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七歲的單車》中,一些意象化的符號設置成為影片的重要部分,對于推動故事情節(jié)和展示人物內心方面具有特殊的作用。
在這部影片中,自行車無疑是最重要的一個造型。從敘事的角度來看,整部影片是靠自行車的丟與失進行架構的,是進行情節(jié)設置的重要因素,也是整部影片的敘事線索。以自行車為線,牽扯郭連貴、小堅進而輻射衍生出他們各自的生活圈子。
從表達層面上來說,自行車是具象化的抽象表達——要表現(xiàn)人物的心境、成長、心理、情感等抽象的東西很難把握和表現(xiàn),這時需要借助具體的物件,將抽象的意念投射進去,進而使其蘊藉某中情感或意念。這種設置,一方面便于編創(chuàng)人員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從觀眾觀影角度來說也更易于理解。
對于初到北京打工的郭連貴來說,他一無所有,只能靠騎單車送快遞來獲得一絲的在這個城市生存的基本條件。自行車可以說是他切切實實通過自己的努力換取的,是他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得到的第一件東西,也是代表了一種被承認,被接受的希望。自行車就是他的所有,他生活的全部,是對未來的一種信念和期盼,當他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大街小巷時,臉上總是綻放著幸福而踏實的微笑,而在丟失自行車后,呈現(xiàn)的更多是茫然和無助。
影片中在小堅和同學與郭連貴談判的一場戲中,對他一陣拳打腳踢,并且試圖搶他的自行車,整個人被七手八腳地拽了起來,但是他始終死死地抱著自行車,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吶喊。這是他最無力也是最有力的嘶喊,是他最無助也是唯一能表達的反抗——這是他發(fā)自內心的嘶喊,回蕩在空曠的大樓里,驚呆了每個人。
影片中,阿貴一直強調“這是我的車”可以看做是對自我的認同,“我”的意識自然是個體的認同,而在這個偌大而陌生的城市,能體現(xiàn)“我”的只有這輛自行車了。
影片的結尾部分,面對小混混對自行車的破壞,開始阿貴還在嘶喊甚至是哀求:“別砸我的車”“不關我的事,把車還給我”——他不想卷到這場爭執(zhí)中來,非常地無辜。但是有誰理會一個小人物的心聲呢?最后,郭連貴停止了哭泣,拿起板磚,朝著小混混的頭狠狠地砸了下去,然后艱難地扛起屬于自己的、已經(jīng)嚴重變形的自行車,行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案咚倥臄z的畫面,配以淺吟低訴的音樂,賦予了一種不無驕傲、充滿詩意的尊嚴”[1]。
對于小堅來說,單車同樣是他生活的全部,再具體一點可以看做是他的愛情。首先他喜歡玩單車,但是伙伴們都有只有他沒有,另外一個主要的原因是有了單車他就可以和喜歡的女孩子一起上學回家,對于十七歲的少年來說,無疑這是最美好的一種感覺,通過單車他看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別人對他的承認。但是單車是偷拿家里的錢買的,這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所以才會回家偷偷把車藏在門洞里,才會在深夜偷偷在昏暗的路燈下練車,這個畫面是非常深刻的:胡同的縱深處,四周黑漆漆的影調,只有昏暗的路燈下一點微弱的燈光,一個少年小心翼翼的練車,一切都非常安靜,只有蟲鳴和自行車鏈條的聲音。這個鏡頭具有了特殊的含義,在沉重生活的壓抑下小人物的掙扎以及對美好的一種小心翼翼地渴望與追求。
在心愛的女孩離開小堅之后,單車對于他來說也喪失了原本的意義。在拍了大歡一板磚之后,他把車交給郭連貴,說:“這車你拿走吧,不用騎回來了,我不需要了?!睈矍殡x他遠去了,車自然喪失了意義。
導演沒有將它像自行車那樣直接而集中的表現(xiàn),而是穿插在影片中,而且聯(lián)系得并不緊密,呈現(xiàn)一種虛化和不明確感。這當然是從影片的整體構架和表現(xiàn)主題角度出發(fā)考慮的,如果過于集中,勢必影響自行車的表現(xiàn)。
影片中的絲巾是伴隨著紅琴出現(xiàn)的,在她出場時的第一個鏡頭,就帶著這條絲巾靜坐在陽臺。后來在被小貴撞倒時的脖子上系著的也是這條絲巾。這里要注意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紅琴被撞暈后抬到小賣鋪的床上,絲巾已經(jīng)松了,只搭著一點脖子。而當她猛然醒來,再出現(xiàn)在畫面里時脖子上是空的——絲巾已經(jīng)不在了。隨后是她匆忙地收拾被撞散的旅行包,匆匆離去。這時我們知道,絲巾落在小賣鋪的床上了。在這之后,小貴的車把上就多了這條絲巾。在小貴的自行車被小堅和伙伴搶去的一場戲中,倒在地上的小貴手里緊緊攥著的還是那條絲巾。直到影片的結尾,小貴扛著被砸得變了形的自行車行走在大街上,車把上系著的絲巾在風中飄動。
顯然,在影片中絲巾已經(jīng)具有了象征意義。
首先,從紅琴的角度來看。大概可以推測出,對于小保姆紅琴來說,所有的服飾當中最漂亮的可能就是唯一的這條絲巾了,絲巾對于她來說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在她眼里,絲巾是填補自己和城里人之間距離的重要符號,只要有這條絲巾,就可以有夢想(或者叫幻想)。這條絲巾就是她的城市夢——偷穿主人家的衣服,偷穿高跟鞋,偷用主人的化妝品(通過在被主人在小賣鋪發(fā)現(xiàn)時,驚慌地拿手背抹擦口紅看得出來),她只是想實現(xiàn)自己的城市夢,或者是女人的美麗夢。這是紅琴一種畸形的夸張的表達方式。對于偷拿主人的衣服去賣,仍然是源于這個夢——要有錢。
很多觀眾不清楚紅琴后來到小賣鋪瘋狂地到底在找什么,答案當然是那條絲巾。對于紅琴來說丟失絲巾無異于小貴和小堅丟失自行車,所以絲巾的丟失也暗示了紅琴的命運——被主人發(fā)現(xiàn)、辭退、失蹤——夢的破滅。
其次,對于郭連貴來說,絲巾就是他的愛情,是他對愛情的一份寄托。當然這種美好最終隨著紅琴的身份揭露和紅琴的消失而破碎了??梢哉f郭連貴是經(jīng)歷了一段愛情吧。他把絲巾系到車把上,同樣具有了象征意義:兩者都是那么的重要——不管是自行車還是絲巾都是小貴對自己本體的反映和證明,是“我”存在的證明。
電影依靠聲畫手段進行表達,其中將抽象的情感或觀念通過具象的銀幕造型的方式加以呈現(xiàn)是其重要的話語表現(xiàn)方式之一。影片中出現(xiàn)的很多具有意象化的話語表達,比如在郭連貴與同鄉(xiāng)秋生居住的小賣鋪后面,他們通過一個墻上的磚洞“窺探”城里人的生活,這個磚洞具有一定的意象化表達。他們從農(nóng)村來到這個城市,帶有強烈的好奇感,同時由于外鄉(xiāng)人的身份,使得帶有明顯的低微自卑心理,致使他們觀察這個城市的方式只能是“窺探”,小心翼翼,充滿好奇、猜測以及不解。導演通過墻上的一個磚洞很微妙地將人物與都市的矛盾呈現(xiàn)出來。
導演王小帥曾經(jīng)在一次訪談中表示“要盡量擺脫技法本身的束縛,把人的本體,人最深處的東西拍出來,這才是電影的真諦”,“這么多年來,中國電影終于出現(xiàn)個體精神的東西,我知道這個東西出去后人們會用比較新奇的目光去看他。他講的是一個個體很平常的生活和關系,這又變成了我有信心的一點”[2]。他始終關注個體,尤其是在生活底層掙扎的人們。既然是關注個體,那么選擇就要呈現(xiàn)生活的本態(tài),盡量剔除加工的成分。但是作為藝術的電影,決不是照搬生活,必定是主體的加工選擇和藝術創(chuàng)作,反映到這部影片,導演較好地處理了兩者的關系。在《十七歲的單車》中體現(xiàn)了他的藝術旨向:將攝影機作為一個視角來對待,但不參與故事和人物,而是冷靜地呈現(xiàn)。
關于影片的敘事,給人的感覺更多地是似乎是隨意截取了兩個人的生活片段,自然流露展示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故事。比如影片一開始,就是幾個外來人員在應聘工作,隨后是快遞公司經(jīng)理的一番講話,介紹了事件的開始,直到郭連貴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大街上,觀眾才明白,原來這個就是影片的主角,故事是關于他的。影片的另外一個主人公的出場,同樣采取相同的手段,一群中學生在廢樓里玩車,但是誰是主角,我們不知道,直到他們在廁所里換完衣服,攝影機首先給了小堅的鏡頭,觀眾大概知道可能是將關于他的故事了,進一步到小堅遇到喜歡的女生,其他同學散去,觀眾才確定他是主角。
這種表現(xiàn)的方式,給了觀眾一種遐想:這部影片是關于郭連貴和小堅的故事,那么,其他人呢,比如和郭連貴一起進入公司的那些人,比如小堅的同學。這樣,觀眾形成一種認識,這部影片選取的是蕓蕓眾生的一個截面,攝像機無意闖入然后又悄然離開,呈現(xiàn)了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狀態(tài)。攝像機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至于郭連貴和小堅以后怎么樣了,誰也不知道,留給觀眾去思考。當然還有結尾,小堅被打了,郭連貴也被打了,自行車也被砸的不成形了,以后他們會怎么樣生活?自行車還會騎嗎?影片到這里就結束了,好像攝影機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任務,至于人物怎么樣了,不知道,導演并不明確告知,而是把思考的空間更多的留給觀眾。這是一個沒有結果的結尾,而這不正是生活的原態(tài)嗎?生活有開始嗎?生活有結束嗎?
在郭連貴丟車的一場戲中,運用了一個長達1分40秒的鏡頭,把機位設在馬路的對面,與人物拉開距離,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同時馬路上來往的汽車鳴笛聲、震耳欲聾的秧歌鑼鼓、畫外的警報聲摻雜在一起,營造一種真實而噪雜的環(huán)境,再結合人物四處的找尋動作,馬上呈現(xiàn)人物的心理。
導演在表現(xiàn)小堅和瀟瀟試圖和解的兩個段落里運用胡同的縱深,都是把人物放置在攝像機遠端,拉開距離,只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兩人對話的聲音,進行虛化處理,巧妙自然。
影片中還有一個長鏡頭跟拍小堅從屋里出來去上學發(fā)現(xiàn)自行車不在的一個鏡頭,時長1分28秒。肩扛攝像機,抖動的畫面,夾雜各類路過的街坊——打太極的老人、倒痰盂的婦女、洗漱的人們、買早點回來的街坊等等,配合期間自然音響,如京韻大鼓、姜昆的相聲、洗漱的聲音等等同期錄入,增加了影片的寫實性。同時通過攝像機的畫面也展示了堆滿雜物的巷道,人物的狹窄的生活環(huán)境。導演的調度盡量顯示出自然真實的一面。
影片也注意到了色彩和影調等造型手段的使用,通過畫面語言揭示人物內心活和情緒。比如紅琴穿的那件艷麗的紅裙和紅鞋以及紅嘴唇,就具有一定的含義。小堅跟蹤大歡時出現(xiàn)的幾面鮮紅的圍墻暗示人物內心的激烈情緒。如其中有一個鏡頭。畫面先是一黑一紅兩面墻,利用攝像機角度構成對稱構圖,黑紅兩個色彩各占畫面的1/2,然后小堅騎車入畫停在紅色墻的一面。黑色代表沉重壓抑,帶有理智色彩;紅色代表激情欲望,帶有沖動色彩。小堅兩次上房頂時呈現(xiàn)的青灰色的影調也是人物壓抑心理及情緒的反映。
此外影片中鏡頭處理得非常有意思,出現(xiàn)了較多的靜態(tài)構圖,尤其在幾個運動鏡頭之后,不表現(xiàn)動作過程,直接通過音響揭示然后以靜態(tài)畫面展示動作結果,比如阿貴被小堅追撞到拉面粉的車上,郭連貴撞倒紅琴以及小堅拿板磚拍大歡等等。通過靜態(tài)畫面與運動畫面形成對比,加強了影片的節(jié)奏,同時也給影片增加了一些輕松的喜劇效果。
影片中雖然存在著整體風格不統(tǒng)一,尚未達到高度的完整性與和諧性的問題,而且影片中也有明顯的模仿痕跡,但是《十七歲的單車》可以看做導演非常獨特的一部作品,導演沒有把它簡單地作為青春片進行處理,將主旨聚焦于畫面和聲音話語元素系統(tǒng),并通過聲畫造型形式外化其藝術追求和旨向,尤其是運用巧妙地借用一輛自行車來展示兩個少年的成長,并賦予一種不無驕傲、充滿詩意的尊嚴??梢哉f,影片不同于新生代導演之前的作品,也有異于同代導演創(chuàng)作的動人之處和獨特之處正在這里。[3]
注釋
[1]李道新著:《中國電影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452頁
[2]參見韓曉磊:《對第五代的文化突圍——后五代的個人電影現(xiàn)象》,《電影藝術》1995年第2期;王小帥、李迅:《我喜歡那種由衷的感覺》,載王朔主編《電影廚房:電影在中國》第59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轉引自李道新著:《中國電影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451頁
[3]李道新著:《中國電影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452頁
[1]郝樸寧、李麗芳著:《影像敘事論》,云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版
[2]潘秀通、潘源著:《電影話語新論》,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年第1版
[3]李道新著:《中國電影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版
[4]吳勻:《從“殘酷青春”到“人生兩難”——王小帥電影的敘事空間》,《當代電影》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