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川
現(xiàn)在的電視臺還不時播放一點《紅燈記》或《沙家浜》。熟悉鄧麗君的年輕人只曉得它們叫“現(xiàn)代京劇”,很少曉得三十多年前這兩臺京劇正式顯赫的頭銜是“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當年據(jù)說是自從公元1871年3月巴黎公社催生了《國際歌》以后直到“文化大革命”,一百年的時間里好不容易才又誕生的“無產階級革命文藝經典”。而現(xiàn)在曉得它們貫徹的方針是“三突出”同時曉得“三突出”是咋個名堂的年輕人,恐怕就更寥若晨星了。遺憾的是鄙人偏偏記得。那時候年輕記性好,李白杜甫的詩歌沒背幾首,莎士比亞的精彩臺詞沒背幾段,“三突出”這類古怪東西偏偏塞了一腦袋,至今一字沒忘:“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這是那時候的“文藝憲法”,不論戲劇、電影還是小說、詩歌,里頭的“一號人物”無一不是“依法炮制”,任何時候都雄赳赳氣昂昂地跑進跳出,精神好得很,嗓門既大又亮,活像都打足了雞血針練了氣功什么的。
“三突出”后來不幸與江青一起臭了大街,沒有誰再公開吹捧?,F(xiàn)在如果有人不小心,在某些當年忒賣過力氣的先生們面前提起,其尷尬程度恐怕有如在克林頓面前故意重提“拉鏈門”。但現(xiàn)在文藝界某些作品還有沒有它的“余毒”,卻不好一概而論。文藝界以外,其他領域有些現(xiàn)象倒與“三突出”頗有些相似。不過此“三突出”與昔年彼“三突出”絕不是一回事。例如有些地方省市開大會——所有與會者中突出主席臺,主席臺上突出前一排,前一排中突出中間一兩位,這叫“會議三突出”;又如某些地方媒體——對當?shù)氐膱蟮乐型怀稣鎴蟮?正面報道中突出領導,領導中突出當?shù)刂饕I導。這叫“新聞三突出”。諸如此類可以統(tǒng)稱為“非文藝三突出”,我認為這對于工作還是必需的。所以,凡遇見“三突出”都一棍子打癟,不能說都符合實際。
把眼光放寬一點,可以發(fā)現(xiàn)“非文藝三突出”隨便哪里都有,不論中國外國,就像賣遍了全世界的可口可樂。而且它們往往都產生了顯著的效果,叫人深深佩服。例如現(xiàn)而今的中國體育運動——在所有的體育活動中突出競技體育,在競技體育里突出為國爭光,在為國爭光中突出特定的某某人——于是中國運動員掙到的金牌數(shù)目一路飆升,中國果然有了“光”,若干人便都很愉快。雖然很久以前為了突出某人而在國際乒乓球比賽里有選擇地故意“讓球”,弄得“個別運動員”(例如何智麗)一肚皮不愉快,最后干脆參加日本乒乓隊與中國隊“打”起來。當然后來又和解了,還回國來訪問,又是另一回事。季米特洛夫在1933年德國“國會縱火案”中與另兩位保加利亞同志塔奈夫、波波夫同時被捕。季米特洛夫在納粹的法庭上慷慨陳詞,震動了全世界。《季米特洛夫在來比錫法庭的最后發(fā)言》還編入過中國的語文教科書,精彩得不得了。雖說都有發(fā)言的機會,季米特洛夫的那兩位同志在法庭上卻沉默寡言,出獄后被革命者指斥為“膽小鬼”,沒有人曉得當時“塔奈夫和波波夫執(zhí)行的是黨的指示。盡管他們會德語,卻故意裝傻,讓季米特洛夫在訴訟案中唱主角?!边@樣一突出,共產黨員的英勇機智令全世界印象深刻,季米特洛夫的名字更是青史留名,隨后到莫斯科當上了共產國際的總書記,一直當?shù)?943年共產國際解散為止。倒霉的塔奈夫和波波夫到蘇聯(lián),“后來卻被判了十五年徒刑”,關進了集中營干苦活?!还苓@是幾突出,反正“突出”的效果巨大得很。
【原載2009年11月3日《聯(lián)合時報·大家 副刊》】
插圖 / 突出 / 王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