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祿(貴州財經(jīng)學(xué)院文化傳播學(xué)院, 貴陽550004)
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
——汪曾祺小說《毋忘我》分析
□朱美祿(貴州財經(jīng)學(xué)院文化傳播學(xué)院, 貴陽550004)
汪曾祺 敘述空白 春秋筆法
汪曾祺小說《毋忘我》在敘述中留下了大片空白,短小的篇幅中蘊(yùn)含了豐厚的內(nèi)涵。對主人公徐立雖然著墨不多,但是仍可見其性格的一個側(cè)面,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
小說由文字編碼而成,擁有文字?jǐn)?shù)量和篇幅規(guī)模之類的物理屬性。從本質(zhì)上說,小說又是一種精神產(chǎn)品,自然還涉及到形而上的內(nèi)涵和意蘊(yùn)。小說的物理空間與精神空間并不是成正比的,物理空間的臃腫,并不意味著精神空間的闊大,有時候物理空間毫無道理的“滿”與“全”,只會對精神空間造成擠壓和傷害。所以物理長度并不是檢驗小說價值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而精神長度和意蘊(yùn)空間對于小說而言才是更重要的尺度。
汪曾祺一生名氣很大,小說數(shù)量亦不少,但多為短篇。他曾經(jīng)說過:“我只寫短篇小說,因為我只會寫短篇小說?;蛘哒f,我只熟悉這樣一種對生活的思維方式。”(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頁)他最長的小說《大淖記事》大約17000字;最短的小說大概要算《毋忘我》了,不足千字。這篇小說雖然很短,但是思想內(nèi)涵卻很豐厚,堪稱短小精悍。
小說《毋忘我》講述了一個因再婚導(dǎo)致情感變遷的故事。主人公徐立在前任妻子呂曼死后,再娶了林茜,續(xù)弦的徐立把以前的感情經(jīng)歷在自己的生活和記憶中抹去了。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假如敷展成洋洋灑灑的中長篇,也就無足稱道,但是汪曾祺卻以不滿千字的短篇完成了,確非大手筆不能為。
汪曾祺堪稱大手筆,就是因為在極為有限的物理篇幅中,包含了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寄意遙深,足以“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劉勰《文心雕龍·隱秀》)。汪曾祺說過:“小說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為是思想”,這種思想,不等于政治性正確和緊跟潮流,而“是作家自己對生活的獨(dú)特的感受,獨(dú)特的思索和獨(dú)特的感悟”(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頁)。小說《毋忘我》厚重的思想內(nèi)涵,主要體現(xiàn)在對世情獨(dú)特的思考上。
“徐立和呂曼真是一對玉人。徐立長得有點(diǎn)像維吾爾人,黑而長的眉毛,頭發(fā)有一點(diǎn)卷。呂曼真像一顆香白杏。他們穿戴得很講究,隨時好像要到照相館去照相?!眱扇烁星楹芎?,卿卿我我,形影不離,每天早晨上班,他們也是騎車并肩而行,“兩輛車好像是一輛”。這個細(xì)節(jié)勝過千言萬語,充分暗示了兩人的相愛和親密,具有“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意味。
“居民樓的家屬老太太背后叫他們是‘天仙配’。這種贊美徐立和呂曼也知道,覺得有點(diǎn)俗,不過也還很喜歡?!薄疤煜膳洹北臼瞧呦膳投赖膼矍楣适?,在這里具有原型功能和豐富涵義,既凸顯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恩愛,更在不經(jīng)意間暗示了他們終會有“天上人間”的時候。
董永和七仙女的愛情,既美好,又充滿悲涼的意味。在干寶《搜神記》中,董永“父亡,無以葬,乃自賣為奴,以供喪事。主人知其賢,與錢一萬,遣之。永行三年喪畢,欲還主人,供其奴職,道逢一婦人,曰‘愿為子妻’,遂與之俱。”主人要求永妻“織縑百匹”便算抵償當(dāng)初的借貸,“于是永妻為主人家織,十日而畢。女出門,謂永曰:‘我,天之織女也。緣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償債耳?!Z畢,凌空而去,不知所在。”在民間傳說中,織女為董永賣身葬父的至孝行為所感動,私自下凡與董永結(jié)成夫婦,但百日之后終為天帝所察覺,被逼返回天庭,夫妻在槐樹下灑淚分別。不管是哪種版本,都顯示了董永和七仙女的愛情是美好而短暫的,且因美好而短暫生出諸多悲涼的況味。
果不其然,徐立和呂曼“天仙配”之說,雖意在贊美,卻一語成讖。不久“呂曼死了,死于肺癌”。呂曼雖已歿,而徐立余情尚在。所以“徐立花了很高的價錢買了一個極其精致的骨灰盒,把呂曼骨灰捧回來。他把骨灰盒放在寫字臺上”。徐立的所作所為,不僅為了睹物思人,更暗示了呂曼在他情感中仍然占據(jù)著重要位置。
伊人已逝,鮮花的祭奠自然少不了?!肮腔液信赃吺且粋€白瓷的小花瓶?;ㄆ坷锝?jīng)常插一枝鮮花。馬蹄蓮、康乃馨、月季……有時他到野地里采來一叢藍(lán)色的小花。有人問:‘這是什么花?’”
“Forget-me-not”
盡管陰陽暌隔,黃泉陌路,但是馬蹄蓮、康乃馨、月季以及藍(lán)色的毋忘我,四時祭奠鮮花不斷,正折射了呂曼讓徐立難以忘懷,而徐立對呂曼思念尚未斷絕。
徐立對呂曼的這種感情,很容易讓人想起白靈斯對鳩綠媚的感情。波斯公主鳩綠媚死后,其戀人白靈斯盜走了她的骷髏,白天對著骷髏默坐,夜晚將它置于枕邊,這樣枯寂而甜蜜地度過了他人世的光陰。但是世間堅如磐石的感情不多,見異思遷的情況卻不少,所以《紅樓夢》的“好了歌”中說道:“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徐立不是白靈斯,呂曼也無緣成為鳩綠媚。況且,“要醫(yī)治失去一個美麗女子的創(chuàng)傷,最好的藥物就是另一個同樣美麗的女子”(瓦西列夫《情愛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290頁)。果不其然,“過了半年,徐立又認(rèn)識了一個女朋友,名叫林茜,林茜長得也很好看,像一顆水蜜桃。林茜常上徐立家里來。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走得越來越晚?!?/p>
他們要結(jié)婚了,少不得要置辦一些東西。在置辦東西的過程中,他們盡可能地消除和清理呂曼留下的物質(zhì)痕跡,進(jìn)行了最大限度的革故鼎新。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換了,甚至連窗簾也不例外,因為“林茜不喜歡原來窗簾的顏色”。更有意味的是,林茜買了一個唐三彩駱駝,因無處置放,“林茜幾次斜著眼睛看那骨灰盒”,“第二天,骨灰盒挪開了。原來的地方放了唐三彩駱駝。骨灰盒放到哪里呢?徐立想了想,放到了陽臺的一角?!?/p>
“原來的地方”是指寫字臺上?!皩懽峙_”是一種中心的隱喻,而“陽臺的一角”則是邊緣的象征。林茜的唐三彩駱駝居于寫字臺之上,意味著林茜已經(jīng)占據(jù)了徐立情感的中心;呂曼的骨灰盒挪到陽臺的一角,則意味著呂曼在徐立心中已經(jīng)黯然處于邊緣的地位。
更甚的是:
過了半年,徐立搬家了。
什么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呂曼的骨灰盒。
他忘了。
處于邊緣地位,就會落入被遺忘的尷尬境地。他們“什么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呂曼的骨灰盒”,這種疏忽可能是無意的,但更可能是有意的。不管是無意還是有意,其實是可以統(tǒng)一起來的,都能充分說明徐立對呂曼已經(jīng)徹底“相忘于江湖”了。
徐志摩在《偶然》一詩中說過:“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似乎是對遺忘的一種肯定和鼓勵,而在小說《毋忘我》中,最后徐立“有意味的遺忘”,則是對早先夫妻恩愛的一種解構(gòu)。小說冠以“毋忘我”的題目,就具有深刻的反諷意味。
這篇小說運(yùn)用“春秋筆法”,“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31頁),達(dá)到了“婉而多諷”的藝術(shù)效果。這并不是說徐立必須為呂曼守節(jié),放棄對人生幸福的追求,而是他對呂曼徹底“遺忘”的冷處理,有失厚道,且和當(dāng)初的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反差,“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小說本是世情書,是對世道人心的揭示和反映,汪曾祺晚年承中國古典筆記小說的余澤,進(jìn)行了很多嘗試和努力,這篇小說僅是其一端。筆記小說文字簡短,多記述人物的思想言行,其目的在于補(bǔ)正史之不足,以世道人心為念,美教化,厚人倫。這篇小說正是如此,從汪曾祺反諷的價值取向中,我們不難看出他的良苦用心。
《S/Z》是羅蘭·巴特對巴爾扎克《薩拉辛》細(xì)讀的產(chǎn)物,《薩拉辛》原是一篇大約30個頁碼的中短篇小說,而《S/Z》卻有洋洋灑灑200多個頁碼,但是這部書卻成為了羅蘭·巴特的代表作之一。小說《毋忘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qū)⒁馑紓鬟_(dá)給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頁),所以篇幅很短小。我對小說的分析比小說本身要長,并非要向羅蘭·巴特學(xué)樣,而是因為小說物理篇幅雖短,卻留下了很大的闡釋空間,有著太多的空白和未定點(diǎn),“那些沒有寫下來的仍然是存在的,存在于每一句的‘上下左右’”(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頁),召喚著參與和填充。我的解讀,只是回答了文本內(nèi)在之真現(xiàn)身的呼喚而已,望不要以過度闡釋目之。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朱美祿,東南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博士后,貴州財經(jīng)學(xué)院文化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