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智成(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 湖南 永州 425100)
郁達夫的《沉淪》被譽為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充滿回歸自然的意識。小說寫于“五四”運動之后的1921年,在宣揚“自我意識”,爭取“個性解放”與自由已成為一種社會思潮的背景下,郁達夫有意通過自傳體小說的形式,將回歸自然與自我表現(xiàn)、自我抒情緊密結(jié)合起來,表現(xiàn)出一種果敢的坦誠和一種對健康人性、理想人生的追求。從中,不僅可以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更能看到西方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
回歸自然是西方浪漫主義文藝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盧梭認為“凡是自然存在的東西都是好的”①。他認為自然一到文明人的手里就全變壞了,所以對文明展開猛烈攻擊。他認為私有制是人類文明與苦難的起點,法律、技術、知識等是桎梏人類天性的枷鎖,社會的不幸和罪惡源于人類違背自然的所謂進化。人類唯有接近自然、返回自然,恢復天賦的自由、平等與天真,才能接近幸福,回到自然的樂園。盧梭主張的回歸自然指的是“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返歸行為”②,表現(xiàn)在文藝上,要求忠實于個人內(nèi)心的情感與自由。郁達夫受此影響,不僅提倡“真”的文藝觀,而且采用自敘傳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追求一種“沒有絲毫虛偽假作在內(nèi)”的“赤裸裸的天真”;他認為:“藝術的價值,完全在一個真字上,是古今中外一例通稱的。無論文學,美術,或音樂,當墮入衰運,流于淫靡的時期。對此下一棒喝的就是‘歸向自然’,‘回到天真’上去的一個標語?!雹?/p>
在這種文藝觀指導下,郁達夫創(chuàng)作時,努力對主觀感情進行真率的表達,強調(diào)“一己的體驗”,將自我表現(xiàn)、自我暴露、自我剖析、自我抒情交織一起,構成其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這在《沉淪》中就有具體體現(xiàn),并成為其最鮮明的特點之一。小說大膽描寫了“他”隱私的生活世界與暗淡的思想道德,這些對“沉淪”的描寫與對“罪行”的招供在當時雖然招來了部分讀者的指責與批評,但因為“他”的坦誠暴露、真心自剖而贏得了更多讀者的理解與同情。因為通過對主人公感傷的孤獨、病態(tài)的性欲與郁悶的自殺的大膽直接的揭露,小說向窒息人的個性和情欲的傳統(tǒng)文明道德做了暴風雨式的閃擊,表現(xiàn)出一種反映真實人性的傾向。因此,《沉淪》可以說是“在消沉的表象下隱伏著積極進取的本質(zhì)因素”④。郁達夫在接受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文學影響的同時,吸收了日本“私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點,以此通過《沉淪》這個自傳性作品對“他”“生的苦悶”與“性的苦悶”進行坦誠的剖析,向讀者展示出一種果敢表現(xiàn)自我的浪漫主義寫作傾向,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之外的另一個潮頭。
小說對性苦悶的大膽描寫,是主人公在沉淪中對人生命本真追求的自然再現(xiàn)。郁達夫認為,藝術是“人生內(nèi)部深藏的沖動”,當“內(nèi)部的要求表現(xiàn)得最完美最真切的時候價值最高”,而“性欲和死,是人生的兩大根本問題,所以以這兩者為材料的作品,其偏愛價值比一般其他的作品更大”⑤。他在肯定合理的性欲要求基礎上,不但真實大膽地呈現(xiàn)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與性苦悶,而且“再現(xiàn)作家自己生活和心境”,將“個人私生活中的靈與肉沖突以及變態(tài)性心理”大膽暴露⑥。在這種藝術追求中,將作品提升到對人的生存本質(zhì)的思考與終極關懷的層面。
《沉淪》表現(xiàn)出一種對人性返歸自然的追求和對于個性解放的肯定。在作品中主人公在日記中真心自剖:“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蒼天呀蒼天,我并不要知識,我并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錢,你若能賜給我一個伊甸園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雹咴谛≌f中主人公不是理想化的英雄,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人,而是一個被主流社會難以容納的主體意識強烈的自我。在“他”的心中,一個能“真心真意的愛”“他”的異性遠遠高于社會看重的知識、名譽和金錢。在浪漫主義情緒的驅(qū)使下,郁達夫大膽地肯定了人的自然情欲,在當時中國產(chǎn)生極大的震動。正如郭沫若在評論《沉淪》時所說:“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為什么?就因為有這樣露骨的真率,使他們感受著作假的困難?!雹?/p>
對性欲的率真描寫是其追求人的自然解放的重要表現(xiàn)。在他的筆下,性欲與天地萬物萌發(fā)一樣自然,“熏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里的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zhèn)飨聛淼目鄲炓惨蝗找蝗盏脑鲩L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里犯的罪惡,也一次次的加起來了?!雹嵩谧髌分兄魅斯男杂翊禾禧溗刖G草的生長、樹木蟲魚的發(fā)育一樣,是人最自然合理的欲求。自然人性的恢復是回歸自然的重要內(nèi)涵,有血有肉的人性是需要愛、自由、平等與解放的。在當時,作者這樣一種描寫,主觀上顯示出返璞歸真的傾向,客觀上具有了反抗黑暗、解構傳統(tǒng)的社會內(nèi)涵。因為無論怎樣,對人健康正常天性的扭曲壓抑,甚至給其帶上墮落的帽子,都是有違自然生命發(fā)展規(guī)律的,都是不尊重人的表現(xiàn)。對人性的自然要求,是“五四”時期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重要體現(xiàn),是與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倫理道德相對立的,這也正是其顯示出進步性的地方。
當然,郁達夫肯定人的自然欲求并不是要鼓動情欲、放縱肉欲、宣泄獸欲,而是尊重人性的正常欲求,所以在其作品中那種完全不顧正常倫理的身體描寫很難見到。在《沉淪》中,可以看到主人公性格十分孤僻,“有時候他到學校里去,他每覺得眾人都在那里凝視他的樣子。他避來避去想避他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懷了惡意,射在他背脊上的樣子。”⑩主人公很難融入當時的社會,“他雖然坐在全班學生的中間,然而總覺得孤獨得很:在稠人廣眾之中,感得的這種孤獨,倒比一個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種孤獨,還更難受?!?因為強烈的自卑,在與異性交往時面臨障礙,只能借助手淫、偷窺等方式來滿足生理需要,“一到了這邪念發(fā)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發(fā)膚不敢毀傷’的圣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則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后的Madam的形體,在他的腦里,比處女更有挑發(fā)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斗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后,就成了習慣了?!?作者一方面展現(xiàn)“他”的人性之真,一方面又不斷抒發(fā)其遺世悲懷的情緒,同時為負罪的“沉淪”而真誠懺悔,數(shù)次流下發(fā)自內(nèi)心的淚水。正因為如此,郁達夫說:“從獸性中去發(fā)掘人性,也是溫柔敦厚的詩人之旨。”?小說對欲望的描寫,目的并不是張揚人的獸欲,而在于更好地實現(xiàn)人能做一個真的人?!冻翜S》里沖破禁欲主義束縛的“他”對真情真愛的高聲呼叫,對情欲的大膽追求,正是“五四”時期呼喚人性回歸自然的體現(xiàn)。
郁達夫說:“大凡藝術品,都是自然的再現(xiàn)。把捉自然,將自然再現(xiàn)出來,是藝術家的本分。”?又說:“對于大自然的迷戀,似乎是我從小的一種天性。”?作為浪漫主義作品的《沉淪》極力宣揚對大自然的熱愛,主人公對大自然的美好有著無限的親近與向往,面對紛亂的社會與苦悶的人生,不斷從詩意的自然中去尋找自己的寄托與快樂。大自然在小說中扮演著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既是療救的良藥,又是最后的歸宿。
首先,作品對自然的描寫,體現(xiàn)出對理想世界的追尋?!冻翜S》開頭不久,就描繪一片美好的自然景象,表現(xiàn)出一種兼具中西文化內(nèi)蘊的田園情懷。主人公獨步在“晴天一碧,萬里無云”的田野,“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懷里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花源里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貪午睡的樣子。”?大自然對“他”來說,不僅是“慈母”,還是“情人”,不僅是西方文化中獲得自由的生命綠洲,還是中國文化中回歸自在的夢中桃源。“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里對他微笑??纯瓷n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覺得樂極了。”?顯然,主人公在與天地的精神往來之中,忘了種種的煩惱,有了一種莊子“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美好感覺。這說明,被文明的惡習戕害了的人類只有親近自然,融于自然,在自由的充滿愛的大自然里,才能抵達一種理想的嶄新境界。
其次,作品對自然的描寫,包含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在主人公眼里,現(xiàn)實世界有的只是爾虞我詐、欺凌歧視、嘲笑冷漠,連自己長兄也如同“蛇蝎”,只有大自然才是溫暖的、親切的、真誠的、寬厚的。當“他”被“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的時候,只有大自然才能給這個孤僻憂郁的青年純真的情感呵護和抗拒世俗的力量?!八睂ψ约赫f道:“這里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只有這個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氣,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里,這純極的鄉(xiāng)間終老了罷?!?對“他”來說,大自然不僅是“避難所”,還是“朋友”、“情人”與“終老”之地;不僅是不與現(xiàn)實同流合污的心靈凈化處所,更是精神療傷與抗拒沉淪的依托。小說寫“他”偷窺旅館主人女兒洗澡之后,因羞愧難當胡亂跑到了野外,“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在大自然中,“他”不僅忘卻了憂愁,獲得了撫慰,并且重建起掙脫社會桎梏的內(nèi)心自信,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萬籟俱寂的瞬間,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蟲魚,看看白云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為了抵御污濁俗世,連“他”所愛讀的書也是如黃仲則的詩集、華茲華斯的詩集、愛美生的《自然論》、沙羅的《逍遙游》等一些感傷而體現(xiàn)自由與自然夢想的中外著作。郁達夫說:“因為對現(xiàn)實感到了不滿,才想逃回到大自然的懷中。”?在其筆下,自然是逃避苦痛的溫暖懷抱,是批判現(xiàn)實的有力武器,是拯救自我的諾亞方舟。通過作者這樣一種獨特方式的表現(xiàn),自然獲得了一種深刻的意義。
第三,《沉淪》結(jié)尾主人公的蹈海自盡,其實包含一種返歸自然的內(nèi)蘊?!八碧V翱谥姓f:“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這可以說是一種臨死前的絕望與控訴,很好地顯示出郁達夫“看出了中國社會的黑暗,卻不知道如何消除這黑暗;希望中國強,卻不知道怎樣才可以使中國富起來”的苦惱?。這一點從主人公身上那種希望無從寄托,現(xiàn)實處處碰壁,情緒苦悶,唯一能想到的出路就是自殺的描寫中表現(xiàn)了出來。但是,“他”就算在生命的最后關頭還是選擇投身大海的這樣一種方式,仍然極具回歸自然的意味,寄托了一種生死不移的追求希望。從主人公孤隱遁世到反抗輕生的心路歷程之中,不難看到一種對所謂的文明的不懈抗爭,一種對獨立人格的始終堅守,一種對精神家園的執(zhí)著追求?!八鄙黼m死,但理想不滅。主人公天真的追求雖然失敗,但是小說回歸自然的傾向體現(xiàn)無余,郁達夫企圖建立一個平等自由、自然合理社會的理想始終如一。
郁達夫曾說:“對于……利欲熏心的人,我以為對癥的良藥,就只有一服山水自然的清涼散?!驗樯剿⒆匀?,是可以使人性發(fā)現(xiàn),使名利心減淡,是人格凈化的陶冶工具?!?在他筆下,大自然簡直就是一個真善美的烏托邦,自由、真愛、坦誠、友情一切應有盡有,讓人樂而忘返,忘卻塵囂?,F(xiàn)代社會的黑暗,異國地鄉(xiāng)的飄零,人心的險惡,世道的澆漓,都被綠野平疇、晨風暮靄所凈化。在這種美好的理想中,達到人與自然的生死交融。大自然在這里不是可有可無的烘托與映襯,而是疲憊身心返歸棲息的溫暖懷抱,是無路可走時的一種理想世界的圖景。也許,郁達夫小說的浪漫就浪漫在此!
① 盧梭.愛彌爾——論教育(下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550.
② 黃川.“返歸自然”在郁達夫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進步意義[J].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97(2):38.
③? 郁達夫.藝術與國家[A].郁達夫文集(第五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150.
④ 許子東.郁達夫新論[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166.
⑤ 郁達夫.文藝鑒賞上之偏愛價值[A].郁達夫文集(第五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162.
⑥ 錢理群等.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73.
⑦⑨⑩?????????郁達夫.沉淪[A].李 威 主 編 .郁達夫經(jīng)典[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4:9,16,6,6,17,1,2,2,2,23,5,35.
⑧ 郭沫若.論郁達夫[A].張恩和.郁達夫研究綜論[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10.
? 郁達夫.從獸性中發(fā)掘人性[A].郁達夫全集(第六卷)[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405.
?? 郁達夫.懺余獨白[A].郁達夫全集(第五卷)[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541,542.
? 莊子.莊子·雜篇·讓王[A].魯樞元.自然與人文——生態(tài)批評學術資源庫(上冊)[C].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35.
? 丁易.郁達夫選集·序[A].張恩和.郁達夫研究綜論[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34.
? 郁達夫.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賞[A].郁達夫全集(第六卷)[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