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
十年之后,我又一次站在這座橋的最高處,注視整個世界。
如從前般倚著橋欄那頭被歲月磨滅了面容的石獅,我靜靜地感受腳下潺潺的流水。陽光落在水面上化作點點波光,被河水無情地碾成碎片,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讓我想起小時候把金黃色的糖紙捏成一團的畫面。
是我長高了,或是房子都被夷為平地了,我看到一幅比從前更開闊的圖景。注視著左邊的一片寂靜,右耳是人聲喧鬧,我不知道自己該屬于哪兒。不遠(yuǎn)處,父親和幾位老人指點著幾座空房子,尋覓著十年前生活殘留的氣息,你一言我一語地拼湊出遙遠(yuǎn)的人和事,又似乎就在嘴邊一樣親切。
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介于過往和當(dāng)下之間最恰當(dāng)?shù)慕嵌取?br/> 房子沒有拆,作了些修繕,然后作為江南古街向公眾開放。舊弄堂里鋪了新的石板路,不是像從前那樣,走過就會發(fā)出聲響。閣樓里裝了新的雕花木窗,緊緊地鎖住了通入陽光的隧道。新刷的油漆味道代替了記憶中的松香味,讓我的鼻子很不好受。高高翹著的檐角,滴著冰水在陽光下閃著淚花,像是看到多年不見的老友后激動得無法克制的古稀老人。我想象著后面是否躲了一只古怪睥氣的黑貓,有目光一樣明亮的雙眸,踏著春日亂長的青苔。徘徊。
走到正門口,發(fā)現(xiàn)這是一家酒樓,燈籠和春聯(lián)增添了年味兒。食客挺多的,熱鬧地吃著,圍坐在八仙桌旁。布景遠(yuǎn)比我的記憶更久遠(yuǎn)了,銅水壺、青瓷碗、披著毛巾帶瓜皮帽的店小二,還有墻面上的潑墨山水畫。我的記憶中沒有這些,沒有風(fēng)雅悠閑,只是人間煙火而已。
“奶奶,我回來了!”我總是第一個沖出學(xué)校,背著書包一路穿過幾個小弄堂,直奔明亮處的天井。奶奶剝著豆瓣,和幾個老婆婆聊天,淘米的阿姨把水籠頭騰出來,示意我去洗臉。我順手抓起籃子里一根剛洗完的黃瓜。“小鬼頭?!蹦棠绦χ鴬Z回它,“先去洗臉,快點,別浪費水呀?!薄皶缘昧搜?。”我偷咬了一口,飛快地沖過去。夏天的水很涼快,我喜歡把水濺得滿身都是,好降降體溫。一屁股坐在潑過水的洗衣臺上,涼意嗖地一下躥入身體,我晃著夠不著地的腳丫,大口大口地吃起黃瓜來。不久,別院的小孩都回來了。一樣的飛奔、洗臉、玩水、吃東西,惹得大人們哈哈大笑。清脆的鈴聲穿梭在各條過道上,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當(dāng)廚房里第一勺油沸起來時,整個月河就熱鬧起來了。
店小二見我在酒樓四處亂轉(zhuǎn),就把我請出去了。繼續(xù)行走,街的兩邊開了很多小店,賣些土特產(chǎn)和工藝品。游人很多。店主是些年輕面孔,賣酥糖啦、小餅啦、藍(lán)印花布啦,好像只有這些物什才算江南特色。想去找從前育子弄古玩店的老爺爺,好久沒光顧他的小店了。最終在一家中年夫婦開的店里,找到了老人的收藏。店里氣氛陰冷,店主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倚在門前,老板娘傲慢地倚在柜邊。我斗膽問了問她,原來老人付不起房租,就只好把店轉(zhuǎn)給別人了。慢慢想起從前我躲在他的小小店鋪里,聽他講每個寶貝的歷史和出處。我發(fā)現(xiàn),陳列的古董都被貼上了標(biāo)價,儼然成了冷冰冰的商品。記得老人說過,古玩就在于“玩”字,是用來分享它的來龍去脈,而不僅僅是外形或年代。而這些丑陋的標(biāo)價把可愛的小物什矮化成了只具有貨幣價值的商品,令我厭惡。店主是不明白這些的。我瞥了一眼柜臺。離開。
離開喧囂的人群,像從前一樣找個角落躲起來。我告訴自己,我是來尋覓故里的,不是只顧賞玩的路人。我走進還未完工的蒲鞋弄,漫步在長廊下,慢慢地走,仿佛走回了過去的時光。
小時候的夏天傍晚,長廊總是最好的納涼處。吃完晚飯,我總是搬出自己的小藤椅,緊挨在爺爺奶奶的大搖椅旁,再搬出小木凳來做作業(yè)。各家的老人們并排坐著,搖著大蒲扇打發(fā)悶熱的時光。趁著夕陽還未收回最后一縷余光,再看會報紙,打幾針毛線,剝幾粒豆瓣。手腳利索的就沿著河岸溜達(dá)幾圈,走到哪戶人家門口就探頭進去打個招呼。轉(zhuǎn)彎口的闊地上有張石桌,老頭們愛在那兒圍著下象棋。梁柱上懸著一盞油燈,好像隨時會被風(fēng)吹落砸在誰的頭頂。吞云吐霧中他們殺了一盤又一盤,不知消磨了多少個無聊的夏夜。
太陽歸山之后,大概每戶人家都出來了吧。這時候鳥瞰月河,沒有萬家通明,而是或零星或密麻的搖椅陣。收音機的聲音此起彼伏,除了爺爺每日必聽的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我聽得最多的是單田芳的《天下梟雄》,還有《游園驚夢》之類的。大多數(shù)老奶奶都在閑聊,東家長西家短,從月河到光明街到人民路,半個嘉興城的人口都能涉及,哪個角落的動靜都一清二楚。我趴在板凳上邊做作業(yè)邊聽老人的講話,有趣極了,細(xì)想來,她們平凡的一生里有多少時間花在了說話上,買菜講,做飯講,乘涼講,曬被子隔了弄堂還能講,她們所談到的人名和故事,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羅列窮盡的。
我曾仔細(xì)觀察過夏夜里的月河,用整個童年的時光。河邊總是很涼快,臨水的風(fēng)總會帶著那么一絲清涼沁入皮膚,像撒了花露水,或像喝一碗冰鎮(zhèn)的綠豆湯那樣,舒服極了。十里五里的燈籠和路燈低著頭望穿河水。我喜歡在一片明媚的光影之中尋找落入凡間的月亮。水中的月亮不完整,白得很純凈,帶一絲清冷,其實很容易把它與燈影區(qū)分開來,正如在一群吳國女子中找出小喬一樣容易,因為尤物發(fā)出的必是與眾不同的光芒。月亮的倒影柔美靈動,但冷若冰霜,和路燈的熾熱亮光是截然不同的,即使是在溫柔的水中。東西走向的月河,月亮剛好能用一整晚的時間走完水上旅程,它在河上不斷移動的樣子,讓我想起廣告里那顆在絲綢上滑動的巧克力。當(dāng)然,這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所以它才叫月河吧,這條河,是天生用來盛放月亮的,這個名字注定了它的宿命,就像這片土地,注定成了我的心靈歸宿。
不知不覺走到了烏渠弄,這是我們幾個小孩共同擁有的地方。伸出雙手,仍能觸到兩邊的墻壁,只是被刷成了雪白的顏色。我抬頭看那一道狹小的天空,閉上雙眼,回憶起童年的如歌歲月。我看到他們在看著我,小巖依舊掛著兩道鼻涕蟲,方方臉上的疤也還看得出,他說這是爺爺找他的記號,他們喊我,點點快來呀!我看到墻上稚氣地畫著男孩女孩大樹小狗,不整齊的“王點點到此一游”的方塊字,墻角被遺棄的幾粒粉筆頭……我睜大了眼睛,卻找尋不到他們。我也不再是從前那個背著書包瘋跑的王點點,月河依舊靜靜地流淌,沖刷歲月的痕跡,無人知曉。
記得在月河的最后一個夏天。大家要搬走了,看過政府安置的新房,正各自收拾家當(dāng)。收拾老房子,就像把過去整理成冊,翻出幾十年前泛黃了的《新民晚報》,賬簿里模糊的字跡和壓平了的糧票與收據(jù)。折好每一件舊衣服,雖然年歲久遠(yuǎn)卻總也不舍得扔掉,破了的就當(dāng)抹布或用來扎拖把。該帶的都隨著卡車搬向新家了,那兒是單元樓的小區(qū),沒有弄堂,沒有閣樓,沒有開滿花的自留地。
舍不得墻角搭建了許多年的花園,那些絢爛盛開的夏花。生了根的花草是不愿意離開這片土地的,它們寧可被推土機連根刨起,也要開完這一個被河水滋潤的夏天。我們的心何嘗不是扎根于此呢?只是人沒有花草那么堅定,那么剛烈。大人告訴我,離開是必須的,只有離開我才能長大。和鄰居一一道別,約好以后一起回月河。再看一眼檐角的鳥巢,樹枝上火紅的小果子,粘滿油膩的煙囪??匆谎郾灰柏埪愤^的屋頂,摸摸我們曾經(jīng)躺過的青石板。我們說好,以后長大有錢了要再造月河,把大人們請回來一起住。三個孩子在巷的盡頭痛哭,聲音響徹狹窄的一線天空。
再見了,方方,小巖,我的好伙伴。再見了,每一條我奔跑過無數(shù)次的小巷。再見了,流淌千年的月河。再見了,我的小時候。我告訴自己,離開這里,你就該長大了。
記得臨走時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一個裝了食物的豆腐盒放在老地方,那只喂養(yǎng)了好多天的小貓一定會在夕陽西下時過來吃晚飯的,它一定會慵懶地躲在這塊最安詳?shù)耐恋厣?,等待月河的下一個天亮。
直到多年后,我在光明街的磚堆里發(fā)現(xiàn)一只很像它的流浪貓,蹲下?lián)崦r已淚流滿面。
站在這座熟悉的橋上,看著右邊的喧鬧和左邊的安寧,我想我知道了,我站在左邊。這里,河水流淌過的地方,是家,是我的小時候,是一輩子都無法割舍的歸宿。
很多老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像我奶奶一樣,搬家后不久就離開我了。曾經(jīng)住在月河的人們,即使已經(jīng)老得認(rèn)不得面孔,聽不清聲音,卻依舊能記住這是曾經(jīng)的哪條弄,住過哪戶人家。
這是一群住在回憶里的人,共同擁抱著一個叫月河的天堂。
那是我的小時候,亦是我心靈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