終于寫就巨著,體現(xiàn)了關中文化的務實特點;而他十分重視文學的社會意義,對《白鹿原》“死后可以拿來當枕頭”的接受效果的預期,則體現(xiàn)了其功利性的一面。
關中平原在北面的黃土高原和南面的秦嶺山脈的擠壓下形成了一個狹窄的區(qū)域,這種獨特的地理形態(tài)決定了人的思想觀念的短視和保守。對土地的崇拜和相對殷實的生活,使關中人形成了安土戀家、重在守成的心理傾向。“走不出去,沒有出息”是《白鹿原》一書中反復探討的一個話題,關中文化中的保守理念異常強大,“沖不出去”是關中人生存狀況的真實寫照。前面提到,陳忠實一以貫之的關中農(nóng)民及其鄉(xiāng)土生活的創(chuàng)作題材體現(xiàn)了其務實的特點,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似乎也體現(xiàn)了其保守、缺乏創(chuàng)新精神的心理傾向。關中文化由于長期存在于政治中心區(qū)域而帶有權威性和正統(tǒng)性,儒家文化的理性色彩、秩序感和對現(xiàn)世的關注給生活于此的人們的價值觀念和處世方式以極大的影響。具體地說,儒家文化以鄉(xiāng)約、族規(guī)等形式滲透于關中人的深層文化心理,制約著人們的風俗習尚和日常生活,具有無形的規(guī)范和威懾作用。盡管在客觀上具有保障社會秩序和穩(wěn)定人民生活的積極意義,但其保守、狹隘和由此帶來的對人的價值的否定和對人性的毀滅卻是不言而喻的。白嘉軒是儒家文化中宗法家族文化理想人格的具現(xiàn),他時刻以鄉(xiāng)約、族規(guī)對生活于白鹿原上的人們的言行舉止加以規(guī)范,既保障著地方的秩序與穩(wěn)定,又不時流露出殘酷和戕害人性的一面。獨特的地域文化影響著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不似路遙那么熱烈、直率,而是含蓄蘊藉、內(nèi)斂深沉,能夠極有分寸地以理性駕馭自己的感情,敘述風格客觀沉穩(wěn),不動聲色。
商州居于關中和陜南間的秦嶺南麓,屬于過渡地帶,是陜西、河南、湖北三省交界之地。這里群山環(huán)抱,丹江水交錯縱橫,屬亞熱帶濕潤氣候,雨量充足,氣溫較高。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此處既有關中的古樸、渾厚,又有江漢的清雅、靈秀,俱得秦楚文化的厚積。從歷史角度看,秦漢文化即漢唐文化,古樸、粗獷,楚文化柔媚清麗,兼具巫文化的奇幻神秘。因此,“賈平凹有著文秀溫雅的南國氣質(zhì),也具備關中人厚道的一面。商山丹水培育了他詩人的氣質(zhì),經(jīng)黑龍口流入的關中民俗也制約著他的情思?!盵10]
賈平凹傾心勾畫了陜南商州的古老地域風情。他總是迷戀著故鄉(xiāng),他的人格理想和審美追求深深蘊涵著以陜南山地為特征的地域文化色彩,“社會的反復無常的運動,家庭的反應鏈鎖的遭遇,構成了我是是非非,災災難難的童年、少年生活,培養(yǎng)了一顆羞澀的、委屈的甚至孤獨的靈魂,慰藉這顆靈魂安寧的,在其漫長的二十年里,是門前那重重疊疊的山石和山石之上圓圓的明月。這是我那時讀得很有滋味的兩本書。好多人情事態(tài)和妙事,都是從那兒獲知的。山石和明月一直在影響著我的生活,在我舞筆弄墨擠在文學這個小道上后,它們又在左右我的創(chuàng)作?!盵11]他從商州汲取了豐富的藝術養(yǎng)料,自然人文景觀和社會風尚給了他商州文化的基因。在以商州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又有兩種創(chuàng)作傾向,分別體現(xiàn)了楚文化和秦文化對他的影響。一種是早期以鄉(xiāng)土人情人性的美好來消解生存困境的創(chuàng)作。賈平凹自言童年家境很貧窮,加之反復無常的社會運動和家庭接連不斷的不幸遭遇,使得童年的苦難成為其對鄉(xiāng)土最初最深切的記憶。然而,當作家提筆回憶商州時,無論是山石明月、清泉小溪還是山村屯落、裊裊炊煙,一切無不飽含靈韻,充滿溫情詩意。盡管作家對鄉(xiāng)民的悲苦生活感同身受,但他卻有意掩飾其閉塞落后而譜寫淳樸民風,以田園牧歌式的描寫有意淡化生存困境而美化、渲染人性的善良。另一種是對鄉(xiāng)土陰暗、丑惡的揭露和批判。對苦難的記憶和農(nóng)村真實生存狀況的難以逃避,使得賈平凹的作品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憂患意識。作為一個富有時代感和使命感的作家,賈平凹以滯重的筆調(diào)呈現(xiàn)了鄉(xiāng)土陰暗、丑惡的一面。在《山鎮(zhèn)夜店》《年關夜景》《二月杏》《浮躁》《高老莊》《懷念狼》等作品中,作者懷著無限的痛惜之情呈現(xiàn)了鄉(xiāng)民麻木、愚昧、落后、保守、自私、殘忍的一面。賈平凹也書寫城市懸浮狀態(tài)中精神的無根漂泊和心靈的焦慮苦悶?!稄U都》記錄了西京“四大名人”沉溺于色欲、物欲,過著蠅營狗茍、精神無著的生活。作家繁復細致地描摹莊之蝶名人光環(huán)籠罩下的日常生活的忙碌,主旨恰在于熱鬧生活背后的心底荒涼,“廢都”意象投射出了都市人精神的荒蕪和頹廢。
三省交界之地,意味著中原文化、秦文化與荊楚文化的交融,因而商州文化具有多元性和豐富性,這在賈平凹的文本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賈平凹早年迷戀商州世界,然而,當他走出商州、奔赴西京后,又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潤。八百里秦川優(yōu)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良好的生活條件、發(fā)達的文化事業(yè),使得賈平凹深深地體味到了秦人勤勞、樸實、內(nèi)向的個性特征和其自然任性、知足安分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喜平淡、重實際、少玄想的生活模式,于是他在《雞窩洼人家》《小月前本》《浮躁》等作品中以質(zhì)樸厚重的筆調(diào)竭力凸現(xiàn)農(nóng)耕文明下儒家文化“持中貴和”的人生理想,展現(xiàn)秦漢文化環(huán)境下秦人樂守天年、豪爽大氣但又封閉保守的生活。楚文化中道家的老莊思想對賈平凹的影響極大,道家道法自然、抱素含樸的意念在其作品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道家言“大地有大美而不言”,賈平凹描寫商州的系列作品在思想內(nèi)涵上充滿了道家的哲理玄想,在藝術風格上追求自然樸素、簡單平易,在審美傾向上鐘情道家的飄逸瀟灑?!渡讨莩蹁洝肥紫日故境錾讨莸淖匀恢?作品中作者深情地把商州稱作是塊美麗富饒而充滿野情野味的神秘地方,這里的樹細而高大,向著天空擁擠,炊煙也被拉成一條直線,山的懸崖險峻處樹木皆怪,枝葉錯綜,白云忽聚忽散,幽幽冥冥,有水則晶瑩似玻璃,清澈見底,這樣有韻致的如詩如畫的描寫背后是作者對返璞歸真境界的體味?!豆疟ぁ分袑系朗窟@一人物的有意安排,體現(xiàn)著道家文化與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的疊印?!稄U都》中莊周夢蝶的典故不僅直接化作了主人公的名字,而且貫穿其中的老莊哲學思想,使整篇小說彌漫著道家遁世的消極、頹廢、虛無。商州奇妙無比的八景十觀,廣泛存在的深厚的巫文化,以及眾多神異的歷史傳說和民間故事,構成了商州文化的神秘感。這不僅為賈平凹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題材,而且強化了他作品中的地域文化色彩,也直接導致了其文本獨具神秘色彩和鬼魅風格。此外,賈平凹還吸收佛學思想進入作品。就佛教而言,它源自印度,后傳入中國,與中國儒學結合,產(chǎn)生禪宗。佛重妙悟、講虛無,常常在神秘莫測、虛無縹緲之中體現(xiàn)人生無常、生死輪回。賈平凹的寫作潛隱著對佛家教義的宣揚,對生命存在的玄思。代表性小說《浮躁》可以說是非常寫實的作品,但其中也設置了許多混茫之筆,文中不靜崗和尚實質(zhì)上代表了一種佛家文化精神,作者借用和尚的禪宗之學闡釋世上之事皆空,各自養(yǎng)性才能成佛,又何必卷入紛繁的斗爭之中。最能體現(xiàn)賈平凹佛學思想的小說是《白夜》,開篇便出現(xiàn)了再生人死而復生的故事,典型地體現(xiàn)了佛家生死輪回的觀念。目連戲是指以目連救母為題材的戲曲劇目,目連救母的故事本就來自佛經(jīng),賈平凹在作品中反復鋪排目連戲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他對佛家文化的濃厚興趣。作品自始至終彌漫著一種“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時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的思想,顯現(xiàn)的是佛家的虛無觀。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的地域文化特色蘊涵著豐富的民俗學、宗教學、哲學,其中沉積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他的地域小說亦儒亦道亦佛,既能得儒之質(zhì)樸、渾厚,又采道之清秀、俊雅,亦獲佛之神秘、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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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Features of Regional Culture in ShaanxiM odern Novel Creation
GUO Meng1,2,ZHAO Xue-yong1
(1.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 iterature,Shaanxi Nor m al 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2.College of Hum 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Xi’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Xi’an710054,China)
The three geographical plates,Northern Shaanxi Loess Plateau,Central Shaanxi Plain and Southern Shaanxi Hilly Area;have different features of regional culture.Influenced by them,the writers of Shaanxi have for med three different creation styles.LU Yao,who represents the Northern Shaanxi literature,is greatly influenced by survival culture,thus forming a grand,bold and unrestrained creation style.Much influenced by Confucian culture,CHEN Zhongshi,as a representative of central Shaanxi literature,has developed a reserved and restrained creation style.J I A Pingwa,the representative of Southern Shaanxi literature,is influenced byQin-Han and Jing-Chu culture,hence evolving a creation style,which is either si mple and steady,or natural and simple,ormysterious and supernatural,or illusory.
Shaanxi contemporary literature;regional culture;survival culture;Confucian culture;The Jing and Chu culture
book=37,ebook=197
I207.425
A
1000-5935(2010)02-0037-05
(責任編輯 郭慶華)
2009-12-10
西安科技大學科研培育基金項目 (200706)
郭 萌 (1979-),女,陜西榆林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趙學勇 (1953-),男,陜西乾縣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