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4 )
“客主以首引”辨
——論“客主以首引”成為賦的文體象征
胡大雷
(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4 )
“客主以首引”為賦的體制之一。所謂“客主”:或?yàn)檎鎸?shí)人物,或?yàn)樘摌?gòu)人物,或客為虛構(gòu)人物而主為自己,或?yàn)榧偻腥宋?;“客主”?duì)話,有時(shí)會(huì)出現(xiàn)在篇末?!翱椭饕允滓庇欣谫x的“風(fēng)(諷)諫”的展開,一是使諷諫有的放矢,所謂諷諫什么;二是諷諫不直指帝王而直指“客”,很好地完成委婉進(jìn)言的諷諫?!翱椭饕允滓钡囊粏栆淮鹩譃橘x作敘事情節(jié)的層層演進(jìn)提供了絕好的形式,并使賦作有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jié)?!翱椭饕允滓笔埂洞鹂碗y》之類賦作可以以批駁對(duì)方的質(zhì)疑來自我展開勵(lì)志抒懷。有的賦不立“客主以首引”,如《文選》賦“志”類作品特別強(qiáng)調(diào)自我立志,《文選》賦“紀(jì)行”類、“游覽”類、“江?!鳖愖髌肥怯巫呤降臉?gòu)成方式,這是賦作自身特殊意味所決定的。中古賦序的大量產(chǎn)生,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客主以首引”的影響?!翱椭饕允滓币呀?jīng)成為賦的文體象征,也是文學(xué)作品追溯“記言”傳統(tǒng)、追溯語言交流功能的象征。
賦; “客主以首引”; 諷諫; 人物; 賦序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曰:
然則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fēng)》、《釣》,爰錫名號(hào),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
“客主以首引”是人們所公認(rèn)的賦的體制之一?!翱椭饕允滓保饧醋髌肥且钥椭飨嘞蚨鴶⒌男问秸归_的,且客主相向而敘在篇首就出現(xiàn)了,但是,這并不是“客主以首引”的全部意味。雖然作為一種形式,但它有著深切的內(nèi)涵,它是與賦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本文擬作深一層的探討。
我們先從“客主以首引”有幾種格式起步來進(jìn)行探討。
其一,以真實(shí)人物出現(xiàn)的“客主以首引”,首推宋玉賦。其賦凡是有人物的,都是以宋玉與楚王及周圍人物的對(duì)話展開,如《風(fēng)賦》的“楚襄王游于蘭臺(tái)之宮,宋玉、景差侍”;《高唐賦》的“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mèng)之臺(tái)”;《神女賦》的“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mèng)之浦”;《登徒子好色賦》的“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還有宋玉《大言賦》的“楚襄王與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陽云之臺(tái)”,《小言賦》的“楚襄王既登陽云之臺(tái),令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小言賦》”;《諷賦》的“楚襄王時(shí),宋玉休歸,唐勒讒之于王曰”;《釣賦》的“宋玉與登徒子偕受釣于玄淵,止而并見于楚襄王”;《御賦》的“唐勒與宋玉言御襄王前”;《舞賦》的“楚襄王既游云夢(mèng),將置酒宴飲,謂宋玉曰”,等①。上述人物,有的史有明載,有的史無明載,于是可以想見都是與賦家同一時(shí)代的真實(shí)人物,是宋玉拿這些人說事呢②。真實(shí)人物的“客主以首引”,賦家自己是“主”,對(duì)方是“客”;有時(shí)“客”還不止一人。延續(xù)漢代,亦有如此者,如司馬相如《美人賦》的“司馬相如美麗閑都,游于梁王,梁王悅之。鄒陽譖于王曰”,等。
其二,“主”為真實(shí)人物,“客”為虛設(shè)?!段倪x》有“對(duì)問”與“設(shè)論”兩類,一般也把這兩類不以“賦”稱的作品視作賦?!皩?duì)問”類宋玉《對(duì)楚王問》,其篇首曰:
楚襄王問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yù)之甚也?
以下是宋玉“唯,然,有之。愿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云云的回答,這是真實(shí)人物的“客主以首引”。但繼承《對(duì)楚王問》而來的作品就不一樣了,劉勰《文心雕龍·雜文》云:
自《對(duì)問》以后,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揚(yáng)雄《解嘲》,雜以諧謔,回環(huán)自釋,頗亦為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華;崔骃《達(dá)旨》,吐典言之裁;張衡《應(yīng)間》,密而兼雅;崔寔《客譏》,整而微質(zhì);蔡邕《釋誨》,體奧而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高者也。至于陳思《客問》,辭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眾,無所取裁矣。原茲文之設(shè),乃發(fā)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shí)屯寄于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這些就是《文選》“設(shè)論”類作品,都是以主人——賦家自己回答他人的發(fā)難、嘲諷、譏刺的形式展開的;自己是“主”,對(duì)方是“客”;自己是真實(shí)人物,而對(duì)方是虛設(shè)的。又如賈誼《鵩鳥賦》的我與鵩鳥;揚(yáng)雄《逐貧賦》的揚(yáng)子與貧;又如曹植《洛神賦》,篇首云:
余從京域……睹一麗人,于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御者對(duì)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愿聞之。
其三、全為虛構(gòu)人物的“客主以首引”。枚乘《七發(fā)》、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其“客主以首引”完完全全是虛構(gòu)人物,《七發(fā)》為“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子虛》《上林》賦為“楚使子虛使于齊,王悉發(fā)車騎,與使者出畋,畋罷,子虛過姹烏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稱:
故空藉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
這樣一說,似乎這就是新體大賦的模式,又如孔臧《諫格虎賦》的“帝使亡諸大夫問乎下國(之君)”;揚(yáng)雄《長楊賦》的“子墨客卿問于翰林主人曰”;班固《兩都賦》的“有西都賓問于東都主人曰”;張衡《二京賦》的“有憑虛公子者,心侈體忲雅好博古,學(xué)乎舊史氏。是以多識(shí)前代之載。言於安處先生曰”;等。
其四,假托人物的“客主以首引”。傅毅《舞賦》的“客主以首引”:
楚襄王既游云夢(mèng),使宋玉賦高唐之事。將置酒宴飲,謂宋玉曰:寡人欲觴群臣,何以娛之?
以下是宋玉的回答,賦作展開。這樣的“客主”顯然是賦家假托的,借前代人物說事。如此假托,以后形成風(fēng)氣,如謝惠連《雪賦》,假托“梁王不悅,游于兔園。乃置旨酒,命賓友,召鄒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命司馬相如作賦,又“顧謂枚叔:起而為亂”;李善《文選》注即稱“此假主客以為辭也”。謝莊《月賦》,假托曹植、王粲的文學(xué)相會(huì)。李善《文選》注即稱“假設(shè)陳王、應(yīng)、劉,以起賦端也”。又有庾信《竹杖賦》,假托桓宣武與楚丘先生對(duì)話展開。
其五,出現(xiàn)在篇末的虛構(gòu)人物的“客主”相向,這是“客主以首引”的變格。班固《兩都賦》篇末又有詩,其云:
主人曰:復(fù)位。今將授子以五篇之詩。賓既卒業(yè),乃稱曰:美哉乎斯詩!義正乎揚(yáng)雄,事實(shí)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學(xué),蓋乃遭遇乎斯時(shí)也。小子狂簡,不知所裁,既聞?wù)?,?qǐng)終身而誦之。(詩略)
這當(dāng)可理解為虛構(gòu)人物的“客主以首引”在篇末的延伸。但趙壹《刺世疾邪賦》篇首就不現(xiàn)“客主以首引”,而其篇末:
有秦客者, 乃為詩曰: 河清不可俟, 人命不可延。 順風(fēng)激靡草, 富貴者稱賢。 文籍雖滿腹, 不如一囊錢。 伊優(yōu)北堂上, 抗臟倚門邊。 魯生聞此辭, 系而作歌曰: 勢(shì)家多所宜, 咳唾自成珠。 被褐懷金玉, 蘭蕙化為芻。賢者雖獨(dú)悟, 所困在群愚。 且各守爾分, 勿復(fù)空馳驅(qū)。哀哉復(fù)哀哉, 此是命矣夫!
此處的“客主”詩歌相和相答,既補(bǔ)敘賦作亦是以“客主”形式展開的。又有張衡《南都賦》,篇首沒有“客主以首引”,其篇末亦有詩,其云:
于是乎鯢齒眉?jí)埘T背之叟,皤皤然被黃發(fā)者,喟然相與歌曰:望翠華兮葳蕤,建太常兮裶裶。駟飛龍兮骙骙,振和鸞兮京師???cè)f乘兮徘徊,按平路兮來歸。
所謂“喟然相與歌”, 表明賦作亦是以“客主”對(duì)話形式展開的。
作賦要有諷諫,這是共識(shí),而且人們公認(rèn)屈原在這方面做的最好。但是,屈原作品如《離騷》一類有諷諫而無“客主以首引”,宋玉作品首開“客主以首引”的諷諫,其《登徒子好色賦》的“客主以首引”為“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 “是時(shí)秦章華大夫在側(cè)”;以宋玉與登徒子的辯論,再加上秦章華大夫的幫腔,這才完成“目欲其顏,心顧其義,揚(yáng)詩守禮,終不過差,故足稱也”的守德不好色的諷諫,“于是楚王稱善,宋玉遂不退”;這就是李善《文選》注稱:“此賦假以為辭,諷于淫也?!?/p>
諷諫在漢代的重新確立在枚乘、司馬相如的作品,此即《史記·司馬相如傳》即稱《子虛》《上林》賦“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fēng)諫”。其“風(fēng)諫”是由“客主以首引”的形式才得以很好的展開,子虛先生之言使烏有先生有的放矢,子虛先生與烏有先生之言使亡是公有的放矢,沒有如此“客主”相對(duì),其“風(fēng)諫”的主題將會(huì)是另一種表述。
所謂“諫”,就是針對(duì)錯(cuò)誤進(jìn)行勸阻,“諫”的目的是“止”?!妒酚洝つ显搅袀鳌份d“王之上書,數(shù)諫止王,王弗聽”,但《子虛》《上林》賦中的“諫”則成功了,這就是“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云云。此處的“諫”是諷諫,是以婉言隱語相勸諫,其表現(xiàn)有二:一是從過程來看,亡是公借批評(píng)子虛先生與烏有先生批評(píng)楚王、齊王,而非直指;二是從效果來看,天子是在奢侈豪華的畋獵及隨后的酒宴活動(dòng)中自覺自悟的。于是可以說,正是設(shè)立了“客主以首引”,使上述兩項(xiàng)才有可能實(shí)現(xiàn),否則,就是劉向《說苑·臣術(shù)》中所說“有能盡言于君,用則留之,不用則去之,謂之諫;用則可生,不用則死,謂之諍”之“諫諍”,而不是諷諫。
又如揚(yáng)雄《長楊賦》,“諫”的結(jié)果“又恐后代迷于一時(shí)之事,常以此為國家之大務(wù),淫荒田獵,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車不安軔,日未靡旃,從者彷彿,骫屬而還”云云,是天子的自覺自悟;而批評(píng)的對(duì)象是子墨客卿,所謂“言未卒,墨客降席,再拜稽首曰:大哉體乎!允非小人之所能及也。乃今日發(fā)矇,廓然已昭矣”!又如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的諷諫,意在直指天子而其文不直指天子,但是其他文體諸如上書、上疏的“諫”,則不是這樣,《漢書·司馬相如傳下》載:
(司馬相如)嘗從上至長楊獵,是時(shí)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p>
其文中就多有直指天子之語,如“今陛下好陵阻險(xiǎn),射猛獸,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害矣”,如“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如“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于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也”,如“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等,這就是直諫,而賦的“諫”與這些諸如上書、上疏的“諫”顯然不同。
“客主以首引”,又為賦作敘事的情節(jié)演進(jìn)提供了絕好的形式。如枚乘《七發(fā)》就是以“客主”問答,逐步推進(jìn)情節(jié),先是“客曰: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不欲聞之乎?太子曰:仆愿聞之”以說事;連續(xù)說五事,而太子連連曰“仆病未能也”,沒有太子的回應(yīng),一件一件事說下去,不是很突兀、奇怪嗎?第五個(gè)太子曰“仆病未能也”時(shí),“然陽氣見于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鸵娞佑袗偵焱贫M(jìn)之曰”,有了如此的回應(yīng)才說下一事,然后“太子曰:仆甚愿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最后才有“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于是太子據(jù)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翱椭鳌睂?duì)話把文章引向高潮。
賦作有“客主以首引”,又可以在諷諫的同時(shí)展示“客主”的形象,意趣頓出。如《子虛》《上林》賦中先是子虛先生的發(fā)難:“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duì)以云夢(mèng)之事也”;然后有烏有先生的反詰:
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yuǎn)千里,來貺齊國。王悉發(fā)境內(nèi)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愿聞大國之風(fēng)烈,先生之馀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mèng)以為高,竊為足下不取也。
又有亡是公的一起批駁:“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云云。最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廗,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jǐn)受命矣。”彼此之間的斗嘴與夸耀,歷歷可見。又如班固《兩都賦》篇末:
主人之辭未終,西都賓矍然失容,逡巡降階,惵然意下,捧手欲辭。
惟妙惟肖,增添了賦作的諷諫力量。
賦作有“客主以首引”,又成為賦作故事性的契機(jī),如謝惠連《雪賦》先稱“歲將暮,時(shí)既昬。寒風(fēng)積,愁云繁”之時(shí)“梁王不悅”,再加上“微霰零,密雪下”,于是“王乃歌‘北風(fēng)’于衛(wèi)詩,詠‘南山’于周雅”,然后命相如作賦,“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而揖”,后又命枚叔作賦之亂。又有謝莊《月賦》,其首云:
陳王初喪應(yīng)劉,端憂多暇。綠苔生閣,芳?jí)m凝榭。悄焉疚懷,不怡中夜。乃清蘭路,肅桂苑,騰吹寒山,弭蓋秋阪。臨濬壑而怨遙,登崇岫而傷遠(yuǎn)。于時(shí)斜漢左界,北陸南躔。白露曖空,素月流天。沈吟齊章,殷勤陳篇。抽毫進(jìn)牘,以命仲宣。
然后是王仲宣作賦。又有庾信《竹杖賦》,其首云:
桓宣武平荊州,外白:“有稱楚丘先生來詣門下?!被腹唬骸懊钢樱麟x江漢,孤之責(zé)矣?!奔傲钜M(jìn)。乃曰:“噫,子老矣。鶴發(fā)雞皮,蓬頭歷齒,乃是江、漢英靈,荊、衡杞梓,雖有聞?dòng)谑?,幸無求于千里。寡人有銅環(huán)靈壽,銀角桃枝,開木瓜而未落,養(yǎng)蓮花而不萎,迎仙客于錦市,送游龍于葛陂。先生將以養(yǎng)老,將以扶危。”
以下是楚丘先生的長篇敘述。讀來如此,賦作有了小說意味。
有一類自我勵(lì)志抒懷的賦作是特別強(qiáng)調(diào)“客主以首引”的。如《文選》“設(shè)論”所錄三篇。東方朔《答客難》篇首云: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壹當(dāng)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shù),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記;著于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可釋。好學(xué)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為智能海內(nèi)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積數(shù)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接著是“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yīng)之曰”的作品展開,全是針對(duì)“客”的發(fā)難而來,主題特別集中。揚(yáng)雄《解嘲》,其序稱“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雄解之,號(hào)曰《解嘲》”;《文選》李善注引服虔曰:“玄當(dāng)黑而尚白,將無可用?!闭囊浴翱统皸钭釉弧?,接著是“楊子笑而應(yīng)之曰”云云的作品展開,圍繞的主題就是“以玄之尚白”。班固《答賓戲》,其序稱自己“專篤志于儒學(xué),以著述為業(yè)?;蜃I以無功,又感東方朔揚(yáng)雄自喻以不遭蘇張、范、蔡之時(shí),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復(fù)應(yīng)焉”;《文選》李善注引項(xiàng)岱曰:“或有譏班固,雖篤志博學(xué),無功勞于時(shí),仕不富貴也?!闭囊浴百e戲主人曰”開篇,接著是“主人逌爾而笑曰”的作品展開。這幾篇作品,賦家人為地設(shè)立了一個(gè)對(duì)立面,設(shè)立了一個(gè)命題,讓自己的文筆針對(duì)這個(gè)對(duì)立面的命題猛烈開火,辯論的意味很濃。假設(shè)沒有這個(gè)對(duì)立面的“客”及其命題,那么,作品又怎么樣呢?
賦的一些類別又確實(shí)沒有“客主以首引”,如《文選》賦“志”類班固《幽通賦》、張衡《思玄賦》與《歸田賦》、潘岳《閑居賦》。陸機(jī)《遂志賦序》談及這幾篇賦的淵源:
昔崔篆作詩以明道述志,而馮衍又作《顯志賦》,班固作《幽通賦》,皆相依仿焉,張衡《思玄》,蔡邕《玄表》,張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
崔篆之賦為《慰志賦》,而所謂“作詩”,崔篆本沒有作過詩,當(dāng)是陸機(jī)以賦為“古詩之流”,故稱?!逗鬂h書·崔篆傳》稱崔篆“臨終作賦以自悼,名曰《慰志》”;《后漢書·馮衍傳》稱,“衍不得志,退而作賦,又自論曰”,其“自論”中說“乃作賦自厲,命其篇曰《顯志》。顯志者,言光明風(fēng)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潘岳《閑居賦》,其序稱“乃作《閑居賦》以歌事遂情焉”。崔篆、馮衍、潘岳都明言這是自己抒寫情志,這就是沒有“客主以首引”的原因。那么,如何看待《文選》賦“情”類作品的“客主以首引”呢?不也是自己抒寫情志嗎?“情”一定是要有對(duì)象的,“情”也一定是要表達(dá)的,所以在作品中,既寫雙方的往來,在形式上還表現(xiàn)為“客主以首引”的某種交流;就愛情來說,不是向?qū)Ψ奖磉_(dá)就是向他人傾訴,沒有表達(dá)與傾訴就是暗戀;所以《文選》賦“情”類都是“客主以首引”的。而“志”在表達(dá)上則個(gè)人化得多,常常有所謂“暗下決心”的說法。
《文選》賦“紀(jì)行”類錄賦三篇,“游覽”類錄賦三篇,“江海”類錄賦兩篇,也都沒有“客主以首引”。我們以“紀(jì)行”類為例來分析。班彪《北征賦》,篇首云:
余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厄?yàn)?zāi)。舊室滅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yuǎn)游。
賦作記敘北行途中所見,懷古傷時(shí),并抒發(fā)“哀生民之多故”及安貧樂道的思想。另兩篇作品述途中所見更為明顯,曹大家《東征賦》,《文選》李善注引《流別論》曰:“發(fā)洛至陳留,述所經(jīng)歷也?!迸嗽馈段髡髻x》,《文選》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曰:“岳為長安令,作《西征賦》,述行歷,論所經(jīng)人物山水也。”借用小說展開情節(jié)的時(shí)空方式的分類,一是宮廷或宅院式,西方稱之“哥特式”,一是游走式,西方所謂“流浪漢式”,以“客主以首引”來展開敘述的賦作,是在一個(gè)封閉環(huán)境里慢慢談各種事物。而“紀(jì)行”類賦作,一路走來,其敘寫是移步換形。那么,“紀(jì)行”、“游覽”、“江?!鳖愘x作沒有“客主以首引”就是可以理解的。
還有詠物賦一般沒有“客主以首引”,如《文選》賦“鳥獸”類,除了賈誼《鵩鳥賦》的我與鵩鳥的對(duì)話,其他四篇都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匿仈?,《文選》賦“音樂”類作品亦是如此。但后世亦有所嘗試,如庾信《枯樹賦》吟誦枯樹,其篇首曰:
殷仲文風(fēng)流儒雅,海內(nèi)知名。世異時(shí)移,出為東陽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p>
中間部分是鋪敘枯樹,篇末曰:
乃為歌曰:“建章三月火,黃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被复笏抉R聞而嘆曰:“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前一后,也構(gòu)成“客主以首引”,有人物、有情感抒發(fā)。
我們會(huì)感到,賦作如果沒有“客主以首引”的,比起有“客主以首引”者,難免會(huì)顯得事情原由交代不清楚或正文突兀而至。中古很多賦作是有“序”的,既有自己所為,又多后人所附加[1],這個(gè)“序”能不能解決這個(gè)問題呢?
宋人王觀國《學(xué)林》卷七“古賦序”條談賦有問答開端而誤為賦序,其云:
傅武仲《舞賦》、宋玉《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本皆無序,梁昭明太子編《文選》,各析其賦首一段為序。此四賦皆記楚襄王答問之語,蓋借意也,故皆有“唯唯”之文,昭明誤認(rèn)“唯唯”之文為賦序,遂析其詞。觀國按:司馬長卿《子虛賦》托烏有先生、亡是公為言,揚(yáng)子云《長楊賦》托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為言,二賦皆有“唯唯”之文,是以知傅武仲、宋玉四賦本皆無序,昭明太子因其賦皆有“唯唯”之文,遂誤析為序也。
昭明太子誤析“客主以首引”為序;那么,倒過來講,沒有“客主以首引”的賦作,人們也可以造序或附加序來替代“客主以首引”,如司馬相如《長門賦》,其序云:
孝武皇帝陳皇后,時(shí)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fù)得親幸。是不是也起到了“客主以首引”的作用?又如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
魯靈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之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國,好治宮室,遂因魯僖基兆而營焉。遭漢中微,盜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dú)存。意者豈非神明依憑支持,以保漢室者也。然其規(guī)矩制度,上應(yīng)星宿,亦所以永安也。予客自南鄙,觀藝于魯,睹斯而眙,曰:嗟乎!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
又如禰衡《鸚鵡賦序》:
時(shí)黃祖太子射賓客大會(huì)。有獻(xiàn)鸚鵡者,舉酒于衡前曰:禰處士,今日無用娛賓,竊以此鳥自遠(yuǎn)而至,明慧聰善,羽族之可貴,愿先生為之賦,使四坐咸共榮觀,不亦可乎?衡因?yàn)橘x,筆不停綴,文不加點(diǎn)。
有人提出請(qǐng)求,于是作者回答,引出賦作。又如馬融《長笛賦》,其序曰:
融既博覽典雅,精核數(shù)術(shù),又性好音,能鼓琴吹笛。而為督郵,無留事。獨(dú)臥郿平陽鄔中,有雒客舍逆旅,吹笛為《氣出》《精列》《相和》。融去京師逾年,暫聞甚悲而樂之。追慕王子淵、枚乘、劉伯康、傅武仲等《簫》《琴》《笙》頌,唯《笛》獨(dú)無,故聊復(fù)備數(shù),作《長笛賦》。
雖無他人請(qǐng)求,但卻是文學(xué)史的要求,于是作者作答而引出賦作。這些序交代了作賦的緣起與事件,確實(shí)可以起到“客主以首引”的作用。
或謂這些序是總集編纂者,是史家所為。假如是賦家所為,那么,以“序”來頂替賦作篇首“客主以首引”的目的是很明顯的;假如是他人所為,那么,人們覺得這賦作沒有“客主以首引”是個(gè)不足,就作“序”來頂替“客主以首引”。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詩教》稱“賦有問答發(fā)端,誤為賦序”的說法,這是指《文選》;那么,倒過來講,作“序”來頂替“客主以首引”也是可能的。
最早創(chuàng)立“客主以首引”這種形式的是宋玉,這也是賦定型的一種形式,所以距離宋玉八百多年后劉勰稱“客主以首引”為“命賦之厥初也”?!翱椭饕允滓庇绊懮醮?,那些不以“賦”名的“對(duì)問”、“設(shè)論”之類,我們之所以也視之為賦,首要的因素也在于它們是“客主以首引”出之的。
可以說,“客主以首引”是賦文體的一種象征。每一種形式都有其內(nèi)在意蘊(yùn),如詩歌的韻律,實(shí)際上反映著詩人情感抒發(fā)時(shí)心律的跳動(dòng)。當(dāng)我們討論了“客主以首引”的正格、變格時(shí),我們還注意“客主以首引”對(duì)諷諫的影響,注意“客主以首引”對(duì)作品展開、情節(jié)演進(jìn)的引導(dǎo),注意“客主以首引”對(duì)賦家自我勵(lì)志抒懷的激勵(lì),注意“客主以首引”對(duì)作品意趣的渲染,注意“客主以首引”在賦家心目中的地位及對(duì)沒有“客主以首引”的彌補(bǔ)方式,等。正是因?yàn)椤翱椭饕允滓庇羞@樣一些內(nèi)涵,故“客主以首引”是賦的文體象征成為必然。
從文體發(fā)展的源頭來說,“客主以首引”追溯的是“記言”的傳統(tǒng),《漢書·藝文志》稱古者“君舉必書……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那么,“客主以首引”追溯的是《尚書》的傳統(tǒng),追溯的是《論語》、《孟子》、《莊子》的傳統(tǒng)。讀著一篇篇賦作,不禁會(huì)想起《國語》、《戰(zhàn)國策》也是用“客主以首引”來記載謀臣策士的謀議或辭說的,宋玉不也正是謀臣策士嗎?
另一步說,“客主以首引”又是人們渴望追尋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語言的原始意味的象征。語言是做什么用的?是用來交流的;交流的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就是“客主以首引”。人類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運(yùn)用語言的根本愿望就是交流,創(chuàng)作文學(xué)作品的根本愿望之一也是交流,那么,何不以“客主以首引”的形式讓人物在賦作中先交流起來!
注 釋:
① 宋玉賦作錄自吳廣平編注《宋玉集》,岳麓書社2001年8月。
② 拿自己的朋友開玩笑,后代如南齊孔稚圭《北山移文》,用移文體,假借“鐘山之英,草堂之靈”的口吻戲謔周顒先隱后又出山。
[1]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184.
The Argument about “the Form of Debate”O(jiān)n “the Form of Debate” as a Style Symbol of Ode
HU Da-lei
( College of Letter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4, China )
Debate is a form of Ode. The affirmative and the negative can be real or fabled, or the affirmative is real while the negative is fabled, or represented by objects. The debate sometimes appears in the end. “The form of debate” is propitious to the expansion of “th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because first, th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have a definite object in view, in other words,what is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and second, th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indicates “the negative” instead of the monarch, which meets the need of euphemism. “Debate” with the style of “question to answer” provides a perfect form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narration of ode, and also endows ode with figures and stories. With “the form of debate”, some odes, likeDa Ke Nan(Hard to answer the question),can express its ideas by means of criticizing the negative’s censure. Some odes do not use “the form of debate”, such as the odes on ideals inAnalectswhich emphasize self-expression, and some odes on traveling, visiting and oceans and rivers inAnalectsuses the form of consciousness, since these are determined by their own characters. The numerous prefaces of odes in ancient China is, to some extent,are influenced by “the form of debate”. “The form of debate” has become the style symbol of ode, as well as the symbol of literature carrying up the tradition of recording and the function of communication.
“the form of debate”; irony and expostulation; figures; prefaces of odes
(責(zé)任編輯 朱存紅)
I207
A
1673-9639 (2010) 01-0013-06
2009-11-27
胡大雷(1950-),男,寧夏銀川人,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從事漢魏六朝文學(xué)、文論的研究與教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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