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澤潤,譚汝為,胡 萍
(1.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2.天津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天津300020;3.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政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04)
方言和普通話的語言關系和諧化
——廣州“保衛(wèi)粵語”游行引發(fā)的思考
彭澤潤1,譚汝為2,胡 萍3
(1.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2.天津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天津300020;3.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政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04)
□語言熱點:推廣普通話和方言保護□
欄目主持人:湖南師范大學彭澤潤教授
主持人導語:《武陵學刊》開辟“語言熱點”欄目,關注時事性學術,包括語言學學術會議和社會語言問題。2010年10月23日至25日,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學會第9屆學術會議在武漢大學和江漢大學召開。會議的主題是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頒布10周年,會長馬慶株教授做了《堅持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方向》的報告。國家語言法律明確“普通話”是國家通用語,“規(guī)范漢字”是記錄普通話的國家通用文字,“漢語拼音”是拼寫普通話和給規(guī)范漢字注音的工具。本期重點推出提交本次會議的1篇論文:彭澤潤(湖南師范大學)、譚汝為(天津師范大學)、胡萍(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3位教授的筆談,從“保衛(wèi)粵語”游行事件探討“推廣普通話和方言保護”的社會語言熱點問題。
中國語言現(xiàn)代化的內(nèi)容可以概括成7個方面(括號里面是代表性成果):語言關系和諧化(各個民族有使用語言的自由),語言生活共同化(普通話),書面語言口語化(白話文),表意文字簡便化(簡化字),文字體制表音化(漢語拼音),書寫格式清晰化(標點),信息處理電子化(漢字編碼)。
2010年7月25日中國廣州舉行“保衛(wèi)粵語”的游行,上萬人為了保護方言的地位進行和平示威。這在中國語言生活歷史上是一個罕見的案例。這就是語言關系和諧化的問題,也引起了國家語言工作委員會的高度重視。
彭澤潤教授馬上聯(lián)想到大約半個月前的18日,長沙《晨報周刊》的記者周晟打電話請他就方言問題接受采訪。當時他帶學生在湖南江永開展暑期社會實踐,只好通過電子郵件接受書面采訪。他個人利用去江永的機會,除了調查漢語罕見的方言文字——女書,還對復雜的江永漢語方言做了聲調調查。調查了31個點,發(fā)現(xiàn)整個湖南的4套(4個,5個,6個,7個)聲調在這個縣濃縮分布著。因此,保持語言共同化和語言多樣性的生態(tài)平衡在這里典型地表現(xiàn)出來了,他也愿意就方言問題接受采訪。
為了紀念2000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實施10周年,彭澤潤教授在回答記者提問的基礎上,又邀請譚汝為和胡萍兩位教授,結合“保衛(wèi)粵語”的游行事件做了一次專題筆談。記者主要針對長沙話提問,但是回答的專家針對自己熟悉的方言來談,因此,很有代表性。后來譚汝為教授把自己的筆談內(nèi)容修改以后形成論文提交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學會第9屆學術會議,得到他的同意,現(xiàn)在把他修改后的內(nèi)容更新到筆談文章中正式發(fā)表。
記者:有人說方言才是母語,普通話只不過是交流的工具。您怎么看?
彭澤潤:都是交流工具。如果不嚴格區(qū)分語言和方言的地位,我認為普通話和漢語其他方言都是方言,地位平等,都是我們的母語或者第一語言。只要不是從小說北京話的,那么普通話可以說不是母語。但是,普通話是我們跨越方言界限的代表方言,往往是第二語言。如果說第一語言是主要的思維工具,那么第二語言可是說是主要的交際工具。我在國外讀中學的女兒覺得這樣說不完善,還在郵件中補充說:“第一語言不只是思維工具,還是傳遞情感的工具,因為第一語言就是母語,是從小接觸到的,像媽媽一樣親切,彼此用相同的第一語言交流的人往往更有自信,關系也更親密了。”
記者:推廣普通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是強制性的,會不會沖擊方言?比如現(xiàn)在很多長沙年輕人不會說長沙話了,或者說不好了。
彭澤潤:推廣普通話是社會現(xiàn)代化的需要,必然沖擊方言。在公共場合一定程度地強制推廣普通話也是必要的,但是要循序漸進,適應語言生態(tài)平衡的發(fā)展狀態(tài)。當然“共同語”又是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一定區(qū)域的人們共同使用的語言或者方言。例如“普通話”的最小共同區(qū)域是漢語區(qū)域,擴大一些是中國各個民族語言的共同語,就是“國語”,再擴大是聯(lián)合國各種國語的共同語,就是現(xiàn)實的“世界語”。有人把“共同語”和“母語”等同,就不愿意擴大范圍,只承認普通話是漢族共同語,不是中國其他民族的共同語。其實中國的回族、滿族等都使用漢語,不能把語言和民族簡單對應起來?!?0個民族56種語言”中的“語言”只能是民族文化的比喻,現(xiàn)實是“56個民族130多種語言”。普通話的基礎應該是北京話而不是北方話。事實上,口語身份的普通話就是規(guī)范的北京話。其實現(xiàn)代的白話不少還夾雜文言,它的基礎范圍還要擴大到保留“將(介詞)”、“其(代詞)”等文言詞的南方方言,就是整個“漢語”。因此普通話的標準現(xiàn)在是分裂的,是違背邏輯的:語音標準是北京話,詞匯標準是北方話,語法標準是典范的白話。
譚汝為:普通話和方言,各有不同的生存空間、使用范圍和適用語境。普通話是國家通用語言、民族共同語、標準語言,對于使用者來說,它是工作語言、公務語言、教學語言、校園語言;而方言則是家庭語言、鄉(xiāng)土語言。二者并不沖突,普通話是為全民族服務的,方言是為某一個地區(qū)的民眾服務的。在不需要使用普通話的場合,沒有必要拒絕或排斥方言,各有用場。
在處理普通話和方言的關系上,應堅持社會語言生活主體化和多樣化相結合的原則。一方面使公民普遍具備普通話應用能力,并在一定場合自覺使用普通話;另一方面肯定方言在一定場合具有其自身的使用價值。推廣普通話并不是人為地消滅方言,主要是為了消除方言隔閡,以利于社會交際?,F(xiàn)在部分年輕人不說方言,或者方言說得不夠地道了。這個事實表明:方言的使用范圍有所縮小。俗話說:甘蔗沒有兩頭甜。大力推廣普通話,對地區(qū)方言的使用范圍和頻度必然形成一定沖擊。
推普的確帶有一定的強制性,但是這種強制是局部的、有條件的。在學校、國家機關和公務場合,對教師、公務員、公共服務人員,推普帶有一定的強制性,這是其職業(yè)所決定的。正如外交人員必須懂外國語一樣,完全是職業(yè)的需要。至于在日常生活中,你說普通話還是說方言,完全是個人的自由,國家和法律并沒有強制。
隨著普通話逐步推廣,方言的傳播和作用自然隨之縮小。學校師生,部隊戰(zhàn)士,鐵路、航空、地鐵、公交系統(tǒng)的員工,大中城市的商店和服務行業(yè)的工作人員,為了適應實際需要,都會說普通話,盡管水平高低不同。在一些大城市里,在一些家庭內(nèi),老一代說方言;第二代在家里說方言,到外面說普通話;而第三代不會說或者說不好原來的“家鄉(xiāng)話”。但是盡管使用范圍逐漸縮小,方言仍會長期存在。普通話為全民族服務,方言為一個地區(qū)的人服務,這種情況還會繼續(xù)很長一個時期。在方言地區(qū)工作的外省籍干部,不妨有意識地學點兒當?shù)胤窖?有助于深入當?shù)氐膭趧尤罕?做好工作。
胡萍:就語言的使用功能而言,語言是分層級的。例如,在我們國家普通話是高層語言,方言則屬于低層語言。但是所謂的高層或低層是就語言的威望和地位而言,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高層語言一般用于官方、工作等場合,低層語言一般用于家庭等非正式的場合。二者是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
以湘西南苗瑤“平話”為例,按層級來看,“平話”雖是低層語言,但是在家庭、家族和群體內(nèi)部,傳遞著特殊的情感意義和內(nèi)聚力,是共同文化背景的標志,是對同一歷史來源的認同,這種功能是其它語言或方言所不能代替的。作為高層語言的地方強勢方言或普通話的運用,為平話人帶來更廣闊的視野和更多改善生存條件的機會,而這又是本族語所達不到的。因此,普通話和方言是可以和諧并存的。
記者:中小學強制要求學生在校園內(nèi)說普通話,是否侵犯了學生的語言權利?
彭澤潤:語言權利跟任何權利一樣是相對的。憲法規(guī)定“各民族有使用自己語言文字的自由”,同時規(guī)定“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學??隙ㄊ钦f普通話的場合。因此,高考用文言文,而不用普通話寫作文是違背憲法和《中國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的。
譚汝為:我國新世紀推普的工作思路是:以城市為重點,以學校為基礎,以黨政機關為龍頭,以新聞媒體為榜樣,以公共服務行業(yè)為窗口,帶動全社會提高普及普通話。
學生在校內(nèi)說普通話,是為了使他們從小掌握國家通用語言,是為學生未來長遠利益考慮,正是維護了學生的終生權益。至于學生在校外、在家里說什么話,完全是學生自己的自由。應明確,在生活場合說方言是個人自由,在生活場合里說普通話也是個人的自由。
學校把普通話作為基本的教育教學用語,各級各類學校加強普通話能力訓練,注重普通話口語能力的提高,完全必要!如果各地區(qū)都以當?shù)胤窖詾榻逃虒W語言,那豈不亂了套!學習普通話這項基礎工程在中小學階段完成,是人生的最佳時期。從校方角度分析:要求中小學的學生在校園內(nèi)說普通話,就是充分利用這個最佳時期,事半功倍地學好普通話。從學生角度分析:在中小學時期,方言地區(qū)學生掌握了普通話,對他今后的發(fā)展有百利而無一害。從語言政策角度分析:《中國人民共和國憲法》規(guī)定:“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薄吨腥A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規(guī)定:“國家推廣普通話,推行規(guī)范漢字?!边@是以法律形式確立了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作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地位。在中小學推廣普及普通話,天經(jīng)地義,怎么能說是侵犯了學生的語言權利呢?
記者:從幼兒園開始,不少中國的老師就要求幼兒放棄母語使用普通話來交流,還要求孩子“即使在家里也要說普通話”,而老師往往是孩童最敬佩的人,這樣會在兒童幼小的心靈種下鄙視自己母語的種子。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長沙方言在未來有沒有消亡的可能?
彭澤潤:確實有這樣的教育思想。有的家長都不讓方言環(huán)境的孩子學方言。這是矯枉過正。只要有方言環(huán)境,我們應該在學習普通話的同時鼓勵孩子先掌握方言。這樣會給孩子多一條思維的道路,有利于智力開發(fā)。
譚汝為:方言歧視當然是錯誤的。但是有時方言歧視卻體現(xiàn)在:對于在應該說普通話的場合卻說方言的官員或學者的腹誹。你所說的“要求幼兒放棄母語”中的“母語”,應改為“方言”更合適。因為方言是母語,普通話同樣也是母語。方言是母語的非標準形式,普通話是母語的標準形式。新時代的青少年不但要會母語的非標準形式,更要會母語的標準形式。我的孫女從小就說普通話,也會說天津話,但是只偶爾開玩笑時說兩句,逗得大家哈哈一笑。前幾年,她從幼兒園回家就監(jiān)督爺爺、奶奶說普通話。她對天津話特別敏感,常能敏銳發(fā)現(xiàn):“奶奶,你又說天津話了!”好在天津話和普通話差別不大,彼此完全可以聽懂。天津的小孩子,多數(shù)都會說天津話,只是不說而已。我主張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作為一名語言學教師,我在教學中使用普通話,和老同學、老朋友、老鄰居交流時使用天津話,見到廣東籍長輩和老鄉(xiāng),盡管說得不地道,我也說幾句廣東話。
胡萍:今年7月,我?guī)ьI課題組成員在湘西南腹地的新寧縣、城步苗族自治縣和廣西的龍勝各族自治縣調查苗瑤“平話”(也自稱“苗話”、“峒話”或“人話”,這是一種少數(shù)民族說的漢語,與周邊其他漢語方言無法溝通),其間我們重點針對苗瑤少年兒童的母語能力和水平做了專項調查,具體的調查數(shù)據(jù)暫時還沒有統(tǒng)計出來。但是在調查過程中我們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這種苗瑤“平話”的代際傳承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瀕危的態(tài)勢。因為即使在本地公認苗瑤“平話”保存得最好的也是交通非常閉塞的一個苗族村落里,調查發(fā)現(xiàn),有相當一部分少年兒童是以“客話”(苗瑤族對當?shù)貪h語的一種稱呼)為第一語言的,“平話”或不會說、聽不懂,或只能聽懂一部分、會說一些最常用的詞語等,有的家庭祖輩和父輩之間溝通用“平話”,但是與孫輩之間說話就改說“客話”了。原因是各種各樣的,但是認為母語難聽、難懂,怕外人嘲笑、歧視的心理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因此,如果不從思想觀念上糾正人們對共同語和地方方言之間關系的片面理解,那么保護瀕危語言的難度就會大大增加。
記者:《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公約》第一章第二條第二項規(guī)定,第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內(nèi)容就是“口頭傳統(tǒng)和表現(xiàn)形式,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媒介的語言”。長沙方言是否也應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并且加以保護?
彭澤潤:長沙方言和全國所有方言一樣,應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范圍。
譚汝為:方言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價值。但是把全國所有的方言全部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范圍,在技術層面上,似難操作,而且有單純追求形式之嫌。首先,方言是分層級的,申報時究竟切分到什么級次合適?其次,把漢語各種方言全部列入,申報審定手續(xù)十分繁復,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得不償失。第三,從世界范圍考慮,所有語言都是平等的。如果這樣處理,各種語言及其各種方言變體都不應遺漏,但是全部列入“非遺”,就等于齊步走,全有份兒,有什么真正意義呢?
胡萍:方言有強勢方言和弱勢方言之分,弱勢方言中有瀕危方言和接近瀕危的方言,集中力量加大對瀕危方言的關注、保護力度,從現(xiàn)有國情來看比較現(xiàn)實可行,并且可以把它做契機,加強宣傳,提高人們對語言文化、語言資源的認識程度,從而自覺地維護和傳承母語。
記者:保護長沙方言的意義是什么?應該怎樣保護?
彭澤潤:保護長沙方言就是保護一種思維方式,一種文化符號。應該通過編寫詳細的方言詞典、創(chuàng)作方言文藝作品,用國際音標配合漢字采集地道的民間方言文藝作品等方式進行保護。報刊可以舉辦“方言詞匯及其文化”的欄目。
譚汝為:推廣普通話的目的,是為了消除方言之間的隔閡,而不是要取消方言。目前中國語言學界對于瀕危方言進行搶救式的調查研究,由國家提供科研資金,例如對海南、皖南、贛南、湘南、粵北等薄弱地區(qū)的瀕危方言進行調查探討,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這屬于方言學研究的基礎工作之一,目的是為歷史留下寶貴的方言資料。前不久,我和南開大學馬慶株教授,應天津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萬新平主任的邀請,以“天津方言尋根調查組”成員的身份,到安徽省實地考察。通過到宿州、靈璧、固鎮(zhèn)、蚌埠、鳳陽等地10天的調查研究,可以得出初步的結論:“天津方言的母方言來自淮北平原地區(qū)”。明確下一步工作,繼續(xù)進行細致深入的全面考察。——語言學界和政協(xié)機關相結合的這種田野調查以及案頭的研究工作,都是保護方言的體現(xiàn)。
胡萍:方言的保護是需要整個社會共同承擔的。作為政府,應該出臺相關的語言政策、法規(guī),作為媒體和教育部門,應當廓清認識,幫助老百姓,特別是中小學生厘清普通話和方言的關系,認識到語言(方言)沒有優(yōu)劣之分,任何一種語言(方言)都是一個民族的文化或者一種地域文化傳承的載體,語言的相互尊重也是一個社會文明進步的尺度。作為語言工作者,應積極地投入到方言研究特別是瀕危方言的搶救、整理的工作中,共同營造語言多樣化的和諧生態(tài)環(huán)境。
記者:在中小學教育是否有必要加入方言母語的學習內(nèi)容?
彭澤潤:有必要在基礎教育中適當增加方言這樣的鄉(xiāng)土教材,開展方言和普通話及其文藝作品的對比學習和領悟。方言進入課堂不是為了培養(yǎng)方言學者,主要是促進學生有意領悟方言文化的魅力,培養(yǎng)鄉(xiāng)土情懷和愛國心理。通過有專業(yè)素質的老師對方言進行科學解剖,還可以提高學生科學地認識方言事物的能力。中國方言復雜,北方方言的差異是可以用漢字表達清楚的,南方方言不少詞無法用現(xiàn)有漢字來記錄,而且語音系統(tǒng)的復雜程度是無法用漢語拼音來描述的。
譚汝為:有人主張在中小學教育加入方言母語的學習內(nèi)容,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每個人的方言能力,是在方言地區(qū)語言環(huán)境的自然熏陶下自然形成的,而不是課堂教學所能奏效的!我父親是廣東新會人,母親是廣東順德人,二老雖在天津生活幾十年,卻都不會說北方話。我是在天津出生成長的,廣東話能基本聽懂,但是只能說簡單的粵語日常用語。對于天津話,我卻了然于心,說得比較地道。前兩年,在天津電視臺播出“天津方言”系列談話節(jié)目240多期,出版了方言詞語專著:《這是天津話》,發(fā)表關于天津方言研究論文10多篇,科普性文章上百篇。筆者掌握的天津方言,是在社會語境中自然學成的,和課堂教學毫無關系!
胡萍:對于瀕危方言或者接近瀕危的方言來說,在當?shù)刂行W的鄉(xiāng)土教材中增加方言母語的內(nèi)容是值得嘗試的,最起碼在思想觀念中會給學生輸入一種對待母語的正確態(tài)度。今年暑假在湘西南的調查中,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新寧縣麻林瑤族鄉(xiāng)的鄉(xiāng)中學在鄉(xiāng)政府及民委的支持下正著手編寫一本“峒話”(當?shù)噩幾迦罕娬f的一種話)教材,作為鄉(xiāng)民族中學的鄉(xiāng)土教育內(nèi)容。其傳遞出的信息是:瀕危語言(方言)不再只是國家政府和學者關注的事情了,作為基層的干部和老百姓,有相當一部分已經(jīng)認識到母語的失傳對于本民族及地方文化的損失,并且開始付之于保護的實際行動了。
記者:長沙方言近十幾年來發(fā)生了哪些變化?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些變化?
彭澤潤:從語音到詞匯越來越放棄方言特色濃的要素,例如長沙話原來讀陽去的聲調(“地”等語素)向陰去聲調(“帝”等語素)合并的趨勢很明顯。一方面長沙人向普通話逐步靠近,另一方面一些在長沙工作的外地人自學長沙話,又說得很不地道。這樣的塑料長沙話在高等學校、機關等社群中互相影響,最終會引起長沙話變質和混亂。不如編寫規(guī)范的長沙話手冊和音像教材給需要的人自學,盡量保護長沙話的純潔性。
譚汝為:天津方言中的一些古老詞匯已經(jīng)消失,天津話的語音、聲調已經(jīng)明顯地向普通話靠攏,而那些方言俚語中準確、生動、形象的成分,一部分會融入普通話之中。其變化的原因是:社會經(jīng)濟的開放,文化教育的發(fā)展,人口流動的交融,廣播影視傳送的影響。
胡萍:語言接觸引發(fā)語言變異。湘西南苗瑤“平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衰退的趨勢,主要表現(xiàn)在詞匯丟失、語音和語法系統(tǒng)的調整和改造等方面,例如年輕人的詞匯在慢慢向普通話或地方強勢方言靠攏,一些反映民族和地域文化特色的詞匯正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同時,頻繁的語言接觸,使得“平話”語音系統(tǒng)向“客話”或普通話靠攏,導致了“平話”一些固有語音特征的萎縮。
記者:長沙方言所體現(xiàn)出的長沙地域文化具有哪些特點?
彭澤潤:長沙方言具有湖湘文化的結晶,例如“霸蠻”體現(xiàn)吃苦耐勞的堅毅性格。方言體現(xiàn)了歷史上不同民族或者同一民族的不同地域的人的遷移和交往的歷史。每個詞都濃縮著這個群體的智慧和情感。長沙方言做媒介帶動的相聲節(jié)目等文藝作品已經(jīng)產(chǎn)生很大影響,大兵就是這樣一個突出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從方言原生態(tài)中產(chǎn)生,要是簡單地翻譯成普通話反而會失去原來的文化藝術魅力。
譚汝為:方言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甚至是一種情結,具有相當?shù)氖褂脙r值和文化價值。各地方言是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的基礎,比如中國數(shù)百種地方戲曲和說唱藝術形式都是以當?shù)胤窖詾橐劳械?。在構筑地域文化氛圍和文化環(huán)境方面,方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在影視作品中使用方言,是增強作品地域特色的一個重要手段,尤其是在喜劇小品和幽默影視作品中,如果趙本山不說東北話,趙麗蓉不說唐山話,郭達不說陜西話,楊議不說天津話,那么作品的趣味性和感染力將大為減弱。
地域文化滲透在人們的衣食住行之中,其典型的外在特征就是方言。以天津方言為例,外地人一到天津,首先體會到的不僅是天津城的獨特韻味或天津小吃的美味,而且一下子就會被幽默、直爽、豪放的天津話逗樂了。天津方言的地域文化特色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第一,歷史上的軍旅文化和移民文化,給天津帶來了母方言。第二,歷史上的漕運文化和商埠文化,使天津方言適合社會交際,注重口語表達,感情濃烈、熱情豪爽、直率簡潔。第三,歷史上五方雜厝,名流薈萃,南北交融,雅俗共處,中西碰撞,風云變幻,思潮蜂起,形成多元多彩的社會生活,加之近代開埠、九國租界、洋務運動、北洋新政、五四風潮等重大歷史事件,無不以津門為重鎮(zhèn)為舞臺——以上因素使天津人視野開闊,經(jīng)多識廣;使天津方言詞匯豐富,極富表現(xiàn)力。第四,受碼頭文化、北方戲劇碼頭、曲藝之鄉(xiāng)等民俗文化因素的熏陶和影響,天津方言形成了質樸俚俗、貼近生活、生動形象、幽默詼諧的風格。
胡萍: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語言的內(nèi)涵,互相依存。一個民族的過去的文化靠語言來流傳,未來的文化也靠語言來推進。湘西南苗瑤“平話”是一種已經(jīng)基本漢化,但是殘留下一些土著語言底層的少數(shù)民族漢語,它是湘西南苗族漢化進程的一個重要標志。例如,湘西南獨特的地理特征,生產(chǎn)、生活習俗,信仰及民族心理都能在“平話”詞匯中得到體現(xiàn)。因此,以湘西南苗族(熟苗)語言為視角,可以讓我們透過語言現(xiàn)象了解湘西南熟苗文化獨特、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及其發(fā)展演變的歷史進程。
記者:如果您還有與這個大主題相關的體會,請隨便談談,最好結合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
彭澤潤:半個世紀前,說普通話害羞,那時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鼓勵說普通話。現(xiàn)在是普通話和方言并存,和諧發(fā)展的時代,我們應該鼓勵在法律許可的場合盡量使用方言了。目前有些中學的廣播通知還在使用方言,不應該。例如,我現(xiàn)在在江永第一中學調查方言,學校早操后領導訓話和播送通知,有一個領導用方言。根據(jù)另外一個說普通話的領導的信息,這個說方言的領導不怎么會說普通話。這種局面應該盡快改變。但是有的人回到老家也不說家鄉(xiāng)方言,甚至說自己工作地點的方言,也不應該。
這次“保衛(wèi)粵語”的游行,警醒我們重視現(xiàn)代化和傳統(tǒng)的和諧關系,市場經(jīng)濟和文化保護的和諧關系。從語言本身來說,我們應該在堅持普通話和方言的和諧相處的基礎上,逐步推進普通話的普及。普通話的普及是歷史潮流,人的主觀意志無法阻擋。但是同時應該盡可能保護方言文化,特別是尊重方言文化哺育出來的民族感情。我們應該堅持讓市場經(jīng)濟自動推動普通話普及的原則,不能急于求成,應該有秩序地逐步推動普通話工作,同時重視方言等體現(xiàn)的語言文化記憶遺產(chǎn)的調查研究和文獻保護,組織專家編寫各地方言詞典,仔細描寫各地方言文化,給后人了解語言文化歷史提供可靠的依據(jù)。我們甚至提倡在一切可以使用方言的場合盡量使用方言,盡可能保持方言活力。但是公共主流媒體應該讓普通話成為主體語言,這樣才能適應現(xiàn)代化要求。
話說回來,政協(xié)委員的提案本身沒有錯,關鍵是正好激活了人們對當前市場經(jīng)濟快速破壞文化的多樣性的強烈情緒,成為情緒發(fā)泄的導火線。
譚汝為:隨著普通話逐步推廣,方言的傳播和作用自然隨之縮小。學校里的師生,部隊里的戰(zhàn)士,鐵路、航空、地鐵的員工,大中城市的商店和服務行業(yè)的工作人員,為了實際的需要,都會說普通話。在一些大城市里,很可能在一個家庭之內(nèi),老一代說的是方言。第二代在家里說方言,到外面說普通話,第三代就根本不會說或者說不好原來的“家鄉(xiāng)話”。但是盡管使用范圍逐漸縮小,方言還是會長期存在的。我主張在方言地區(qū)工作的外省籍干部,要有意識地學點當?shù)胤窖?這樣有助于深入當?shù)氐膭趧尤罕?做好工作。
大聲疾呼須要進行“保衛(wèi)”的對象,應該是瀕危事物。在過去、現(xiàn)在和可預見的將來,粵語從來沒有處于受排擠的地位,相反倒是中國各種方言里最“吃香”的方言,根本談不到“瀕?!?。廣東省的廣播電視使用普通話,是為了方便為數(shù)眾多的外來人口,讓生活在廣東的外地人更加了解廣東,對廣東有利而無害。廣東人應當寬容豁達地對待廣播電視用語使用普通話,何況目前廣東的廣播電視用語里還有大量的方言播音。因此,“保衛(wèi)粵語”無的放矢。作為廣東籍的漢語教師,我認為:普通話與粵語,都是全民共同創(chuàng)造的精神財富,彼此應吸收有益的養(yǎng)分,同步發(fā)展,以滿足社會需要,促進社會和諧。當前面臨的問題是:既要尊重國家通用語言普通話,又要善待各種方言,切不可因執(zhí)行政策的偏誤和采取措施的失當,而導致語文之間的對立。語文的對立有可能帶來族群間的沖突。我們應站在歷史和民族的高度,運用語言學理論加以探討,糾正錯誤做法,促進社會和諧。
胡萍:我在湘西南調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百姓對母語的感情是復雜的:一方面認為母語是本民族的標志,是老祖宗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當然希望它繼續(xù)傳承下去;另一方面他們也深刻感受到母語給自己的溝通、交流帶來的種種障礙,因此迫切希望學習優(yōu)勢語言,從而使自己更好地融入主流社會。這一現(xiàn)象在各地方言特別是弱勢方言的使用族群里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各級政府、媒體及教育部門要有意識地進行正確的引導,特別是中小學校在推廣普通話的過程中,也不能矯枉過正,使得學生形成說方言可恥,說普通話光榮的偏誤意識;而是要認識到普通話和母語的不同功能,二者在共同的使用中可以互相補充。因此,光說方言,不學普通話或者只講普通話、放棄母語都是不正確的語言態(tài)度,做一個有雙重或多重語言或者方言的人才能更好地適應現(xiàn)實社會,獲得更多自我發(fā)展和完善的機會。
(責任編輯:劉英玲)
2010-10-24
彭澤潤(1963-),男,湖南衡山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學會語
言理論和教學研究專業(yè)委員會理事長,研究方向為語言理論和語言現(xiàn)代化;
譚汝為(1945-),男,廣東新會人,天津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教授,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學會常務理事兼副秘書長,研究方向為漢語詞匯、修辭和天津方言;
胡 萍(1969-),女,湖南雙峰人,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政治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漢語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