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香港導演許鞍華的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一舉摘得第2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四項大獎??梢哉f,在細節(jié)中表現(xiàn)原生態(tài)式的真實是本片的魅力所在,而通過物語融情顯神也是導演采用的自然無痕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之一。
影片開場不久,鏡頭開始追隨一位阿婆的腳步:她獨自去市場買十塊錢牛肉,回到家,一個人做飯,青菜炒牛肉,做好了,一個人吃飯,洗碗,晚上,重做一份青菜炒牛肉,一個人吃飯……這位阿婆姓梁,住在香港,她剛搬到天水圍地區(qū)。不動聲色的鏡頭向我們展示了她普通一天生活中的“重大時刻”:買菜,做飯,吃飯,做飯,吃飯……與其說這拍攝的是生活,毋寧說是孤獨。表現(xiàn)孤獨的方式有千萬種,而這種平靜細致的紀錄片式的展現(xiàn),無疑是最令人信服,與無聲中惹人共鳴的一種。它如此普通,如此家常,這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在自己的人生中體會到得青菜炒牛肉式的重復而單調的孤獨。
影片主要人物貴姐和兒子阿安生活在天水圍,貴姐喪夫,在超市水果區(qū)工作。阿安剛剛會考完畢,放假在家。貴姐會提醒阿安,買報紙要去有贈品的商店買,可見她很節(jié)儉,可也不盡然,后來貴姐與阿婆成為鄰居兼同事,一次,阿婆想在超市里買打折的油,可又怕買整排太多用不完,貴姐主動與她合買,付錢的時候卻拒絕收阿婆準備好的錢,把油送給了她。在對待報紙與油的態(tài)度中,我們了解了貴姐,至少某方面。
阿婆為感謝貴姐和阿安在她買電視,換燈泡時的相助,把自己珍藏的冬菇送給貴姐,貴姐再三推辭,阿婆最終無奈的說:“我只想送一些東西給你,你賞個面吧。”貴姐只好收下。阿婆雖然孤身一人,卻也有自己的牽掛,她平常省吃儉用,精打細算,為了看外孫——死去女兒的孩子,卻買了很多金首飾。貴姐陪阿婆去沙田見女婿,得知外孫在做暑期工,失望中的阿婆想把金首飾送給女婿和外孫,但女婿一口拒絕了,并匆匆離開?;丶业墓嚿?阿婆對貴姐說:“我做鬼也會保佑家安的,……我女婿不要的東西,現(xiàn)在都送給你?!辟F姐接受了代表老人情誼的金首飾,沒有絲毫推辭,笑著告訴阿婆:“我先幫你收著?!辟F姐十分明白,她收下的不是金首飾,她只是為老人的情誼找到一個安放的地方。在行駛的公車上,貴姐握住了阿婆的手,那一刻,我們見證了世間最真純的姐妹情誼。
阿安在家中偶然發(fā)現(xiàn)過世的父親的褲子,問貴姐要不要丟掉。貴姐說扔吧。丈夫的遺物當然會引起回憶,但是當一個人就這樣從過去的逆境中走來,不知不覺中,貴姐已經(jīng)十分堅強獨立,她有堅韌的現(xiàn)在,她不需要活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貴姐、阿安的生活是“現(xiàn)在時”,病床上喝著燕窩粥的外婆才會回想過去的歲月。正如香港電影學者舒琪先生認為“許鞍華的電影,永遠有著港產片中最切題的英文片名……影片雖然由頭到尾都有著一個固定的空間(天水圍),但時間上(日與夜)卻暗示了一種永恒性(與歷史感)。The Way We Are,而不是The Way We Were?!边@種永恒性可以說是一種“現(xiàn)在性”,并不是說過去不重要,而是執(zhí)著于現(xiàn)在才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
貴姐和阿安有什么不同嗎,也許最大的不同在于貴姐有一個兒子,可以分享人生中的很多時時刻刻。貴姐和阿安吃榴蓮的場景,一種相依的幸福感輕描淡寫的逸散出來,而這種幸福再多一個人分享的話,那就更甜蜜了。最后的場景中,阿婆到貴姐家過中秋,三個人一起分享柚子,每個人都覺得柚子很甜,柚子當然是甜的,但當一種人間情誼融會在其中的時候,它就更甜了。
貴姐,阿安,阿婆,他們都是平常實用之人,他們的一切精神情感和價值都凝聚在日常衣食之物的細碎光華中。這些日常之物組成了他們的日常之生活,不管導演是否托物寄情,我們至少能以物見情。透過這些物,我們明晰了他們是怎樣一種人,一花一世界,一物一情誼,物語間交錯暗示,層層遞進,從開篇獨自一人的孤獨到結尾三人分享的甜蜜,于不知不覺間推動映襯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就是以小見大的藝術。
有這些實在而平淡的衣食生活做底子,貴姐和阿安都成為淡定之人,正如阿安的名字,張家安——淡定安然的人生。
貴姐14歲出來打工做學徒,供兩個弟弟成為上等人,自己依然和獨子住在天水圍,沒有抱怨;生病時要喝燕窩粥的外婆對貴姐說:“做人真的很難的”,貴姐微笑:“有多難呀?”
“我一直被這個劇本驚訝著”,許鞍華說,她以為兩母子的關系是不好的,結果他們關系不錯;她以為媽媽的弟弟是看不起他們,原來不是;以為祖母死了,結果死的是另外一個老人……天水圍——香港“赫赫有名”的社會問題嚴重的“悲情市鎮(zhèn)”,貴姐,阿安,阿婆,單親家庭,孤寡老人的代表。觀眾很可能認為他們的生活是不正常的,殘缺的,卑弱的,甚至劇中人物也有如此焦慮,團契老師問:“媽媽一個人帶你很辛苦吧?”阿安說:“不是啊”,“不聽話媽媽會對你很兇吧?”阿安說:“還不是人一個”,外婆說:“要孝順,這樣你媽就開心了?!卑舱f:“她現(xiàn)在都很開心呀”,徐老師夸贊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阿安說:“沒事發(fā)生怎會有情緒?!?/p>
可以說,母子兩人相似的淡然來自對生活的自知,而這種淡然的態(tài)度更是對生活常態(tài)的彰顯。衣食之物無疑是人生常態(tài)的最好表征,貴姐和阿安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是弱勢,他們眼中的世界,就是一粥,一飯,榴蓮,柚子,是晚上的報紙,是八月十五的月餅券,是于壽宴、喪禮的儀式性活動中感受時間的流逝……影片一反港劇的傳奇模式,物語運用也無關乎戀物,而是在對建筑在衣食生活上的人生常態(tài)的關照中,表現(xiàn)出一種對世俗生活,世俗精神的尊重。正是這些日常之物讓我們體會到了生活的日常,正是透過這些物質生活,讓我們理解了一些人的精神內蘊,正是透過這些人,我們理解了人生?!短焖畤娜张c夜》不是一部簡單的電影,“它展現(xiàn)的不獨是一份氣度與情懷,還有無比的信念與勇氣?!?/p>
許鞍華毫不否認《天水圍的日與夜》對她自己意義重大,她說:“幾乎是重建了我對于電影和世界的信心。”她更是用物語出色的表明天水圍里普通人的存在的方式,也是我們的存在方式,“The Way We Are” ,物語融匯人情,物質彰顯精神。沒有大張旗鼓的追逐夢想,痛苦萬分的生活抗爭,艷羨別人的抱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凡事懂得個做字”,無論貴賤,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這無疑是香港精神的體現(xiàn)。片末,中秋節(jié),影片融入昔日香港市民在維多利亞公園賞燈的圖片,隱喻整個城市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原來香港就是這樣從往昔中堅實地走過來的。
[1]舒琪,不單是天水圍,而是整個香港[N].外灘畫報,2008-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