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良
(1.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2.湖州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與旅游分院,浙江湖州 313000)
論殷夫詩集《孩兒塔》的荒原意識*
韋 良1,2
(1.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2.湖州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與旅游分院,浙江湖州 313000)
殷夫詩集《孩兒塔》的荒原意識,是建筑于詩人自身生命體驗之上的對于生命本質的現(xiàn)代揭示,因而是一種體驗型荒原意識,它幾乎貫穿了整部詩集。鎖定《孩兒塔》的“荒原意識”,記錄殷夫在與雙重荒原“糾纏、排拒、脫離”進程中的復雜表現(xiàn),動態(tài)描繪“陰面的荒原人”殷夫向“陽面的最純粹革命者”殷夫“突變”時的心靈軌跡,繼而廓清魯迅所留給我們的《孩兒塔》之“別一種意義”,乃至進入“別一世界”,至少證明這是一條可行的路徑。
《孩兒塔》;荒原意識;死亡;徹悟;超越
詩集《孩兒塔》收錄了殷夫1924至1929年間寫就的65首詩歌,向來被學界視為作者前期詩歌寫作的結晶。在《“孩兒塔”上剝蝕的題記》[1](P9)里,殷夫坦言《孩兒塔》只是一些“陰面的果實”和“病弱的骸骨”,而編輯《孩兒塔》則是為了“埋葬病骨”,“因為孩兒塔是我故鄉(xiāng)義冢地中專給人拋投死兒的所在”。然而,在魯迅看來,殷夫的這些“陰面的果實”和“病弱的骸骨”乃“屬于別一世界”,并且“是有別一種意義在”的。魯迅自謙“我簡直不懂詩”,對于殷夫的詩,“我一句也不說——因為我不能”,既如此,又何以認定在《孩兒塔》面前“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2](P494)?魯迅所說的“別一世界”和“別一種意義”又將作何理解?
以完整面貌呈現(xiàn)的詩集《孩兒塔》遲至1984年方得出版,然而,在那個崇尚顛覆、叛逆和新變的80年代,《孩兒塔》雖為革命詩人殷夫的“新作”,也難逃被先驗性忽視的命運,況且隨后的90年代更為浮躁,其結果是,在《孩兒塔》面世以來的20多年內,能夠系統(tǒng)研究和深度分析該詩集的優(yōu)秀成果尚不多見。即便魯迅曾給予《孩兒塔》相當高的評價,但研究者在直面“別一世界”和“別一種意義”時常常陷入群體性失語的尷尬狀態(tài),往往只能“安全又穩(wěn)妥”地將其納入左翼話語之中,于是,“別一世界”也就簡化為革命者的世界,而“別一種意義”也便專指革命的導向意義了。然細讀詩集《孩兒塔》,便可初步感知魯迅的評語其實是有大奧義在的。因而,在如何評定《孩兒塔》的命題上,簡單沿用長期以來關于殷夫詩歌成就的“文學史定評”,即以紅色鼓動詩寫作者的后期殷夫去評判前期殷夫的詩集《孩兒塔》,而不是從詩歌文本實際出發(fā)進行研究,顯然是無法得出客觀、公允且精當?shù)某晒?也注定將進入不了《孩兒塔》這座擁有“別一種意義在”的“別一世界”。
一
詩集《孩兒塔》記錄的是詩人自1924到1929年間的生命歷程,并主要是1928至1929兩年內的心靈軌跡。殷夫早年喪父,初味人生之無常,1923年開始只身赴滬求學,孤清的異鄉(xiāng)歲月讓其較早地體驗了世事的艱辛與前程的渺茫,后因革命三遭牢獄之禍,真切地感知了現(xiàn)實的殘酷、黑暗與無望,外加愛情的失敗和長期的流浪,凡此種種,共同作用于特別敏感多思而詩人氣質又極為濃郁的殷夫,其最終結局是造就出一位擁有清醒獨立的主體人格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詩集《孩兒塔》之荒原意識的取得,也是以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殷夫之現(xiàn)代性體驗為其根基和依據(jù)的。
同在《“孩兒塔”上剝蝕的題記》里,殷夫還說“我的生命,和許多這時代中的智識者一樣,是一個矛盾和交戰(zhàn)的過程,啼,笑,悲,樂,興奮,幻滅……一串正負的情感,劃成我生命的曲線;這曲線在我詩歌中,顯得十分明耀?!睂⑸鳛檎撉楦杏览m(xù)矛盾與交戰(zhàn)的曲線,這顯然是殷夫在長期且深入地觀照生活、特別是反思自我的過程中獲得的獨特生命體驗,體現(xiàn)著一名現(xiàn)代“智識者”清醒獨立的主體精神。同時,殷夫的這一獨特生命體驗,也為讀者探求詩集《孩兒塔》之精神世界,包括其現(xiàn)代性,提供了某種策略性的啟示。由于《孩兒塔》的精神世界始終澎湃著正負情感矛盾與交戰(zhàn)的復調音感,從而決定了其現(xiàn)代性也必然是多聲部的混合,其中又以“荒原”音符最為突出和響亮。
殷夫詩集《孩兒塔》的荒原意識,雖也表現(xiàn)出主體對世界和自我的雙重失望,但它顯然不是基于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也不是基于后期象征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而是建筑于詩人自身生命體驗之上的對于生命本質的現(xiàn)代揭示。艾略特在《荒原》中通過層層暴露現(xiàn)代西方文明之種種罪惡,借以完成現(xiàn)代荒原之塑造,殷夫的做法與之不同,《孩兒塔》更多的是在暴露主體孱弱的靈魂,即那些“陰面的果實”和“病弱的骸骨”,并由此而氤氳出一種現(xiàn)代荒原氣氛。如果說艾略特《荒原》的詩思路線是由外向內,其荒原意識主要來自于現(xiàn)實經(jīng)驗,因而是一種經(jīng)驗型荒原意識的話,那么殷夫的詩思路線則是由內到內,其荒原意識主要來源于生命體驗,因而是一種體驗型荒原意識。
《孩兒塔》的體驗型荒原意識,幾乎貫穿了整部詩集。筆者初步估算,詩集《孩兒塔》直接或間接呈示荒原意味的作品超過了總數(shù)的一半,這當中,既有主要表現(xiàn)“生之荒原”的文本,如《人間》《宣詞》《我還在異鄉(xiāng)》《無題的》等 ,也有集中傳達詩人“心之荒原”的篇章 ,如《蟲聲》《Epilogue》《給 ——》(1928.10.31)《寫給一個姑娘》等,還有揭示“生之荒原”與“心之荒原”聚合樣態(tài)的詩歌,如《醒》《白花》《感懷》《是誰又……》等,三種類型又以“心之荒原”為最多?!斗拍_時代的足印》既是該詩集的開篇之作,也是其荒原意識的首發(fā)標志。無論是那低著頭于泥濘的路上步步走去的“困騾”,還是那如鬼火般飄忽、引逗人類走向墳墓的“希望”,抑或那總在凄絕悲啼“不如歸,不如歸……”的“杜鵑”,都是那孤獨的靈魂唱給自己聽的寂寞歌謠。在詩人的這份青春期感傷里,荒原意識的雛形已然具備,而人類的悲劇命運、人生的荒涼感、絕望感、無力感和疲憊感等等,正是支撐其荒原意識的基本元素,顯然它是詩人“生之體驗”的產(chǎn)物?!斗拍_時代的足印》之后的詩歌,其荒原意識顯示出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沉郁的特點。其間,雖也有短暫的愛情滋養(yǎng),但終因愛情的失敗而使主體陷入更深的心靈荒原。
按照情理邏輯分析,處于無邊荒原感受下的主體,如果找不到排遣之出口,必然會走向徹底絕望。如此說來,艾略特是“幸運”的,因為當他幾近絕望的時候,尚可以回到耶穌的懷抱;而殷夫則是“不幸”的,因為他所生活的語境無法讓他實現(xiàn)向宗教的回歸,故其絕望至極唯有走向死亡,而死亡無疑是絕望的最高表現(xiàn)與最后形態(tài)。詩集《孩兒塔》中,有如《干涸的河床》《寂寞的人》《失了影子的人》《挽歌》《心》《你已然勝利了》《自惡》《生命,尖刺刺》和《現(xiàn)在》等篇目,皆能典型地表征殷夫由體驗型荒原意識所導向的“死亡期待”?!案珊缘暮哟病毕笳鞯氖请m生猶死的心態(tài);“寂寞的人”唱出了“我要寂寞地走向冷靜墓前”的哀歌;而“失了影子的人”雖還“在溪畔徜徉”,“但一會兒”也要和著一切“散佚消亡”;“挽歌”既是生者唱給死者的,更是死者唱給生者的;“把你自己毀壞了吧,惡人∕這是你唯一的報復”(《自惡》),因為“今日只是一個黑色的現(xiàn)在∕明日也只是一抔荒涼孤墳”(《現(xiàn)在》),而“死的勝利,永久的勝利∕人生最后的慰抱是灰黑死衣……喪鐘即是你勝利的頌詩”(《你已然勝利了》)。需要指出的是,《心》和《生命,尖刺刺》,因其融鑄了詩人諸多的生命體驗,成為詩集《孩兒塔》體驗型荒原意識的經(jīng)典音符。試看其《心》:
我的心是死了,不復動彈∕過往的青春美夢今后難再∕我的心停滯,不再馳奔∕紅的楓葉報道秋光老衰∕我用我死灰般的詩句送葬尸骸∕我的心口已奔涌不出燦爛光彩∕貓頭鷹,聽,在深夜孤泣∕我最后的淚珠雨樣飛散……
這首詩以近乎臨終遺言的語調,將一位垂死之人彌留之際的凄絕情態(tài)得以全然復現(xiàn),并通過對主體生命重要節(jié)點之回顧和對生命存在意義之梳理,從而獲得了一份關涉生命與死亡的靜默觀照。生與死實為一對孿生姐妹,“青春美夢”和“燦爛光彩”終究只是一閃即逝、可望而不可即的云煙,唯有死亡方能完成最后之救渡,如一枚秋葉永恒定格于它的靜美形態(tài)。
相對于《心》之荒原的沉靜體驗,《生命,尖刺刺》的荒原則時刻交舞著動,因而后者更能體現(xiàn)殷夫正負情感矛盾與交戰(zhàn)的生命歷程,故其荒原意識的體驗色彩也更為鮮明。在《生命,尖刺刺》里,詩人終于認清了生命的真相,“你荊棘樣的∕尖刺刺入人心”“你生來就面目猙獰∕你是貪婪又兇狠……你渴飲的是人類靈魂”。毋庸置疑,詩人的這些有關生命的獨特認知,都是以自身的深切體驗作為依托的,因而,他所給出的兩個終極性結論,即生命如同荒原(“枯莽和死藤”)和出路只有死亡(“只有死,偉大的死∕拔去刺,和著生命”),方才更具震撼力,也更具現(xiàn)代性,而這正是體驗型荒原意識的生命力所在。
二
然而,殷夫畢竟沒有被死亡俘獲。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那樣,“在殷夫身上,有著一種一般中國詩人身上罕見的叛逆者氣質?!盵3]在《“孩兒塔”上剝蝕的題記》里,殷夫已然說明“我早知光明的去路了”,這一點我們完全能夠從詩人后期的紅色鼓動詩歌寫作和他最后終于用犧牲來兌現(xiàn)革命信仰的“動作”上得到確證。既如此,處于無邊荒原圍困之中且無數(shù)次表示出“死亡期待”的殷夫,又是如何走出絕望幽谷繼而完成對于荒原與死亡的超越的呢?這一問題如果得不到合理解決,必然會使讀者陷入《孩兒塔》時代“陰面的”殷夫何以“突變”為《別了,哥哥》《一九二九年的五月一日》時代“陽面的”殷夫的困惑。
一面是雖生猶死、生不如死的荒原絕望,一面是生當人杰、死亦鬼雄的革命豪邁,前期詩集《孩兒塔》與后期紅色政治抒情詩在詩風上的這份“突變”,表明殷夫并沒有在荒原的泥淖里走向“虛無”,雖然死亡也曾無數(shù)次地誘引過他,但他最終還是完成了對于死亡的超越和對于荒原的泅渡。某種程度上,這也注釋了殷夫1929年成為職業(yè)革命家之后,何以能將自己全部的精力乃至生命奉獻于革命事業(yè),何以成為一名完全意義上的“摩羅詩人”,只因殷夫是在徹悟了生命的荒原本質之后擁有了一份更其超然的嶄新體驗。
值得注意的是,詩集《孩兒塔》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作為“荒原人”的殷夫在向著作為“最純粹的革命者”殷夫轉變的多重跡象。它們或是勉勵自己振翼新飛,如《清晨》《獨立窗頭》《地心》等,或是寄望新人開創(chuàng)將來,如《致紡織娘》《別的晚上》《贈朝鮮女郎》《月夜聞雞聲》等。總之,在走出荒原泥淖的策略選擇上,這些詩歌或多或少已經(jīng)閃現(xiàn)出再造前程的風采,并昭示著殷夫后期紅色鼓動詩寫作的基本路向。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力量讓一個已然徹悟了生命的荒原本質之人,獲致了一種再造前程的信念,并在其后來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人生路向上展現(xiàn)出無所畏懼和勇往直前的典型“摩羅詩人”姿態(tài)呢?促成前后期殷夫詩風轉變的因素,除了社會形勢、革命形勢等外圍因素以外,是否也能從詩集《孩兒塔》中得到合理地揭示和有效地說明?細讀文本,筆者發(fā)現(xiàn),有如《?!贰稏|方的瑪利亞——獻母親》《夢中的龍華》《妹妹的蛋兒》等作品,雖也有“生之荒原”與“心之荒原”的綜合展現(xiàn),然其別異之處還在于詩人沒有將自我放逐于荒原繼而走向個體的毀滅,相反,他從那置身漫漫無邊的干枯沙漠仍舊“孤立搖曳放著清香”并且堅定地擔負起要讓死漠重獲蘇生重責的最先最勇敢的野花身上,從“生于幾千年來高樓的地窖”一直被“釘在三重十字架之上”卻仍舊“在侮辱的血泊默禱上蒼”終于又“合三重十字架同倒”的東方瑪利亞身上,從看慣了上海的血雨腥風與污泥濁水仍舊“健堅的發(fā)著光芒”高慢地把淡煙傾吐的“通著創(chuàng)造的汽鍋”的莊嚴偉麗的龍華塔身上,從來自靜穆、和平、清麗如同世外桃源的故鄉(xiāng)“還留著你一顆純潔小心”的妹妹身上,再一次地徹悟了生命的意義所在。
如果說,詩人對于“荒原人”的發(fā)現(xiàn)尚且屬于生命真相的第一層面徹悟的話,那么,他對于“野花”“東方的瑪利亞”“龍華塔”“妹妹”所昭示的意義的發(fā)現(xiàn)則是對于生命真相的更高層面的徹悟,而他以自我的荒原體驗為中介所完成的對于生命真相的兩重徹悟,最終導向的結果是對于生命真諦的揭示。人類只有首先徹悟生命的荒原意味及其全部悲劇性,然后才可能擺脫俗世的一切干擾,克服人性的一切障礙,在徹底的寧靜與澄澈中,去參悟生命的終極密碼,即只有將自己的生命全然地奉獻和熔鑄于神圣而又壯麗的事業(yè),方可完成對于試圖走出荒原泥淖的清醒者的拯救,方可實現(xiàn)對于無處不在的生之荒原與心之荒原的最終超越,方可使人類在人性本我與神性超我之間達成一種絕妙的和諧。而這樣的絕妙和諧,已然出現(xiàn)在《?!贰稏|方的瑪利亞——獻母親》《夢中的龍華》《妹妹的蛋兒》等作品里,故而在筆者看來,它們也是詩集《孩兒塔》中最為光輝最為現(xiàn)代的篇章。四首詩歌皆采用整體象征的藝術方法,以求塑造出一個個為了崇高理想而奮斗到底的英雄。“野花”獨立和綻放于“死漠”的意象,既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標識,又與魯迅筆下的“棗樹”意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象征著對于絕望荒原的勇毅反抗和對于死漠重生的樂觀期待;《東方的瑪利亞——獻母親》的象征色彩更具針對性,圣母瑪利亞的全部遭際,猶如耶穌、普羅米修斯一樣,象征為了人類的福祉不惜獻出一切的殉道者和受難者,她們既是人類的救世主,更是人類的希望;而“龍華塔”,其本身作為東方文化之空間形態(tài)的內涵就已相當豐富,更何況這又是一座超脫于“上海的煙霧”之上,連“通著創(chuàng)造的汽鍋”的寶塔,不僅呈現(xiàn)出一份閱盡世間滄桑依然故我的曠達與睿智,更重要的是它作為一種不朽生命意志的象征,以其樂觀、靜穆的風姿永恒啟示并激勵著人類去開創(chuàng)更加美好的未來;相對于前三部作品精神資源的虛擬性或神異性,《妹妹的蛋兒》在架構象征世界時平添了明顯的人間本位色彩,詩中那如“一朵荊榛中的野玫瑰”般清麗脫俗的“妹妹”,仿佛自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走出,成了優(yōu)美人性的象征和“地球不死”的標志,主人公甚至將其提高到“救贖女性”的高度,意在說明“真愛”與“同情”可以作為“荒原人”實現(xiàn)自救的良方。然而,正如沈從文的“湘西世界”終究是一個虛擬世界一樣,殷夫筆下的“妹妹”同樣也是作者理想的化身而已,她那顆幾近于不食人間煙火的“純潔小心”,與其說是恬靜安詳、民風淳厚的故鄉(xiāng)所賦予,毋寧說是作者的想象性期待所虛構。是故,純潔有如天使的妹妹及其故鄉(xiāng),依然只是一個虛擬的象征世界,是一個神性勝于俗性的世界。即便如此,因了優(yōu)美人性之感召而徹悟生命真諦的主人公,其終于選擇“要獻身于光明的戰(zhàn)爭”的行為,也同樣標志著對于生之荒原與心之荒原的完美超越。更為重要的是,《妹妹的蛋兒》從反向角度為讀者進一步破譯了生命的終極密碼,于是,“野花”所熱切期盼的死漠重生之景象、“圣母瑪利亞”所殉之“道”和“龍華塔”所通向的“創(chuàng)造”之域,具象為“優(yōu)美人性與純潔小心”之所在,于是,主人公所要獻身的這場“光明的戰(zhàn)爭”,所要全然投入的這場神圣而又壯麗的事業(yè),也就具化成一項拯救抑或恢復“優(yōu)美人性與純潔小心”的特殊使命了。魯迅在談到如何解放孩子時曾說,“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盵4](P1307)不難體察,魯迅所謂“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與殷夫筆下有著“優(yōu)美人性與純潔小心”的“妹妹”的生活是基本吻合的,兩者共同揭示了一種“應該如此”的健康生命形態(tài)。在魯迅的思想體系中,“立人”始終是其關注的焦點,而包括殷夫在內的時代先進分子,其獻身光明戰(zhàn)爭的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讓人們“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也是在完成“立人”的使命,由是觀之,在關于“立人”的問題上,思想者魯迅與革命者殷夫的終極目標是近乎一致的。
三
行文至此,詩集《孩兒塔》的荒原意識,已然實現(xiàn)了一次完整的循環(huán)式上升運動,所留下的是一條詩人殷夫的生命曲線,且基本遵循了“雙重失望→踏進荒原→期待死亡→神性啟悟→重拾信念→走出荒原→棄絕死亡→選擇抗爭→超越荒原→獲得新生”的情理邏輯。詩人在直面荒原之時所擁有的失望、無奈、虛無以至絕望,屬于大革命失敗以后“彷徨時代”知識分子的普遍情狀,而殷夫在反抗荒原絕望過程中所獲得的精神資源、前進路向和決戰(zhàn)勇氣,無疑是屬于個體的獨立選擇。當然,無論是直面荒原抑或反抗荒原,其間始終貫穿著殷夫清醒、深刻、獨特的生命體驗??梢哉f,詩集《孩兒塔》是表征殷夫體驗型荒原意識的典型文本。
由詩集《孩兒塔》所開啟的殷夫的詩歌道路,和由“四·一二”政變所開啟的殷夫的革命道路,以及殷夫如流星般短暫絢爛的人生道路,三者在生命經(jīng)度和精神緯度方面形成了一種異質同構的格局,共同建筑起一個“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5](P66)的“摩羅詩人”形象。此外,又因為殷夫是對生命真相擁有著兩重徹悟、從荒原中走出并且參悟了生命的終極密碼之人,故其反抗荒原圍困、獻身光明戰(zhàn)爭的“動作”無疑會表現(xiàn)地最為純粹,最為徹底,最為堅決,也最為動人。殷夫,不僅以他的文字完成了魯迅早年所呼喚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形象構筑,而且還以他31歲的年輕生命完成了“革命界之英雄”的豐姿雕塑??傊?鎖定詩集《孩兒塔》的“荒原意識”,記錄殷夫在與雙重荒原“糾纏、排拒、脫離”進程中的復雜表現(xiàn),動態(tài)描繪“陰面的荒原人”殷夫向“陽面的最純粹革命者”殷夫“突變”時的心靈軌跡,繼而廓清魯迅所留給我們的《孩兒塔》之“別一種意義”,乃至進入“別一世界”,至少證明這是一條可行的路徑。
[1]丁景唐,陳長歌.殷夫集[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
[2]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白莽作《孩兒塔》序[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張林杰.魯迅的詩歌趣味及其對殷夫馮至的評價[J].煙臺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1).
[4]魯迅.墳·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魯迅.墳·摩羅詩力說[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Abstract:The wasteland consciousness in Yin Fu’s poetry anthology Kid’s Tower,reveals the essence of life through abundant life experiencesof the poet.As an experiencing wasteland consciousness,it almost runs through all of the poem s.Focusing on the wasteland consciousness in Kid’s Tower,he reco rds those comp licated behaves in the p rocess of his pestering,repelling and separating w ith the double wasteland,and dynam ically depicts his spirit-trajecto ry about how he comp letes the sudden transition from a despairing wastelander to an op timistic and pure revolutionary,and then understands"the particular significances"about the poetry anthology Kid’s Tower,until his access to“the particular world”,and at least it can be p roved that this is a feasible road.
Key words:Kid’s Tower;wasteland;consciousness;death;app rehension;transcend
[責任編輯 陳義報]
The Wasteland Consciousness in Yin Fu’s Poetry Anthology Kid’s Tower
WEILiang1,2
(1.School of Literature,Nanjing No rmal University,Nanjing 210097,China;2.Faculty of Humanities&Tourism,Huzhou Vocational&Technological College,Huzhou 313000,China)
I226
A
1009-1734(2010)06-0006-05
2010-11-01
韋良,南京師范大學在讀博士,湖州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和江南地域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