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桂林
近來評論界喜歡就官場小說與政治文化的問題發(fā)表議論,這一議題本身隱設(shè)了一個前提,就是目前流行的官場小說展現(xiàn)了中國當代社會的政治文化。對這一前提,我不敢茍同。我認為目前那些優(yōu)秀的官場小說刻意展現(xiàn)的乃是中國的官場文化,而非政治文化。官場文化不能等同政治文化,官場小說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政治小說。區(qū)分這一點對于如何給官場小說以文學史的定位,意義重要。在此我想就此問題談談自己一點粗淺的看法。
人們常常說中國是個政治話語特別旺盛的國度,政治文化特別發(fā)達。我認為這話有道理,但也不盡然。說其有道理,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幾乎沒有幾個不是胸懷大志的,他們無論窮通偃達,都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文以載道,學以致用,此外便是枝節(jié)末流,甚至《紅樓夢》這樣的純情小說也能被那些著名的學者詮釋成“政治小說”。說其不盡然,則是因為中國歷史上幾千年的封建家族宗法制度的綿延使得中國的政治極其詭秘,皇帝的圣旨就是最高法律,皇帝的好惡就是政治的晴雨表,甚至皇帝的龍體安否就是大大小小官員的命運。中國的孔子講仁政,這是政治的最高理想,但梁啟超曾經(jīng)質(zhì)疑過此理想的作用,因為言仁政者,只言其當如是,而無術(shù)以使其必如是。而政治學就是討論這種術(shù)的學問,政治文化應該就是從這種術(shù)引申開來的文化。所以嚴格的說來,中國其實并沒有西方在古希臘時期就十分流行的政治學這門學問。由于中國歷史上的政治體制決定了無論哪一級的官員必須學會應對好自己的上司,才能夠適者生存和發(fā)展,因而中國社會真正發(fā)達的不是政治文化,而是官場逢迎術(shù),是官場厚黑學。
因此,盡管從廣泛的意義上講,政治文化好像無孔不入,滲透在中國文學的方方面面,但是從窄義的角度看,中國文學史上好像還沒有真正的政治小說,這一點,早在20世紀開端,梁啟超就曾經(jīng)尖銳地指出過,西方有政治小說,中國沒有,所以他不僅譯印歐洲的政治小說供給國人模仿,而且自己身體力行來寫政治小說。但啟蒙者的立場和思想界先驅(qū)的心性使他將政治小說寫成了觀念的傳聲筒。無論是他的《新中國未來記》還是蔡元培的《新年夢》,都是只有政治觀念而無小說藝術(shù),所以梁啟超等人的政治小說行之不遠,影響不大,遠遠沒有達到他所想望的一新中國政治的目標,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政治小說幾乎沒有誰能逃脫意識形態(tài)的牽引,這似乎是政治小說的必然的命運,無論中西,概莫能外。因為有史以來政治就是團體的政治,派別的政治,階級的政治,但中國和西方文學之間的不同就在于,西方任何時候總會有一些文學家像雨果一樣把自己看成全人類的良心,自覺地超越一切的團體派別立場,以自己對政治的理解來詮釋重大的政治事件,來評判重要的政治人物,來解說復雜的政治因果,從而為世界文學歷史留下政治小說這一遺產(chǎn)。而中國作家歷來不太相信普遍人性,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作家更愿意把自己投入到團體派別之中以獲得一種集體的榮譽感和歸依感,尤其愿意將自己當作下層階級的代言人,這是中國作家的人道主義精神的體現(xiàn)。歷史的經(jīng)驗一再表明,團體的政治、派別的政治,階級的政治總是有所昌揚也有所避諱的,而且團體派別的政治目標必然有其階段性與時效性,作家們?nèi)绻噲D以團體派別的立場來進入團體、階級政治的文學表現(xiàn),也就不可避免地會陷入文學的永恒性與時效性的悖論中無以自拔。這樣,20世紀將近一百年的中國歷史從來不缺乏重大的政治事件,20世紀將近一百年的中國文學中也從來不缺乏政治觀念,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就連梁啟超式的政治小說也沒有真正發(fā)展起來。
所以,不少評論家在談及近年來流行的官場小說時,喜歡冠之以政治文化的概念,認為官場小說的一個功績是展示了中國政治文化傳統(tǒng)的豐富性和曖昧性。對此,我持不同的意見。我認為,政治文化和官場文化是不一樣的,所謂政治應該有兩個主體,一個是政府,一個是人民,一個是治者,一個是被治者。這兩個主體都各有自己的權(quán)利與約束,所謂政治文化就是這兩個主體在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體權(quán)利和約束的博弈中所呈現(xiàn)出的種種微妙的關(guān)系以及在這種關(guān)系中呈現(xiàn)出的社會心態(tài)和個人無意識。而官場文化則只有一個主體,這就是官吏也就是所謂的治者。所以,目前流行的官場小說確實有不少作品寫文化、寫心態(tài)入木三分,曲盡其致,但這些成功的作品揭示的只是官場文化而已,那些逢迎術(shù),厚黑學和官場上你爭我奪的小伎倆與真正的政治文化無關(guān),也沒有提升到政治文化的層次。這是很可惜的事情,也是很無奈的事情。因為目前似乎還不是寫作政治文化的時代,一方面,這個時代是商品的時代,社會的中心意識是消費意識,一切的文化產(chǎn)品都在爭先恐后地轉(zhuǎn)化成為商品,政治文化也無可避免。商品的屬性決定了此類寫作為了照顧消費市場,為了照顧產(chǎn)品輸出,往往有政治就沒有文化,或者是做出來的假文化,有文化就沒有政治,或者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政治。另一方面,雖然作者和讀者似乎都好談政治文化,但對政治文化的精義所在似乎不甚了然,很多的人甚至直接就把政治等同于官場,就把政治文化等同于官場文化。在這樣一個時代里,當人們樂于將政治文化當作一種商品來消費,當人們?nèi)匀粚⒄瓮賵?、政治文化同官場文化混為一談時,我認為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小說是無法期待的。
當然,將官場文化與政治文化區(qū)分開來,也不是要低估這些年來官場小說的流行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其實,雖然批判官場是中國文學史上源遠流長的主題,但真正將官場作為小說的主要描寫對象,這種官場小說的歷史在中國不算久遠,20世紀初期李伯元等可謂始作俑者,那時的官場小說寫官場笑話、寫官場貪腐、寫官僚的惡劣品質(zhì),既罵貪官也罵清官,把官場罵得一無是處,但官場小說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名聲不是太好,就因為其政治上的義憤往往大于其藝術(shù)上的感覺,刻畫人物大多是類型形象,諷刺則流于漫畫,描寫也失之粗率。相形之下,九十年代末以來突然大行其道的官場小說在藝術(shù)感覺上已經(jīng)大有進步。當前的官場小說創(chuàng)作形象鮮明,筆致細膩,注重文化心理發(fā)掘,大視野,小格局,精雕細刻,通過人性刻畫來寫官場,小說中貫穿一種人道主義的立場和人格分裂游走的敘事模式,這也是官場小說的魅力所在,在文學史上有所開拓。
如果整體來看這百年來官場小說的寫作,我認為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層次的境界,第一是反觀的層次,《官場現(xiàn)形記》等屬于這類層次,這類小說的作者大多是從官場出來,回頭再看官場之丑惡形態(tài),有感而作。但由于時代的局限,只注意官場之形態(tài),而看不到官場背后的文化無意識,其高者能夠秉持公心,指責時弊,其下者則淪為黑幕,影射。第二是反思的層次,這一層次的作者能夠扣住官場文化的細節(jié),從細節(jié)中深刻挖掘政治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對官場文化、官場人格和官場規(guī)則進行諷刺與批判。這種批判是有其理論武器的,即現(xiàn)代民主、平等等現(xiàn)代觀念,政治人格的分裂、理想人格和腐化人格的對立是比較清晰的,如《國畫》、《滄浪之水》等等乃是這一層次中的優(yōu)秀之作。第三是反諷的層次,這一層次對官場的諷刺與批判乃是整體的否定,本質(zhì)的否定,自我的否定。這種否定甚至不需要理想的參照,官場自己否定自己。在正常中顯示荒誕,在實有中呈現(xiàn)虛無。如王躍文《蒼黃》中設(shè)置的那幅具有象征意味的畫,扶正了花瓶,畫框歪了,扶正了畫框,花瓶又歪了。又如肖仁?!妒送尽分行≌f對于米春來和陸秋生這一對死對頭在退休后相互憐惜相互感激的心態(tài)的描寫是小說對官場人物心理百態(tài)的一種獨出心裁的發(fā)現(xiàn)。兩人還是政治搭檔的時候,為了大家都想望的前進那一步,你防我,我防你,你拖我的后腿,我告你的刁狀。雙方在位時各自算盡機關(guān),水火不容,一旦退休才頓時省悟到蝸牛角上,所爭何事,付出的越多,浪費的越大,一切原來不過是過眼煙云。好在他們畢竟還是在一輩子的相斗中找出了一條堂而皇之的意義:正是因為他們兩個相互之間的緊盯緊防,使得兩人沒有機會腐敗,雖然到頭來官職不高,但能安全著陸,終成正果,比起那些風云一時卻一朝鋃鐺入獄的同僚來說,也算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了。這種心理自慰雖然頗有點悲涼,卻曲盡了官場爭斗的無奈和無聊。付出之大與收獲之小、生命之重與意義之輕的強烈對比,恰恰是對他們一生的勞累與辛勤的極大反諷??上У氖?,這一境界目前還很難看到具有完整主題呈現(xiàn)的代表性作品,只是能在一些比較優(yōu)秀的近期作品中看到一些端倪,看到作者對這種境界的悟性。這三種境界互輔互成,也許是因為第二種境界還沒有充分地發(fā)展起來,對官場的反思性批判還沒有真正貫徹到底,因而第三種境界也就不免成為空中樓閣。
為什么對官場文化的反思性批判還沒有真正地貫徹到底呢?其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從作家主體意識的角度看,我認為作家對讀者市場的自覺順從不能不說是一個主要的因素。這種順從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中國社會官本位傳統(tǒng)觀念正在突破五四以來民主、平等等現(xiàn)代文化精神的封存,越來越顯示出它的頑強的生命力。當代國民的普遍心態(tài)是喜歡罵官,但更喜歡為官,因而對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官場的升降浮沉乃至官場的逸聞趣事都充滿著興趣。官場小說作者不能不照顧這種市場需求,所以自覺不自覺地就滑向了昆德拉所批判的媚俗傾向。為了滿足讀者對官場游戲規(guī)則的好奇心,不少作者言說欲望過于強烈,喜歡對官場規(guī)則說三道四,只要有機會就不放過。喜歡說明,津津樂道,失去含蓄,即使從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原則來看,也是藝術(shù)精神的一種削弱。二是官場小說的讀者大多是惰性讀者,趣味穩(wěn)定,觀念保守,對市場原則的順從使得官場小說總體說來在藝術(shù)形式上趨于保守,市場第一原則限制或者說壓抑住了官場小說的藝術(shù)探索性。在小說藝術(shù)中,形式上的探索與思想上的探索其實是不可分的,它們都需要作者主體對創(chuàng)新性的一種強烈的內(nèi)在生命沖動。藝術(shù)探索的生命力的弱化所帶來的不僅是藝術(shù)創(chuàng)新性的貧乏,而且給作家?guī)砹怂枷氲亩栊?。官場小說享受著讀者市場的巨大福祉,它沒有理由遠離自己的讀者而去,但官場小說如果不能向自己的讀者市場挑戰(zhàn),它就永遠不過是官場小說而已。
一百年前,梁啟超之所以譯印歐洲政治小說而且自做政治小說,是因為他相信美英德法奧意日本等國政界之日進,政治小說為功最高。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仁人志士,往往以自身之所經(jīng)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之于小說,于是其國民,無論兵丁市儈、農(nóng)氓工匠,還是車夫馬卒、婦女童孺,莫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為之一變。由于政治是政府和人民兩個主體之間的互動,而官場只是官僚的升降浮沉之所,政治文化是民性文化,是民眾做為主體的文化,而官場文化是一種權(quán)力文化,民眾或者是權(quán)力的覬覦者,或者是權(quán)力運作的窺視者,因而,政治小說雖然有人大力提倡但始終未能真正蔚成風氣,而官場文化與官場小說卻成為時尚大為流行,這肯定不是國民之福,也不是文化之福。近年來,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信息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對政治生活的介入,中國社會的政治空間正在日益走向陽光化。與官場文化相對立的公民意識的確立、公共空間的形成,不僅在呼喚著公共政治熱情的回歸,消解著官本位的國民集體無意識,而且也會弱化官場文化的神秘性,從而逐漸清除官場小說賴以流傳的市場基礎(chǔ)。我祝愿官場小說寫作中有所成就的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日益深化,也衷心希望梁啟超當年所推崇的政治小說有朝一日能夠使大眾手之口之,而官場小說有朝一日終于走向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