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彪
早就得知這本“塵封了將近百年”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百年的寂寞不經意地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之春風一掃而空,《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的尊容也在媒體的喧鬧中頻頻閃現(xiàn)。
2010年上海世博會舉辦之際,筆者與商務印書館合作,為了編著《清末民初萬國博覽會親歷記》(2010年4月版)一書,為了搜得這本珍貴材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幸能得到觀覽的機會。筆者孤陋寡聞,在所能見到的有限的世博會與中國的材料中,此書的內容尚未見到發(fā)表披露。這里將這一珍貴史料略加介紹。
是書系馮自由著。不知何故,外面提及該書,皆說“馮自由編”,不知此說何來,可是,筆者遍觀全書行文語氣和內容,此書當系馮自由著述,而非編選,惟書首序文中有云“近者少年報主人以編輯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游記事見委”,大約此系“馮自由編”說之由來。
馮自由于1882年生于日本橫濱僑商家庭,廣東南海人,和康有為是同鄉(xiāng),比魯迅小一歲,可是他1895年,14周歲的時候就同其父一同加入了孫中山創(chuàng)立的興中會,他亦自稱“馬前一小童”,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即他所首創(chuàng)。1912年,中華民國正式成立時,馮出任總統(tǒng)府機要秘書,后來二次革命失敗,他逃亡海外。孫中山反思二次革命的失敗,于1914年成立中華革命黨,在各地分設支部,馮自由被派到舊金山負責辦報及黨務諸事。沈亦云回憶錄中說:“舊金山有兩份國民黨的報,同志們過路都停留往訪,有聚會,膺白都被邀參加。那里主持的是林子超(森)、馮自由、馬禮卿諸先生?!保ㄉ蛞嘣疲骸兑嘣苹貞洝罚ㄉ希?,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107頁)而沈亦云與其丈夫黃郛也參觀了在舊金山舉辦的世博會。
1915年,正是美國為紀念巴拿馬運河開掘成功而舉行舊金山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在舊金山忙于推翻袁政府的馮自由會可謂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也順理成章地為我們留下了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記錄。
此書由“少年中國報社”于1915年6月1日印行。
《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顯然系在美奔走國事的馮自由受在舊金山的少年中國報社主人之“請”而著,當時博覽會才開不到兩個月,“所列品物及建筑未臻完備”,他還是相當簡潔而完備地將此屆萬國博覽會一一記錄在案。是書除序之外,共有11部分內容,其中包括《大賽會之規(guī)?!?、《各大殿塔及園庭》、《塑像壁畫及電光》、《中國政府館》、《游戲場》、《會場之開會及利便》、《大賽會開設之歷史》、《巴拿運河開通之歷史》、《各國政府館》、《各省政府館》、《十一陳列館》諸節(jié)。
全書照相插圖相當豐富,有大小圖畫共192幅,要知道當時會場拍照可不是隨便能拍的,會場專有照像館,“握會場拍照之專利權,游人攜像匣者,須納小費,而所拍照,亦有一定范圍”。(屠坤華:《1915萬國博覽會游記》,商務印書館1916年版,第187頁)攜帶相機入場需交納多少錢呢?另一留美學生說“如攜照相鏡須另納二角”,(范永增:《參加巴拿馬博覽會記》,《申報》1915年9月5日,11版)而當時的門票費也就是五角,可見這個價錢并不便宜。
馮自由所著此書特點有二:一曰簡潔。馮之觀察記述,客觀有據(jù),條理清晰,簡潔明了;二曰完備。馮對此屆賽會的諸種要素幾乎都一一記錄在案,賽會之由來、擘畫、籌備、花費、占地、布局、交通、地勢、場館、建筑、運作機構、服務機構……洋洋大觀,幾無遺漏。簡潔與完備也常關聯(lián)在一起的,因為惟有簡潔,才易于完備,正因為完備,有時就不得不簡潔。
在馮的眼里,此屆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優(yōu)點有五:資本總數(shù)不下五千萬圓,空前豐富;會期長達十個多月,熱鬧非凡;賽會地臨海濱,水光山色;舊金山氣候溫和,冬暖夏涼;賽會建筑以廣取勝,異于前屆。
“二十世紀之事事物物競爭最烈,故其文明亦愈進?!币獑柕氖牵T自由是如何理解世博會呢?他在該書的序文以下定義式的語氣說:“大賽會者,網羅文化之集合體,亦誘導文化之催進器也?!保T自由:《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序文》,少年中國報社印1915年版,第1頁)他是從“文化”(或者說“文明”)的角度來理解世博會的意義,在他看來,文化在此集中陳示,互相激發(fā)。
然而,何謂“文化”?向來無聊有聊專家學者對之所下定義多達200多個,何人敢拍胸脯說他能講清,試想30多歲的馮自由又如何能講得清呢?“文化”雖難講清,但在馮自由的語境中,也許大約可以將文化理解為一種進步的、民主的、科學的、富強的、人道的、正義的、開放的、自由的、藝術的、新異的理念,這種理念可能體現(xiàn)在政治制度、教育制度、日常生活、思想文化、科學發(fā)明、休閑娛樂等不同的載體中,也就是說,載體可以千差萬別,而且彼此可以毫不搭界,但理念卻是有著明確的價值指向和價值判斷的。
在馮自由看來,世博會顯然正是這樣的一個“網羅文化之集合體,亦誘導文化之催進器”。那么,要問的是,那些愚昧的、保守的、專制的、等級的、封閉的、殘酷的、丑陋的理念就不是“文化”了嗎?在2004年,當世文化名流70余人在北京聯(lián)合發(fā)表《甲申文化宣言》,稱:“文化既涵蓋價值觀與創(chuàng)造力,也包括知識體系和生活方式。文化多元化對于全球范圍的人文生態(tài),猶如生物多樣性對于維持物種平衡那樣必不可少?!币源硕x,文化只有多樣與否,沒有優(yōu)劣之別,進而他們“更反對以優(yōu)劣論文明”。
筆者曾請教于這其中的簽名者之一周汝昌老,如何看待文化的形態(tài)判斷(文化的多樣性)中文化價值判斷(文化的優(yōu)劣)問題,他說:“文明是相對于原始野蠻狀態(tài)而言的,文明是人類進化、發(fā)展的表現(xiàn),自然不是‘普降甘霖’的‘天意’,其有優(yōu)、有次優(yōu),乃至不足為訓,畢竟已涉及文明范圍了。比如,一夫多妻制,已大優(yōu)于原始男女關系,是‘優(yōu)’;但與一夫一妻制相較,公認即是‘劣’,此例可思。”可見,他還是以文化的價值判斷優(yōu)先于文化的形態(tài)判斷的,那么,這是不是與他所簽名的保護文化的多元性宣言有所矛盾呢?
就筆者看來,無論優(yōu)劣好壞,都不失為一種文化,這只是文化形態(tài)上的分類,但是當對文化不分優(yōu)劣,加以保護時,卻勢必涉及到文化的價值判斷,從價值判斷上看,惡劣文化顯然不值得提倡和保護的。比如,你不能將纏足、吸鴉片、臣服、奴役、凌遲作為一種文化加以提倡和保護。這也是當1904年圣路易斯博覽會上,搞出一些小腳婦侍茶、抽鴉片表演之類的把戲讓中國人惱羞成怒的原因之所在。
顯然,在一般人的眼中,那類丑陋的東西是不能成其為“文化”的。魯迅曾說:“試看中國的社會里,吃人,劫掠,殘殺,人身賣買,生殖器崇拜,靈學,一夫多妻,凡有所謂國粹,沒一件不與蠻人的文化(?)恰合?!保ā稛犸L·隨感錄四十二》)注意,他在蠻人的文化后面打了一個“?”,這個“?”恰恰是對野蠻文化的批判,否定和譏嘲。
對馮自由亦如是,他把世博會當作“文化的盛會”,其實正可以說是一個“體現(xiàn)著先進文化的盛會”。
這種把世博會當成“文化的”盛會,可不是信口開河,看來他是認真的,在序言中,他再次闡釋發(fā)揮道:
國際關系愈密,則其地位愈危,茍不急圖振興,則求能自立于當今之世,不亦難乎?今世界上最大工事之巴拿馬運河告成矣,世界上規(guī)模最宏偉之巴拿馬大賽會亦開幕矣,一則代表萬國之交通,一則代表萬國之文化,其影響于世界不言而喻。然而返觀吾國之現(xiàn)狀,則奚如列國日趨維新,而吾國則日趨復古,加以政局頹污,民權消墜,政治且然,遑論商務,長此不悛,則越南朝鮮即吾人之歸宿。試因巴河及巴賽會之二大事業(yè),而確審他國振興之由來,吾人猶不猛勇精進以求根本的革新,則吾信不俟今后再度大賽會之發(fā)生,而吾國之地圖已易色矣,呼呼!吾為此懼?。T自由:《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序文》,第7頁。)
身處在這“體現(xiàn)著先進文化”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之中的馮自由,面對“落后文化”國度里袁世凱們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粉墨登場,大作洪憲皇帝的現(xiàn)實,他能不對母國的前途焦急和憂懼嗎?
在我們常見的世博與中國的介紹中,1915年民國政府參與的這屆世博會表現(xiàn)出色,舉世矚目,獎牌第一,貿易大開。有詩為證:“賽會巴拿馬,中國實業(yè)家,山川興地寶,云漢絢天葩,霹靂開河面,平和祝海牙,錦標奪得歸,宏我大中華?!?/p>
閱讀馮自由的巴拿馬世博會游記,尤其是看我們最為關注的,當然也是他最為關注的關于中國政府館的記敘,總覺得他批評太苛,牢騷太盛,這顯然與我們的閱讀期待大相徑庭。
在馮自由看來,中國政府館的中央一大殿左右二小殿,可謂是“規(guī)模狹隘,頗不雅觀”,宮殿建筑樣式中國館,自然規(guī)模宏大方顯氣勢,但世博場館注定只是一個“微縮景觀”,我們豈能將太和殿搬到舊金山來呢?
事實上,“賽會結束后所有臨時建筑的參賽場館都要拆除,但中國政府館由于其典雅華貴、超凡脫俗,與會評委們一致認為此館完全能夠代表東方宮室制度、建筑風格,給予中國館頭等大獎的殊榮,并決定在閉幕后不予拆除,而是移贈金門大公園,作為長久紀念。”(俞力主編:《歷史的回眸:中國參加世博會的故事(1851—2008)》,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60頁)可見,馮自由的眼光與那美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想想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美國洋人何曾見識過我故宮的太和殿,少見多怪,自然說好。不過,亦有美國洋人批評中國政府館之建筑,屠坤華說有美國人這樣批評,“以政府館觀之,中華美術家之亡久矣,吾懼其新共和國亦與之偕亡也。”(屠坤華:《1915萬國博覽會游記》,第222頁)至于何以這樣認為,不得而知。
二小殿之下,復有小屋數(shù)間,此當系各六楹的勸工房,陳列商家出售之品,然而,用馮自由話來說是“狀類馬廄”,空地樹木,散亂無序,二百余種從上海運來赴會之花,為鹽水所漬,都已枯萎,館中布置失宜,為外人齒冷。
至于商人賃屋,監(jiān)督更是多方阻擱,索資過奢,門側二個茶亭為商人營業(yè)之處,“屋宇短小,殊欠觀瞻”。至于中國參加賽會準備時間不可謂不寬裕,然而由于“經理非人”,致使出品二千余箱,錯亂紛雜,漫無頭緒。馮自由說,“在圣路易賽會中國委員已貽外人譏笑,而此次則尤有甚焉,政府不良,乃至牽及賽會”。
那么,馮自由系袁世凱捕拿的“叛亂分子”,他如此批評中國政府在世博會上的組織和陳列,是不是出于政治因素?也未必,而從“文化”的角度來理解,似乎更能理解他之批評。
聊舉數(shù)例,便可明了。在中國館中,懸有絲繡之像和麥草織成之像,“皆作袁世凱軍裝真影”,看到這種出品,他想到美國緣何不會懸掛他們的總統(tǒng)像,他說:“美人絕無以之作賽會出品者,中國昔在圣路易大賽會有清西后那拉氏像,此次則有袁世凱像,中國人尊敬君上之心,隨處表示,到底非真共和之美國人所能企及也?!保T自由:《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第27頁)1904年圣劉易斯世博會,中國館懸西太后像;1910年布魯塞爾世博會,中國館懸“當今皇上”溥儀小孩像和攝政王載灃像;1915年巴拿馬世博會,中國館懸袁世凱像。馮自由從懸像中看出,這顯然是“文化層面”(反映在政治制度)上的專制與民主、進步與落后的對比,他的批評顯然也是基于此的。
在賽會的游戲區(qū)中的中國村里,有西人資本開設的振黃公司,樓上系中西飯菜,而樓下左側,則說為中國地獄。“其中陳列皆華人吹煙嗜賭及各種陋俗,亦屬西人資本,開幕數(shù)日其門如市,中國人憤其辱國,遂設法干涉之,賽會總理乃將地獄村封禁”。(馮自由:《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第194頁)西人以陳列中國陋俗來招徠顧客讓我們感到氣憤的原因無它,正因為此等陋俗丑惡皆屬“蠻人的文化”。在另一個觀覽者,屠坤華對此亦義憤填膺,他說:“聞歷來博覽會,皆有下流西人,專作此等營業(yè),招人侮辱,實堪痛心,然此次博覽會,吾國竟知加以干涉,是國人國家思想之進步也?!保ㄍ览とA:《1915萬國博覽會游記》,第193頁)因為,從先進、文明的文化眼光來看,此等陳設自然是有傷國體,辱我民族。
而在通運館,由于中國在科技、交通、工業(yè)制造上的不發(fā)達,致使“此館之各國出品當以中國為最少”,在面對西方那琳瑯滿目,新奇機巧的陳設,中國的馮自由能不自慚形穢嗎?
同樣,說馮自由對中國場館的批評是基于文化層面,而不是政治層面,其理由在于,袁世凱只是代表中國的政權,而中國卻是每個中國人的祖國,對馮自由來說,他可以是政權的“敵人”,但卻永遠是祖國的“游子”。
世博會上中國的形象和表現(xiàn),固然是一個反動的保守的政權所一手布置的,但這一布置的文化信息又何嘗與他袁世凱有關呢?畢竟世博會不是他袁世凱豐功偉績展。那么,中國場館對于在海外從事革命的馮自由來說,何嘗不是他的落后而又多難的母國呢? 因此,馮自由對中國在此屆世博會上表現(xiàn)的批評和不滿,何嘗不是基于文化層面的批評和不滿呢,因為,對他來說,世博會其實就是“先進文化”的集中地。
然而,畢竟我民族歷史悠久,文化燦爛。雖有那不合世界大勢,不合人性的腐朽文化在,但若視之為全盤糟粕,滿屋垃圾,而加以徹底清掃,就是將臟水和嬰兒一同潑了出去呢。
在批評中國“文化”的同時,他馮自由也由衷而熱烈地對我文化的精致優(yōu)美贊不絕口。馮自由不無自豪地稱贊中國雕刻,如福建的漆器,廣東之象牙,直隸之木器,“皆甚精巧”;稱中國玩器,如直隸之翠玉珊瑚屏白玉缶尊(左右組合),廣東之玉宣爐,福建之云石花屏,“亦極細致”。
至于美術館中,劉松甫、張謇、沈仲禮諸人所出的藏畫,自唐迄清,搜羅古今,無美不備,更是讓那畫術迥異的西方畫家,大開眼界,他們常到館中專心研究,有的甚至是“不惜遠道每日來游”,我中華燦爛藝術豈不讓馮自由揚眉吐氣,他稱此“洵足為中國畫術放一異彩矣”。
而在工業(yè)館中,中國的出品最廣大且最豐盛,“五光十色,不遑枚舉”,“陳列華美,外人觀者咸嘖嘖稱羨”,尤其是中國的絲綢最為出彩,“色樣之外,實令外人為之咋舌驚嘆,西婦尤愛之成癖”。(馮自由:《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第121頁)馮自由對工業(yè)館之中國出品何嘗吝惜贊詞呢?
由是可觀,馮自由是從文化層面來理解世博會的,在他的眼中,世博會是一個“展示先進文化,激發(fā)先進文化”的平臺,他對此屆世博會的批評和贊美,正是基于(先進)文化角度進行評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