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敏
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組織編纂的我國第一部法學詞典1977年開始籌備,1978年召開第一次編輯工作會議,1979年秋冬統(tǒng)稿,1980年6月出版,全書共87萬字。應該說,該詞典只是一部中型偏小的工具書,把它提到“科學與民主的實踐”的高度來回憶,似乎有些夸大其詞。但是,處在30年前的時代背景下,組織此項工作,需要勇氣,需要智慧,需要尊重人才,需要實事求是的精神,更需要科學的治學態(tài)度,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工作。
經過十年浩劫,人們再也經不起“亂”的滋擾,人心思治,人心思法。但是,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法律秩序破壞殆盡,而法學更不被看成是一門科學。曾有司法工作者為了提高業(yè)務水平,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求索資料,我們卻拿不出像樣的、符合實際需要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國家的法學科研機構,我們覺得要為社會做些什么。法學所領導科研工作的王珉燦同志認為,與其分散寫各個學科的教科書或專著,不如先寫一部將法學各個學科的內容整合起來的??圃~典,可以使司法工作者先對各法律學科的概念有一個科學的了解,將各學科有內在聯系的概念串起來,就可以對該學科的基本面貌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梢哉f,對豐富司法工作者的法律知識而言,這是一種短平快的做法。在這一想法較成熟之后,王珉燦同志即向社科院的領導請示,并得到了社科院的大力支持。
得到社科院領導的支持之后,本應該很順利地展開工作。但是,在30年前,國家并沒有公布過各種基本的法律,而法學界也沒有嘗試過承擔如此大的項目,大家對此項目的完成缺乏信心,在所內討論此項目時也反映平平,個別同志甚至說,在沒有基本法律的條件下,寫這樣的書是容易犯錯誤的。當王珉燦同志找我商量,希望我能協助他工作時,我同樣顧慮重重。經過兩次談話,我終于下決心同意協助他開展工作。于是,王珉燦同志專門設立了一個“詞典組”作為編寫該詞典的職能機構。我開始為此項工作做一些基礎工作,如收集各科詞目,制訂撰寫詞目釋義的基本原則等。同時,王珉燦同志還在所內物色一些同志參加寫作,最終物色到三位同志,均為國際法領域的專家,顯然,完成此項目的人力不足,必須開闊思路,面向全國組織隊伍。
說到組織隊伍,必須打破舊的框框。所謂舊框框,大致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一是片面地強調集體力量,找某一個學校的某學科教研室的負責人來承擔一個學科,而這位負責人又將這個學科的詞目分給教研室的成員來寫。這就是當年的所謂集體主義,否則就是所謂的個人英雄主義。二是片面注重權力。一般都認為位高權重的就是專家,就是權威,就能勝任或主持某項學術工作。這是多年來形成的思維方式。不打破這兩個框框就不能很好地完成此項工作。這是我們首先需要改變的觀念。
我們需要的寫作人員,是法學領域中具有特定專業(yè)和真才實學的人才,在那個年代,那些有真才實學的老知識分子沒有幾個沒有在政治運動中經歷過各種坎坷。當我們去邀請這些專家的時候,部分專家表示歡迎此項工作,他們認為此項工作符合當時的時代需要,值得做。在“文化大革命”剛結束時,這些專家還沒有其他事情纏身。還有部分專家對“文化大革命”心有余悸,不敢輕易表態(tài),當我們把問題說清楚,使他們感到我們的真心誠意以后,才勉強同意。但是,在有了相當一段時間的接觸之后,這些老先生感到我們并不是說說而已,而是下決心來完成此項工作的時候,他們的積極性也隨之高漲,并且充分貢獻出他們的學術才智。
有一位老先生不得不提一下,那就是現年已98歲高齡的安徽大學的老教授陳盛清先生。他曾經是解放前的教授,在政治運動中屢屢受到沖擊,當時已遠離北京賦閑在家。他和王珉燦同志相熟,1978年,王珉燦同志邀請他的時候,他已68歲,年近古稀。他來到北京,住在我的辦公室,同我一起工作,沒有一點老教授的架子。在整個編寫、組織工作中,他始終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他的介紹下,我們還吸收了其他一些有真才實學的老先生參加了我們的編寫隊伍,如畢生研究羅馬法的專家周柟老先生。
在基本隊伍形成之際,我們開始物色出版單位。我們同北京一家著名的出版社聯系,當他們猶豫不決的時候,上海辭書出版社得知消息,立即同我們聯系,希望將來詞典完成之后,交由他們出版,并且愿意配合我們的工作。
在籌備工作基本完成、隊伍基本確立后,我們于1978年8月在山東省泰安市召開了第一次編輯工作會議,參加者除了承擔編寫工作的專家外,還有不參加編寫工作的某些法學界的領導同志,以及出版社的部分領導和編輯人員。
這些專家就編撰我國第一部法學??圃~典的幾個原則性的問題進行商討:
參會人員合影。前排就坐者從左至右依次是駱靜蘭、丘日慶、周子亞、潘念之、解鐵光、張友漁、芮沐、曾昭瓊、陳盛清、巢峰、王珉燦。
第一,對詞典籌備組提出的詞目作一個原則性的討論,而不是逐個討論詞目。在討論中發(fā)生分歧是正常的。有的領導同志對法學概念內涵的理解較為狹窄,似乎只有刑法、民法、訴訟法這一類詞目才是法學所要研究的對象,如勞動法之類的詞目都應該屬于經濟類詞目,不屬于法學詞目;而大部分同志從本人研究的學科出發(fā),認為某些詞目看起來似乎屬于經濟類的詞目,如“女工”,乍看起來根本不是法學詞目,但是女工的權利保護必然是有法律內涵的,在我們的法學詞典中一定要有所反映,其他如工資制度、工齡等一系列詞目也應收錄到詞典中,這樣才能使法學的概念豐滿。討論的結果是同意多數專家的意見,反映出參加者尊重科學、尊重客觀實際、“不唯上”的科學態(tài)度,也反映出在學術面前人人平等的學術民主精神。這樣的問題在今天看起來似乎很正常,但是在30年前,卻是一個很大的突破。
第二,討論撰寫詞目釋義的基本原則。參加者一致同意籌備組提出的意見:首先詞典是一種工具書,而不是論著,因此它必須以豐富的知識為前提,沒有具體的知識就不能成為讀者解疑釋惑的工具,在研究學問時也起不到輔助作用。其次,強調詞目釋義的科學性。在闡述概念的內涵時,要堅持該概念本來應有的含義,而不應該有任何發(fā)揮、聯想、杜撰的因素。第三,堅持概念內涵的客觀性,而不能按照我們的政治需要加以政治上的修飾。如此等等。在討論這些原則的同時,大家也沒忘記詞典的政治性。幾乎所有人都同意編寫詞條需要考慮詞目釋義的政治性,但是反對穿靴戴帽式的政治性。由于我們在這些原則方面達成了共識,并且反映在其后撰寫的詞目釋義中,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掀起的所謂“反自由化”運動中,我們所堅持的這些原則的正確性得到了檢驗。有人翻查這部詞典看是否有“自由化”傾向,翻了幾遍居然沒有發(fā)現??上攵?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人們“左”的思想還沒有得到清理,還處在心有余悸的狀態(tài)之中,不能不承認這些專家們進行了一次思想大解放,在學術領域里嘗試著撥亂反正,將撰寫這部詞典作為科學的實踐。
第三,討論成立編委會的原則。大家一致反對掛名制,認為應該先成立一個常務編輯委員會,參加常務編輯委員會的同志原則上應該是參與撰稿的人,而且沒有必要設立主編。有人私下對我說:“我們這里的人,沒有人有資格擔當主編的角色。”這種看法主要還不是因為有些領導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之后還沒有真正落實政策,而是因為沒有一位法學專家能夠通盤了解法學各學科的內容。這樣既否定了多少年來形成的慣例,只要當權,不論是否參加具體工作,都有資格當主編,而真正出力的人反而將名字排在后面;同時又實事求是地反映出當時學術界的實際情況。這樣的設想不僅是大膽的,而且改變了某種陳腐的觀念。
這是一次成功的編輯工作會議。會議充分發(fā)揚了民主,大家大膽地提出自己的觀點。會議取得了思想上的一致,增強了凝聚力,為以后的成功寫作鋪平了道路。
在這次會議之后,各位專家分頭編寫自己學科的詞條。但這時法學所出現了人事變動,王珉燦同志被調出法學所,“詞典組”沒有了具體的上級領導,而所內也沒有領導來同我們交換意見或布置工作。在這種情況下,“詞典組”必須作出選擇:是使此項工作不了了之呢,還是繼續(xù)前進,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我和陳盛清先生商議之后,認為必須繼續(xù)工作,不能因為人事變動而對不起那些正處于熱情高漲狀態(tài)下的專家們,更不能使那些專家們認為法學所是言而無信的組織。我們必須自己挑起這副擔子,繼續(xù)同各位作者以及出版社聯系,看樣稿、討論各種疑難問題,以及做一些技術性的工作,等等,使整個工作能夠按部就班地進行。
從1978年8月第一次編輯工作會議,直至1979年7、8月間,整部書的稿件陸續(xù)寄往出版社審讀,并決定在1979年10月起集中大部分常務編委、部分編委,以及出版社的部分編輯人員在一起統(tǒng)稿。由于各學科詞目是由各位學者分頭寫就的,要將這些分散的詞目編成有內在聯系的一部書,確實是一個大工程。應該說,參加者,包括出版社的同志,團結一致,這些專家們不是只在挑毛病,而是解決存在的所有問題。經過3個月的苦戰(zhàn),統(tǒng)稿工作終于接近尾聲了。正在這個時候,一位來自北京的常務編委提出要某位領導同志擔任主編,并說出一堆理由,但我們堅持第一次編輯工作會議上經過民主討論的意見。我們不想將大家辛辛苦苦做出的成果拱手送給他人。而我們更擔心的是,如果某位領導同志因工作忙,請秘書看看,挑挑毛病,那么我們再也沒有機會集中專家來討論了,出版此書將會遙遙無期。在專家的心血和領導掛名之間我們更在乎前者。盡管我們因此會得罪某個人,或者某個領導。但是,只要此項成果能順利出版,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了。
整個統(tǒng)稿過程中會發(fā)生各種各樣的困難。在稿件方面遇到困難時都是在民主討論的基礎上進行的,但不是議而不決,而是同該詞目有關的專家共同研究后即刻作出決定。
統(tǒng)編之后的書稿,出版社是滿意的。于是,該書在1980年6月出了第一版。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要求,又請這批專家修訂原詞典,之后出版了《法學詞典》增訂版、第三版,使原來的一部中等偏小的詞典發(fā)展成一部中等偏大的詞典。《法學詞典》累計印次達8次,累計印數達119.1萬冊。
《法學詞典》出版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首先,我們的一批老專家被社會重新認識。當我們還在統(tǒng)稿的時候,安徽大學法律系派員到我們統(tǒng)稿的地點,邀請陳盛清、周柟兩位老先生在書稿完成之后去安徽大學任教授。中南政法學院的曾昭瓊老先生告訴我:“有朋友原以為我早不在人世,見到法學詞典后才知道我仍健在?!敝缶脱埶ブ猩酱髮W講學,使他的學術生涯獲得了新生。當年的一些中年專家在晉升職稱時,此書成為重要的學術成果之一。最重要的是,這部詞典不僅成為司法工作者系統(tǒng)掌握法律知識的基本工具,而且為那些法律科教工作者以及法律院校的學生所倚重。這部詞典所起到的普法作用、所產生的社會效應實難估量。
在國外,這部詞典同樣被許多人所重視。我們的一些法律代表團出國的時候,往往將這部詞典作為禮物送給外國朋友。一位美國教授為此書寫評論文章,贊揚它“輕而易舉地達到了世界標準”。最能說明這部詞典在國外的影響的是:該詞典的一部編委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曾以法學辭典的編委身份作為專家證人出席美國法院審理的一件涉華案子。
30年后看這部詞典,其概念的闡述仍有相當的穩(wěn)定性,其內容仍有可取性。之所以有這樣的成績,主要還是因為一批老專家堅持科學與民主的觀念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