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紅
(邯鄲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邯鄲 056005)
殘缺與畸形
——張愛玲小說母親命運探析
郭 紅
(邯鄲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邯鄲 056005)
張愛玲小說總給讀者以超乎尋常的閱讀感受。她小說世界里塑造的一系列母親形象是嶄新而陌生的,甚至是殘缺和畸形的。張愛玲撕去了籠罩在母親身上的崇高而溫情的面紗,為讀者展現(xiàn)了親情的千瘡百孔和不堪一擊。張愛玲在描寫母親們悲劇人生時,充滿了哲理性的思考,表現(xiàn)出超然的態(tài)度和一個現(xiàn)代女性超乎尋常的女性意識和理性高度。
張愛玲;母親;命運;探析
張愛玲是獨特的,她善于從尋常的人類情愫中找尋著不尋常;張愛玲是矛盾的,她津津樂道于世俗人生之時又能超乎其外;張愛玲是有悖于主流的,她打破了五四女性神話而展示了女性瑣屑疲憊的本來面目。張愛玲小說塑造了一系列嶄新而陌生的母親形象,在她們殘缺不全的人性背后,究竟有什么樣的悲劇命運呢?當(dāng)我們?yōu)樗P下的人物命運唏噓感嘆之時,能否知道這位傳奇作家孤獨痛苦和內(nèi)心波瀾?本文將對張愛玲小說的母親命運及原因進(jìn)行分析。
張愛玲以擅長寫女性而著稱,她以女性特有的細(xì)膩筆觸展現(xiàn)了她們美麗外表下蒼白靈魂和荒誕人生。張愛玲筆下的母親們在世俗世界里,褪去了少女時代的理想光環(huán),難逃利益的利誘,抒寫了人生的悲涼。
(一)死灰的生命、荒誕的人生
張愛玲小說中不乏漂亮的女性,然而她們的人生卻“蒼涼、絕望”?!痘ǖ颉分械闹魅斯嵈ㄦ系哪赣H鄭夫人,俊俏,虛榮,愛出風(fēng)頭。她愛財,精于算計,連給病重的女兒川嫦買藥的錢都不想出。雖然和鄭先生沒有愛,但膽子小,不敢有越軌的行為。對擇婿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他對仆人挑剔刁蠻,甚至氣焰囂張性情乖戾,以調(diào)劑她空虛無聊的生活;她常抱怨發(fā)牢騷,以表達(dá)她對自己身世的感傷。
小說通過川嫦生命過早凋逝,表現(xiàn)了其短暫人生的蒼涼,反映了其母鄭夫人的自私虛偽、不負(fù)責(zé)任。川嫦從小就缺乏母愛,她瘦小孱弱,倔強(qiáng)執(zhí)拗,敏感自卑,老實木訥,常常受到姊姊們的欺負(fù),年輕鮮活的生命被一點點耗蝕掉。生病的川嫦“對于整個世界”成為了一個拖累。結(jié)束其年輕生命的與其說是疾病,不如說是家庭的冷漠無情,是對母愛等親情深深的失望與絕望。她買安眠藥想自殺的行為,是對這個冷漠世界的抗議,也是對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生母的不滿與反叛。事實上即使川嫦不死,她已心如死灰,對母親的依戀和愛已成為了過去。小說為人們展示了缺乏母愛孩子的可悲與可憐。
《琉璃瓦》中的姚太太庸俗至極,是一個典型的小市民。她的人生熱鬧而空洞。她最引以為自豪的是生漂亮女兒,然后將漂亮女兒作為撈取利益的砝碼。小說以一種漫畫的筆法描寫了姚先生、姚太太的生意經(jīng),在擇婿上可謂是絞盡腦汁。姚太太財迷心竅,在為大女兒二女兒擇婿時,大力的為丈夫推波助瀾,最終沒有撈到任何好處。在對待三女兒心心的婚事上,姚太太“靜極思動”“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爭回這口氣”。看到女兒對腦袋長得像個椰子的杭州富室陳良棟甚是滿意,姚太太“越發(fā)忍不住要笑”。小說傳神的寫出了姚太太相親歸來之后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誰知陰錯陽差,心心看上的是并無家底的程惠蓀,使姚太太大失所望。眼看發(fā)財美夢成為泡影,于是責(zé)怪丈夫做事莽撞,發(fā)財不成,還把女兒也賠了進(jìn)去。姚太太是個沒有思想的女人,生孩子是她的職業(yè),嫁女兒是她的收入。她自私貪婪,在嫁女這條致富路上樂此不疲。她是一個客觀為人、主觀為己的庸俗小市民。她的人生看似熱鬧,實為空虛;看似務(wù)實,實為無聊。
(二)畸形的母愛、殘缺的親情
張愛玲還塑造了一些畸形變態(tài)的母親,揭示了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挖掘其丑惡人性的根源。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由于出身低微,嫁給姜家患骨癆的二少爺成為二少奶奶。初到姜家的她健壯、潑辣、粗俗,未脫農(nóng)家婦女的氣息,充滿著生命的活力。作為一個妻子她是悲哀的,是值得同情的,沒有享受到妻子應(yīng)有的愛;然而作為一個母親她是失職的,是令人厭惡的,沒有盡到一個母親應(yīng)盡的職責(zé)。小說有幾處寫七巧對女兒長安的“關(guān)愛”:一是長安和她表哥玩擲骰子,把壓歲錢輸光了。之后七巧開始對長安進(jìn)行教育:讓她看好自己的錢,提防天底下所有的男子,因為他們沒一個不想著她的錢。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作為母親的七巧最心疼的是金錢不是孩子,拜金主義的丑惡嘴臉躍然紙上。二是寫七巧一意孤行地為長安裹腳,置孩子疼痛難忍于不顧,更顯示出作為母親的她糊涂保守、冷酷無情。三是寫長安在學(xué)校里丟了手帕褥單之類的東西,七巧遂到學(xué)校興師問罪,使得長安沒臉再去學(xué)校上課,從此中斷了學(xué)業(yè)。由此可見七巧目光短淺、視財如命。四是寫長安得了痢疾,七巧鼓勵女兒抽鴉片上了癮,表現(xiàn)了母親七巧的愚昧、麻木,冷漠,甚至無情。在對待女兒長安的婚事上,也一味的拖延并最終拆散了長安和童世舫即成姻緣。
七巧對兒子長白的婚姻大事表現(xiàn)得更加令人難以置信。她把兒子媳婦之間的諸多不如意向親戚朋友大加宣傳,以獲得快感和滿足。讓新婚的兒子陪伴在她的身邊為她裝了兩晚上的大煙,把新娘擱置一邊,表現(xiàn)了她的自私、變態(tài)的行為。讓兒子把床弟之事細(xì)細(xì)地說給她聽,以滿足她饑渴的性欲望。對媳婦百般挑剔并折磨至死。七巧在姜家由于缺乏正常的夫妻之愛,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她的靈魂被扭曲,人性被磨蝕,成為一個陰鷙可怕的母親,做出了種種畸形變態(tài)不可理喻的行為。
如果說陰鷙刻薄的曹七巧的變態(tài)行為致使兒女痛苦不堪的話,那么溫柔體貼的蜜秋兒太太卻用她的“愛”斷送子女的幸福和前程。
蜜秋兒太太是個柔弱善良的母親。早年守了寡,和三個女兒相依為命,對女兒有超乎尋常的愛。然而她的愛是自私的、畸形的。她“家教是這么嚴(yán)明”,女兒們所讀的報紙經(jīng)她檢查后才可以讀。她視女兒為自己的財產(chǎn),希望女兒你永遠(yuǎn)守候在她的身邊,以彌補(bǔ)她空虛寂寞的心靈,彌補(bǔ)她缺失的性愛和多年來為家庭做出的犧牲。在蜜秋兒太太的過度“關(guān)愛”之下,女兒天真無知得令人驚奇,結(jié)婚時還不知道男女之事,將正常的性愛視為洪水猛獸。蜜秋兒太太畸形的母愛導(dǎo)致了女兒靡麗笙和愫細(xì)的婚姻悲劇,斷送了女婿羅杰的性命??此苹奶频墓适赂嬖V人們,在滿面笑容掩蓋下的變態(tài)畸形的母愛同樣是可怕的,在蜜秋兒太太瑩瑩的淚光中也會隱藏著凜凜的殺機(jī)。
不幸的婚姻使得曹七巧、蜜秋兒由可憐的人磨成了可恨的人,由悲劇的承受著變成了悲劇的制造者。作品寫出了女性 “悲劇如何變成丑史,血淚如何變成罪狀”[1]511的人生經(jīng)歷。
(三)無力的母愛、縹緲的幻影
張愛玲還塑造了一些軟弱無能的母親?!秲A城之戀》中白老太太傳統(tǒng)保守、軟弱無能,面對兒子媳婦對女兒流蘇的欺負(fù)只是“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不敢說一句公道話。白老太太不幫女兒原因有三個:一是結(jié)婚后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賴在娘家勢必會成為家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二是作為母親,她對于流蘇已盡養(yǎng)育之恩,以后的道路就看女兒的命運如何了。三是犯不著因為女兒得罪了還要指望的兒子。白老太太是一個膽小怕事的母親,對離婚回娘家避難的女兒應(yīng)該給與關(guān)照,然而她退縮了。與其說她是顧全大局,不如說她是保守自私的。在流蘇的眼里,母親只不過是一個擺設(shè),一個虛造的幻影,不是她的保護(hù)神和靠山。“她所祈求的母親和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彪S著流蘇對母親的徹底失望,對這個家庭徹底失望了,對人類最純真的親情徹底失望了。在對待再婚問題上流蘇謹(jǐn)慎、精明、工于心計,和范柳源長期拉鋸式的利益的較量正說明了這一點。
《茉莉香片》中聶傳慶的母親馮碧落曾天真放縱,大膽率真。愛情失敗后感傷、憂郁,沒有給與兒子應(yīng)有的母愛。聶傳慶對母親的記憶中沒有愛只有怨恨,恨母親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又撒手而去,留他一個人孤單地忍受后母的挑撥與刻薄。他已經(jīng)對母愛徹底失望,變得變態(tài)狂躁、嫉妒狹隘。馮碧落已成為了“屏風(fēng)上的一只鳥”,而聶傳慶成為了一個變態(tài)的不會愛的軀殼。
張愛玲一方面以最冷靜最理智的視點,以最奢華最古韻的文風(fēng)描繪了中國婦女的悲哀,而另一方面她卻以自身的故事在動蕩歲月中自行演繹著。她童年不愉快的經(jīng)歷成為這些母親們悲涼凄美運命的真正原因。
張愛玲幼年時,母親沒給她多少關(guān)愛和歡樂。她筆下的母親也好子女也好,無一不是喪失真愛的能力,在感情上千瘡百孔。張愛玲的很多作品是她童年生活心靈創(chuàng)傷的寫照,是心底深處的陰影的映射。由于張愛玲對親人的悲觀印象,在她的小說中找不到對母親的依戀與神往,找不到母愛的神圣炫目的光環(huán)。對眾多母親人性丑的描寫正是作家對人生虛無悲觀態(tài)度的一種表現(xiàn)。在她的小說世界里,沒有親情之愛和純真的男女之愛,這些蕓蕓眾生只有孤獨寂寞,感情世界是一片可怕的荒漠。悲劇是張愛玲小說的旋律,我們透過這些冷漠的母親們更加深切的體會到作家對悲涼人生的深切體驗和感受。“她不停地言說‘蒼涼’,恰恰是內(nèi)心找不到依靠的一個標(biāo)志?!盵2]366
需要指出的是,張愛玲的悲觀是一種入乎其中又超乎其外的悲觀,是在無奈的凡俗世界中找不到愛的一種超然解脫的方式。夏志清先生曾說:“張愛玲有喬叟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這方面,她的態(tài)度又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盵3]257張愛玲在描寫賞玩這些母親們?nèi)松H遇的同時,能撥開云霧,挖掘出她們紛繁熱鬧的人生之外的大悲哀——庸俗熱情的人生掩蓋之下的荒誕不經(jīng)和無聊虛無。張愛玲的作品在細(xì)膩的感性描寫之外,充滿著哲理性的思考。她對這些凡俗母親人生態(tài)度是寬容和認(rèn)同的。這種寬容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中國人一貫的處世哲學(xué),是年輕的張愛玲經(jīng)歷了家庭的拋棄、母親等至愛親情缺失的感情滄桑之后的無奈與超然的表現(xiàn)。她用功讀書和想成名與出人頭地在很大成分上是源于不幸家庭的激勵,有著一種像白流蘇一樣一心想逃離白家的勇敢與執(zhí)著。
盡管張愛玲和巴金都以描寫家庭生活為主,但他們有很大的不同。巴金先生并不否認(rèn)母愛等親情,而是通過家庭制度對親人的戕害表達(dá)了對封建思想的忿恨,對親情進(jìn)行了贊美。張愛玲小說表現(xiàn)的是對家庭中愛的缺失而產(chǎn)生的失望乃至于絕望之情,表達(dá)了對愛及親情奢望而不可得的悲劇情愫。在這種絕望中,她悟出了一條婦女應(yīng)該走的極為務(wù)實的道路——走出家庭、自食其力。張愛玲并非五四主流作家,但在女性自立的選擇上和五四主流女作家殊途同歸。然而她的理由是很實際的,認(rèn)為女人“還是在外面跑跑的職業(yè)女性要可愛一點,和社會接觸得多了,時時刻刻警醒著,對于服飾和待人接物的方法,自然要注意些,不說別的,單是談話的資料也要多些,有興趣些?!盵4]212這就是張愛玲,以一種自省的態(tài)度冷眼旁觀著人生,以銳利的眼光、尖刻的語言品評著女人。張愛玲“與她的人物們不同,她是一個醒著做夢的人?!盵5]281對照張愛玲及她筆下的女性,可以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張愛玲正是在孤獨追夢中演繹著她傳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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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fect and Deformity——an Analysis on Mothers’ Fate in Zhang Ailing’s Novels
GUO Hong
(Chinese Department, Handan College, Handan, 056005, China)
The novels written by Zhang Ailing always left a special impression on the readers. The mother-images created in her novels are unique and strange, sometimes even defective and deformed. The writer removed the great and gentle veil covering the mothers’ character and reveals the truth to the readers that affection between family members is in fact defective and fragile. She described the mothers’ tragedy with a philosophic thought and reasonable awareness of modern woman.
Zhang Ailing; mother; fate; analysis
book=67,ebook=46
I207.65
A
1673-2030(2010)01-0067-03
2009-11-23
郭紅(1965—),女,河北邯鄲人,邯鄲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xué)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