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祿 善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男性規(guī)范、酷兒身份和同性戀欲望
——英國哥特式小說的男性敘事策略
黃 祿 善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依據(jù)德國文化歷史學家喬治·莫斯提出的“男性規(guī)范”理論,并以英國哥特式小說的三部“男性哥特”的代表作——霍勒斯·沃波爾的《奧特蘭托城堡》、威廉·貝克福德的《瓦塞克》和馬修·劉易斯的《修道士》——為研究案例,分析了英國哥特式小說的男性敘事策略。確鑿的事實表明,霍勒斯·沃波爾、威廉·貝克福德、馬修·劉易斯是“酷兒”,其男性身份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分別體現(xiàn)了“同性戀”或“雙性戀”的傾向。而在 18世紀,英國是一個“異性戀”主導的國家。人們對于“同性戀”產(chǎn)生的憎恨或恐懼,導致上述三位作家成為“身份隱蔽者”,并在心理上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壓抑。他們的哥特式小說正是這種不同程度壓抑的自然或不自然的反映。英國哥特式小說的男性敘事策略實際上是“同性戀”意識的敘事策略。
哥特式小說;男性規(guī)范;酷兒身份;同性戀欲望
英國哥特式小說的敘事策略是一個傳統(tǒng)的話題,而且這個話題一開始就和女性主義思潮融合在一起,成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一個亮點。許多女性主義的批評家認為,安·拉德克利夫及其女性追隨者所創(chuàng)作的“女性哥特”并非僅僅代表哥特式小說的一個派別,而是構(gòu)成了整個哥特式小說的主體,體現(xiàn)了該類型的最顯著的特征。在“女性哥特”中,女性人物是受害的主要對象,而具有犯罪傾向的男性則構(gòu)成了對她的最大威脅;女性主人公被監(jiān)禁和脫逃的過程描述,象征著她認識、挑戰(zhàn)古老父權制社會結(jié)構(gòu)的艱難歷程,同時也意味著尋覓缺失母親的痛苦經(jīng)歷。女性主義批評家這種基于女性作者個人經(jīng)歷和心理感受的分析,將人們對于哥特式小說的注意力,從之前的一般“心理”特征轉(zhuǎn)向具體的“性別”文化內(nèi)涵,從而極大地拓寬了哥特式小說的研究空間,但與此同時,也提出了一個男性性別的敘事策略問題。既然女性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和心理感受決定著作品女主人公所遭受的異常的性侵害,那么在男性作者創(chuàng)作的“男性哥特”中,是否也會因為作者本人獨特的酷兒身份及其心理壓力,表現(xiàn)出異常的“同性戀欲望”。
要對這個問題做出肯定回答,有三個前提是需要弄清的。其一,在 18世紀和 19世紀初,英國存在何種男性規(guī)范。其二,相比這種男性規(guī)范,“男性哥特”的作者體現(xiàn)了何種男性缺失,或者說,具有何種“酷兒”身份。其三,這種“酷兒”身份及其心理壓力又導致作品表現(xiàn)出何種異常的“同性戀欲望”。下面對這三個前提逐一進行分析。
一
西方關于男性規(guī)范的研究起步較晚,直至近一、二十年才出現(xiàn)一些頗受矚目的著作,其中影響較大的當屬德國文化歷史學家喬治·莫斯的《男人形象》。在該書中,喬治·莫斯詳細討論了 18世紀后半期包括英國在內(nèi)的西方男性規(guī)范的具體內(nèi)涵、標準模式和構(gòu)建過程。按照他的解釋,男性規(guī)范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文化概念。它發(fā)端于歐洲啟蒙主義運動,成形于工業(yè)革命,是西方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尤其是人類學、人相學發(fā)展的產(chǎn)物,其中,中產(chǎn)階級的誕生和發(fā)展起了關鍵的作用。而且,男性規(guī)范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典型的男性性別形象,也涉及到西方文化的方方面面,既是個人和民族振興的象征,又是社會自我認識的重要基礎。然而,它又不同于其他任何關于人類本質(zhì)的理論,不是抽象的、概括的、晦澀的,而是具體的、明確的,易于理解,并且保持相對穩(wěn)定,“自 18世紀后半期成形以來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依舊彰顯出所謂的男性美德,譬如堅強的力量、榮譽和勇氣”。[1]3-4
接下來,喬治·莫斯在該書中描述了男性身體結(jié)構(gòu)美的標準模式:“理想的男性美從古希臘那里獲取靈感;這是古希臘影響歐洲思想的一個主要例證。威廉·馮·洪堡特清楚地表達了這種理想的男性美,還舉例描繪了標準模式?!瓦@樣,具體的范例派生出了普遍原則。威廉·馮·洪堡特對古希臘人的稱贊可以給我們一種提示,為何 18世紀后半期的古希臘復興會對歐洲知識界產(chǎn)生如此大的沖擊力,為何這場復興的普及者約翰·溫克爾曼會成為當今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盵1]28-29
顯然,在喬治·莫斯看來,男性身體結(jié)構(gòu)美的標準模式來自古希臘的人體雕塑,來自約翰·溫克爾曼關于這些古希臘人體雕塑的文字描述。正是這位 18世紀著名的人類學家和藝術史學家,在自己最有影響的《關于希臘人繪畫和雕塑的思考》和《古代藝術史》這兩部著作中,通過描述古希臘的人體雕塑,尤其是古希臘年輕運動員的人體雕塑,展示了最完美、最動人的男性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這是充滿陽剛之氣和無限生機的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也是十分勻稱、十分協(xié)調(diào)、十分自制的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這種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用約翰·溫克爾曼本人的話來說,即是“崇高而質(zhì)樸,壯觀而寧靜”,身體顯得輕盈自如,沒有任何贅肉,軀體和面部沒有任何破壞高尚均衡的特征。這種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古希臘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亞西比德 (Alcibiades)極其欣賞、呵護備至,甚至禁止部下演奏長笛和大聲喧鬧,唯恐扭曲其英俊的臉龐。[1]29
約翰·溫克爾曼所描述的這種男性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盡管顯得過于完美,有脫離實際生活之嫌,但卻為廣大男性中產(chǎn)階級以及其他富有進取心的男性市民提供了一個欲以純潔、完善自己身體的范式。為此,他們紛紛按照約翰·溫克爾曼著作中所介紹的古希臘的體育鍛煉方式,開始進行種種形式的體操鍛煉 ,以期獲得“勻稱 ”、“協(xié)調(diào) ”、“自制 ”的身體和靈魂。當然,這里的“自制”也包括控制性欲、節(jié)制性生活,因為“只有那些身心完美的男女才能交媾,如果他們在獲得這樣的完美之前睡在一起,身體就會遭到損毀”。[1]62整個18世紀后半期,西方各國都在流行這些體操鍛煉。而作為這些體操鍛煉的基礎教科書的《青年體操》和《德國體操》),也因此風靡一時,暢銷不衰。不久,上述體操鍛煉內(nèi)容又擴展到了拳擊、游泳、舞蹈、騎馬、武術、滑冰、板球等體育運動,并逐步融入了基督教虔誠派、福音派的宗教活動,成為基督徒“修身養(yǎng)性”的重要手段。由此,“勻稱 ”、“協(xié)調(diào) ”、“自制”被當時許多作家描繪成不僅是古希臘人的高尚品性,也是基督徒的良好美德。18世紀后半期西方興起的體操熱以及這種體操熱與基督教的宗教理念的融合,標志著以約翰·溫克爾曼的男性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描述為主體的男性規(guī)范已經(jīng)獲得社會普遍接受。
當然,對于當時的男人來說,要達到這種男性規(guī)范并非易事。這既是以自己的身體為假想之敵,不斷地挑戰(zhàn)自我、戰(zhàn)勝自我的過程,又是以偏離、悖逆這種男性規(guī)范的負面形象為參照物,不斷地警醒、激勵自己的過程。其中,認識男性與女性的性別差異是十分重要的。喬治·莫斯指出:在 18世紀的西方社會意識中,男女性別的概念雖然不是很嚴密,但彼此的差異也一目了然。兩者在公眾符號、社會作用以及身體結(jié)構(gòu)形象的標準模式方面均顯得不同。男性的公眾符號一般涉及到民族的突出方面,代表著社會的秩序和進步;而女性的公眾符號往往與民族的普通方面相關,意味著歷史和傳統(tǒng)。正因為如此,他們在社會上起著不同的作用。前者大半與國家、社會的重任、要事有關,而后者多半與家庭、子女等瑣碎事務相連。在身體美的標準模式方面,男性具有上述所說的種種特征,而女性則被排除這些特征,因而,男性的“俊美”,放在女性身上,可能是“丑陋”;反之,女性的“可愛”,用于男性,也可能是“可憎”。倘若一個女人被賦予男人的力量、勇氣和精神,那么這個女人的魅力就消失殆盡。
那么,什么是男性規(guī)范的負面形象?
首先,喬治·莫斯提到了“女子氣”(effeminacy)。這個術語來自拉丁文,其淵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對于古希臘人,“女子氣”是一種懦夫行為,是最不能容忍的男性特征。如柏拉圖就在對話錄中,通過蘇格拉底之口,描述了“過多的樂曲會使男人女性化”,[2]而亞里士多德也在《尼各馬科倫理學》(N icomachean Ethics,350BC)中,表達了這樣的信念,“刻意避免痛苦可說是一種女性軟弱”。[3]到了中世紀,這種意義的“女子氣”又進入了早期的基督教著作,成為罪惡的同義語。18世紀英國的“女子氣”概念基本沿襲了這些負面涵義,主要被用來表示男性身體結(jié)構(gòu)所體現(xiàn)的任何一種與傳統(tǒng)女性的行為有關的非正常特征。其性行為傾向,主要有兩種絕然相反的表現(xiàn):其一,覓求女性伴侶,融入女性生活;其二,扮演女性角色。這兩種表現(xiàn)都是負面意義的,均為社會所鄙視。而喬治·莫斯所說的“女子氣”正是具有這兩種含意。一方面,他抨擊了“非男非女”的“美的挫敗”,“紊亂的外表展示了失去情感控制的靈魂,男性的榮譽成了懦弱,好色取代了性的純潔”;另一方面,他又指出這是一種“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毀壞了男性的勇氣”,“不但使他們變得柔弱,而且通過身體和心靈的狀況,展示了男性氣概的缺損。在這里,一切都是意外的,軀體、面龐、心靈缺乏固定位置,處在連續(xù)流動狀態(tài)”。[1]59-60
其次,喬治·莫斯提到了“同性戀”(homosexual)。盡管該詞創(chuàng)造于 1869年,而且創(chuàng)造者也是一個奧地利出生的匈牙利作家卡爾—瑪麗亞·凱特貝尼(Karl-Maria Kertbeny,1824-1882),但在此之前的英國,“同性戀”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當時的一些君王、貴族,如詹姆士一世、威廉三世、羅切斯特勛爵,都有貪戀男性的嗜好;而在一些大學和公學,也屢屢發(fā)生校董和教師引誘男學生的事件。甚至在倫敦街頭,還出現(xiàn)了孌童,他們聚集在劇院周圍,像娼妓一樣招徠男性顧客。不過,在法律上,“雞奸”(sodomy)依然是一種重罪,如卡斯爾黑文勛爵,就因與自己的男仆濫交而被處死,而里格比船長也因狎昵孌童而被戴枷示眾。這種嚴厲的法律懲罰措施,以及宗教教義的宣傳效應,不可避免地帶來了社會上對“同性戀”的歧視和憎恨。為此,許多“同性戀”被迫隱匿自己的情感和活動,成了所謂的“身份隱蔽者”(in the closet)。對于廣大“異性戀者”(heterosexual),這些“同性戀者”是“罪不可赦”的“另類人物”,是“處在社會邊緣”的“局外人”。正如喬治·莫斯在《男人形象》中所說:“那些站在局外或被社會邊緣化的人提供了一個反向范例,如同哈哈鏡一般折射出社會規(guī)范。他們之所以成為局外人,或是因為出身、信仰、言語不同于其他大多數(shù)人,或是因為極端封閉而未能與社會規(guī)范保持一致。而正因為他們處在如此一種邊緣化地位,要想察明他們的身份是非常不易的。”[1]56
最后,喬治·莫斯還提到了“陰陽人”(androgyne)?!瓣庩柸恕庇址Q“雙性戀”(bisexual)、“中性人 ”(intergender)或“跨性別 ”(transgender)。按照美國學者桑德拉·貝姆(Sandra Bem)的解釋,“陰陽人”其實就是普通的男性或女性,只不過這個男性或女性同時具有男性和女性的兩種性行為傾向,而且在這兩種性行為傾向中,必然有一種是表露性的,另一種是工具性的,而這表露性的傾向就決定了他或她的社會基本性別。事實上,前面所列舉的許多“同性戀”,如威廉三世、卡斯爾黑文勛爵、里格比船長,等等,都是“陰陽人”。一方面,他們?yōu)槠僚怂?娶妻生子;另一方面,又對孌童感興趣。這些孌童對于他們的價值在于,擁有女人一般的苗條身材和光滑肌膚。正因為如此,喬治·莫斯認為,18世紀英國的“陰陽人”,不僅“代表著兩性身份持續(xù)變化過程中的孌童一般的青春、魅力和美色”,而且意味著“長有男性生殖器的年少的、柔弱的、女孩似的女性化身體”,是一種“邪惡和性變態(tài)的象征 ”。[1]92
然而,無論是“女子氣”、“同性戀”,還是“陰陽人”,用“酷兒”理論的批評話語來說,均是“酷兒”?!翱醿骸崩碚撆d起于 20世紀 80年代末和 90年代初,代表人物有伊夫·塞奇威克 (Eve Sedgwick)、朱迪思·巴特勒 (Judith Butler)、艾德麗安 ·里奇 (Adrienne Rich)、戴安娜·法斯 (Diana Fuss),等等。她們主要基于米歇爾·福柯 (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相關著作,試圖運用后結(jié)構(gòu)主義,特別是解構(gòu)主義的方法,重新審視、消解業(yè)已存在的“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LGBT)的研究結(jié)果?!翱醿豪碚摗钡恼Q生,既是“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深入研究的需要,又是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縱深發(fā)展的結(jié)果。對于伊夫·塞奇威克等“酷兒”理論家,人們的性權力是由社會的方方面面決定的,所呈現(xiàn)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因而其性別身份是流動的、非固定的,不能簡單地以“同性戀”和“異性戀”進行區(qū)分。而“酷兒”概念的引入,正是為了模糊、打破這種涇渭分明的性別身份分類。而且,“酷兒”行為貫穿整個人類歷史的始終,“每個時代都存在某種形式的男人與男人、女人與女人之間的異常性活動,只不過這種異常性活動的自我宣示的方式,以及社會懲治或容忍的程度有很大的迴異”。[4]所謂“酷兒”身份,實際上是一定的歷史條件下,以當時社會普遍接受的“異性戀”的性別規(guī)范為參照系,人們的身體結(jié)構(gòu)所展示的一切同性或異性之間的異常性行為特征。
二
那么,對照喬治·莫斯所揭示的西方社會的男性規(guī)范,英國哥特式小說的一些“男性哥特”的代表性作家,如霍勒斯·沃波爾、威廉·貝克福德和馬修·劉易斯,其身體結(jié)構(gòu)是否展示了同性之間的性行為特征,從而體現(xiàn)了某種“酷兒”身份?要回答這個問題,有兩種實證方法是可以信賴的:一是通過當事人與他人來往的書信,二是通過當時相關人士對當事人的評價。因為書信往往反映了一個人的真情實感,從中也許能發(fā)現(xiàn)當事人不經(jīng)意間所流露的異常性活動或性意識;而同一時代相關人士的評價也是一種有效的旁證,近距離地顯示了當事人的某些客觀情況,其中也許包含當事人的諸如“女子氣”、“同性戀”、“陰陽人”之類有悖于西方社會的男性規(guī)范的身體結(jié)構(gòu)特征。當然,鑒于當時英國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同性戀”恐懼及其他客觀因素,這里的所謂“真情實感”和“有效旁證”,往往是以隱晦、暗示、象征,甚至是哈哈鏡式的曲折的形式出現(xiàn)的,即是說,需要進行文字上的解碼。
作為 18世紀的英國著名文學家,霍勒斯·沃波爾寫了大量書信。這些書信,大部分屬于知識性、藝術性趣談,但也有一部分涉及到他本人的興趣愛好、行為方式和社會活動。不難看出,青年時代的霍勒斯·沃波爾十分喜歡參加化裝舞會,并屢屢在舞會上涂脂抹粉,充當女性角色。這種特殊的癖好,加上柔弱、文靜的外表,以及單身未娶的事實,不免在當時招致了許多“女子氣”的非議。譬如,赫絲特 ·斯瑞爾 (Hester Thrale,1741—1821)就認為,霍勒斯·沃波爾和他的朋友約翰·丘特 (John Chute)充滿了“女子氣”。[5]26而湖畔派詩人、評論家塞繆爾·柯勒律治也相信,霍勒斯·沃波爾的作品與他的“女子氣”之間存在某種聯(lián)系。為此,他在一篇文章中,抨擊霍勒斯·沃波爾的《神秘的母親》(MysterousMother,1768)“是迄今出自男性作家之手的一部十分令人作嘔、下流無恥、可惡可恨的劇作。凡是有一星半點陽剛之氣的男人都不會去寫這種東西,而霍勒斯·沃波爾毫無陽剛之氣,所以寫了這樣的作品”。[6]同樣犀利的批評言辭還出現(xiàn)在歷史學家、輝格黨政治家托馬斯·麥考利(ThomasMacaulay,1800—1859)的筆下。在一篇文學隨筆中,他將霍勒斯·沃波爾描繪成“精神紊亂、不健康 ”,“性格怪僻 ”、“做作 ”、“講究 ”、“變幻莫測 ”,臉上“罩著一層又一層面具”。[7]所有這些用語,均與當時的“女子氣”概念有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
如前所述,18世紀的“女子氣”男人通常有兩種絕然相反的性傾向:或過分追求女性,沉溺于與女性的交往;或愛好男性伴侶,在“同性戀”中充當女性角色。就霍勒斯·沃波爾的情況來說,顯然不是前者,而是后者。早在 40年代,在伊頓公學求學期間,他就結(jié)交了不少男性朋友,尤其林肯勛爵,是他的“第一個心愛的對象”,兩人一起品嘗過“愛情的愉悅”和“情感的花蕾”。[8]4暑假期間,兩人曾結(jié)伴去歐洲大陸旅游。一路上,霍勒斯·沃波爾得到林肯勛爵的悉心照料,而林肯勛爵也從霍勒斯·沃波爾那里獲得不少慰藉。但就在從威尼斯返回巴黎的行程中,霍勒斯·沃波爾發(fā)現(xiàn)林肯勛爵愛上了龐福雷特伯爵的女兒索非亞,因為他“大部分行程騎馬”,而不是與霍勒斯·沃波爾一起坐在馬車內(nèi),并且變得“十分憂郁……整個話題談的都是索非亞女士”。[8]91這對于霍勒斯·沃波爾而言,不啻經(jīng)歷了一場情感磨難。于是,他決定向林肯勛爵敞開自己的心扉:
我已經(jīng)改變了主意:不是期待你終止對我的愛,而是打算出更大的難題,讓你去遵從——請求你繼續(xù)愛我,我非常愿意你這樣做。……你不會想到,我是多么懊悔失去了那個時光。以前你是出奇的麻木,是決不會想到的——不過,我不會責怪自己的命運,因為要堅定地走出成百上千萬兩性人群,這種巨大機會近 20年還輪不到我……。我的滿足產(chǎn)生于我對你的情感,而不是你對我的情感……請務必告訴我,什么能確保你對我的愛:指出 (如果你能猜出的話)我這方面應該有什么樣的舉止吸引你……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扮演占有你的角色。[8]43-44
以上這段話,可以說是霍勒斯·沃波爾的最完整、最暴露的情感自白,真實地記錄了他和林肯勛爵之間的愛戀、分手、苦思,以及希望重續(xù)情誼的歷程。事實證明,霍勒斯·沃波爾并非像某些傳記作者描繪的那樣,是所謂的“性冷淡”。恰恰相反,在情感問題上,他不但思想豐富,而且性欲極其強烈,只不過愛戀的對象并非女性,而是男性,即是說,是個“酷兒”。當然,迫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他無法公開自己的“酷兒”身份。正如美國學者雷蒙德·本瑟姆 (Raymond Bentham)所指出的:“我認為,沃波爾是一個情感強烈的男人,但這情感通常受到壓制,他之所以隱瞞,是因為吸引他的是男性的羅曼蒂克的色欲?!盵9]
同霍勒斯·沃波爾一樣,威廉·貝克福德身后也留下了大量的書信。這些書信記錄了他一生的文學和社交活動,其中不少涉及到青年時代的“情感經(jīng)歷”。不過,按照威廉·貝克福德的傳記作者蓋伊·查普曼(Guy Chapman,1889—1972)的說法,威廉·貝克福德青年時代的不少書信,尤其是1777年至 1791年之間的書信,并非是當時書寫的原件,而是后來經(jīng)過他“本人篡改過”的“復抄品”,因為其中很多有關“考特尼或‘貓咪’”的文字顯然“被刪除了”;不但寫信者和復信者的“口氣嚴重不吻合”,并且“一些事實也有明顯出入”;究其原因,乃是出于“考特尼丑聞”的連鎖效應。[10]323,341然而,盡管如此,許多西方學者仍然相信,這些“復抄品”還是有助于分析威廉·貝克福德的“酷兒”行徑,可以說,“在理解貝克福德的異常的性欲望方面,他的所有來往書信都有啟示價值 ”。[5]36
毋庸置疑,在威廉·貝克福德青年時代的“情感經(jīng)歷”中,“考特尼丑聞”是一個重要事件。這個事件不但導致他“篡改”了有關書信,還為他的男性之間的“酷兒”行徑提供了有力的佐證。1779年,威廉·貝克福德去英格蘭鄉(xiāng)村巡游,期間曾在鮑德漢姆城堡逗留,由此與該城堡考特尼勛爵的 11歲的兒子威廉·考特尼相識。當即,出于一種“難以捉摸的奇異情感”,他戀上了這個“全英格蘭最漂亮的男孩”。之后,他給堂嫂路易莎·貝克福德寫信,特意提到了這段不尋常的經(jīng)歷,還親切地稱呼威廉·考特尼為“貓咪”,以及描述了與“她”分手時內(nèi)心的煎熬和折磨。[11]1781年 12月 8日,他設法通過路易莎·貝克福德,邀請威廉·考特尼前來家中“做客”,并伺機引誘了威廉·考特尼,“從劇院,我把他帶到了我的床上”。[12]109這次“看戲”的效果促使威廉·貝克福德策劃了有威廉·考特尼、路易莎·貝克福德等人參與的“圣誕節(jié)狂歡”。一連三天,與會賓客在方特希爾豪宅恣意玩樂,盡情享受“性饕餮大餐”,而兩個“威廉”也趁機幽會,多次偷歡。[13]1785年,威廉·貝克福德再次光臨鮑德漢姆城堡。這一次,考特尼勛爵是有備無患,指派兒子的家庭教師監(jiān)視威廉·貝克福德的一舉一動。果然,威廉·貝克福德被發(fā)現(xiàn)呆在威廉·考特尼的臥室,并且未能提供任何合理的解釋。幾星期之后,威廉·考特尼的舅父拉夫伯勒勛爵到法庭控告威廉·貝克福德對威廉·考特尼實施了“非禮”。盡管在后來,威廉·貝克福德沒有以“雞奸罪”被正式起訴,但強大的輿論壓力迫使他離開英格蘭,去了歐洲大陸。但即便如此,他還從歐洲大陸寫信給路易莎·貝克福德,懇求她披露“貓咪”的近況。“‘她’是否樂意談論那個時刻,我抓住‘她’的嬌嫩的手,孩子似的蹦蹦跳跳來到我的臥室?‘她’會不會對我忠貞,還會像以前那樣使我快樂嗎?‘她’的該死的親戚會使我們永遠分離嗎?‘她’是我的嗎?‘她’有沒有發(fā)誓屬于我。”[12]111
不過,威廉·貝克福德并非是一個“同性戀者”,而是一個“雙性戀者”。其“雙性戀”主要體現(xiàn)在他與威廉·考特尼、路易莎·貝克福德的雙重性愛關系。一方面,他迷戀威廉·考特尼,渴望與其“親熱”;另一方面,又與路易莎·貝克福德惺惺相惜,私通茍合。當然,一開始,路易莎·貝克福德是出于“親情”,在威廉·貝克福德和威廉·考特尼之間充當拉皮條的角色。但隨后,她本人也深深地愛上了威廉·貝克福德,甚至到了寧愿“毒死自己的丈夫,讓自己的孩子供其玩樂”的地步。[14]而威廉·貝克福德對路易莎·貝克福德的“叔嫂戀”也可以說是真心的。1781年 12月初,他寫信給路易莎·貝克福德,催促她來參加“圣誕節(jié)狂歡”,“住上一星期,而且必定會有共同銷魂的時刻來臨”。而路易莎·貝克福德的回信也顯得心領神會,“我可愛的催命鬼,你居然把邪惡寫得如此輝煌……仿佛是另一個撒旦誘惑天使遺棄神圣的居所,與你一道沉淪于黑色的邪惡深淵”。[10]101顯然,如此露骨的色情言辭絕不可能出自兩個關系正常的叔嫂之口,而只能證明他和路易莎·貝克福德之間有奸情。
相比之下,馬修·劉易斯身后留下的書信不多,有關“情感經(jīng)歷”的記錄也顯得不足,但是,我們還是能從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書信以及當時十分有限的相關人士的評價中,找到他的許多男性之間的“酷兒”證據(jù)。當然,“毫不奇怪,這些證據(jù)大部分是間接的,而且隨著劉易斯的年齡的增長,其間接的成分也增大。想必最初源于他母親性丑聞效應的含蓄傾向正在增強,開始意識到也有事情需要隱藏 ”。[15]63-64
先看當時相關人士對馬修·劉易斯的評價。1808年,倫敦《諷刺家》雜志刊登了一篇署名蘇珊·威爾科克的文章,題為《現(xiàn)代紈绔子弟》,其中有段文字詳細刻畫了馬修·劉易斯的外貌特征:“馬修·劉易斯 (紳士!)是個極其瘦小、衣著講究、談吐時尚的紈绔子弟,長有兩條羅圈腿,相貌極其丑陋,毫無男人味……眼睛很小,而且在一般情況下,蒼白無力,但一到喝茶 (尤其是宴席之后酒杯被爸爸稍稍挪開的時候),就顯得熠熠生輝,珠目翻滾,極其興奮地向餐桌旁邊每位女性轉(zhuǎn)動。然后,他的語言也變得十分粗魯,試圖同坐在附近的任何人搭話;滿嘴噴著酒氣,極不禮貌地吐出許多膚淺的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德語 (廢話);而且齜牙咧嘴地怪笑,似乎有意要讓我們看見他的參差不齊的邋遢牙齒。”[15]65
盡管這是一段諷刺性的人物外貌速寫,但我們還是透過那些辛辣的、夸張的文字,看到了馬修·劉易斯的“矯揉做作”、“追求時尚”、“毫無男人味”等身體結(jié)構(gòu)特征。然而這些身體結(jié)構(gòu)特征正是喬治·莫斯在《男人形象》中抨擊過的“女子氣”。事實上,早在少年時代,馬修·劉易斯就顯示出了“女子氣”。其時,他母親的女傭阿比蓋爾發(fā)現(xiàn),“每逢自己走進女主人的更衣室,就會看見他站在鏡子前面,穿著種種所能找到的薄紗和衣飾,長時間地比試”。[16]同一時代的喬治·拜倫也注意到了馬修·劉易斯的“女子氣”。不過,他強調(diào)的并非“異裝癖”,而是“自戀”以及“孌童氣質(zhì)”。為此,他在同自己的摯友、玻西·雪萊的表哥托馬斯·梅德溫(ThomasMedwin,1788—1869)的交談中 ,宣稱馬修·劉易斯“在氣質(zhì)和舉止方面,總是顯得像個男童”。[15]65而沃爾特·司各特也基本持有同樣的看法,他對馬修·劉易斯的評價是,“一個孩子,一個被溺愛的孩子,但是一個有著高度想像力的孩子”。[17]當然,作為一個英國上流社會的女性,卡羅琳王妃對馬修·劉易斯的“女子氣”尤為敏感。1814年,她在給宮女坎貝爾的信中說:“劉易斯確實扮演了丘比特的角色,正如你猜想的,這會讓我們捧腹不止。他的體態(tài)如此豐滿,以至于比以往這個角色的表演更顯得滑稽;不過他自以為有魅力,一個勁兒地向漂亮女士獻殷勤,真不忍心對他說,‘你簡直傻到了頂’,所以我讓他繼續(xù)思慕我的奧克斯福德女士,這可苦了拜倫勛爵,他想同她說話,但一直沒有辦到?!盵15]66顯然,在卡羅琳公主和坎貝爾宮女眼里,馬修·劉易斯長得“體態(tài)豐滿”、“毫無魅力”,充滿了“女子氣”。他的“丘比特扮演”,無異于女性反串男性角色,令她們“捧腹不止”。
再來看看馬修·劉易斯自身流露的“情感”。1798年,馬修·劉易斯寫了一首“挽歌”,題為《嘆一位朋友的離別臨近》,以此表達對皇家騎兵軍官查爾斯·斯圖亞特奔赴愛爾蘭平定叛亂的“憂思”。從整首“挽歌”的基調(diào)來看,內(nèi)容顯得十分“悲傷”,而且自始至終籠罩著一種“被壓抑”的氣氛,尤其在最后兩節(jié),馬修·劉易斯反復叮囑自己要強忍住內(nèi)心的“痛苦”,以免在離別時將這種情緒感染給查爾斯·斯圖亞特:
不要用哀怨表達徒勞的失望/展現(xiàn)痛苦,你靈魂的煎熬 /而要以虛假的高興,遮蓋你的極端苦惱 /讓他的內(nèi)心,不會像你一般刺痛;不要發(fā)出任何嘆息,披露你的痛楚 /不要讓他的眼睛灑下任何淚水,覺察你的憂傷;/強裝出笑容,同他握手道別 /然后匆匆逃離,在家中祝他歸來平安。[15]67
盡管只有短短八句詩,但表示“痛苦”的辭藻居然有十多個,而且不少還加上了用以強調(diào)的語氣詞,如“極端 ”、“任何 ”、“匆匆 ”,等等。顯然,如此深切的“痛苦”,不可能出自普通朋友之間的難以割舍的“情誼”,而只能出自情侶之間的刻骨銘心的“真愛”。由此可以斷定,馬修·劉易斯同查爾斯·斯圖亞特的關系是“酷兒”關系。也許是該“挽歌”的“酷兒”意識過于明顯,出于當時英國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同性戀”恐懼,1839年,康威爾·巴倫—威爾遜夫人在將其收入《馬修·劉易斯的生平與書信》時,刪除了最后兩節(jié)。
三
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18世紀的英國社會是“異性戀”主導的社會,人們普遍接受“異性戀”的男性規(guī)范,并且對有悖于這種規(guī)范的“酷兒”行徑感到憎恨或恐懼,因而任何這樣的“酷兒”都會成為“身份隱蔽者”,在心理上產(chǎn)生壓抑。但是,有壓抑就有欲望,而且所受的壓抑愈大,欲望也愈強,兩者的關系是成正比的。事實上,上述霍勒斯·沃波爾、威廉·貝克福德、馬修·劉易斯等人的“酷兒”行徑,正是這種程度不同的異常性欲望的具體表現(xiàn)。而哥特式小說創(chuàng)作,對于他們來說,應該是表現(xiàn)自身異常性欲望的最佳途徑。這一方面是因為,小說容量大,可以隨心所欲地塑造人物。另一方面也因為,在消解既定的社會性意識方面,“哥特式”與“酷兒”具有類似性。正如英國學者寶琳娜·帕默 (Paulina Palmer)所指出的:“‘哥特式 ’與‘酷兒 ’共同強調(diào)侵犯行為和主體行為。此外,兩者還承認兩性的以及文化的幻想的重要性,將主體性描繪成斷裂的、流動的。哥特式敘述體探索自我的兩重、多重的分裂,而‘酷兒’理論強調(diào)主體產(chǎn)生、實施多重的性行為及其作用?!盵18]
表面上看,霍勒斯·沃波爾的《奧特蘭托城堡》的許多主題似乎與“酷兒”無關,但該書描寫了“女人氣”和“厭女癥”。小說一開始,讀者就被告知,曼弗雷德的獨生子康拉德是“一個平庸的孩子,多病,缺乏有出息的秉性,然而,他卻是父親的心肝寶貝”。[19]27在這里,“平庸”、“多病”、“無秉性”揭示了康拉德的諸多男性缺陷,而“心肝寶貝”又暗示了他的某種程度的性倒錯,甚至“同性戀”傾向。此后,在小說的多處,霍勒斯·沃波爾又繼續(xù)強調(diào)了康拉德的“多病”和“孱弱”。譬如,當曼弗雷德出于延續(xù)父權制統(tǒng)治的需要,迫不及待地讓康拉德與伊莎貝拉完婚時,他的妻子希波莉塔就“斗膽說出了他們的獨生兒子匆忙結(jié)婚的危險,因為年齡太小,身子骨比較不結(jié)實”;而當康拉德被從天而降的巨大頭盔砸死,曼弗雷德試圖“休掉”希波莉塔,改娶伊莎貝拉為妻時,霍勒斯·沃波爾又讓曼弗雷德以康拉德的“多病”為例,勸說伊莎貝拉“失去這個多病的孩子并非壞事”。[19]27,33
與此同時,小說中的希波莉塔、瑪?shù)贍栠_、伊莎貝拉等女性人物,一個個表現(xiàn)得十分消極。她們并不公開挑戰(zhàn)曼弗雷德的權威和殘忍。譬如,在小說的第一章,瑪?shù)贍栠_讓她的母親放心,說曼弗雷德正以“男性剛毅”克制內(nèi)心的悲痛,但其實,曼弗雷德對于康拉德之死極其光火,已到了失去自制的地步,為此,在她面前大發(fā)雷霆,喝令她“滾開,我不需要女兒”;而在小說的第二章,瑪?shù)贍栠_告訴比安卡,自己已經(jīng)覺察到“弟弟死后,曼弗雷德對她的冷淡沒有絲毫變化”,但她隨后想到的是“他是我的父親,我不能抱怨”。[19]32,45-46此外,她們?nèi)齻€女性均被貶低到僅僅是個商品、物件,被曼弗雷德、弗雷德里克之類的父權制暴君隨意捏拿、爭奪,用以延續(xù)自己家族的統(tǒng)治。在與天主教修道士杰羅姆的交談中,曼弗雷德如此描述父權制的法律:“我不習慣讓自己的妻子知曉國家的秘密事務;它們不在女人管轄的范圍之內(nèi)。”[19]52這即是說,古老父權制結(jié)構(gòu)得以延續(xù)的根基,并非在于女人,而是在于秘不可宣的男人之間的同性契約。由此,霍勒斯·沃波爾通過曼弗雷德的“描述”,表達了自己的政治、個人方面的“酷兒”心聲。
如果說,曼弗雷德“休掉”希波莉塔、改娶伊莎貝拉為妻的實質(zhì)并非重視女性,而是一種鄙棄女性的具體表現(xiàn),那么,他的這種“厭女癥”可以解讀為 18世紀英國社會的一種源于憎恨“女子氣”的同性戀恐懼。英國學者伊恩·麥考米克 (Ian McCormick)指出:18世紀英國的許多司法案例都顯示了“雞奸者”的“女子氣”,而報刊雜志對“女子氣”的連篇累牘的抨擊,則催生了當時社會上的“厭女癥”。[20]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亨利·康威的政敵借他與霍勒斯·沃波爾的“同性戀關系”,大造聲勢,讓他陷于被動,致使他斷絕了同霍勒斯·沃波爾的往來??梢韵胂?霍勒斯·沃波爾在遭受情感磨難的同時,也經(jīng)歷了怎樣的“同性戀”恐懼。而《奧特蘭托城堡》中曼弗雷德的所作所為,也體現(xiàn)了霍勒斯·沃波爾同樣的“同性戀”恐懼。盡管在康拉德夭亡之后,曼弗雷德曾經(jīng)將自己關在臥室,但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他曾經(jīng)為康拉德痛哭流淚。相反,讀者看到的是他寬慰自己的一種反思:畢竟,康拉德“是一個多病的、孱弱的孩子;也許上天奪去他的性命,是為了不讓我的家族的榮耀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礎上”。[19]33曼弗雷德表現(xiàn)出來的如此“剛硬”,既是為了展示自己的“男性氣概”,同時也是出于對康拉德的“女子氣”的憎恨。而且,他把康拉德的“女子氣”歸結(jié)于希波莉塔生育方面的“無能”。起初,他訓斥希波莉塔沒有給他生育健康的兒子;繼而蠻橫地宣布“休掉”希波莉塔,“從此刻起,我休了希波莉塔,她不再是我的妻子。她的生育無能,我已經(jīng)忍受太久了。我的命運取決于有兒子”;并迫不及待地讓杰羅姆修道士來“勸說她同意解除我們的婚姻,到修道院隱居”。[19]27,34,54而伊莎貝拉,在拒絕了曼弗雷德的多次“逼婚”之后,選擇了逃離“奧特蘭托城堡”,由此在地下通道上演了一幕驚心動魄的“追逐—脫逃”的鬧劇。她“甚至不是一個性目標”,而只是“又一臺生育機器”,被曼弗雷德打算拿來“復制他的身份和權力”。[21]
同霍勒斯·沃波爾的《奧特蘭托城堡》一樣,威廉·貝克福德的《瓦塞克》也描寫了“女子氣”。這種描寫主要集中在威廉·貝克福德對古爾琴勞茲的人物塑造。可以說,在古爾琴勞茲身上,幾乎展示了 18世紀后半期英國“女子氣”概念的所有內(nèi)涵。如同現(xiàn)實生活中威廉·貝克福德所鐘情的“貓咪”一樣,古爾琴勞茲“剛滿 13歲”,是個“極其嬌嫩、可愛”的男孩,不但擁有女性一般的“甜美歌喉”,并且像一個大家閨秀,“琴書詩畫”樣樣精通;自小,他被遠涉重洋的父親寄養(yǎng)在伯父家中,與部落里的姑娘們一起長大,并喜歡呆在她們的“閨房”;有時,他“穿上堂姐努羅尼哈的衣服,似乎比她本人還要顯得有女人味”;而他跳舞時,“舞姿如同春神揮動的游絲一般輕盈,雙臂摟著少女的移步也顯得極其優(yōu)美,然而這雙臂既不能在追逐敵人時投擲長矛,也不能在他伯父的領地縱馬奔馳”。[19]154-155而且,對于位高權重、欲將努羅尼哈占為己有的瓦塞克來說,古爾琴勞茲“奶油味太重,根本不是自己的競爭對手”,為此他責問努羅尼哈的父親,“難道你真要犧牲這個天生佳麗,讓她嫁給一個比自己還像女人的丈夫?”[19]169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古爾琴勞茲與努羅尼哈訂有婚約,但兩人的關系不像情人,而像母子。小說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古爾琴勞茲像兒子一般依偎在努羅尼哈懷里的場景。而且,書中多個情節(jié)也暗示,對于美麗的努羅尼哈,古爾琴勞茲基本上沒有性欲。譬如,當法克雷丁試圖以兩人的假死來欺騙瓦塞克時,小說再現(xiàn)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服安眠藥假死”的一幕,這實際上是用莎士比亞的劇作來暗示兩人性關系的純潔無瑕。而當努羅尼哈最終被迫拋棄古爾琴勞茲,投入瓦塞克的懷抱時,古爾琴勞茲對努羅尼哈表現(xiàn)出的深切懷念也僅僅是與她“相互依偎”、“彈琴唱歌”,以及“追逐蝴蝶”。所有這些都說明,古爾琴勞茲的男性身份存在疑問,是個充滿“女子氣”的“酷兒”。
然而,在威廉·貝克福德的《瓦塞克》中,更多的“酷兒”行徑是通過與“印度人”的“畸形外貌”來展示的。這個“印度人”自稱是個商人,來城里兜售“神奇的寶刀”等物品,但實際上,他是一個異教徒,是魔王手下的一個神靈,意在用東方神秘文化激發(fā)瓦塞克的“求知欲”,進而促使他背棄伊斯蘭教義,一步步走向地獄之門。威廉·貝克福德如此描寫這個“居心叵測”的“印度人”在瓦塞克及其臣民心目中的丑惡印象:
“這個告示頒布后不久,都市里來了一名男子,其相貌丑惡無比,以至于逮捕他的衛(wèi)兵一邊押著他往前走,一邊不得不閉上眼睛;而瓦塞克本人見了如此可怕的面容也顯得十分吃驚,但其后喜悅的表情取代了恐懼的感覺,因為這個陌生人當場展示了他以前從未見過、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稀罕物品。”接下來,面對瓦塞克的詢問,這個印度商人,“或者準確地說,巨怪,沒有答話,而是接二連三地擦著前額,那前額以及整個軀體,可說比烏檀木還要黑;又再三再四地拍著碩大無朋的肚皮;還睜開偌大一雙閃爍著火焰的眼睛;然后開始發(fā)出極其可怕的笑聲,并且露出長長的、琥珀色的、綠條紋狀牙齒”。[19]112,113
顯然,這是一種十分丑陋、極其兇惡的異族人外貌。這樣一種外貌,在 18世紀的英國,往往令人聯(lián)想到雜交、濫交的血緣關系和性別關系,尤其是雌雄同體。在《畸形的想象 》(Monstrous Imagination,1993)中 ,美國學者瑪麗·休特 (Marie Huet)詳細解說了 18世紀英國的畸形概念如何同性別身份建立聯(lián)系。其中,她引證了當時的一種比較盛行的觀點,即不忠的妻子出于想像的力量可以生養(yǎng)出貌似自己配偶的孩子?!坝谑?極其丑陋者雖然被認為并不貌似產(chǎn)生這種極其丑陋的人,但還是對這個概念展示了某種外在的、客觀的相似,哪怕是一種虛假的相似。”[22]因而,以異性戀家庭的相似作為人的身份存在的證明手段,也是有疑義的。這些解說進一步支撐了之前喬治·莫斯所提到的那種性別規(guī)范,即人類的性別差異基本上是自然的,代表了世界的正常秩序。而極其丑陋混淆了本該涇渭分明的性別界限,所以是反自然的、有犯罪傾向的。事實上,當“印度人”最后滿足了瓦塞克的“求知”欲望的同時,他也把自己的“混淆了性別界限”的“極其丑陋”輸送給了瓦塞克,因為“在萬分喜悅之下,瓦塞克冷不防抱住這個令人作嘔的印度人的脖頸,親吻了他的可怕的嘴唇,仿佛那是自己的最美麗嬪妃的珊瑚朱唇、百合花和玫瑰花”。[19]119于是,在小說隨后的描寫中,瓦塞克展示了一系列“性別倒置”的“酷兒”行徑,不但改口稱呼“印度人”為“親愛的”,還詢問這個異教徒“是否愿意將自己獻給我”。與此同時,為了獲得更大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魔力,瓦塞克還同意“印度人”的殘酷的請求,用該國達官顯貴的“最漂亮”的“50個男童的鮮血”獻祭。一場無恥的、血腥的屠殺拉開了序幕。但見 50個受騙前來參加“競賽”的男童“被迅速剝光衣服,將自己的嬌嫩的、柔軟的、富有魅力的四肢暴露在旁觀者的傾慕的目光之下”,[19]127而瓦塞克,也在這一飽眼福的“脫衣舞表演”中,成了一個“男性皮條客”,十分起勁地給嗜好男色的“印度人”奉送一個又一個“男妓”:
“瓦塞克依舊站在豁口旁邊,拼全力喊道,‘讓我的 50個寵兒一個一個地走到我這里來;讓他們按照獲勝的順序走過來。對于第一名,我要贈送我的鉆石手鐲;第二名,贈送我的翡翠衣領;第三名,我的寶石羽飾;第四名,我的寶石腰帶;其余的,我的一件衣服,直至我的拖鞋。’……在此期間,他一點點地脫光自己,盡可能高高地揚起手臂,讓他們看見懸空的每件獎品的閃光;但是,他在一只手把獎品遞給奔過來的男孩的同時,另一只手將這個可憐的受害者推進豁口,在那里,印度人正以低沉的、不滿足的話音急速地重復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19]127
在某種意義上,馬修·劉易斯的《修道士》堪稱一部“酷兒”大全,囊括了一切可以想像的有違 18世紀異性戀規(guī)范的性行為特征,如亂倫、施虐狂、受虐狂、戀尸狂、窺淫癖、異裝癖、女子氣、自體欲,等等。不過,在這些異常性行為特征當中,最常見也是最容易覺察的,恐怕還是安布羅西奧和羅薩里奧的同性戀。在小說的開始部分,讀者被告知,羅薩里奧是新來的修道士,生性靦腆、孤僻、郁郁寡歡,“似乎害怕讓人認出自己,沒人見過他的面容長得怎樣”,因而往往“有意避開其他修道士的陪伴”;不過,對于安布羅西奧,他卻設法予以接近,并且曲意迎逢,百般取悅;在安布羅西奧的單人房里,他對鮮花展示了濃厚的興趣;為此,安布羅西奧感到“十分好奇”、“頗有吸引力”,然而,卻無法解釋這是出于什么緣故。盡管對于羅薩里奧,安布羅西奧表現(xiàn)出了“一個神父的全部摯愛”,但也“沒少覺得受這個小伙子吸引”,而且“時常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一種欲念,想看看這個學生的面容”。[23]42,43所有這些,無不展示了安布羅西奧、羅薩里奧之間的同性戀關系。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后來,當羅薩里奧披露自己是一個女人,名叫瑪?shù)贍栠_,并以色相進行引誘,而安布羅西奧也為這種引誘所制服時,他們的同性戀關系依舊沒有改變。這一方面因為,瑪?shù)贍栠_依然是一個性別含糊的角色,小說中沒有任何事實能夠肯定,她究竟是一個女性還是一個化身為女性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惡魔,因而,她仍然有可能擁有男性或雙性人的性別身份;另一方面也因為,瑪?shù)贍栠_在引誘安布羅西奧之后顯示出了愈來愈強的男子氣。這種男子氣是以瑪?shù)贍栠_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安布羅西奧為標志的。作為魔鬼撒旦的特使,瑪?shù)贍栠_試圖以能言善辯來攪亂安布羅西奧的理性思維,以他的自我懷疑和內(nèi)心負疚來駕馭、操縱他的個人情感。從她宣稱自己是女人的那一刻起,她的個性特征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變化,即從羅薩里奧的溫順、體貼的“女子氣”變?yōu)楝數(shù)贍栠_的張揚、挑釁的“男子氣”了。正如美國學者約瑟夫·安德里亞諾(Joseph Andriano)所指出的:瑪?shù)贍栠_實際經(jīng)歷了一個逐步上升的性別轉(zhuǎn)變,變得愈來愈男性化,因為在吸血鬼的民間傳統(tǒng)中,“絕對的、挑釁的邪惡被視為男性的象征,而許多次等的惡魔被看成是雙性人?!盵24]
而安布羅西奧,盡管已經(jīng)被瑪?shù)贍栠_的色相引誘所制服,但并不十分情愿地與她保持性關系。在小說的多個情節(jié),馬修·劉易斯強調(diào)了安布羅西奧對兩人通奸的無可奈何和迫不得已,譬如,“他發(fā)現(xiàn)這不可能”、“他沒有這種能力”、“他顯得猶豫不決”、“他開始覺得自己抵制不住誘惑”,等等。[23]68因為,在心底里,他還是懷念之前那個惟命是從、郁郁寡歡的羅薩里奧。小說中有不少描寫安布羅西奧懷念羅薩里奧的場景。譬如,在小說第二章,馬修·劉易斯明確寫道:“他想起過去與羅薩里奧交往的許多幸福的時光,并擔心因為失去他而引起內(nèi)心的空虛?!盵23]66而且,即便在與瑪?shù)贍栠_性交時,安布羅西奧仍然把瑪?shù)贍栠_當成羅薩里奧,并因此安慰巴勃羅斯神父說,羅薩里奧在花園里被蛇咬傷的身子正在恢復之中。在這之后,小說繼續(xù)描寫了安布羅西奧對羅薩里奧的“柔順”、“憂郁”的“極度敏感”:“她已經(jīng)恢復了羅薩里奧那種柔順的、令人感興趣的特性;而不是用忘恩負義來指責他……瑪?shù)贍栠_發(fā)現(xiàn),她試圖重新贏得他的情感的愿望沒有成功;但她遏制了憤懣的沖動,繼續(xù)以她昔時的溫情和關愛來對待這個情感無常的情人?!盵23]258
顯而易見,安布羅西奧所鐘情的對象是作為男人的羅薩里奧,而不是作為女人的瑪?shù)贍栠_。正因為如此,瑪?shù)贍栠_用女人的性愛手段來籠絡安布羅西奧的企圖沒有實現(xiàn)。恰恰相反,她只有重新恢復之前羅薩里奧所顯示的那些個性,才能繼續(xù)贏得安布羅西奧的摯愛。這也就解釋了,為何瑪?shù)贍栠_聲稱自己因為吮吸留在他體內(nèi)的蛇毒而差點斃命的時候,安布羅西奧要求她恢復兩人原先的親密關系。因為他期待重新成為“身份隱蔽者”,而不想保持瑪?shù)贍栠_的異性愛。“想想當初你把兩人的靈魂聯(lián)合描繪得多么美好;要永遠記住那些想法;讓我們忘掉男女的區(qū)別,鄙棄世俗的偏見,僅將彼此看成兄弟和朋友?!盵23]88-89難怪瑪?shù)贍栠_在成功地引誘安布羅西奧之后,安布羅西奧覺得自己的“心胸被那個女人所掌控”,整個身體“成了瘋狂激情的獵物”。神圣的同性之愛被摧毀了,于是,他呼吁羅薩里奧的回歸,“太不可思議——瑪?shù)贍栠_——是你在同我說話嗎?”[23]89
當然,這不僅是安布羅西奧在呼吁“同性之愛”的回歸,也是馬修·劉易斯,乃至于霍勒斯·沃波爾、威廉·貝克福德以及一切有著“酷兒”身份的男性哥特式小說作家在呼吁“同性之愛”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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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is essay,according to GeorgeMosse’s theory of manly ideal,and taking as the study cases the thre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Horace Walpole,William Beckford and Matthew Lewis,gives an analysis of the male narrative strategy in the British Gothic novel.The authentic facts indicate that HoraceWalpole,William Beckford andMatthew Lewis are queers,whose male identities have such-and-such inadequacy,each displaying a tendency to homosexuality or bisexuality.And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Britain is dominant in heterosexuality.The homophobia prevailing in the society causes the above three authors to be in the closet,thus producing different degrees of repression in their psychology.Their Gothic novels are just a reflection of the repression,in a naturalor unnaturalway.In conclusion,themale narrative strategy in theBritish Gothic novel is the one of homosexual consciousness.
Key words:Gothic novel;manly ideal;queer identity;homoerotic desire
(責任編輯:李孝弟)
Manly Ideal,Queer Identity and Homoerotic Desire——The Male Narrative Strategy in the British Gothic Novel
HUANG Lu-shan(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I109.4
A
1007-6522(2010)05-0123-14
2010-03-03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06BWW019)
黃祿善(1949- ),男,江西鄱陽縣人。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外國通俗文學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