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慶沅
魯迅的文字如青銅器,張愛玲的文字如珠玉盆景,川端康成的文字如青花素瓷,亨利·米勒的文字如香檳開瓶。我喜歡這種比喻,貼切又美好。青花素瓷用來形容川端康成,光亮又明潔,再合適不過了。
川端康成的那些細(xì)部描寫,多像布滿素瓷周身的青花。他形容藝伎的嘴唇豐潤“如水蛭的環(huán)節(jié)”,寒冬夜空中的星星“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山巒“沉重地墜在夜空的邊際”,白日里“從屋檐滴落下來輕輕的滴水聲”。靜謐的、空曠的、遼遠(yuǎn)的雪國,潔凈得“連腳趾縫里都是干凈的”女子。這些文字,色澤與質(zhì)感恰如素瓷,細(xì)膩微涼,沾染著濃郁的日本氣息,令人浮想不斷。如同素瓷上的青花,看得久了,恍惚間會以為那是《雪國》中駒子身上的美麗刺青。
讀日本小說,尤其是川端康成,最好在冬天。他的小說,清冷又憂傷。素瓷外表晶瑩漂亮,內(nèi)質(zhì)堅硬朗潤卻脆弱而易傷。日本的文藝幾乎都有憂傷唯美的調(diào)子,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這樣,黑澤明的電影這樣,川端康成的《雪國》也這樣。沉淀在日本的終年大雪,是每個日本人血液里根深蒂固的情懷。
1968年,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川端康成以卓越的感受性,表現(xiàn)了日本人心靈的精髓?!边@精髓就是憂傷。他們處于島國,有地震、臺風(fēng)、櫻花。生命與美稍縱即逝,如風(fēng)中櫻花、空中飛雪,來時繁花似錦,去時冰消雪化。日本的地理和歷史,導(dǎo)致了日本人長久以來的憂傷,并蔓延浸染至日本文學(xué)。素瓷經(jīng)得起時光和風(fēng)煙的撫摸、雕琢,卻經(jīng)不起人情與世事的碰撞、摔打。明白了這些,才能讀懂川端康成。
金圣嘆說,人生的快事,就是雪夜圍爐看禁書。我倒覺得,這種氛圍最適合用來讀《雪國》。你不是在閱讀一個故事,而是在燈光下細(xì)細(xì)把玩一只青花素瓷,那么明亮,洗滌你的眼睛與混濁;那么清潔,過濾你的心靈與落寞。小說有三重境界,一重是敘事型,二重是敘事融情,而三重,則是,《雪國》境界,只剩下文字投射出的明媚與憂傷,其它都只是陪襯。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薄白哌M(jìn)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紛紛落下來。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睙o論是《雪國》的開頭,還是《伊豆的舞女》的結(jié)尾,川端康成給人的感覺,永遠(yuǎn)都是光潔明亮的,像那擺在雕花窗欞下,被陽光照耀的素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