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終于要整修體育館前的空地了。
據(jù)說,不久的將來,那里會有綠茵茵的草坪以及極富摩登氣息的長廊。
我一個人站在工地的效果圖前,我想幸好清木已經(jīng)走了,他永遠不會知道那些在學校里游蕩的野貓將失去它們的家園,那些被我和他埋在地下的零碎物件要被提前挖掘。
“揚善,總有一天我要去很多很遠很遠的地方。真的。”我閉上眼睛,想象著說這話時清木的笑容。我突然意識到。清木真像他所說的那樣,再也不回來了。
而我始終沒有清木的灑脫,很多東西我都放不開,所以我會傻傻地在無人的清晨來到工地,想要在這里挖些什么。我的撲克牌,清木的打火機,春游時從古村落撿來的鵝卵石。我用手扒著泥土,心里有寂寞鋪天蓋地而來。從前我和清木一起埋下的東西,現(xiàn)在我一人挖掘。
泥土弄臟了我的校服,我想現(xiàn)在的我應(yīng)該是一副糟糕的樣子。
早自修的預(yù)備鈴響了,我兜著那些挖出來的零碎物件跑向教學樓。走進教室時,同學們正埋頭看著書本。他們沒有看到我的糟糕模樣。
同桌似乎剛做完一張練習卷,他悄悄地看了我一眼,顯然是注意到我臟兮兮的校服了。
你都去干什么了?有好多作業(yè)要做的啊。他朝我擠了擠眼睛,又從書堆里抽出一本習題集苦戰(zhàn)。
再過71天,我就要高考了。高中這三年終于要步入尾聲了,只是,清木不在。
第一次見到清木是在學校體育館的空地。
時至初秋,那塊廢棄的土地上,雜草發(fā)瘋1以地生長以及枯敗。風吹過梧櫥樹的枝椏,然后壓在雜草叢中。梧桐葉落的聲音與草叢翻動的聲音交錯晌起,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所以,當我的腳碰到一個軟綿綿的物體時,我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
你叫啥啊。被踩的人是我。下一秒,從草叢里傳來一個聲音。
我壯著膽子低頭看去,一個男生躺在地上。
男生穿著有顆大大的五角星的T恤,手里拿著個相機。
同學,對不起,剛才沒看見你。我抱歉地看著他。
沒事。男生看了我?guī)籽?,顧自擺弄著相機。
你在干什么呢?我有些好奇,他為什么要躺在地上。
拍天。他微微皺了下眉頭。
我看著依舊躺在地上的清木,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相機,不知為什么也在他身邊躺下來。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躺在一片荒地上,身下沒有柔軟的草皮,也沒有溫潤的沙子。我?guī)缀蹩梢詳喽ǎ约盒7趁嬉呀?jīng)臟兮兮的了。
可是,以那樣的角度看去,那些瘋長的野草幾乎遍布了整個視野,它們直指云霄,有種說不出的狂野,夕陽的斜暉映在天邊,雁陣從我們的上空飛過。
很不錯吧。身邊的男生稍稍舒展了眉頭,溫和地說道。
呃……感覺像是擁抱著整個世界。
就這樣,我莫名奇妙地和清木混到一起。在我躺在那片荒地,幻想擁抱著藍天、雁群乃至整個世界的同時,我的世界也為清木敞開。
再沒有人像我們那樣瘋狂地癡迷這片荒地。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被所有人遺忘的土地上,邂逅一只只離群索居的貓咪。陽光溫柔地落在貓咪柔軟的皮毛上,我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散發(fā)著植株的氣息,世界變成了一個金色的童話王國。
我把在這片荒地所看見的景色以及觸動都寫在文章里,而清木一次次地按著快門,將那些溫暖的色彩定格。???,我的文字與清木的攝影巧合地搭配在一起。
你看,我們是搭檔。我高興地指著校刊上“文/揚善,攝影/清木”的署名。自從遇見清木,我總覺得有很多事情值得開心。我喜歡清木,我喜歡清木澄澈的目光,以及他身上那陽光的明朗。
更多時候,我和清木會把自己埋在草堆里,用石子挖坑。這時他會說一些屬于巖井俊二的電影畫面,他說他最喜歡《關(guān)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那片麥田,純粹的綠色讓他遺忘很多東西。我告訴他,我喜歡在睡前聽帕格尼尼的協(xié)奏曲。
我們相互傾訴,相互傾聽。當無話可說時,便隨手丟一個小物件在坑里,把其深埋。
這是一個游戲,或者說只是一種消遣。對于在何處挖坑,埋藏何物,我們并不講究。一切都不過是挖泥土游戲的延時賽,我和清木知道,要將自己挖的坑處理好。真的,沒必要在乎我們到底埋下了些什么。
但做這些事的我們,多少是想要埋葬些什么吧。
“揚善,有時候。我真想把自己埋進土里。”說這話的清木正煞有其事地將自己的左手放在坑里。
“你想死?”我挑了挑眉,看著清木用右手將泥土覆蓋在左手之上。
“不,不是的?!鼻迥咎痤^看著我說,“我的意思是,想讓自己扎根在那么一塊土地上,就像稻草人一樣,不再流浪?!?br/> 風吹過草叢簌簌地作響,如同一首音律簡單的童謠。清木埋著頭繼續(xù)著他的游戲,一旁的我望著清木,努力地想象著一個叫清木的稻草人,站立在一片荒草之中,他的頭發(fā),他的白色T恤在昏黃色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如果清木成為那樣的清木,那樣的清木……
“可是你更希望流浪,對吧?”直覺告訴我,清木心里渴望著流浪,如同我渴望逃離一樣。
“你總能輕易地看透我。”清木倏地將手從泥土中抽出,“你看,我并不是個樂于接受安定的人?!?br/> 陽光下,清木的表情如同一朵明烈的花朵。
“揚善,總有一天我要去很多很遠很遠的地方?!鄙倌赙H鏘的話語撞擊著四周,如同一個不可違背的誓言。
那一刻我在想。是否有那么一天,我和清木會一起結(jié)伴而行,完成我們共同的夢想。
“我不在體育館前的草叢中,就在去那里的路上。如果我不在那兩個地方,那便是我在某個角落用文字刻錄下在那里的時光?!?br/> 我忘了時間是種催化劑。當我反應(yīng)過來時,我早已不在關(guān)于那片草地的角落里。
肆意生長的草地終于被教科書里不停歇的戰(zhàn)火所代替,一戰(zhàn)爆發(fā)、二戰(zhàn)爆發(fā)、越南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爭……我高二了,整天浸淫在硝煙四起的歷史中不可自拔。
會做—些混亂的夢,夢見清木埋著自己的左手,夢見我和清木變成稻草人的模樣。
我知道,在理科實驗班的清木很少有時間去那里了。而呆在文科實驗班的我,亦是很久沒有去那里了。
其實還是有時間的,如果我愿意,還是可以去那個地方呆會兒??墒俏颐靼?,那里會讓我想起我和清木的夢想。它是長在我心中的雜草,任是野火也燒不盡。我只能遺忘它。
我所需要知道的,是我必須安分地呆在這塊土地上,聽家長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走該走的路。那是我和清木在一起的日子里,一直選擇遺忘的事。
我叫揚善,鋤惡揚善的揚善。給我取這個名字的父親是一名軍官,我一直努力地按照他期望的那樣生活,上重點高中,將來還要考進名牌大學。這條路讓我有些壓抑。但我明白我不能逃離。
6月,比我們高一屆的學長迎來了高考。最后一節(jié)晚自修時,他們發(fā)瘋似地在教學樓里吶喊,將撕得粉碎的試卷從樓上扔下來。坐在窗戶旁的我看著紙屑隨風紛揚。難過得想要哭泣。
跑出教學樓的時候,我看見同樣偷跑出來的清木。
我們又一次來到老地方。夏夜的草叢蚊子很多,但我和清木還是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任性地躺在地上。地上很濕,校服濕答答地貼在后背上,知了的叫聲在靜謐的夜色中不肯停歇。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天空,感覺夜空也在流淚。
“揚善,我很怕考試,很怕高考,它們像是一場場慘烈的戰(zhàn)爭,我總覺得自己會輸。”清木起身離開的時候說了這么一句話。我看著他的背影頗為不解,排名總在前面的清木還會害怕高考失敗嗎。
那天晚上,我夢見夜色里一只小船靜靜地航行,突然天邊一片紅光涌來,是密密麻麻的箭陣。箭鏃上的火光照亮了小舟,舟上是密密麻麻的稻草人。大火燒完了我的夢境。
在那之后,我很少遇見清木了。
我忙著復(fù)習,忙著準備期末考,忙著一切的一切。偶爾想起夢中被火點燃的稻草人時,會莫名心悸。我不知道那個夢境有何隱喻。
我過著與那片草地所背離的生活。很多時候,我忘了它,忘了清木,忘了自己。
得知清木離開是在9月開學初,聽同學說,理科班的清木離家出走了,據(jù)說是因為考試作弊被抓的緣故。
“真想不到他會作弊。”同學嘖嘖地感嘆著。
我看著同學說不出話來。
突然想起清木說自己害怕考試。原來是真的。那種即使自己有能力考好,卻還是害怕出現(xiàn)萬一的心情——大家都是這樣的吧,清木這樣,我也這樣。
害怕考試,害怕作弊的自己,卻不得不為身邊人的期望而努力,如同童話里的稻草人,張開雙臂,付出自己的一切。如同草船借箭里的稻草人,在步步為營中,取得勝利。
那個初見時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清木,其實一直是迷茫的吧。關(guān)于考試,關(guān)于成績,關(guān)于未來,他一直無法抉擇。
而他最終選擇了離開。
很久很久以后,我習慣在睡前翻看一打打明信片,它們來自西貢、墨脫、塔克拉瑪干等不同地方,卻都攜著清木的筆跡。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對于清木,我所知的并不多。他的家庭,他的遭遇,他的決心。所有的一切他未曾對我說過,哪怕是現(xiàn)在。
那時,那個少年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離開的呢?
清木不說,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