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敏
1945年9月,重慶談判舉世矚目之時,在距離重慶50公里的青木關小鎮(zhèn),一批幼童被默默地送到這里。幾個月以前,在成渝公路一側的山腰上,剛剛建起了一座座灰頂白墻的磚瓦房。有別于馬路對面國立音樂院的茅草棚,遠遠望去,這里恍如童話世界。沒過多久,便從里面?zhèn)鞒鲋ㄖǜ赂碌睦俾?間或有讀書聲和淘氣孩子的嬉鬧聲。
這就是國立音樂幼年班。
早在1935年,32歲的吳伯超從比利時皇家音樂學院學成歸國之時,便有建立一支高水準國家交響樂團之心。1940年代初,吳伯超就任國立音樂院院長。當時的中國,雖然已有國立實驗劇院管弦樂團、國立音樂院實驗管弦樂團以及1940年剛剛成立的中華交響樂團等,但相比由外國頂級音樂家擔綱、久負盛名的上海工部局交響樂隊,仍難以望其項背。
吳伯超向教育部呈文:“過去我國音樂專門學校均招收初高中畢業(yè)生,其年齡在18歲以上,肌肉已發(fā)展成型,在技術上受生理之限制,不能有高深之成就。為謀根本改進計,創(chuàng)設音樂幼年班,招收8歲至12歲之兒童,施以專門技術之訓練……預計將來必能養(yǎng)成一般真正之音樂專門專才,庶與世界樂壇之水準并駕齊驅也?!?/p>
他的呼吁得到了回應。1945年初,雖然抗戰(zhàn)還未結束,教育部部長朱家驊仍一次性撥給吳伯超200萬元的金圓券,待遇等同于專門培養(yǎng)飛行員的航空幼兒學校。
青木關的琴聲
幼年班的孩子大多來自重慶附近的幾十個保育院和教養(yǎng)院,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能免費吃飽飯,還能學一門技藝,是吸引這些窮苦孩子最簡單的理由。
但他們首先得過嚴苛的入學考試這一關。
考試的唱片是吳伯超特意挑選的美國《西蕭爾音樂才能測試》,幼童們需分辨音高、節(jié)奏、和弦變化等,難度相當大。
“有時兩個音之間相差不足四分之一個音,讓你分辨音的高低。有時候突然來五六個音,再來五六個音,讓你分辨看哪個音變了,這個最難?!币堰^古稀之年、現長居香港的白哲敏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毛宇寬考試時緊張得要命,直冒冷汗,還險些尿了褲子。他是幼年班年紀最長者,但因耳朵好,被破格錄取。
毛宇寬記得,當時考場上有一位40來歲、身材不高、體型較胖的男士,穿一襲灰布長衫,操濃重江浙口音。他以為是學校校工,后來才知道這就是國立音樂院的院長吳伯超。
幼年班也有女孩來考試,但吳伯超堅持不收,他有他的理由:好不容易學出來便嫁作人婦,對音樂不能從一而終。他也堅持不收富家子弟,理由是吃不起苦。
幼年班學生的專業(yè)嚴格按照一個雙管編制的管弦樂團來設置。老師根據孩子們的手、嘴唇、牙齒、耳朵等條件分配專業(yè),如手指較短的學習小提琴,牙齒整齊、嘴型好的學習管樂。
幼年班極重視視唱練耳和拉琴的基本技藝,認為是成就一流音樂家的童子功。教導處主任梁定佳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去重慶市區(qū)的美國新聞處借還唱片。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大摞分量不輕且易碎的78轉唱片,擠上燒木炭、晃晃悠悠、時不時拋個錨的公共汽車,來回一百多公里山路得花上一整天。
“當時教我們的老師,都是文化精英。就連大音樂家江定仙的父親江子麟,也來教我們算術,教我們三加二等于五?!苯夥藕笤沃醒霕穲F大提琴首席的馬育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當年幼年班里最活潑調皮的孩子如今也年過古稀,戴一頂瓜皮帽,哈哈大笑毫無顧忌,極有老頑童之風。
幼年班聘請了當時最優(yōu)秀的音樂老師。單單教小提琴的,就有國立音樂院管弦系主任章彥、重慶“中華交響樂團”首席、聶耳的老師王人藝、小提琴家盛中國的父親盛天洞等。
盛天洞教琴之嚴,常常讓學生吃盡苦頭。他怕學生偷懶,便用一根竹竿,一頭削尖,支在學生的胳膊和地面之間,胳膊稍有放松便被竹簽扎疼,稍一抬高,竹竿倒地,又要受罰。他教琴時常常手持筷子,哪根手指不對,筷子立刻敲上去,若學生怕疼躲閃,筷子稍一使勁就敲松了琴弦。他不得不重新校弦,錯了再打,打了再調,不厭其煩。
幼年班實行殘酷的淘汰制。凡經主科教師判定無音樂天分和才能的孩子,校方會強令他們退學,分批送回原單位或由家長接回?!皩W校里常常有哭著耍賴不肯走的同學,每次看到我都覺得很難過?!卑渍苊粽f。
為了不影響其他孩子的情緒,被淘汰的孩子常常在半夜里被叫醒,強行送出學校。這讓白哲敏覺得分外可怖,暗地加緊練琴。
全校鋼琴只有四臺,且學校規(guī)定,只能起床鈴響后方可練琴。于是,常常起床鈴聲剛落,鋼琴聲便打破校園的靜謐。主修鋼琴的白哲敏有一次提前半小時起床,發(fā)現四臺鋼琴前都已有黑影,在那里坐等鈴響。他提前到五點起床,才如愿搶到琴。每次搶鋼琴,都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而馬育弟拉的大提琴聲,也常常是孩子們晨起的伴奏。
到1946年4月,原來的140余名學生,只留下了四五十名。
靈官廟里的貝多芬、莫扎特
1946年春,國立音樂院北上南京復校,幼年班也隨之離開。但由于南京校舍遲遲未妥,吳伯超決定把幼年班暫時安置到他的家鄉(xiāng)江蘇常州。
兩輛大卡車把老師和學生從重慶拉到廣元,再到寶雞換乘火車至常州。從常州火車站步行至學校的路上,這群光著頭、一臉疲憊的臟小孩,背著行李和裝著破舊提琴的大布袋,一路被人們認作耍把戲的。
所謂的新校,不過是一座廢棄的破廟,原名靈官廟,掩藏在市區(qū)一個角落里。門前一條小運河,行走的竟是鄉(xiāng)間運糞的大船。一切都讓孩子們失望之至。
但也有令他們高興的事:自制的琴換成了進口的琴;陸續(xù)有新同學來報到,其中包括后來的作曲家金湘、鋼琴家張孔凡和中央樂團大管首席劉奇等。
劉奇在入學之前,有音樂神童之稱。他報到的第一天,吃飯時,突然聽見一陣輕靈悅耳的琴聲。“我當時就傻了,就知道我不是神童,以后再也不敢炫耀了。”劉奇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半個世紀前的這些事兒,忍不住大笑。
幼年班的另一件新鮮事兒,是學校請來了洋老師。他們多來自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是世界一流水平的音樂家。教小提琴的阿得勒是原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首席,教大提琴的舍甫磋夫為上海工部局交響樂隊首席,還有鋼琴家潘美波等許多知名人物。聽說吳伯超為了懇請他們來常州教課,竟幾次下跪相求。
外籍教師們從繁華的大上海,來到常州這座四面透風的破廟,看見一群穿著破舊但認真拉琴且音樂素質極好的幼童,既吃驚,又憐惜。
小提琴老師波杜什卡知道幼年班經費短缺,無法購買國外進口的樂譜,于是親手抄寫樂譜給學生學習,加起來有一尺多高。舍甫磋夫聽了卡巴列夫斯基的大提琴協奏曲,想讓馬育弟學,便連夜聽唱片記譜,又花錢請了一位住在上海的俄國音樂家改寫成鋼琴譜,交給馬育弟。
常州時期的幼年班學風之盛,讓學生們至今感慨。
“在食堂等開飯時,我們用筷子敲碗來分辨是什么音,有同學的碗不小心摔在地上,第一直覺不是去撿碗,而且分辨音高?!苯鹣鎸Α吨袊侣勚芸氛f,“后來我作曲,寫出來的譜子我是能聽見聲音的,這就是‘心耳,就是在幼年班打下的基礎。”多年后,憑著這一“心耳”,金湘在1980年代創(chuàng)作出了歌劇《原野》,在美國大劇院上演,引起轟動。
幼年班出身的學生耳朵好,這也是中央樂團至今公認的事實。
殘酷的淘汰制仍起著激勵作用,但老師們的引導,他們對于音樂的熱愛,無疑為懵懂少年打開了內心的音樂之門,讓他們真正開始熱愛音樂。
馬育弟忘不了與音樂欣賞課老師廖輔叔度過的迷人暑假。每天下午5點左右,太陽剛一下山,廖輔叔便拿個小馬扎往禮堂一坐,撥弄著那臺走走停停的老唱機,給留校的孩子們放貝多芬、莫扎特、柴科夫斯基的音樂,給他們講《跳蚤之歌》?!拔易钕矚g跳蚤,因為他可以咬國王。我也喜歡貝多芬,貝多芬與歌德一起碰見國王時,歌德馬上脫帽,貝多芬不脫帽。問他為什么,貝多芬答:‘德皇有好多,貝多芬只有一個。”馬育弟沉浸在深情的回憶中,“我們的童年,非常幸福,因為我們跟貝多芬、莫扎特在一起。”
1949年4月,上海市舉行“兒童音樂比賽”,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音樂比賽。小提琴第一、二名分別被幼年班的黃曉和、高經華獲得,大提琴一、二名被幼年班盛明耀和馬育弟獲得。鋼琴第一名被劉詩昆獲得,幼年班的方國慶獲第二名。
“我們一直在常州練琴,以前并不知自己是什么水平?!瘪R育弟說。
解放前夕
1948年底的這個冬天,靈官廟異常清冷難熬,連琴房的房頂都被風刮走了。
孩子們時常在靜夜里聽見北方傳來的零星槍聲。上海的老師們已經不來常州上課了,其他老師也都漸漸離去,有家的同學被遣散回家,留下的學生在黃源澧、廖輔叔幾個老師的帶領下,實行自我管理。
此時的國民黨已經開始做撤退臺灣的準備。吳伯超想把幼年班帶走,還派幼年班的班主任赴臺物色校址。但此時國民黨各大小機構涌入臺灣,根本無暇顧及這撥偏居在常州的幼童。吳伯超爭取無果,只得放棄幼年班單獨赴臺。
吳伯超臨去臺灣之前,把黃源澧匆匆召到南京見他。他無奈地把幼年班托付給了黃,并讓黃去國立音樂院財務處領了滿滿一麻袋的金圓券——幼年班師生未來幾個月的生活全賴于此。
黃源澧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常州,并立即找銀元販子將它們換成“袁大頭”,否則一麻袋紙幣隔天就可能不值一文?;疖囌镜教幨莵y哄哄逃難的人群,根本無法擠上車,他顧不得平日里的斯文教師樣,攀爬到車廂頂上,緊緊護著大麻袋,還得觀察四面是否有被打劫的風險,就這樣一路驚慌回到常州。
黃源澧回到常州之后沒多久,報紙上登出了震驚中外的“太平輪”海難消息。吳伯超的名字赫然在死難者名單中。
常州的冬天異常寒冷。幼年班的生活十分困難,只能以稀飯度日。之前發(fā)的衣服已捉襟見肘。盡管如此,孩子們仍堅持練琴。
毛宇寬的父親曾希望帶他去臺灣,但他以離開樂隊就前功盡棄為由拒絕了。對國民黨統治的失望,使他產生了留下來迎接解放軍的想法。這也是幼年班大多數師生的心愿。在一個乍暖還寒的夜里,他們擠在收音機旁,聽到解放軍將于4月21日晚渡江的消息,興奮了一夜。4月22日一早,幾個活躍的同學滿城張貼“熱烈歡迎解放軍”的大幅標語。
5月初,他們被中國人民解放軍常州軍管會代管。一年后,中央音樂學院在天津成立(后遷往北京),幼年班40多名師生被送往天津。中央音樂學院派人去火車站接人,原以為幼年班的學生還是需一個一個抱下火車的小娃娃,哪里知道,最大的已經十七八歲,最小的也已12歲。
國立音樂幼年班被更名為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
何處是母校
幼年班的學童們成了新中國音樂殿堂的棟梁。
1952年,國家成立兩千人的軍樂團,要40個吹巴松的?!拔覄傄槐唤拥杰姌穲F,40個人圍上來喊:劉老師,劉老師。我當時才14歲?!眲⑵婊貞?。
1956年中央樂團成立,幼年班的學生是其中的骨干力量。張應發(fā)擔任小提琴首席,許多人擔任聲部長:岑元鼎(中提琴)、盛明耀(大提琴,他走后是馬育弟接任)、邵根寶(低音提琴)、李學全(長笛)、劉奇(大管)、謝厚鳴(圓號)、方國慶(打擊樂)。張孔凡則是樂隊的指揮之一和中國第一部京劇交響樂《穆桂英掛帥》的主創(chuàng)者。
但培育了他們的老師們卻命運多舛。1957年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改為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后,黃源澧任第一任校長。文革開始后,黃源澧被扣上“為蔣政權服務,為國民黨建立御用樂隊”的帽子,文革后才平反。
雖然幼年班在建國初期即并入中央音樂學院,但它的身份,一直比較尷尬。“文化部一直有人說幼年班是屬于南京國立音樂院的,不屬于中央音樂學院。所以我們每次紀念聚會,都不能在中央音樂學院舉行,根本不承認我們。”金湘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起此事,顯得很無奈。
幼年班原址靈官廟,后來成為常州一中所在地。常州一中將幼年班同學視作校友,每到紀念日,都給幼年班同學發(fā)請?zhí)?邀請他們回母校團聚。但馬育弟去了后說,沒有母校的感覺。
2010年11月1日,中央音樂學院建校70周年大慶。在中央音樂學院校史展覽廳里,有一面窄窄的墻專屬于幼年班,那里記錄了幼年班的時光流轉。這意味著,幼年班的身份第一次獲校方認可。白哲敏、毛宇寬等人特地從香港回來——他們終于有母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