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遺產(chǎn)
這天晚上老王老是睡不著,他估計,原因多半是他喝多了普洱茶。人說普洱茶多么多么好,喝了能軟化血管、溶解血脂、降低血壓,可能還能美容、延年、養(yǎng)氣、調(diào)理陰陽寒暑燥濕金木水火土……還說普洱茶里的咖啡因因為多年儲放已經(jīng)失效,不會刺激神經(jīng)。
其實不然,喝多了照樣影響睡眠。
他想,要不要建一個議,申請將普洱茶列入聯(lián)合國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將飲茶的習慣與風俗列入聯(lián)合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要不然,不定被哪國又搶先注了冊,變成他們的遺產(chǎn)了。
那么杜康酒呢?紅燒獅子頭呢?東坡肉呢?李白與李白故里呢?唐裝呢?千層底布鞋呢?四合院呢?東北二人轉(zhuǎn)與西北二人抬呢?溫州方言呢?呆女婿的傳說呢?書法呢?河北與湖南農(nóng)村的毒誓呢?文房四寶呢?文言文呢?螳螂拳呢?兩歲就會背誦《道德經(jīng)》的女童呢?紹興的霉千張與長沙的臭干子呢?房價與房價調(diào)控呢?相聲與評彈呢?拔罐子呢?歌曲《瀟灑走一回》呢?某某手機段子呢?儒釋道三教合一呢?
老王哈哈大笑,偉大的,年輕而又古老的中國啊,你就是最大的遺產(chǎn),世界的奇跡,也是最有戲的現(xiàn)實。你是物質(zhì)的奇觀,也是非物質(zhì)的觀奇,與聯(lián)合國相比,我們當年直到現(xiàn)在并到可以預見的未來,闊著呢。比如他老王,難道需要權(quán)威機構(gòu)的承認才能算是個飽經(jīng)滄桑的中國老頭兒嗎?
至于被搶注了,更棒了,這樣的故事干脆注到吉尼斯大全上去好了。
唉,同胞們太沒有信心了!以后誰要是覺得自己的文化意義重大,覺得自己的偉大還沒有被充分認同,干脆注冊到老王這里不就行了嗎!
音樂墻
老王睡不著覺,用右手敲了一下床頭的墻,突然一陣樂聲響起,好像是大提琴的獨奏。
是不是馬友友?是不是圣桑?還是古諾?要不就是舒伯特?是不是《天鵝之死》抑或《圣母頌》?
有一年他是不是見過馬友友?是不是與馬音樂家在鴻賓樓一起吃過清真席?
要不就是司徒華城?要不就是X、Y、W?
要不就是“文革”中的小學生,無課可上,學大提琴,等著考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音樂如水,匆匆流淌而過。對于音樂的記憶如風,說來就來,說沒就沒。關(guān)于記憶的忘記與關(guān)于忘記的記憶如電波,如高等數(shù)學,如微積分……只有正在忘記著的才需要記憶,只要記憶了肯定就會忘卻。他含笑入睡,次日醒來時發(fā)現(xiàn)眼角有一粒淚珠。
此后每逢他入睡遲慢的時候他就用左手的食指與中指關(guān)節(jié)敲一下床頭的墻壁,多半會有音樂聲音出現(xiàn)。莫扎特、貝多芬、舒曼、柴可夫斯基……斷斷續(xù)續(xù)、高高低低、強強弱弱、纏纏繞繞,讓老王淚流滿面。我有一面音樂墻呀,他真幸福。
有人聽到了
老王將自己的床頭墻壁能夠敲出音樂聲來的獨得之秘告訴給朋友,朋友們都不相信。他們說,這最多是巧合,例如你的隔壁恰恰在你敲墻壁的時候用P3P4播放了音樂。還有人分析說這是心理專注效應:大城市嘛,哪兒沒有音樂?哪兒沒有揚聲設(shè)備?哪兒沒有CD、VCD、DVD?哪兒沒有家用鋼琴?你敲完了墻壁,你用心去聽,這時候別說大提琴,就是上了床說悄悄話的聲音也可能會聽到的。
干脆說,你敲不敲墻壁,你下決心聽什么就能夠聽到什么,風雷雨電,笙管琴簫,蟲鳥蛙鳴,弦簧鼓镲……誠則靈,沒有商量。
老王覺得自己缺少知音,就將這經(jīng)驗告訴孩子們。孩子們說太好了,只要自己認為聽見了,那么當然就是聽見了,只要聽了會兒就睡著了,那就是絕對地聽到了,而且如果一時沒有聽到,再聽二十分鐘不就聽到了嗎?如果二三十分鐘聽不到,再聽三個鐘頭不結(jié)了?聽啊聽啊聽啊,好啊啊啊啊……最后肯定是什么都聽到了,也就是什么都聽不到啦。
孩子們不太認真,老王無語。
數(shù)天后,妻子告訴老王,她頭天晚上也睡不著了,她也敲了床頭墻,她聽到的是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樂》。這回不是李叔同配詞的了吧?配上詞唱出來的叫“老大徒傷悲”。
怎么會徒傷悲呢?老王激動得熱淚盈眶。這才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啊。
茶花女
老王到國家大劇院看了新版的普契尼的歌劇《茶花女》,他想不到的是一面看一面回憶過去,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
那時看個歌劇——尤其是意大利歌劇——是個不尋常的事。他是在青年宮看的,東單青年宮原名美琪電影院,日偽時期名建國東堂。后更名青年藝術(shù)劇院。后來拆了。
那時候青年宮的名稱帶點蘇聯(lián)味道。當時是最好的劇場之一,劇場里有香味。休息室里賣餅干和汽水,還賣書。老王至今保存的兩冊《古文觀止》就是從青年宮買的。
第一次看《茶花女》,女主角是張權(quán)演的,男主角是李光羲。導演是蘇聯(lián)來的吧?
這樣的歌劇像一個美夢。法國與小仲馬,意大利與普契尼,還有蘇聯(lián)。華麗的樂隊,華麗的服裝,華麗的舞臺布景,輝煌的吊燈,動人心弦的故事與唱腔。他隱隱約約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現(xiàn)代的與文藝的,歐洲的與端莊的,是一種類似上流社會的存在……那時候他還破衣爛衫、瘦削恐懼、灰頭土臉。他在這個世界里自慚形穢,覺得自己不配……
張權(quán)的命運是曲折的,世界的命運是曲折的,劇院的命運也是曲折的。不見得準比薇奧列塔好到哪里去。
而我還能重溫過往。
最后最后了,他忽然又起了疑惑:不會是青年宮吧,也許是天橋大劇院?記憶力啊,要命的記憶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