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
重溫幾個黎氏語法學術語
劉丹青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
黎錦熙語法體系中所用的一些曾經沉寂的術語,近年來又重現(xiàn)于學術著作,并具有其他術語難以替代的作用?!把a足語”在當代語言學中作為一個重要術語指包括賓語在內的一類重要句法成分,與黎氏語法中的補足語有相通之處。而漢語語法現(xiàn)有的“補語”雖然英譯相同,卻不是一個通用的語法概念,無法代替補足語的作用。名詞的“位”是詞類與句法成分之間的中間層次,近于“論元”這類當代語言學的中間層次術語,對刻畫語法規(guī)則富有作用,不是所謂的多余層次?!按~”、“指示形容詞”等術語帶有明確詞類屬性,比含義籠統(tǒng)的代詞更便于用來闡述語法規(guī)則。這些黎氏術語比一些漢語特色的后起術語更適合進行跨語言對比和語言共性的研究。
黎氏語法學術語;補足語;名詞的位;代名詞;指示形容詞
黎錦熙先生是創(chuàng)建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體系的第一人,他在系列著作《新著國語文法》、《比較文法》、《漢語語法教材》(與劉世儒先生合著)中所用的語法學術語,曾在學術界和教育界產生過廣泛影響。不過,其中有一些術語,隨著其他漢語語法學體系包括教學語法體系中相關術語的通行而逐漸淡出漢語語法學界,一度幾成歷史名詞。但是,在時隔數十年之后,隨著語法理論和漢語語法研究的深化,這些曾經淡出的黎氏語法學術語卻又出現(xiàn)重歸語法論著、再煥學術光輝的跡象,其學術價值值得重新估量。筆者所編著的《語法調查研究手冊》就采用了一些一度沉寂的黎氏術語。而一些曾經取代這些黎氏術語的后起術語,則在學術發(fā)展中顯露出某些不足,尤其是在跨語言比較和構建普遍性語法理論時顯得捉襟見肘①劉丹青:《語法學術語的象似性及其利弊》,《燕趙學術》2007春之卷(創(chuàng)刊號)。。學術的歷史,呈現(xiàn)出有趣的輪回,值得深思。
我們曾在《新著國語文法》出版60周年之際撰文②張拱貴、劉寧生、劉丹青:《〈新著國語文法〉對漢語語法學理論的貢獻》,《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6期。,論述黎錦熙先生的這部開創(chuàng)性著作在漢語語法學史上的地位。二十多年過去了,漢語語法研究在黎先生離世后依然快速發(fā)展,而黎先生語法學說的理論價值則在此過程中不隱反顯,本文就想通過討論黎氏語法學術語的學術價值來說明這一點。
術語合理與否,不單單是一個名稱問題,更是實質性的概念化問題。關鍵在于,該術語所提煉概括的現(xiàn)象,是不是一個具有科學性和內部一致性因而值得整合提取的概念,是不是一個有助于發(fā)現(xiàn)和提煉科學規(guī)則的概念。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重溫幾個隱而復現(xiàn)的黎氏語法學術語,探求這份學術遺產的內在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體會黎先生在眾人逐漸拋卻這些術語時仍堅守這些術語的用意。
本文重點重溫的黎氏術語有:補足語、(實體詞的)位、代名詞、指示形容詞等。
黎氏的“補足語”來自英文傳統(tǒng)語法,原文應為comp lement。在傳統(tǒng)語法中,補足語主要指由特定動詞類別所帶出的一些非賓語性的成分,尤其是表語性成分?!缎轮鴩Z文法》將補足語分為三大類:同動詞(即系詞)所帶的補足語、表示變化的內動詞(變了、成了、現(xiàn)出)所帶的補足語、外動詞所帶的賓語后的補足語。前兩類都有表語性,最后一類相當于某些兼語句式中的后一謂語(工人請我報告|我愛他們誠實|工人推舉張同志作代表)或作用相同但不帶動詞的名詞(他們叫我老哥)。正如呂叔湘先生所說,補足語不同于后來所說的“補語”。可是兩者使用同樣的英文翻譯——comp lement,這是造成很多術語理解障礙的要害。
“補語”是一個內部缺乏統(tǒng)一語法屬性、與狀語等無法區(qū)分的混雜概念①劉丹青:《從所謂“補語”談古代漢語語法學體系的參照系》,《漢語史學報》,2005年第5期。,在語法規(guī)則的描寫中無法進行統(tǒng)一的概括,更是很難與其他語言和普通語言學溝通。與其他后起的語法體系以“補語”為六大成分之一不同,黎先生體系本身沒有“補語”的概念。在《新著》中完全未見此語,后來則是將其作為后加的副詞附加語(簡稱“副附”)在其他語法體系中的用語②黎錦熙,劉世儒:《漢語語法教材》(第2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310頁。,即看作狀語的一種,不是一種與狀語有別的句法成分。這種“輕視”補語的態(tài)度,與呂叔湘先生對“補語”的態(tài)度頗為相近。呂先生早期也不用“補語”一詞,后來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等著作中雖然起用此詞,但“補語”的使用范圍極其有限,僅指動詞后某些帶“得”的情狀成分。至于結果補語和趨向補語,呂先生在《漢語語法分析問題》中明確認為動趨式、動結式“實質上是一種復合動詞,只能作為一個造句單位,構成句子成分,不該分成兩個成分”。到了晚年,呂先生在他的《現(xiàn)代漢語語法(提綱)》中(生前未正式發(fā)表,收入《呂叔湘全集》③呂叔湘:《呂叔湘全集》(第13卷),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更是完全拋棄“補語”的國內通行含義、重新將“補語”用于類似補足語的含義,這實際上已經回歸補足語的時代。
在補語被確認為六大成分之一的大勢中,黎、呂兩位學者始終未“重用”通行的補語概念,而鐘情“補足語”或等同于補足語的“補語”,大概都是看到了“補語”概念的弊端和補足語概念的必要。
“補足語”在當代語言學興起后重新成為常用語法術語,其所指雖然與英語傳統(tǒng)語法和黎氏所指有所參差,但其共同點都是指動詞特定小類所要求的以名詞性成分為原型的句法成分,與內地通行的補語含意無關。當代語言學尤其是形式語法所指的補足語,是動詞、介詞等所支配的論元性成分,主要指的是直接賓語或間接賓語,包括賓語從句。例如Give him a book中的a book和him都是give的補足語,on the table中the table是on的補足語。當代句法學有個常用概念comp lementizer,直譯是“補足語化標記”,實際指的就是用來引出賓語從句的關系代詞一類成分,其作用就是讓一個小句能充當賓語等論元成分,即補足語化,所以可以簡譯為“標句詞”。在生成語法中,就指小句做動詞介詞所支配的賓語類論元;在類型學描寫中,則泛指小句做動詞的主語、賓語等各種論元成分。如:
(1)That Eliot entered the room annoyed Floyd.
(2)Zeke remembered that Nell lef t.④Shopen,Timothy: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2nd Editio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Vol.2:p.52.
斜體部分就是補足語化(即充當主賓語)的小句,這兩個小句分別是句子謂語動詞的補足語,而that就是使之能充當主賓語的語法標記,即標句詞。
標句詞這個概念在生成語法中經過理論再發(fā)展,成為高于VP(動詞短語)和IP(屈折短語)的CP(標句詞短語comp lementizer phrase)的核心。即使是一個母句,也被假設有一個形式為零的標明句子功能的標句詞,使得CP成為句子最高層結構的代稱。而一般的名詞性賓語,因為無需標記,所以不會需要comp lementizer,這使得這個詞只用于標注小句作賓語,所以有標句詞的譯法。
換言之,complement在當代語言中主要指賓語,同樣譯為complement的“補語”則主要指動詞后的一切非賓語,就排斥賓語。兩種含義完全對立。
有些譯者、作者沒有刻意去分辨上述含義的根本對立,在翻譯外文語言學文獻或借用現(xiàn)代語言學觀念時,就照著字面將comp lement譯為補語, comp lementization稱為補語化(例如黃成龍⑤黃成龍:《蒲溪羌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頁。,指的就是小句做賓語),標句詞comp lementizer譯為“補語化標記”,讓國內只熟悉六大成分的讀者很容易誤解為與通行的補語有關??芍^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其根本原因是漢語學界將一個缺乏嚴格定義的“補語”概念用comp lement來翻譯。
此外,在當代語言學中,形容詞、名詞如果具有所支配的成分(要求其同現(xiàn)的成分),也都叫補足語,例如Iam fond of classic m usic(我喜愛古典音樂)中的of classic m usic就是形容詞fond的補足語(classic music則是of的補足語)。It is not the case that he likes this(并不是他喜歡這個)中that從句就是名詞case的補足語。漢語“我們去杭州旅游的計劃”中的“我們去杭州旅游”是“計劃”的補足語從句,區(qū)別于關系從句,同樣,“主隊必勝的信念”中“主隊必勝”是“信念”的補足語從句。換言之,補足語是主語、賓語等的上位詞,是特定動詞(或形容詞、名詞)小類所要求的結構完形成分。黎氏語法術語所說的補足語,是傳統(tǒng)語法所說的補足語,在當代語言學中,雖然不是其最原型的補足語——賓語,但大多仍屬于某種補足語,例如系詞的補足語。它們與當代其他補足語的共同點在于都是由特定動詞小類所支配的成分。呂叔湘晚年《現(xiàn)代漢語語法(提綱)》所說的“補語”,則更接近當代語言學補足語的概念。而國內通行的漢語語法所說的“補語”,則大部分不屬于當代語言學所說的補足語,而屬于狀語性的修飾成分(只是后置于謂語核心)或次級謂語的成分(參看金立鑫①金立鑫:《解決漢語補語問題的一個可行性方案》,《中國語文》,2009年第5期。)。
下面來看一些當代中文語言學文獻所用的“補足語”的用例:
石定栩②石定栩:《喬姆斯基的形式句法》,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84頁。:上面說的是核心詞如何向補足語分配格,適用于動詞賓語、形容詞賓語以及介詞賓語取得格的情況。該書術語索引列明“補足語”對應comp lement。這里所說的“補足語”,就指動詞、形容詞、介詞所帶的賓語。而形容詞所帶“賓語”實際大多仍要通過介詞實現(xiàn),如上舉fond之例。
沈陽、何元建、顧陽在《生成語法理論與漢語語法研究》中說③沈陽、何元建、顧陽:《生成語法理論與漢語語法研究》,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11頁。:某一論元必須指派至某一結構位置,如(7)所示,處所論元在動詞的限定語位,而客事論元在動詞的補足語位。這里的例(7)句是“屋里跑進來一只狗”,占據“補足語位”的“客事論元”就是指句中的存現(xiàn)賓語“一條狗”。
同上書(P406)以(41a)(“我們叫他老汪”)為例:“他”和“老汪”并不是兩個論元,而是指同一個被稱為“老汪”的人,所以動詞“叫”只是一個單賓動詞,“他”為賓語名詞組,“老汪”是謂語動詞“叫”的補足語,與“叫”共同構成復合謂語(comp lex p redicate)。此處將“補足語”與賓語對立,否認補足語的論元性,與上引同書411頁將論元與補足語聯(lián)系的用法并不一致。這與該書由幾位作者合著有關,不同作者所用術語并未完全統(tǒng)一。但是,此處“補足語”的用法,恰好與黎氏術語“補足語”的含義更加一致,而與國內通行的“補語”概念無關,也沒有其他通行術語可以表達。
以上這些“補足語”如果直接由英文comp lement翻譯過來,有時就被譯為“補語”,從而導致國內讀者的誤解。
由此可見,當代語言學在進行語法分析時,時常需要用到補足語的概念,雖然其含義在寬嚴程度上仍有些參差,但核心意義都是指動詞等特定詞語類別所支配或要求同現(xiàn)的成分,以名詞性成分為典型(及物動詞賓語后的補足語則為謂語性的),其他成分如小句等充當補足語則需要標句詞等標記的幫助。黎氏術語中的補足語與當代語言學的補足語,雖然所指也有點參差,但具有同樣的淵源,體現(xiàn)了術語的理論生命力。而通行漢語語法術語系統(tǒng)取消了補足語的概念,就無法表達上述論著所需要闡述的現(xiàn)象和規(guī)則。同樣譯為comp lement的“補語”一詞對此并無用處。這大概也是呂先生晚年要將“補語”一詞重新用于“補足語”含義的原因。
黎氏語法體系繼承發(fā)展《馬氏文通》“次”的概念,為實體詞(名詞性詞類)設立了七個位:主位、呼位、賓位、副位、補位、領位、同位。表面上看,“位”由西方語言的“格”的概念類比而來,因而被指為在無格的語言中沒有必要,是多余的概念。評論者多認為漢語由詞類成分直接充當句法成分,在詞類概念和句法成分概念之間不需要插入“位”這一類中介概念。如邵敬敏在評述《新著》的七位說時認為:
其實,不論是“格”還是“位”、“次”,對缺乏形態(tài)變化的漢語來說,顯然是不很必要的。④邵敬敏:《漢語語法學史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89頁。陳昌來在評論《新著》時也說:
“位”重在說明實體詞在用法上的多樣性或變化,是為了分析句子設立的一套輔助術語,其實多與句子成分重復,漢語的名代詞無格的變化,同一個詞處于不同位置并無形式上的標志,因而設立“位”的概念并無多大必要。①陳昌來:《二十世紀的漢語語法學》,太原:書海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頁。
實際上,除了《文通》的“次/詞”二元系統(tǒng)(主次、賓次、正次、偏次和起詞、止詞、轉詞、語詞)和黎先生的“位/語”二元系統(tǒng)(主位、賓位等和主語、賓語等),早期其他學者的語法體系也在句法中設立二元或三元系統(tǒng),如呂叔湘先生的《中國文法要略》有“詞/語”二元系統(tǒng)(起詞、止詞、補詞等和主語、賓語、加語、端語等),王力先生借鑒“三品說”的“語/位/品”的三元系統(tǒng)(主位、目的位、關系位;主語、謂語等;首品、次品、末品)。這些多元系統(tǒng)難道都只是簡單摹仿形態(tài)的格而沒有用處嗎?黎先生并非不知道漢語沒有形態(tài)上的“格”,但他直到后期仍堅持設立名詞七位,是因為看到了用這個詞類和句法成分之間的中介概念有益于說明很多語法規(guī)則。
值得注意的是,當代語法學各家理論,都在詞類和句法成分之間設立一個中介層次,稱為論元、配價、格等等,不僅形態(tài)語言需要,而且非形態(tài)型語言同樣需要。這是因為,作為句子核心的動詞,常根據小類的屬性而有相當穩(wěn)定的同現(xiàn)關系模式,如論元結構等。單及物結構、雙及物結構、作格動詞(非賓格動詞)結構、賓格動詞(非作格動詞)結構,等等,都是這種模式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而同一模式的表層句法實現(xiàn)卻有多種可能,須在更大的層面上選擇。例如,“洗”這樣一個單及物結構,可以形成動賓句(他洗了衣服)、把字處置句(他把衣服洗了)、受事話題句(衣服他洗了)、被動句(衣服被他洗了)、賓語省略句(衣服呢?——他洗了)等多種形式,在種種關系中,“洗”和“衣服”的語義關系并未改變。有些語法規(guī)則,有些詞語的句法功能,只要求在論元結構這一類中間層次上敘述,不需要一一具體化為更細分的句法實現(xiàn)層次,這時,中介層次的概念就很重要。例如,指出“洗”這樣一個動詞要帶受事論元/賓位,比指出它要帶賓語更加準確,因為受事論元/賓位可以實現(xiàn)為賓語,也可以實現(xiàn)為賓語以外的成分,反而是說它要求有一個詞充當賓語并不準確,因為該受事成分并不一定充當賓語。用黎氏術語來說,該動詞需要由一個名詞性成分“在賓位”。在黎氏語法體系中,“在賓位”的典型表現(xiàn)是做賓語,但不是只能做賓語,也可能轉作其他句法成分,黎先生稱為“變式的賓位”。在以七位為綱的《比較文法》中,第三章“賓位”的第三節(jié)就是“變式的賓位”,里面總結了“賓在動前”、“賓在句首”、“反賓為主”三種情況,這里的“賓”,指的都是賓位,而不是賓語??蠢柘壬恼撌?
“(一)賓在動前 賓位倒置在外動詞前者,其法又有三:(甲)特介提賓;賓在動前;反賓為主。
(甲)特介提賓——用特別介詞提賓位與外動詞前者(引按:指“把”字處置句等)……”②黎錦熙:《比較文法》,上海:中華書局,1933年版,第19頁。
這里黎先生明確說倒置、提前的是“賓位”,而不是賓語?!百e位”在此的用處是很明顯的。假如說“把”等介詞提的是賓語,則介詞的性質與賓語的性質是矛盾的,帶了介詞就是狀語性成分而不再是賓語性成分。提的是賓位,就沒有這個矛盾,賓位置于介詞支配下,句法上就可以是狀語了。在以“位”為綱的《比較語法》一書中,對各個位的說明,基本上都是講變式的位遠遠多于講常式的位,因為常式雖然是更常規(guī)的現(xiàn)象,但它能夠用簡單的話語說明,不像變式需要很多具體規(guī)則來控制。變式的大量存在,正說明位和句法位置的關系不是簡單對應的,更不是重復的。后來的一些語法學體系,取消了位的層次,直接由詞類通到句法成分,并且純粹根據語序定成分,取消了提賓之類的說法,看起來固然是簡潔了,但卻在系統(tǒng)上割裂了一般動賓句和處置式、受事話題句等的內在聯(lián)系,難以區(qū)分有內在聯(lián)系的不同句子和沒有內在聯(lián)系的不同句子。所以,引進當代語言學后,重新設立了論元結構/配價之類層次,實際上就是在一定意義上回歸到“位”這種中介層次。我們曾經在分析雙及物結構的時候指出(劉丹青③劉丹青:《漢語給予類雙及物結構的類型學研究》,《中國語文》,2001年第5期。),雙及物結構是某些動詞所要求的一種論元結構,而雙賓語結構是一種句法結構,雙及物結構可以實現(xiàn)為雙賓語結構,也可以實現(xiàn)為其他句法結構。實際上,也可以用“位”的觀念來闡述,某些動詞是雙賓位動詞,他們可以實現(xiàn)為雙賓語結構,如“送他一本書”,但也可以實現(xiàn)為只有一個賓語的其他句法結構,如“送一本書給他”。
“位”的理論一方面便于揭示同在一位的成分做不同句法成分的情況,并有“?!焙汀白儭敝畡e;另一方面,也能揭示同一個句法成分容納不同位成分的情況,也有常和變的區(qū)別。例如,賓語是一種句法位置,其典型的情況是容納賓位名詞。但是,也有些情況下賓語位置上出現(xiàn)的不是賓位功能的成分,而是其他成分,例如“副位”?!缎轮?7頁在舉到“在、往、到、上、下、出、入、進、過、回、離”等動詞(后來學界稱為“趨向動詞”者)時,指出,“這種內動詞,叫做關系內動詞,常帶副詞性的賓語,即副位”。
也就是說,這些動詞所帶的成分,句法上是賓語,而位次上是“副位”,區(qū)別于作為賓語典型的賓位賓語。如果取消“位”的層次,我們就只能簡單地將這些動詞所帶的成分稱為賓語,無法揭示賓語和賓語之間的重要差別。例如,如該書98頁[注3]所示,這類動詞可以用在另一個動詞之后起“介出副位”的“應看作‘介詞’”的作用,如“送進一個光明、空闊、透氣的地方”、“投入別一個世界了”,“副位”一說,實際上提醒人們注意賓語和副位賓語的區(qū)別。后者不表示真正的受事,卻表示空間趨向范疇,其動詞有類似介詞的作用。而其他的普通賓位并沒有這樣的語義和句法屬性。
由此可見,黎氏術語中的“位”,像當代語言學中的“論元”(argument)、“加接語”(adjunct)等概念一樣,其實質就是詞類和句法層次之間的中介層次,其必要性在黎氏語法學著作中和在當代語法學理論中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示,決不是無事生非造出的多余概念。雖然“位”作為術語不一定要在當代復生,但是它實際上已托生在“論元”、“配價”這類新概念中獲得了重生。
代名詞,是p ronoun的準確翻譯,它有穩(wěn)定的含義,就是能代替名詞的詞,典型的代名詞就是人稱代詞,如“你、我、他、她、你們、他們”等。而后來通行的“代詞”,卻包括了各種具有替代作用的詞,其詞性分別可歸入名詞、形容詞、副詞等,代詞不再有真正的詞性含義,它是這些詞共同的語用功能而非句法功能的匯合,其立類的依據,不像其他詞類那樣是根據句法功能,而是根據語用功能,這就使它在句法分析中的作用不可避免地受限。
在國際語法學文獻中,p ronoun至今不能泛指非名詞性的代替性詞語,需要泛指不同詞性的替代形式時,有些當代語言學文獻會用p ro-form(意為“替代形式”)來表示,如Shopen就用Pronouns and other p ro-form s(代名詞和其他代詞形式)作為節(jié)名①Shopen,Timothy: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2n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Vol.1:§2.1.。而國內在翻譯p ronoun時往往就用“代詞”一詞,其實并不準確,應當用“代名詞”,因為適合p ronoun的規(guī)則未必適合非名詞性的代詞。例如說英語的主語可以由名詞和p ronouns擔任,這個p ronouns就不包括形容詞性、副詞性的代詞such,so,there和疑問代詞中的how,w here。在描寫漢語時,有時也是“代名詞”比“代詞”更加準確,因為某些位置例如領屬定語,就只允許名詞性成分充當,則只有代名詞才適合,其他詞性的代詞并不合適。再如,在“代名詞可以加‘的’做定語”這一條規(guī)則中,“代名詞”也不能換用通常所用“代詞”,因為指示詞“這、那、這么、那么”和疑問代詞“哪”等都不能加“的”。漢語可以說“我的書、他們的書”,但是不能說“這的書、那的書”等?!斑@樣的書、那樣的書”可以說,但是這不是領屬結構,“的”與形容詞后的“的”地位相當。
與此緊密相關的就是“指示形容詞”?,F(xiàn)在通行術語將指示詞統(tǒng)歸代詞大類,這在普通話內部也只是勉強可行,實際上存在一定的問題。因為有些指示詞相當于形容詞或副詞,如“這/那樣”、“這/那么”,不是真正的p ronoun(代名詞)。即使是相當于地點名詞的指示詞,其詞類功能也不完全等同于普通的名詞,它們比一般名詞更容易做狀語,如“我這兒忙著呢”。從跨方言跨語言視角看,將指示詞統(tǒng)統(tǒng)稱為指示代詞會遇到更大的問題。在普通話和英語中,指示詞恰好是具有名詞性——能獨立擔當論元的詞類,如“這是鋼筆”、That is a book(那是一本書)、I like this(我喜歡這個)。而在吳語、粵語等很多南方方言中,相當于“這、那”的基本指示詞是粘著成分,不具備名詞性,只能作為定語去限定量詞或名詞,甚至只能限定量詞而不能限定名詞。試看下列蘇州吳語和廣州粵語的例子:
(3)a.〈蘇州〉埃*(只)是酒杯,喂*(只)是茶杯‘這只是酒杯,那只是茶杯’
b.〈蘇州〉埃*(只)杯子是酒杯,喂*(只)杯子是茶杯。
c.〈蘇州〉我拿仔埃*(只),弗是喂*(只)。
(4)a.〈廣州〉呢*(只)係酒杯,嗰*(只)係茶杯?!@只是酒杯,那只是茶杯’
b.〈廣州〉呢*(只)杯係酒杯,嗰*(只)杯係茶杯。
c.〈廣州〉我攞咗呢*(只),唔係嗰*(只)。
括號外打星號表示括號內的成分不能省略。以上例句顯示,蘇州話指示詞“埃、喂”和廣州話指示詞“呢、嗰”無論是做主語、限定名詞還是做賓語,都離不開量詞。指示詞本身既沒有單獨做論元的功能,也沒有單獨限制名詞的作用。其惟一的直接組合的句法功能就是限制量詞,其他功能都是由指示詞和量詞的組合來發(fā)揮的。這樣的指示詞,根本只指不代,不能代替任何名詞獨立充當論元,不具有任何p ronoun的功能,無論在語用上還是句法上都稱不上代詞。既然其惟一的功能就是做定語,稱為指示形容詞很是準確。而普通話中的“這”、“那”類指示詞,因為可以做名詞用,所以《新著》放在“指示代名詞”里頭。而只能做狀語的指示詞,則適合稱為指示副詞。黎氏術語中雖然沒有“指示副詞”一名,但實際上將它們劃歸“表樣式”的副詞,如“如此、這么、這樣、那么”等①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第134頁。。當然,從系統(tǒng)性上來說,還是歸為“指示副詞”為好,分別與“指示形容詞”及“疑問副詞”相配。
籠統(tǒng)的“指示代詞”的說法,掩蓋了指示詞的詞性多樣性和基本功能。所以在Com rie與Smith (1977)的語法調查問卷中,仍然使用了“指示‘形容詞’”這樣的術語(§1.2.5.2.5,見劉丹青②劉丹青:《語法調查研究手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頁。), Shopen則認為傳統(tǒng)的指示形容詞現(xiàn)在可以稱為指示修飾詞(demonstrative modifier)③④ Shopen,Timothy: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2n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Vol.2:p.162.??傊?對于有指示(尤其是直指)功能的詞,可以用“指示詞”(demonstratives)來概括,其中的基本指示詞可以根據是否能代替名詞單做論元、是否能限定名詞這兩方面而細分為幾類:
1.指示代名詞(demonstrative p ronouns):只能單獨充當論元,不能限定名詞。例如Awa Pit語(厄瓜多爾和哥倫比亞邊境地區(qū))就有不能限定名詞的獨立指示詞ana(這)、suna(那)(Shopen④)。
2.指示形容詞(demonstrative adjective或demonstrative modifier),只能限定名詞,不能單獨充當論元,如Awa Pit語中的an(這)、sun(那),蘇州吳語、廣州粵語的上引指示詞。
3.指示代名詞兼指示形容詞(簡稱指示詞),如普通話的“這”、“那”和英語的this,that。假如有其他功能的指示詞,則還有指示時地代詞、指示副詞等。
對于疑問代詞,黎氏語法學也是按此方法分類的,有:
疑問代名詞:“誰”、“什么”等
疑問形容詞:“什么”、“何”等
疑問副詞:“幾時”、“多早晚”、“多久”、“多”等
這與指示詞的內部分類是一致的。國際當代語言學也不用籠統(tǒng)的interrogative p ronoun(疑問代名詞)來概括這一類疑問詞,而借用英語此類詞的開頭字母w h(w ho,w hat,w here,w hich,w hen)稱為W h-words,就是為了避免詞性不同的疑問代詞使用單一詞性的術語。當然,假如我們用“代詞”來代表廣義的p ro-fo rm,則“疑問代詞”仍可以保留作為一個統(tǒng)稱,但在敘述具體的語法規(guī)則時,還是不妨使用疑問代名詞、疑問形容詞、疑問副詞這樣的黎氏術語,以使規(guī)則的表述更加精確。
黎氏語法體系中的一些術語在經歷了多年沉寂之后居然在語法研究快速發(fā)展的今天重顯學術價值和魅力。我們的思考先要從這些術語的沉寂開始。
學界對黎氏語法的批評集中在其語法體系對英語語法的模仿,而作為對這種模仿的反動,就是努力探索漢語自身的特點。正是在這種探索中,人們更傾向選擇或創(chuàng)造漢語自身的一些術語,同時拋棄一些從英語等國外語法理論中借鑒過來的術語。富有漢語特色含意的補語、代詞,以及處置式、連動式、兼語式、主謂謂語句,等等,還有把“系詞+表語”結構分析成動賓結構之類,都是這類有漢語特色的術語和概念系統(tǒng)。與此同時,黎氏術語中借鑒西方而造的一些術語受到了冷落。
這一階段的探索和新概念的創(chuàng)造,大大推進了漢語語法的研究,尤其是漢語語法事實和特點的挖掘獲得了長足的進展,也正好符合結構主義階段對語種個性的強調。但是,這一階段的漢語研究也有其局限:基本局限在漢語內部,很少有漢語與其他語言的深入比較,甚至缺少古今漢語和漢語方言之間的比較,更缺少與國際理論新進展的溝通,尤其對大規(guī)??缯Z言比較的語言共性和類型研究了解不多。
而黎氏語法體系的形成發(fā)展,遠不只是一種模仿,而是始終伴隨著一種很強的語言對比意識,這與跨語言比較和語言共性的探求是更加吻合的思路。如黎先生的實體詞七位說,正是在《比較文法》這一古今中外對比語言學力作中得到了更系統(tǒng)深入的闡發(fā),也正是在這種比較中,黎氏語法術語的價值得到了更好的展示。設想假如不用七位說,而采用句法成分的單元說,《比較文法》很難取得對比研究的如此廣度和深度。黎氏術語在其中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而黎錦熙、劉世儒合著的《漢語語法教材》繼承了這種古今中外對比的眼光。雖然面對批評,黎先生適度調整了自己的體系,在新版《新著國語文法》的自我批注中也坦率批評了早期版本某些模仿英語之處,但是對于本文所分析的這些黎氏語法術語,黎先生在后期著作中仍然堅守不棄,體現(xiàn)了一種學術的自信。歷史也證明了這種自信背后的學術力量。
那些為漢語專造的術語,有的已被證明體現(xiàn)了漢語某些重要的類型特征,非常必要,如“連動式、兼語式”等(參看高增霞①高增霞:《現(xiàn)代漢語連動式的語法化視角》,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6年版。),有的可以引導我們對其做進一步的分析解構;有可能需要給出更合理的科學定位,如“主謂謂語句”等;而另外有一些術語,則逐漸顯示出難以與其他語言溝通比較、甚至無法與古漢語和漢語方言事實溝通比較的局限(參看劉丹青②③劉丹青:《從所謂“補語”談古代漢語語法學體系的參照系》,《漢語史學報》,2005年第5期,第37-49頁。)。某些術語對漢語的適應,有時也只表現(xiàn)在對特定歷史時期對漢語認識水平的適應。隨著漢語研究走向深入、走向理論、走向國際,它們的不適應性也逐漸表現(xiàn)出來。在這個時候,重溫黎氏術語的學術價值及其深層原因,繼承發(fā)揚黎錦熙先生語法學說的科學精神,是非常有意義的。
(責任編輯 宋媛 責任校對 宋媛 劉偉)
Some Grammatical Terms Used by L IJin-xi
L IU Dan-qing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The paper review s some of L IJinxi’s grammatical term s that have not been used fo r long,but recently reappeared and played an irrep laceable role.“Complement”,for examp le,asan important term in contemporary linguistics,isan syntactic element that includes object;it hasmuch similarity w ith the same term used by L IJinxi.Nevertheless,the currently existing concep tof“comp lement”in the Chinese Grammar,though translated from English,is not a general grammatical concep t,and can not rep lace the role of the“comp lement”mentioned above.The“apposition”of nouns is the intermediate-level between words and syntactic components.It is similar to the intermediate-level term“argument”in contempo rary linguistics,and contributes to describing the rules of grammar.It is not the so-called“unnecessary level”.Terms such as“p ronoun”and“demonstrative adjective”have specific p roperties of the classification of words;that is,they are more convenient than simply theonly term“p ronoun”in the general sense w hen elabo rating the rulesof grammar.These grammatical terms used by Li Jinxi are mo re suitable for cross-linguistic comparison and the research of language universals than some later-coming terms that havemo re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L IJin-xi’s grammatical term s;complement;apposition of nouns;p ronoun;demonstrative adjective
H146
A
1002-0209(2010)05-0059-07
2010-06-24
劉丹青,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