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世中

(溫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溫州 325035)

中國山水詩的產(chǎn)生與永嘉山水＊

黃世中

(溫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溫州 325035)

先秦兩漢是中國山水詩的孕育期?！对娊?jīng)》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描寫山水景物的詩句?！冻o》中山水景物的句子大大增多;漸趨于具體;景與情進一步契合交融;借景物以象征自我心志和人物、事件。漢代賦體的景物鋪敘更加細致,更加具象化。魏晉則是山水詩的催生期。曹公父子感懷、宴游、游仙諸詩標(biāo)志著山水詩陣痛的到來。文章認為魏晉時期中國山水詩有三大催生因素:江南明媚秀麗的山水景物誘發(fā)了詩人的靈感;隱逸、隱居山林之風(fēng)盛行;五言詩的日臻成熟。而山水詩最終完成于謝靈運的永嘉山水詩,其特點是將山水作為自覺的、直接的、特定的審美對象,將山水情化詩化,而又極貌寫形、刻畫入微。

山水詩;孕育產(chǎn)生;謝靈運;永嘉山水詩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人民很重感情,抒情詩產(chǎn)生得很早,而且特別發(fā)達。三千多年前出現(xiàn)的詩歌總集《詩三百》,大多是抒情詩。其次是詠物詩,始于屈原的《桔頌》;其次是《詠史詩》,始于班固的《詠史》。但山水詩卻遲了約一千五百年,至南朝晉宋時期才正式形成。中國山水詩的產(chǎn)生,有一個相當(dāng)長的孕育過程,其催生時期約在魏晉,至謝靈運(385-433)出守永嘉郡,受永嘉山水之感發(fā),始大量創(chuàng)作山水詩。中國山水詩的正式產(chǎn)生,與永嘉山水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中國山水詩的孕育期:先秦兩漢

一、《詩經(jīng)》中已出現(xiàn)描寫山水景物的詩句

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三百首》,漢武帝以后被稱為《詩經(jīng)》?！对娊?jīng)》305篇,大約起自公元前11世紀的西周,至公元前6世紀東周初期,約5百年時間。其中許多是黃河流域與江漢(長江、漢水)流域所采集的民間歌謠,是中國周代北方詩歌的代表?！对娊?jīng)》大多為抒情詩,沒有山水詩。其中一些詩出現(xiàn)若干描寫山水景物的句子,只是用來作為引發(fā)詩人情感的媒介,或作為比喻,或以之為烘染襯托。如《關(guān)睢》云:“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边@里鳩鳥的鳴叫,并不是詩人著意描寫的景物,只是以雌雄雙棲的鳥兒,對伴侶的呼叫,引發(fā)詩人對一位貞靜賢淑的姑娘的思戀。這在中國古代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上叫“興”——興發(fā)、引發(fā)內(nèi)心的感情。又如《桃夭》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中對艷麗的桃花的描寫,亦非著意于景物,仍然是因桃花紅艷,開得適時,觸發(fā)詩人心中的情感:這個姑娘很漂亮,她嫁得很是適時。這里“桃夭”所起的作用仍然是興發(fā)、引發(fā)?！对娊?jīng)》中山水景物有時用作比喻,這種表現(xiàn)手法稱之為“比”?！缎⊙拧す?jié)南山》云:“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此處南山之險峻,叢石之堆積,即用來比尹太師的威嚴剛愎,從而致亂。又如《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币粤魉疁\緩不能漂物,比喻自己與家中妻子的分離。束薪,纏緊的柴禾,比喻夫妻的綢謬?！肮?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揚之水,不流束薪”,這兩首雖有山水的句子,但僅起比喻的作用,山水只是一種抽象物,非如晉宋時期的具象描寫。《詩經(jīng)》中“賦”體的山水景物詩句則更多,但往往只起著烘染襯托的作用,如《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边@里以“楊柳依依”反襯昔日出征時離家的痛苦依戀心情;以“雨雪霏霏”反襯今日回家的無比快樂;楊柳、雨雪都是抽象的景物,只是作為詩人心境的襯托,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王夫之《姜齋詩話》)又如《東山》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這里以“零雨其蒙”來烘染心情的渺茫。

以上說明三千年前的《詩經(jīng)》時代,山水景物只是詩人抒寫心中感情的觸發(fā)點,或用作比喻,或以為烘染、襯托;一篇中僅有二、三句子;而且山水景物只是一種寫意,一種抽象物,不是具象化的極貌入微的刻畫。因此,《詩經(jīng)》中沒有山水詩。雖然它已經(jīng)有山水景物的詩句,并借以抒懷寫心,排解憂愁,但畢竟過于抽象簡略,充其量只能看作山水詩的萌芽。如“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衛(wèi)風(fēng)·淇奧》),“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秦風(fēng)·蒹葭》):對叢竹的搖漾多姿只是“猗猗”二字;于蒹葭的茫茫白色,亦只“蒼蒼”二字概括而過,實在過于抽象簡略,其景物之狀貌,須借讀者生活經(jīng)驗、審美情趣的極貌擬想,才能具象化。

二、《楚辭》描寫山水景物詩句的特點

《楚辭》比《詩經(jīng)》晚出了幾百年,大約是在戰(zhàn)國時期,其產(chǎn)生地域在南方的楚國,故稱《楚辭》?！冻o》最主要的詩人是屈原(前340—前278),其次還有宋玉等。

中國南方的山水遠比北方秀麗,給予詩人的感悟也更多,更直接。但《楚辭》中仍然沒有山水詩。如果說《詩經(jīng)》的山水景物詩句只是詩人抒情的觸發(fā)媒介、比喻和襯托,那么《楚辭》中的山水詩句也表現(xiàn)出自身的特點。以下以《九歌·山鬼》說明之。《山鬼》全詩如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

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后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fēng)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於山間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

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陰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從《山鬼》全詩,可以看出以下特點:一、山水景物的詩句大大增多,全篇27句,一半以上描寫景物,再不像《詩經(jīng)》中的片言只語。二、景物描寫不像《詩經(jīng)》中抽象的寫意概括,而漸趨于具體、個別的景物的描繪。身披薜荔,女羅作帶;赤豹拉車,文貍從后,而非抽象地說“美裳”“麗獸”。處幽篁,立山顛;云茫茫,晝晦暝;東風(fēng)飄,神靈雨;采靈芝,飲石泉;雷填填,風(fēng)颯颯;猿啾啾,狖聲哀……無一不是個性化、具體化的描寫。三、景與情與《詩經(jīng)》相比,進一步的契合交融。山鬼,山中女神,當(dāng)是人間孤戀而寂寞憂傷之少女的變形。她在凄風(fēng)苦雨、亂石堆疊的山間,在雷聲轟隆,苦雨連綿的時刻,在哀猿長嘯、林木蕭森的環(huán)境氛圍中,獨立山顛,眺望等待所思之人的到來,但對方卻疑信猶豫,終于沒有出現(xiàn)。詩中的山水景物描寫,用以烘托“山鬼”的惆悵哀怨,自然景物已與詩人心中的情感交融成一片。這不能不說是《楚辭》對《詩經(jīng)》的一大超越?！毒鸥琛分屑幢愣谭纭断娣蛉恕?亦已臻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币呀?jīng)分不出哪是寫景,哪是抒情了。四、借景物以象征自我心志和人物事件,也是《楚辭》山水景物描寫超越詩經(jīng)的一大特色。王逸、《文選》五臣及宋洪興祖注都認為《山鬼》是屈原自傷誠信不能感君。山鬼出入乘赤豹,從文貍,結(jié)桂與辛夷作為車旗,實屈原象征自己的高潔;處幽篁、路險難則象征自己不得見君 ,讒致填塞 ,難以行進 ;“猿啾”、“風(fēng)颯”、“雷填”、“木蕭”,又分明象征自己在深山之中,環(huán)境險惡,恐失其所?！冻o》山水景物描寫的四大特色,對后世山水詩有著深遠的影響,其以景物象征心志,托物寄情,運用到《橘頌》中,則直接導(dǎo)出詠物詩的產(chǎn)生。但《楚辭》中的山水景物,仍然不能算作山水詩。

三、漢詩的借景抒情和漢賦的景物鋪敘

漢代的山水景物描寫,詩、賦分途:詩歌繼承發(fā)揚了《楚辭》中的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手法?？梢詣氐摹肚镲L(fēng)辭》和《古詩十九首·明月皎夜光》為代表。劉徹《秋風(fēng)辭》云:“秋風(fēng)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此詩以秋風(fēng)白云,草木黃落,抒發(fā)悲秋嘆老之情,景與情融,極人生易老之感慨。此自非描寫山水之詩?！睹髟吗ㄒ构狻吩?“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東,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南箕北有斗,牽手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fù)何益?！鼻鞍司鋵懢?后八句敘事抒情。借景物以抒寫人情今昔的變化,其間景物均帶有節(jié)序推移的特征。

漢代山水景物的描寫超越于《詩經(jīng)》、《楚辭》的,主要是賦體的景物鋪敘,一反比興的手法,景物借鋪敘而刻畫更加細致;且一變抽象的景物寫意,而成個別的精細的形象刻畫。如枚乘的《七發(fā)》,鋪排變化,狀物細膩而富有特征性。以下是關(guān)于江濤描寫的兩段文字:

恍兮惚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儻兮,浩洸漾兮?；艜鐣缳?。秉意乎南山,通望乎東海。虹洞兮蒼天,極慮乎涯俟。流攬無窮,歸神日母(太陽)。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紛紜其流折兮,忽繆往而不來……

此段文字描繪江濤之浩蕩,水勢之盛大,浪濤之突起,水域之廣闊,江水之曲折奔流,像馳向東方的太陽,令人驚心動魄,而純用鋪敘描寫的手法。又如:

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納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凒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蔫如輕車之勒兵……

此段描寫江濤之氣象,將江濤之初起,細浪如白鷺紛降;接著巨浪滔天,如狂奔中之車馬;繼之浪濤洶涌澎湃,又如軍隊之奔跑行進了。漢賦對于山水景物之精細鋪敘描繪,是《詩經(jīng)》、《楚辭》所開創(chuàng)的抒情文學(xué)向敘事文學(xué)之客觀描寫的過渡形態(tài)。山水詩的重要之點,正在于它對山水的客觀描繪,將自然景物作為直接的審美對象,而不僅是言情寫心的表現(xiàn)手段及附庸。但是漢賦就其整體而言,只是將山水景物納入一種“諷諫”或“頌贊”的框架,它開啟了山水詩以鋪敘描寫為主的表現(xiàn)手法,但并不能歸屬于山水文學(xué)。盡管如此,漢賦對山水自然的極貌圖寫,為山水詩的產(chǎn)生完成其孕育的階段。

中國山水詩的催生期:魏晉

一、曹公父子感懷、宴游、游仙諸詩標(biāo)志中國山水詩陣痛的到來

東漢末年,由于道教與農(nóng)民結(jié)合的黃巾起義嚴重摧垮了封建王朝,摧毀了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地位,導(dǎo)致了魏晉玄學(xué)的產(chǎn)生,兼之社會動蕩,人命朝不保夕,士大夫向兩極分化:或積極入世,成為亂世的英雄、謀士,參與平定戰(zhàn)亂,運籌帷幄,以儒家的“比德”說,借山水言志;或心懷郁結(jié),以山水自然抒懷寫心,都促使山水詩在母體孕育中的勃動和陣痛。曹操《觀滄?！肪褪沁@個陣痛的產(chǎn)物?！队^滄?！吩?“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p>

曹操的《觀滄海》是否為山水詩?這與對“什么是山水詩”的理解有很大關(guān)系;由于理解不盡相同,因而出現(xiàn)分歧,這是很正常的。本人以為是否山水詩,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分析判斷:第一,從篇幅看,對山水景物的描寫應(yīng)占主要的成分,而不是三言兩語;第二,山水成為詩人直接的審美對象,而不僅是借以言志,感發(fā)詩性,或只作為比喻、襯托的修辭手段;第三,詩中景物不是山水自然的概括和抽象物,而是具體化的、個性化的精細描寫;第四,它應(yīng)與登山臨水、游覽騁目,或羈旅行役等途程所見所感相聯(lián)系;第五,對山水景物的描寫,是一種有意識的、自覺的行為。

根據(jù)以上五點,只能說《觀滄海》是感懷中的山水,山水中感懷,應(yīng)該是一首感懷詩。眾所周知,此詩為獻帝建安十二年(公元207)九月,曹操北征烏桓,其歸程時所作,雖為軍旅途中、登臨所見,其主要篇幅亦多為寫景,但末云“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其借景言志十分清楚。曹操本非有意識地進行山水描寫,而僅是借滄海之動蕩,浪濤之洶涌以詠懷言志,抒發(fā)一己之豪情,實屬言志感懷之詩。而且《觀滄海》只是古題樂府《步出夏門行》組詩之一(夏門,洛陽城門),序曲《艷》以外,尚有四首:《觀滄?！贰ⅰ抖隆?、《河朔寒》、《龜雖壽》?；蚴銘?或言風(fēng)土,或于社會動蕩感到憂慮,各首末句皆云“歌以詠志”。而序曲則明言“經(jīng)過至我碣石,心惆悵我東?！?可證整組詩實是抒懷,只不過描寫山水景物的詩句較多。盡管如此,在篇幅、行旅和具象化的描寫方面,《觀滄?！放c南朝晉宋時期的山水詩已經(jīng)非常接近,但它只是借山水以感懷。

這種感懷詩中的山水描寫,在魏文帝曹丕的詩中也曾存在,其中如樂府《丹霞蔽日行》:“丹霞蔽日,采虹垂天。谷水潺潺,木落翩翩。孤禽失群,悲鳴云間。月盈則沖,華不再繁。古來有之,嗟我何言!”10句中雖有8句為景物描寫,而著眼點則在末二句之“嗟”嘆。而曹植的同題詩則云:“紂為昏亂,虐殘忠正。周室何隆,一門三圣。牧野致功,天亦革命。漢祖之興,階秦之衰。雖有南面,王道陵夷。炎光再幽,忽滅無遺?！币唤枭剿?一借史鑒,同是《丹霞蔽日行》,卻取徑大異。因此,不能據(jù)曹丕詩多景物描寫之詩句,便判其為山水詩。曹丕詩對于山水詩的催生不在感懷類,而在其宴游之詩,如《芙蓉池作詩》、《于玄武陂作詩》等,在景物刻畫上比較細致,已初步擺脫了概念化、抽象化,而臻于個性化和具象化。《芙蓉池作詩》云:“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fēng)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云間。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鮮!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已終百年?！比?6句,首2句交代宴游時間(夜),地點(西園,即銅雀園)。末4句歸結(jié)到宴游后的感嘆。中間10句都是西園夜景的描寫。這是游宴詩中山水描寫的典型之作。在游玄武池的《于玄武陂作詩》亦屬此類:

兄弟共行游,驅(qū)車出西門。

野天廣開闊,川渠互相經(jīng)。

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聲。

菱芡覆綠水,芙蓉發(fā)丹榮。

柳垂重蔭綠,向我池邊生。

乘渚望長洲,群鳥歡嘩鳴。

萍藻泛濫浮,澹澹隨風(fēng)傾。

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

全詩亦16句,首2句敘兄弟驅(qū)車共游。末2句游后感歡暢忘憂。中12句寫了野田開闊,川渠縱橫,黍稷豐茂,流波悲聲;水中菱芡,芙蓉紅艷;楊柳蔭綠,依依池邊;群鳥歡聲,風(fēng)搖萍傾,景物描寫精細,富于個性化。但它仍然不是山水詩,只是宴游詩中的山水景物描寫。但由曹丕所開啟的宴游與山水的結(jié)合,成為兩晉宴游詩的楷式,并開啟了后世山水詩與游覽、登臨的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如石崇《思歸嘆》中的景物描寫即始于“登臨”:“登城隅合臨長江,極望無涯兮思填胸?！逼洹督鸸葓@序》亦云:“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遂各賦詩,以敘中懷”。其最為典型的則是“蘭亭詩”中所表現(xiàn)的宴游之樂趣,臨流之申懷,賦詩之雅興,皆來自“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王徽之詩)的愉悅。

陳思王曹植則開啟了游仙詩中的山水描寫,對山水詩的催生也起到重要作用。曹植寫了許多游仙詩,如《游仙詩》、《仙人篇》、《升天行》、《五游篇》等,皆借以感嘆年華消逝、功業(yè)無成的抑郁。其中《遠游篇》的上半可以看作人間山水的移就:

遠游臨四海,俯仰觀洪波。

大魚若曲陵,承浪想經(jīng)過。

靈鱉戴方丈,神岳伊嵯峨。

仙人翔其羽,玉女戲其阿。

瓊?cè)锟莎燄?仰首吸朝霞。

……

曹植所開啟的《游仙詩》,到了西晉開始大量出現(xiàn)。魏末晉初,權(quán)力交替之時,社會更其動蕩。一些士大夫避禍全生,企求在宗教的幻想中獲得精神上的慰藉?！墩f文解字》段玉裁注:“仙,遷也,遷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币馑颊f從俗世入山居住,所以“仙”字從“人”從“山”?？磥?“游仙”從特定意義上說,就是進入山水中尋找仙人。人們在深山密林、高巖幽谷中自然能多接觸山水景物,發(fā)為吟家,亦多自然景物之描寫。如西晉張華《游仙四首》、何劭《游仙詩》、郭璞《游仙十九首》、張協(xié)《游仙詩》,尤以郭璞的《游仙》與山水景物最為契合,景物刻畫的具象、精細,為其他《游仙詩》所不及。其八云:

煬谷吐靈曜,扶桑森千丈。

朱霞升東山,朝日何晃朗。

回風(fēng)流曲,幽室發(fā)逸響。

……

又其三云:

翡翠戲蘭若,蓉色更相鮮。

綠蘿結(jié)高林,蒙籠蓋一山。

起營構(gòu)之仙境,皆人間山水自然之移入,刻畫精細,景物具體可感。游仙中的山水景物詩句,仍不可稱山水,它是詩人仕途坎坷,或人生失意,心中有所郁結(jié)而幻想離塵超世的產(chǎn)物,亦應(yīng)屬抒情感懷一類。

由曹公父子所開啟的感懷詩中融入山水,宴游、登臨詩中融入山水,游仙詩中融入山水,山水詩的到來已經(jīng)是呼之欲出了。但是“陣痛”不等于“產(chǎn)生”,它還必須有催生的因素。

二、中國山水詩的三大催生因素

(一)江南明媚秀麗的山水誘發(fā)了詩人的靈感

北方經(jīng)過王室內(nèi)亂、種族戰(zhàn)爭,西晉滅亡。公元317年元帝渡江在今日南京建立新的王朝,即歷史上的東晉。北方大家世族突然發(fā)現(xiàn)南方山水之秀麗大勝于北方。王羲之和謝安等家族轉(zhuǎn)而在南方經(jīng)營山水園林,建立世襲的莊園。其中浙東的會稽(今浙江紹興)和浙南的永嘉(今日浙江溫州)成為他們棲身或優(yōu)游的佳山秀水。北方大家世族王謝等具有很高的文化,在書法、繪畫、詩文、歷史、佛學(xué)等等都有超凡的造詣。浙江的山水成了繪畫與詩歌的題材便是很自然的事。這也就是山水詩沒有在北方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

(二)玄學(xué)的感召,隱逸之風(fēng)盛行

儒學(xué)衰落,以老莊思想為主的一種哲學(xué)思潮迅速興起,取代了儒學(xué),成為魏晉時期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深奧、玄妙。”)玄學(xué)調(diào)和儒家與老莊兩種世界觀,認為隱居山林和朝廷做官沒有什么不同;行跡雖異,但在體味玄理,體察人生上殊途同歸。所以晉宋時期隱逸之風(fēng)大盛。隱居山林被看作人格的高尚清遠。朝廷亦大力褒揚隱逸,征召隱士入朝為官。而士大夫則借隱居以為仕途捷徑。他們與山水的默契,在優(yōu)游中寄托自己的情懷,或借山水以傲世,或借山水以撫慰自己仕途的失落,在山林中尋找“適性”和寄托。必須附帶提一下,與隱逸之風(fēng)盛行的是招隱詩中融入山水的描寫。西晉時如張華《招隱詩二首》,陸機《招隱詩》和《招隱詩二首》,左思《招隱詩二首》,張載《招隱詩》,閭丘沖《招隱詩》等等。但是隱逸盛行,如潘尼《逸民吟》就唱出:“我愿遁居,隱身巖穴。寵辱弗縈,誰能羈世!”由于長期生活于山林之間,吟嘯賦詩,對于山水自然的清幽靜謐之美有一種契合,從而借“招隱”以模山范水,將山水具象化與個性化,為山水詩的到來起了催生的作用。如左思的《招隱二首》其一:

杖策招隱士,荒途橫古今。

巖穴無結(jié)構(gòu),丘中有鳴琴。

白云停陰岡,丹葩曜陽林。

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

描摹山水,有聲有色,刻畫細致,層次分明,對后來山水詩在山形水態(tài)、水聲山色的描繪,富有啟發(fā)。

(三)五言詩日臻成熟,談玄說理的四言體讓位于五言詩

西晉時期出現(xiàn)的借山水談玄說理的玄言詩,因缺乏詩情和形象,為士大夫所厭倦、拋棄。玄言詩中雖有山水的句子,卻不能稱為詩,它只是玄理的引子,是山水的抽象物,是玄理的附庸和外殼。山水詩迅速崛起,以具體的、個性化的描繪,取代了抽象的、概念化的山水句子;在語言格式上,則四言體讓位于五言詩。所以《文心雕龍·明詩》云:“莊老告退,山水方滋?！边@里所說的“莊老”,指的就是玄言詩。

中國山水詩的正式產(chǎn)生——謝靈運的永嘉山水詩標(biāo)志著中國山水詩的產(chǎn)生與形成

一、謝靈運的家世及生平

(一)謝靈運家世

目前謝靈運先祖確實可上推至西晉的國子祭酒(相當(dāng)于全國最高學(xué)府校長)謝衡。下面以謝衡為第一代,則可列表如下(以與謝靈運有關(guān)者為主):

從以上世系約略可知:

謝氏家庭五人封為公爵。謝安,廬陵郡公;謝石,南康郡公;謝玄(謝靈運祖父),康樂縣公;謝琰(謝安子),望蔡(縣)公;謝晦(謝靈運從兄弟),武昌縣公。帝王以下,公爵為中國封建社會最高爵位。

謝氏家庭有詩人、學(xué)者十四位。謝尚(《大道曲》)、謝安(《蘭亭詩二首》)、謝萬(《蘭亭詩》)、謝道韞(《泰山吟》),世系“詠絮才”)、謝混(《誡族子詩》)、謝晦(《從宋公戲馬臺送孔令詩》)、謝靈運(今存詩近百首、有集行世,歷史學(xué)家、佛學(xué)家)、謝惠連(《雪賦》)、《秋懷詩》)、謝莊(《月賦》)等,有集行世)、謝世基(連句《偉哉橫海鱗》、謝脁(與靈運并稱大小謝,有集行世)、謝胐(《洞井贊》)、謝微(《濟黃河應(yīng)教詩》)、謝蘭(《北州刺史蕭楷德政碑》)。其中以謝靈運、謝脁、謝莊最著名。①參見周淑舫、趙中山《謝安世家》第416頁“附錄一”

(二)謝靈運(385-433)生平

謝靈運生于東晉孝武帝(司馬昌明)太元十年(公元385年)十天后,謝安逝世。太元四年(379),謝安與弟謝石,侄兒謝玄共同領(lǐng)導(dǎo)了抗擊北方前秦苻堅號稱百萬大軍(東晉僅有軍隊八萬),史稱“淝水之戰(zhàn)”。后挺進中原,一度收復(fù)河南失地。由于東晉皇族忌其威名,謝安被迫出鎮(zhèn)廣陵(今揚州),不問朝政。

謝玄生謝瑍,謝瑍生謝靈運。謝瑍生而不慧,謝靈運卻極聰明,謝玄愛如掌上明珠,曾說:“我乃生瑍,瑍那得生靈運?”(我才生了一個不聰明的謝瑍,謝瑍怎么能生出一個絕頂聰明的靈運呢?)據(jù)說謝瑍頂了他父親一句:“我的兒子就是比你的兒子聰明。”引得全家大笑。

晉孝武帝太元十三年(388),謝靈運四歲時,謝玄去世;未久謝瑍也去世。謝靈運寄居在杭州一位高道——杜昺(人稱杜明師)的學(xué)館里。只有過年時才回上虞的始寧別墅,像回家作客一樣,所以謝靈運小時名“客兒”,后世詩人、學(xué)者有時稱他為“謝客”。

晉安帝(司馬德宗)隆安三年(399),謝靈運十五歲,從杭州回建康(今南京),住朱雀橋邊的烏衣巷。十八歲時(402),謝靈運襲封祖父封爵為康樂縣公,食邑二千戶。二十一歲(405)時,謝靈運正式出仕做官。第二年,入撫軍將軍、豫州刺史劉毅幕府任記室參軍,掌管軍中文職工作;前后達七年之久。但從這一年起,東晉朝廷崛起另一個實力比劉毅更加強大的軍閥叫劉裕,二劉黨同伐異明爭暗斗,謝靈運是劉毅下屬,劉毅又與謝靈運族叔謝混相聯(lián)合,企圖削弱劉裕兵權(quán),從此伏下與劉裕集團的矛盾。

晉安帝義熙八年(412),謝靈運二十八歲,二劉在今湖北江陵相廝殺(時劉毅任荊州刺史),劉毅兵敗自殺,劉裕占據(jù)江陵,又返軍殺死靈運族叔謝混。謝混是已故孝武帝女婿,劉裕也敢于殺害,可見東晉政權(quán)已經(jīng)崩塌,劉裕發(fā)動政變,篡奪東晉政權(quán)的條件已經(jīng)成熟。

晉恭帝元熙二年(420)六月,劉裕廢掉恭帝自己即位,建立劉宋王朝。這是中國南北朝時南朝宋、齊、梁、陳四朝第一個王朝,為了同唐朝以后趙匡胤建立的宋朝相區(qū)別,學(xué)者稱南朝劉裕建立的宋朝為劉宋,而稱唐以后趙匡胤建立的宋朝叫趙宋。

公元420年,劉裕篡奪了東晉政權(quán),迫不及待地改年號,所以晉恭帝元熙二年,也就是宋武帝永初元年。九月,劉裕殺害晉恭帝。不久,謝靈運降爵,從康樂縣公降為康樂縣侯,食邑二千戶減為五百戶。

劉宋永初二年(421),謝靈運與劉裕次子劉義真因共同愛好文學(xué),相交成為好友。劉義真胸?zé)o城府,對外人說:“得志之日,當(dāng)以靈運為宰相?！睘閯⒃Ｋ煊X。

劉宋永初三年(422)五月,劉裕發(fā)現(xiàn)太子義符與次子義真存在矛盾,下令將義真調(diào)出都城為南豫州刺史。六月,貶謝靈運為溫州(永嘉)太守。七月十六日,謝靈運離開都城烏衣巷,先返故居始寧別墅(今浙江上虞縣),然后取道富春江,經(jīng)金華至麗水、青田,沿甌江抵永嘉郡。抵郡后未久即臥病,秋末游過永嘉的西山,今稱景山,寫下《晚出西射門》詩。未久劉裕死,廟號武帝;宋少帝義符即位。

少帝景平元年(423),靈運年三十九。初春病愈,但是心情抑郁,秋天便稱病辭職,回上虞始寧別墅。前后在永嘉約一年。

少帝景平二年,也是宋文帝元嘉元年(424)。這年五月,權(quán)臣徐羨之等廢殺少帝義符,并殺劉裕次子廬陵王義真,立第三子劉義隆,即宋文帝,改號元嘉。

文帝元嘉三年(426),召靈運入都,詔令其撰修《晉書》,賞遇甚厚。但文帝仍然以文人對待靈運,不使他參與政治機要事務(wù)。謝因此怨懟不滿。特別是王曇首、王華、殷景仁等人,名位、資歷、才華都不如他,卻受到文帝的信任,位居要職。謝靈運恥居他們之下,常稱病不上朝,《晉書》亦未寫成。文帝暗示他辭職。

文帝元嘉七年(430),靈運四十六歲,因在千秋亭飲酒,裸體呼叫,被政敵會稽太守孟覬誣告謀反,謝靈運趕赴京城辯解。宋文帝知道他是一個狂士,不是謀反,但亦不讓他在上虞,便將其留在京城,負責(zé)編訂國家圖書館(經(jīng)、史、子、集四庫)圖書目錄,成目錄,共書六萬四千五百捌拾叁卷。

文帝元嘉八年(431),四十七歲,出都任臨川內(nèi)史(今江西臨川縣),但因不被重用,至任仍游山玩水,借山水以抒發(fā)內(nèi)心不平。

文帝元嘉九年(432),四十八歲。在臨川被人誣告,當(dāng)權(quán)者派鄭望生捕捉靈運。靈運被迫將鄭望生囚禁,舉兵對抗;后被俘虜。文帝打算不殺他,降調(diào)至廣州管制。

文帝元嘉十年(433),四十九歲。權(quán)臣制造假案,以謀反罪名,慫恿文帝將靈運殺于廣州。臨刑前,他剪下三尺長須,遺囑送入祗洹寺,充作維摩詰塑像的胡須。

二、謝靈運的永嘉山水詩

謝靈運任永嘉太守前后一年,寫了二十余首詩,其中屬于吟詠山水的詩篇即近二十首。下面略舉數(shù)首:

《晚出西射堂》。這是謝靈初運到溫永嘉,于深秋時節(jié),黃昏時游覽永嘉西山而作。他借山水景物,抒發(fā)當(dāng)時的孤獨和憂愁苦悶?！斑B嶂疊巘崿,青翠杳深沉。晚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羈雌戀舊侶,

迷鳥懷故林?！斑@些都是描寫永嘉西山景色的名句,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相生,與唐人的山水詩沒有什么差別。

《登永嘉綠嶂山》。綠嶂山是永嘉甌江北面的名山,與永嘉郡城隔江相望。他是這樣描繪綠嶂山的山水景物的:“澹瀲結(jié)寒姿,團欒潤霜質(zhì)。澗委水屢迷,林迥巖逾密。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踐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這首詩寫了山巒,山澗的流水;寫了綠竹,幽遠的叢林;寫了蒼茫的暮色,躑躅山間小路,落日銜山,仿佛明月破云而出,極貌寫形,將山水作為直接的審美對象。詩的末了借山水美景抒發(fā)自己的感慨,他認為如果一生一世都能隱居在這山中,貞美悠閑,高官厚祿又有什么用處呢?他在永嘉山水詩中多次表達了要隱居避世的思想,如游永嘉平陽嶺門山,受到山水景物的感召,那山嶺壁立聳秀,那云騰水涌,疾速奔流,那農(nóng)夫樵子,在林蔭中緩步歸家,使他發(fā)出人生可貴的在于自由而無拘束的感慨。

謝靈運不僅想避世隱居,而且企慕能與仙人在山林美景中優(yōu)游流連。永嘉楠溪江有一處獨特的名勝古跡,名叫石室山。這是一個巨大的山洞,由一大塊像箬笠帽形花岡巖石塊覆蓋著,當(dāng)?shù)厝嗽谑抑薪ㄒ蛔蟮烙^,所以又稱大箬巖。謝靈運游《石室山》寫道:“清旦索幽異,放舟城坰郊;莓莓蘭渚急,藐藐苔嶺高。石室冠林陬,飛泉發(fā)山椒;虛泛徑千載,崢嶸非一朝?！痹谀懮剿谰爸?他忽然想到仙人王子喬,說自己非常企慕成仙,可以避開紛擾的塵世。結(jié)尾四句云:“靈域久韜隱,如與心賞交;合歡不容言。摘芳弄寒條?！?/p>

謝靈運貶官后為什么想避世隱居,想當(dāng)隱士,甚至企慕仙人?原來他心有隱憂,他預(yù)感到劉宋統(tǒng)治集團不會放過他,終有一天,他難免殺身之禍,所以他的放情山水,實在是一種全身遠害的手段。在乘船游覽永強濱海時,從清晨日暮,陰晴變幻的海景中,他悟到人生途程的變化不定。他說:“直的樹木先被砍伐,高俊的人先被摧殘;自己應(yīng)當(dāng)皈于山水自然,才能避開殺身的禍端。”(《游赤石進帆?！?為此,他強烈地思念故鄉(xiāng)始寧別墅,希望能歸鄉(xiāng)隱居。他在游覽永嘉郡郊外石鼓山之后,寫了《登上戌石鼓山》詩:

旅人心長久

憂憂自相接

故鄉(xiāng)路遙遠

川陸不可涉

汩汩莫與娛

發(fā)春托登躡

歡愿既無并

戚慮庶有協(xié)

極目睞左闊

回顧眺右狹

日沒澗增波

云生嶺逾疊

白芷競新苕

綠蘋齊初葉

摘芳芳未諼

愉樂樂不燮

佳期緬無緣

騁望誰云愜

我們從詩中看到一位失意的詩人,一顆憂傷的心,一個渴望歸鄉(xiāng)隱居、與世無爭的隱士。

謝靈運的足跡,踏遍永嘉郡的山山水水,一年時間,他又游覽了華蓋山、海坦山、南亭、瞿溪山、仙巖三皇井、梅雨潭、白岸亭、盤嶼山……每到一處,均有紀游之作;每一首詩出,傳至京城,王公顯貴、市民百姓爭相傳抄。其永嘉山水詩最為人傳誦的是《游覽江心孤嶼》和《登池上樓》兩首?！兜墙泄聨Z》有名句:

“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孤嶼是永嘉代表性風(fēng)景,島上有紀念唐代詩人孟浩然的“浩然樓”。孟浩然于公元738年四十歲時曾游歷永嘉,寫有《題孤嶼》,其中有一聯(lián)云:“眾山遙對酒,孤嶼獨題詩?！惫聨Z現(xiàn)在叫江心嶼,島上又有文天祥祠堂,江心寺廟有南宋狀元王十朋的楹聯(lián),寺廟內(nèi)有宋高宗的真跡刻石。

《登池上樓》詩有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辩妿V《詩品》評這一聯(lián)詩,引用了謝靈運自己的話說:“此語有神助,非我有也?！边@兩句詩的妙處在“筆到天成”,毫無雕琢痕跡,如芙蓉出水,清新可愛。

靈運在溫州的其他詩亦多有膾炙人口的名句,如離開永嘉返歸故里時寫的《初去郡》詩,有“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至今亦為人所傳誦。茲不贅舉。他的永嘉山水詩,標(biāo)志著中國山水詩的正式產(chǎn)生。

謝靈運以自身的憂患,化作優(yōu)美的情思,將永嘉的山水詩化情化,極貌寫形,刻畫入微。他的山水詩在中國詩歌史上有著崇高的地位:使山水詩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而不是抒情詩的附庸;促使人對自然的細致觀察,使人與自然進一步的溝通與和諧;標(biāo)志著中國詩歌對景物描寫從抽象到具象,從寫意到摹狀,從重比興到兼重賦體,從啟示性到寫實性的一次巨大轉(zhuǎn)變;他的模山范水以消解心中憂患,使山水自然成為失意的士大夫的精神家園。

謝靈運49歲被殺害,是中國詩歌史、文化史、宗教史、思想史上的一大損失。他的悲劇結(jié)局是中國中世紀政治黑暗所造成的。其社會悲劇性反映了文人士大夫、知識分子與武人政治、軍閥統(tǒng)治斗爭的失敗。其歷史悲劇性反映了思想家與政治家、陰謀家,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權(quán)力統(tǒng)治)斗爭的失敗。但是謝靈運的悲劇有其自身思想悲劇性,即世界觀方面的原因,這就是他儒道世界觀的矛盾和沖突,他明知有殺身之禍,也知道應(yīng)該隱居避世,全身遠害,但妄想積極用世,獲得權(quán)力,重振謝氏家聲。此外還有其性格悲劇性,他的詩人性格,使他感情起伏動蕩,又偏于狂狷、躁急,不善于保護自己。關(guān)于他的山水詩對中國詩歌史的重大影響,以及造成他一生悲劇的原因,不是本文論述的重點,當(dāng)另著文以論之。

永嘉山水留下了謝靈運的足跡,謝靈運的永嘉山水詩標(biāo)志著中國山水詩的正式產(chǎn)生與形成?！敖搅魟氽E,我輩復(fù)登臨”。他的悲劇促使許多學(xué)者深刻的思索。

Abstract:Chinese landscape poetry has been in gestation during Pre-Qin and Han Dynasties.The verses that depict landscape have appeared in The Book of Songs and The Songs of Chu.However,in The Songs of Chu the description is more concrete and scenery depicted and emotion expressed is in perfect harmony.These poems also symbolize one’s mind,characters and affairs with landscape.During Han Dynasty Fu-style poems are more detailed and concrete in depiction of scenery.Wei and Jin Dynasties are“delivering period”of landscape poetry.Cao cao and his sons wrote poems to recall with emotion,entertain guests and to seek immortals,which symbolizes the coming of landscape poetry prosperousness.This paper suggests that Chinese landscape poetry has three characteristics in Wei andJin period:beautiful scenery in the south China aroused the poets’inspirations;living in seclusion was very popular;the five-word poems turned mature.Yongjia landscape poems written by Xie Lingyun culminated in Chinese landscape poem writing,which characterizes landscape as conscious,direct and given aesthetic object,putting emotion into landscape and putting landscape into poems and portraying the details.

Key words:landscape poetry;formation;emergence;Xie Lingyun;Yongjia landscape poetry

責(zé)任編輯:高 雪

The Emergence of Chinese Landscape Poetry and Yongjia Landscape

Huang Shizhong
(School of Humanities,Wenzhou University,Wenzhou 325035,Zhejiang,China)

I206.2

A

1672-335X(2010)02-0106-08

2009-12-30

黃世中(1940- ),男,福建泉州人,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兼任中國李商隱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唐宋詩詞與古代詩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