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批華人在18世紀末期抵達美洲大陸時起,他們把中國古老而燦爛的文明、文化和文學帶到了美國。而華裔文學也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100多年的歷史,其中經(jīng)歷了從被忽略到被關(guān)注,從邊緣逐步進入主流的曲折而又動蕩的發(fā)展過程。美國華裔文學是中美兩種文化碰撞和雜交的產(chǎn)物,但又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與特色?!懊绹A裔作家大多具備雙重文化身份和視野,但他們在整體上是更具有強烈的文化感受力的群體……他們以考慮自身的存在狀態(tài)為契機,以獨特的生命體驗和觀物視角關(guān)注著華裔群體在中美兩種文化碰撞中的生存以及對于命運和人生選擇的思考?!保ǔ虗勖?,2003)華裔文學的表現(xiàn)主題有些描述了華人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的艱辛苦難的奮斗與創(chuàng)業(yè)過程,有些表現(xiàn)了在以“大熔爐”著稱的美國社會和文化中,作為少數(shù)民族之一的華裔的思想感受和生存境遇,也有的反映華裔父子兩代人的沖突,也就是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的沖突和融合。
在美國華裔文學中,華裔戲劇起步較晚。20世紀20年代,美國華裔開始出版英文戲劇,但觀眾很少。一直到五十年之后,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美國華裔戲劇才真正開始了一個轉(zhuǎn)型期,在美國當代多元文化的宏觀背景下逐步受到關(guān)注。尤其是歷史的機遇使20世紀40、50年代出生的華裔作家走出了“邊緣”地帶,步入了“主流”文壇。在這些劇作家當中,林小琴(Genny Lim)因其詩人、劇作家、教授的多重身份而受到大家的矚目。
林 小 琴(Genny Lim)1946年出生在美國舊金山(San Francisco)。她生長在第一代移民家庭,是家中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父母都是中國觀塘人(Kwantung)。林小琴在1977年畢業(yè)于舊金山州立大學(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 獲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士學位,1988年獲得英語碩士學位。她曾經(jīng)從事過新聞廣播業(yè),擔任作家、記者、制作評論人,后來,她的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擴大到戲劇、詩歌、音樂,并在大學里任教。如今在新加利福尼亞學院(New College of California)執(zhí)教,在該學院的藝術(shù)與社會系講授表演課程。
20世紀70年代,林小琴開始著手于描寫美國亞裔在美國的歷史和經(jīng)歷。從1975年起,她與麥禮謙(Him Mark Lai,1925—)、楊碧芳(Judy Yung,1946—)一 起,將粗糙地記在天使島拘留中心墻上的中國移民的詩歌,根據(jù)不同的版本進行整理,然后譯成英文,以中英文對照的形式出版,這就是于1980年出版的詩集《島——1910-1940年天使島中國移民的詩歌和歷史》(Island——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作為詩人,林小琴先后出版了很多詩歌,比如《冬居》(Winter Place,1988)、《匿名》(Faceless,1989)、《神奇的畫筆》(The Magic Brush,1990)等等。
1978年,林小琴深切地感受到,在美國的戲劇和娛樂業(yè)等領(lǐng)域缺少對美國亞裔的真實表現(xiàn),于是,她開始創(chuàng)作戲劇。她曾經(jīng)說過:“藝術(shù)應(yīng)該反映人的心靈,應(yīng)該讓人們行動起來,在有必要發(fā)生社會變革的時候參與到社會活動中去。”從二十世紀70年代起,林小琴的作品著重表現(xiàn)美國華裔在美國的歷史和經(jīng)歷。她出版的主要戲劇作品有:《我記得》(I Remember,1983)、《唯一一種語言》(The Only Language,1986)、《鴿子》(Pigeons, 1986)、《南瓜女孩》(Pumpkin Girl, 1988)、《苦甘蔗》(Bitter Cane, 1991)、《紙?zhí)焓埂罚≒aper Angels1991)等等。
1788年到1789年被認為是華人首次到達夏威夷的時間。從那時起,華人背景離鄉(xiāng)來到夏威夷的甘蔗園當勞工、經(jīng)商。《苦甘蔗》(Bitter Cane)描寫的就是這個背景下的華工們的生存境遇,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那一段歷史。
戲劇《苦甘蔗》描寫了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勞工應(yīng)征到夏威夷的甘蔗園工作。這些勞工們受到來自白人種植園主及其手下的中國工頭的雙重剝削。十六歲的郭永春(Wing Chun Kuo)從中國來到夏威夷的甘蔗園,是為了洗刷自己的父親給家族帶來的恥辱。永春的父親郭流星(Lau Hing)幾年前也在同一片甘蔗園勞作,據(jù)說因為吸食大量的鴉片掉到河里淹死了。永春和母親并不了解華工在夏威夷受到的種種剝削,也不了解甘蔗種植園主每晚給華工們提供鴉片,借此來麻痹華工們的神經(jīng)并以鴉片來控制他們。永春和母親都認為父親對他們?nèi)隽酥e,沒有信守自己的諾言,給他們帶來了恥辱。
郭永春獨自一人來到夏威夷,在異鄉(xiāng)頗感孤獨。于是,經(jīng)工友介紹,他結(jié)識了美麗的妓女泰麗(Li-Tai)。和自己的父親當初一樣,永春愛上了泰麗。后來,當永春得知自己如今所愛的泰麗竟是父親生前曾經(jīng)魂牽夢系的女人以后,感到既氣憤又絕望。泰麗勸永春逃跑,逃出甘蔗種植園這塊土地。她告訴永春,他其實是個混血兒——永春的祖父曾經(jīng)把一個夏威夷女人帶回了中國,那個女人生下了永春的父親流星之后就死了。流星的婚事是由一個遠房親戚安排的,他和永春母親之間根本就沒有感情。因為流星是混血兒,所以他無法分到家族的地產(chǎn)……永春得知自己的種族身份后,感到很震驚。他對泰麗說:“如果我們無法改變過去的生活,那么,就讓我們至少擁有自己的未來吧!”永春是想要和泰麗一起逃到檀香山去。泰麗告訴永春:“無論怎樣,生活將會如你想要的那樣繼續(xù)下去的?!碧惸軌蛎靼走@樣一個道理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害怕,她曾經(jīng)拒絕和流星一起逃到美國大陸本土去。她曾經(jīng)說:“想到自由,就和想到死亡一樣令人恐懼?!痹獾搅颂惥芙^的流星離開了,而后就溺水而亡了。
泰麗二十歲時就來到夏威夷尋找她夢想中的天堂。她被繼母賣給一個大戶人家作四姨太。丈夫去世以后,她跟了種植園工頭,被迫當上了妓女。作妓女期間,她結(jié)識了流星,并與流星相愛了。但由于懼怕和流星一起逃跑,導致了絕望的流星溺水而死。在流星死后,泰麗也像流星的幽魂一樣,尋求著解脫和被救贖。當她遇到永春,并和永春相愛之后,她終于有了和永春一起逃走的勇氣。就在她準備和永春一起逃離之前,她與流星的鬼魂相見了。當看到被分割在陰陽兩界、苦苦等待自己的至愛流星時,泰麗的靈魂被感召著走向了天堂,同自己的真愛重逢……
《苦甘蔗》是一部悲劇,其中的主人公——泰麗和永春是悲劇沖突的中心。劇中雖然沒有直接表現(xiàn)永春的父親流星這個人物,但他以鬼魂的身份出現(xiàn),他的某些人物表現(xiàn)借由他的兒子永春得以展開。美學家們一致認為,悲劇的前提是人的巨大痛苦、不幸和死亡,是人生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魯迅曾經(jīng)說,在舞臺上,“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泰麗是此部悲劇的中心和紐帶。她的青春、美麗、純潔等等這些人生寶貴的東西,都在那個她所向往的“天堂”夏威夷消失殆盡。她二十歲來到夏威夷尋夢,經(jīng)過了坎坷和苦難,淪落為妓女,最后為現(xiàn)實所迫,走向了死亡。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曾經(jīng)指出,“悲劇把對人的偉大的美好幻想奉獻給我們,帶給我們安慰。”悲劇希望通過讓觀眾流灑同情、憐憫或悲傷的眼淚,引起對某種真、善、美的追求和熱愛,對某種假、惡、丑的憎惡和痛恨。悲劇里面,它“毀滅”了,正是為了拯救,為了褒獎。在《苦甘蔗》中,對于劇中泰麗和流星的死,觀眾遺憾痛惜的同時,不僅深刻地體會到當時華工在美國夏威夷的悲慘遭遇,更激起美國華裔自身要自強不息的決心。
作家林小琴,作為美國第二代華裔移民,接受的是美國的教育,內(nèi)心深處卻無時無刻不在接受著中國文化的暈染。在她的悲劇創(chuàng)作中,同時體現(xiàn)著中、西方的悲劇創(chuàng)作元素,實現(xiàn)了東西方悲劇審美元素的合二為一。
西方悲劇乃至全世界的悲劇理論的鼻祖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中曾經(jīng)指出,一方面,悲劇是悲劇人物遭受不應(yīng)遭受的厄運而引起的;另一方面,又認為悲劇人物的遭受厄運是由自己的某種過失或人性弱點帶來的,悲劇人物并非完美無缺,而是同我們相似,因此,遭殃是必不可免的。受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影響,西方悲劇的主人公,總是因為自己在某些方面的致命缺陷,而最終釀成悲劇。換句話說,西方的悲劇主人公一般都是在自身性格上存有短處,所謂“性格造就命運”,有缺陷的性格特點決定了其自身的悲劇結(jié)局。
在《苦甘蔗》中,泰麗的性格中就存在著某些怯懦、貪圖享樂等缺陷,而流星的性格也一樣有軟弱、消極的一面,他們的性格缺陷在部分程度上造成了他們愛情的悲劇和人生的悲劇。這個悲劇創(chuàng)作理念同西方文化的“原罪感”是密切相關(guān)的。西方的宗教文化告訴他們,人類是因為背叛了上帝而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因此人類生生世世、世世代代都要在世間贖罪。
在這一點上,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大大有別于西方。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中,儒家思想學說一直以來占據(jù)著很重要的統(tǒng)治地位,對中國人的文化底蘊長期以來有重大的影響。儒家思想是一種入世哲學,它相信人的力量,肯定我們的人生雖然平凡卻是愉快的,宣揚“樂天安命”的思想。而且,儒家思想認可“人性本善”的論點。這些都深深地影響著中國悲劇的理論。熊元義和余三定在他們的文章《中西悲劇在悲劇沖突選擇上的差異》曾經(jīng)闡述道:“中國悲劇在一定程度上是引導人們樹立戰(zhàn)勝邪惡勢力的信心,而西方悲劇則是摒棄自我的邪惡的污濁的東西……中國悲劇的悲劇人物是完美的,幾乎沒有任何缺陷。他們即使有缺陷,也不是悲劇形成的根本原因。因此,中國悲劇的悲劇沖突主要表現(xiàn)在外在的正義力量與邪惡勢力之間的彼此較量和決斗上。中國悲劇的悲劇沖突不是發(fā)生在悲劇人物的身上,而是發(fā)生在悲劇人物與邪惡勢力之間?!保ㄐ茉x&余三定,2004)
林小琴的戲劇《苦甘蔗》中,也表現(xiàn)了中國悲劇的思想理論。泰麗和郭流星的愛情和人生悲劇,在很大程度上是在那個年代、在那個社會背景之下,在美國的華人悲慘處境造成的。他們沒有充分的人身自由和足夠的生活保障,他們更沒有自己作為“華裔美國人”的文化身份。身為華裔女性的泰麗,二十歲時就來到夏威夷,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生存了十多年之后,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之后的泰麗,不無感慨地對永春說:“在我心里,一切都已經(jīng)死去了?!北瘧K的生活已經(jīng)把曾經(jīng)善良、青春貌美的泰麗折磨得心死了。最后,為了和自己所愛的人團聚,泰麗走向了另一個世界。泰麗和郭流星的愛情破滅和生命的終結(jié),雖然或多或少同他們的性格弱點有關(guān),但作者更多地表現(xiàn)了一切的毀滅都是源于他們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歷史環(huán)境。
黑格爾曾經(jīng)深刻地指出:在悲劇里,個人通過自己的真純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來毀滅自己,或者,他被迫低頭來接受他所反對的實體性的東西?!犊喔收帷分械闹魅斯加兄婕兊脑竿瑹o論是泰麗、郭流星,還是年輕的郭永春,他們都向往自由的生活和美好的愛情,但是,泰麗和流星都對現(xiàn)實的黑暗和束縛太過恐懼了,他們的軟弱和盲目在部分程度上導致了他們的毀滅。
然而,悲劇中的死,中西方的悲劇理論對此有不同的態(tài)度。西方悲劇中所表現(xiàn)的“死”是陰森可怕的。而且,西方悲劇中講究“一悲到底”的結(jié)局。而中國戲劇中,主人公的死不是可怕和不幸的事,而是被看成一種希望、一種新生。比如我們中國人都很熟悉的中國經(jīng)典戲曲《梁山伯與祝英臺》,末尾,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墳?zāi)沽验_,兩只蝴蝶翩翩飛出,誰能不認為那就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化身呢?“化蝶”,讓人們看到了他們的新生,看到了他們的愛情在人世間的延續(xù)。林小琴的《苦甘蔗》也通過悲劇的結(jié)局給人以希望,讓我們看到光明。流星的鬼魂拿著火紅的旗袍等著泰麗去天堂作他的新娘,泰麗跨進了烈火中……劇終,泰麗要永春把流星和自己的尸骨帶回中國。“葉落歸根”,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悲劇里的“美好結(jié)局”。
著名美學家、文藝評論家、翻譯家朱光潛曾經(jīng)在《朱光潛談美》一書中說:“悲劇把生活的苦惱和死的幻滅通過放大鏡,射到某種距離以外去看??鄲灥暮籼栕兂蔂N爛的意象,霎時間使人脫開現(xiàn)實的重壓而游魂于幻境,這就是尼采所說的‘從形相得解脫’(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犊喔收帷返谋瘎∫饬x的確如此。該劇通過“苦難”為我們顯現(xiàn)出中國人不屈不撓精神的崇高,通過“毀滅”為我們展示出“生”的希望,從而歌頌光明,鞭撻黑暗,預(yù)見未來。這些無不展現(xiàn)出這部悲劇美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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