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午的陽光極其的兇猛。連綿起伏的沙漠被烘烤得越發(fā)寂寥與神秘。站在兩座沙丘之間平地上的陳悟仰起他那顆蒼老的頭顱,漠然地對視著那放射著如毒汁般白光的太陽。他感到一陣疼痛與眩暈,混濁的淚水在眼里微微閃爍。
很快,他被灼傷的眼睛就適應了那炎炎烈日,并且那毒辣的日頭在他挑戰(zhàn)似的目光面前徒增出灰暗的色調(diào)。那灰暗的光盤遮蓋住所有的熱力,并飛速旋轉(zhuǎn)著,顫抖著,很快就消失了。但當白色的光盤重新暴現(xiàn)的一瞬,一輪灰暗的光盤重又誕生了,繼續(xù)旋轉(zhuǎn)著,顫抖著……
陳悟把仰起的頭重重地垂下。平地被風清掃得看不見一顆沙粒。陳悟多少有些納悶。雖然他的整個一生幾乎都在沙漠里度過的,但他從沒有仔細留意過這腳下的平地,他對腳下的平地從來都帶著一種不屑之情的。他確實不明白在兩座沙丘之間,它怎么能不沾一顆沙粒呢?
平地布滿了道道裂紋,并且很有規(guī)律,就像很久以前一位漁夫扔下的一張被歲月洗白的網(wǎng)似的。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難道我是站在一張網(wǎng)中……這種感覺讓他吃了一驚。他凝神注意著平地,發(fā)現(xiàn)平地如死了似的,毫無聲息,最終他感到了好笑,為自己那種古怪的念頭。但他對腳下的平地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輕輕撫摸著那光潔的平地,心里猛增出一種恐懼。他想到了母親。母親的臉就是這般光滑的呀!他的腿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心臟也加快了跳動。他站起身,解開羊皮水袋,猛灌了一口,就向前面那座高高的沙丘走去。
陳悟站在沙丘邊,默默地望著那渾圓而結(jié)實的沙丘。他恍然記得出生在另一塊沙漠邊緣的一個地窩子里的自己,用世事不知般稚嫩的眼睛望著那延綿起伏的沙漠時,他幼小的心靈就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的整個世界就是那無邊無際的沙漠……
陳悟面前那金黃的沙丘裸著一道道風留下的痕跡,抑或是凝固的波痕。他仰起頭,猜測著那高高的沙丘頂上一定有一種玄妙莫測的東西存在著,而它所有的悸動不動聲色地在波痕與波痕之間傳遞著。他微弓著身軀,開始向沙丘頂上攀登。
在一步與一步之間,他輕而易舉就感覺到了一種海似的動蕩。他每一腳就像踏進了柔軟的波濤中似的,在深陷中又被緊裹,裹出一種溫柔般的憐惜。他的心里漸漸萌生出一種溫暖與感激之情。他邊攀登邊凝神聽著腳下發(fā)出的沙沙聲。這種熟悉而又鮮活的響聲在他耳邊顯得萬分真實而又悠遠渾厚。他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在輕快的攀登中,那種無比美妙的感覺終于又出現(xiàn)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一葉小舟在瀚海里自由地游弋。那兩只腳所組合成的雙槳在有力地劃動中,給那瀚海帶來了更加神秘莫測的震動。他恍然感到那層層擴散開的波紋不再是由沙丘的頂端傳來的,而是由他的雙腳所帶動的。他在分辨中,更加確信著自己這種感覺。因為他真真實實感到腳下開始了劇烈的潮動。那收集著陽光的沙粒在動蕩中放射出灼熱的浪潮,把他緊緊裹住。他的腳底板已經(jīng)灼熱難忍,渾身如著了火似的,他簡直有些陶醉了。他喜歡在讓人窒息般的熱浪中感覺著沙漠特有的殘忍所展現(xiàn)的撩人的氣息。
他隱隱聽到一種喘息聲。
他猛地一愣,整個身子像僵住了似的,一動不動。那種喘息聲還在。這種喘息聲帶著一種無法釋懷的郁郁之情,竟讓他感到如此的熟悉與悠遠。這是素素的還是母親的?他一時陷入了迷惑。他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下,那空寂遼遠的沙漠讓他突生出一種刻骨的孤獨與恐怖。他慌亂起來,無心再領略剛才那種浪漫情懷,而是飛速地向沙丘頂攀去。
他站在沙丘的最高處,不由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腰腿在他放松的剎那,開始了酸麻與脹痛。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難道我真的老了。他心里彌漫出隱隱的凄涼與郁痛。他低下了頭。一只娃娃蛇趴在他腳邊的沙丘上,仰著頭,愣愣地望著他,一副不知畏懼的樣子。他內(nèi)心不由得有些潮動。
在陳悟童年的記憶中,他樂此不疲的游戲便是捉娃娃蛇。這種小蛇有著橢圓形的腦袋,略顯圓形的眼睛,胖乎乎的身體,確實像個憨頭憨腦的娃娃。他捉到一只,便放在手掌里慢慢把玩。無論他怎樣捉弄,娃娃蛇只是表現(xiàn)出可憐與無助,直到被他活活整死。有時,他連續(xù)捉上四五只,便去嚇唬陪他玩耍的母親。母親總是心驚膽戰(zhàn)。這讓他無法理解。因為娃娃蛇是不咬人的,并且還是母親告訴他的。他便問母親為何會怕。母親說,只要是蛇,她都會怕哩。但母親終歸是母親,無論她怎樣害怕,總是陪著他,默默地看他捉娃娃蛇。他在歡天喜地地玩弄娃娃蛇時,偶爾會抬眼注意一下母親。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表情有些怪異,是那種略顯悠遠略顯悲涼的色彩。他還發(fā)現(xiàn)每次被他折磨致死的娃娃蛇,母親都會一條條揀起,埋在沙丘里,并向上天祈禱著什么。他好奇地問母親。母親說,只要把娃娃蛇葬在沙丘里,明年它們就又會活過來,這樣你就有數(shù)不清的玩伴了。母親說這話時,語氣總是沉甸甸的,這讓他感到自己是否做錯了。他怯懦地問母親,是不是不應該去折磨那既可愛又可憐的娃娃蛇。母親伸出溫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腦袋,點點頭,又搖搖頭。母親的答復讓他摸不著頭腦。但他沒有心思去仔細品味,又去尋找新鮮的玩意兒了。
陳悟慢慢蹲下,伸出了手掌。那只娃娃蛇稍遲疑了一下,竟爬到他的掌中,繼續(xù)歪著天真的腦袋與他對視。他把娃娃蛇放進袖筒,站起身來,長噓了一口氣。突然一陣風向他拂來。這陣風吹散了擁裹他的熱浪,讓他豁然清爽。但這陣風很奇怪,轉(zhuǎn)眼就如電似地消失了。陳悟還沒來得及細心體味這陣涼風帶來的暢意,就嗅到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氣味。他的心猛一陣狂喜與驚懼,身上的汗毛在瞬間直立起來。但他保持著慣有的矜持,佇立片刻才緩慢轉(zhuǎn)過身軀。
他看見了它。它正在另一座沙丘的頂上,眼睛里透出犀利與殘忍。它的棕黑色皮毛在陽光下閃著獨特的光芒,那條從鼻尖一直延伸到尾尖的白線比陽光更耀目。它肚皮下鼓脹的乳房,隱隱滲出白色的汁水。
陳悟目光如電,死死咬住它,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如洶涌的浪潮在他體內(nèi)撲打著。陳悟緩緩從背后取下那支獵槍,瞄準了它。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里的殘忍被一種好奇的光芒稀釋了似的,漸漸顯得恍惚起來。陳悟的手撫摸著油光锃亮的槍托,躊躇地望了它好一陣,才把手伸向扳機。他透過準星,定格在它那顆同樣蒼老的頭顱上。而它繼續(xù)一動不動,眼睛里似乎有些不屑。陳悟無法再容忍下去。槍響了。而它連哆嗦都沒有哆嗦一下,繼續(xù)與他對峙。
陳悟知道隔這么遠的距離是打不著它的。他不過想讓它感到恐懼罷了。然而它沒有。這多少讓他有些喪氣,甚至惱怒。但他很快便笑了。那粗獷的笑聲在沙漠間起伏著,飄蕩著,傳到很遠。它確實有些迷惑了,兩只狹長的耳抖動了一下。陳悟突然收去了笑,雙目噴火似地注視著它。不知為何,在無以復加的仇恨里,他對它有一種無法抹去的驚贊,憐惜甚至柔情。它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它優(yōu)雅地轉(zhuǎn)過身軀,并回頭望了他一眼,然后輕快地從他眼前消失。陳悟發(fā)現(xiàn)它轉(zhuǎn)身的剎那顫動出無法言說的美妙。就像一位年輕的女人很嫵媚地轉(zhuǎn)身的樣子。這是素素的,還是母親的?他不由得喃喃著,心情變得越發(fā)郁悶與沉重……
2
陳悟坐在一座沙丘上吸著旱煙。他瞇縫著眼睛望著眼前那幾座沙丘。他相信它此時一定會在這幾座沙丘出現(xiàn)。果然,一袋煙抽了一半,它便在一座沙丘上出現(xiàn)了。但它沒有與陳悟?qū)χ牛癫唤?jīng)意地瞟了他一眼似的,扭頭向遠方的沙丘跑去。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那輪太陽像一位孕婦把分娩的血噴濺在遠方那座高高的沙丘上。他隱隱能嗅到一股溫暖的腥氣。夕陽終于完全沉下去了,陳悟望著天空呈現(xiàn)的鉛灰與死氣,不由感到了一絲寒意與驚恐。這是童年的記憶。他清晰地意識到。
童年的種種美好,僅僅停留在陽光普照的時候。當那輪膨脹著血紅的夕陽一點點向遠方的沙丘下沉的時候,他把一張驚惶失措的臉扭向母親。母親臉上的神采也消散了大半,流露出黯淡之色。但她還是竭力掩飾著什么,提高了語調(diào),給他講述一些他頗為神往的故事。可他已經(jīng)喪失了聽故事的興致,凄慌地對母親說,太陽要是一直懸掛在天上,那該有多好!母親摩挲著他的小臉說,太陽還會升起來的。
太陽很快就完全沉下去了。母親拉著他,走進了地窩子。母親升起了爐火,開始準備晚飯。那搖曳的紅光在母親略顯沉重的臉上頗不均勻地分布著。陳悟默然無聲地一會兒看看母親的臉,一會兒看看通紅通紅的爐火。母親把熱氣騰騰的兔肉裝在大盆里,端上黑黝黝的棗木飯桌,又起開一壇辛辣的老酒,便坐在陳悟身邊,開始了等待。在陳悟的記憶中,每次等待父親的過程極其漫長。那種永遠熟悉也永遠陌生的恐懼如一條邪惡的四角蛇在一點點吞噬他心里僅存的一絲安適與平靜。
隨著“咣”的一聲,那扇沾滿濕氣的木門被踢開的一瞬,他的全部神經(jīng)都像被捏成一顆細小的沙粒,整個人變得茫然而不知所措。他驚恐地望著站在門口的父親。裹著陰冷黑色的父親從肩上卸下黃羊、野兔等獵物,然后向火光鋪墊的飯桌走來。父親沉重而迅猛的步伐在屋里帶起一股黑氣,抖著虛弱光焰的煤油燈如一尾快要枯死的魚在絕望地翻騰。父親身上那股濃厚的腥氣在屋里彌漫開來。陳悟又嗅到了那讓他驚懼萬分的氣息。父親重重坐在一張木凳上,舉起酒壇猛灌一口,然后發(fā)出一陣瘋狂的大笑。父親把一大盆兔肉拉到自己跟前,開始了大嚼大咽。
父親吃東西時,神情極其專注,仿佛周圍一切的事物都不存在了似的。父親的這種專注,讓他有一絲安全感。在他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父親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飛快地撕扯著食物。那雙如四角蛇似的眼睛微微瞇起,從里面暴現(xiàn)出更濃厚的兇蠻與殘忍;而那從太陽穴一直延伸到下頜處的一條傷疤如一條被風干的怪蛇似地在父親那沾滿沙粒的黑色臉龐上神奇而痛苦地扭動著。父親吃完后,總是發(fā)出一聲酣暢淋漓的怪叫,然后點燃旱煙,細細地品起酒來。母親把剩下的湯肉端到自己跟前,又把陳悟放在高凳上,母子倆的晚餐開始了。
飯罷,他便跟著母親,看她干雜活。這時父親的酒還沒喝完。每次等母親忙完,父親的酒才接近尾聲。忙完的母親抱著他,把他放在潮濕的被褥上。母親示意他把眼睛閉上。他便聽話地把眼睛閉上。母親離開他,便去收拾自己的被褥。他無論如何睡不著,便瞇著眼,望著母親。
當母親吹滅那盞煤油燈時,他心里的恐懼便濃烈起來。在黑暗中,他敏銳的耳朵清楚地聆聽到父親逼母親時腳步發(fā)出的沙沙聲。接著他便聽到父親像一只兇猛的野獸撲向母親。父親那兇惡的喘息聲在黑暗中無所顧忌地橫沖直撞。母親如一只軟弱的野兔般在黑暗中發(fā)出隱隱的呻吟與痛楚。在黑暗中,他恍然看到母親已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恐懼的淚水爬滿她的臉龐。隨著父親一聲奇異的嚎叫,一切便像死了般沉寂。此時,他感覺自己也像死了似的,腦海里空空如也。
當那種期待已久的細微之聲重新出現(xiàn)時,他感到了母親的神奇。母親過來把他抱進懷中時,他只敢無聲地低泣。此刻母親身上沾有父親的腥氣。他既驚恐又感激,越發(fā)意識到了母親的真實。母親憐愛地拍著他,嘴里哼著他熟悉而溫暖的曲調(diào)。他開始感到整個身心的松懈,睡意很快浮現(xiàn)。他在母親的懷中睡去。
他稍大一些,便問母親為何會有這樣一個父親。母親告訴他,父親原是個無惡不作的土匪,被官方緝拿,無奈才在沙漠邊藏身。他又問母親為何會跟父親。母親告訴他,母親走投無路,是父親救了奄奄一息的她。他說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怕人嗎?母親說,外面的世界是很亂,但外面的世界卻有意思的多。母親便給他講外面世界的精彩。母親在講時,神情流露出一種顯而易見的神往與歡喜。他聽得入了迷,拍著小手說,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吧。母親無奈地搖著頭說,現(xiàn)在不合適,你還太小,你是母親活著的唯一寄托與指望。母親的眼里滾出熱淚。
3
陳悟七歲的一天便被父親無情地剝奪了原有生活的平靜與對母親的依戀。那天早上,父親并沒有像往日一樣收拾完畢就進入了沙漠。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陳悟身上。陳悟在父親兇惡的目光下不知所措,他把臉扭向母親。母親正專心致志地在縫補一件衣服。父親示意他過來。他怯懦地走到父親跟前。父親伸出鋼銼般的手把他從頭到腳細細捏了一遍。父親不止一次這樣對待過他,他弄不清父親這樣做的企圖。
父親最終怪笑一聲說,差不多了,今天跟我到沙漠里打狼去。母親一聽,放下衣服把陳悟搶回到自己身邊說,孩子這么小,打什么狼。父親一把把陳悟拽回來,順手給了母親一個嘴巴,惡狠狠地說,你懂個鳥。鮮血順著母親的嘴角往下淌,但一向溫順的母親卻倔強起來,瘋了般地沖過來,爭奪著陳悟。父親只輕輕一推,母親便又摔倒在地。渾身顫抖不止的陳悟生怕父親真的火了,把母親撕得粉碎。他脫口而出地說,我跟你去打狼。
父親不由一愣,然后齜牙裂嘴地笑了起來。母親怔怔地望著陳悟。陳悟的淚水瞬間便流了下來。他飛快地用手背抹了去。母親的眼淚也流下來了。
太陽一點點升上了半空,跟在父親身后的陳悟第一次感覺到了沙漠早晨的炎熱。父親在沙漠里走得飛快,更沒有回頭望他一眼。陳悟氣喘吁吁地跟隨著父親,腦海里開始裝滿迷惑與好奇,并且心情也變得莫名其妙的興奮。
父親帶著他翻過一座又一座沙丘,太陽也變得更加灼熱。他漸漸感到一陣頭暈惡心。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他已分辨不清東南西北,更無從知曉回家的路了。他心里的迷惑與好奇便轉(zhuǎn)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生怕父親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他便加快了腳步。但體內(nèi)那種越發(fā)強烈的不適感使他的雙腿變得輕浮。他努力睜大虛蒙蒙的雙眼,跟著父親。
父親終于在一座沙丘邊停下了。父親停下的一瞬,他像一截木樁倒在沙丘上。父親面無表情地過來,伸手在他太陽穴上重重地揉捏著,又在他頭頂?shù)陌贂ǖ牟课慌拇蛄艘魂?。父親見他的眼睛睜開了,便把水袋塞進了他的嘴里。他抱緊水袋狂飲起來。父親從他手中奪過水袋,不屑地說,真是沒用的東西。
父親帶著他上了沙丘。到了沙丘的頂上,他看見前面很低的一處沙丘里竟然有一處水洼。父親和他來到水洼邊。父親很仔細地察看著水洼邊那些蹄印,然后又爬上沙丘頂辨認著風向。父親迎著風向拼命抽動著鼻翼,父親臉上露出了兇惡般的笑意。父親在逆風處的一座小沙丘后伏了下來,并命令他也照做。他趴在父親身邊,忐忑不安地看著父親取出黑黝黝的獵槍。父親上好子彈,瞄著那處水洼,整個人一動不動。父親眼睛里放射出的冷酷而肅穆的光芒深深震懾了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無意間看到父親臉上那條“小蛇”似的疤痕扭曲著抖動時,兩只狼不緊不慢地向水洼處跑了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狼。他曾不止一次從父親懸掛在家里的狼皮中想象過狼真實的樣子。那兩只狼還是嚇了他一跳。他很難分清它們與父親相比哪個更兇惡。他的心跳急速起來,額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
那兩只狼在離水洼處十米遠的地方突然慢了下來。它們警覺地四處望了望,然后像被定住似地一動不動,眼睛變得迷蒙起來。父親仍然是一副不動聲色的表情。那兩只狼的目光又變得深邃,它們飛快地跑到水洼邊,伸出鮮紅的舌頭舔起水來。
父親的槍聲突然響起,一只狼倒在水洼邊,然而另一只狼像利箭般逃竄開來。父親的槍聲又響了。那只狼倒在離水洼六七米的地方。父親那突兀的槍聲把他的意識擊得如流沙般散開。父親拉著癡呆呆的他,來到水洼邊。離水洼邊六七米處的那只狼的兩只前腿都被打斷了,流著黏稠的血。父親又仔細察看了水洼邊那只被打斷后腿的狼。
父親對自己的槍法很滿意。水洼邊那只狼發(fā)出低低地嗥叫,那條受傷的腿徒勞地在水洼里掙扎著。他注意到那些黏稠的血在水洼里變得艷紅起來,絲絲縷縷向水洼深處飄蕩著。那只狼散發(fā)出一種逼人的腥氣。這種氣味和父親身上的并無二致。那只水洼邊上的狼突然露出炫目的白牙,對他嚎叫起來。他一下跳到了父親身后。父親哈哈大笑起來。
父親挑逗地用槍托在它那結(jié)實的頭顱上敲擊著。那只狼更憤怒了,張大嘴咬起槍來。父親用槍狠狠搗它的嘴,直搗出滿嘴的血來。
正在這時,那只離水洼邊六七米遠的狼用兩只后腿艱難地挪動著身軀,已離他們很近了。陳悟一扭頭,看見那只一聲不響準備奇襲的狼不禁發(fā)出了一聲驚叫。就在他驚叫的瞬間,那只狼便向父親撲了過來。父親猛一轉(zhuǎn)身,槍聲響起。那只狼像一塊掛在墻上的狼皮般掉落下來,一動不動,脖頸處流出大股大股的鮮血。父親不屑地哼了一聲,把槍塞進他的手中,命令他向水洼邊那只掙扎的狼射擊。
那只已徹底絕望的狼對他更加瘋狂地嚎叫起來,被血浸過的白牙在陽光的照射下放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陳悟渾身越發(fā)顫栗不止,他猛感到雙腿間一熱。父親厲聲斥責著他。但他端槍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那只狼徹底瘋狂了,像要把一生的兇殘都集聚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似的。他的意識被這只狼扯得七零八落,腦海里一片空白。兇惡的狼嚎與父親的怒吼遠了,像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隔離了似的。他恍若對所有發(fā)生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但他從那只狼的瞳孔里猛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他看見那個在瞳孔的自己是那么的膽怯。他突然對自己鄙視起來。他的手指漸漸移向扳機,他聽到一聲凄厲的槍聲。他看見自己的頭顱四散飛揚。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父親幾乎像扛一只獵物把他弄了回去。當天晚上,他便高燒不退,囈語連連。
二天后的黎明時分,他才徹底清醒過來。面對母親那張焦灼而憔悴的臉,他想起了什么。但他看到了父親那張兇惡的臉,他幾乎是平靜地說:我要去打狼!
4
陳悟每天便開始跟隨父親打狼。父親在打狼中表現(xiàn)的細膩而有耐心,機智而又果斷,他不禁對父親產(chǎn)生敬佩之情。但當一匹又一匹兇殘的狼倒在父親的槍口下時,他不免又驀然發(fā)現(xiàn)父親所存有的種種優(yōu)點其實比狼還要兇殘。因為狼正是在父親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企圖中一次次落入圈套,血肉橫飛。父親用一種明確的手段加深并延長著兇殘的要義。有時,他望著父親臉上那恣意生長的胡須或重重吐出的一口濃痰,他都不寒而栗,暗自猜測這些將又會表現(xiàn)出怎樣更加隱秘的兇殘來。
父親喜歡讓他對著奄奄一息的狼射擊。父親說是為了鍛煉他的膽量。他輕而易舉地照辦了。但他每射殺一只狼時,他都感覺像射殺自己一次似的。因為他總能從狼那兇殘而絕望的瞳孔里看見一個膽怯而慌亂的自己。一次他在射殺一只狼后對父親說,狼其實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動物,因為它的膽怯是靠加倍的兇殘表現(xiàn)出來的,它越兇殘,只能說明它越膽怯罷了。父親吃了一驚。父親欣喜若狂地說,是這個理,倒被你說中了。他也小心翼翼地笑了起來。但他在心里暗暗譏笑父親。因為他不過從狼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罷了。
沙漠里有各種各樣的動物。那些散發(fā)著生命靈動的黃羊、野驢、草鹿、野兔等給沉寂的沙漠帶來了一片生機。每當他在死寂的沙漠里望見那些動物在它視線里跳躍、奔跑,心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他對它們生出一種羨慕與渴望之情。
父親對那些動物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父親說在這片沙漠里,只有狼才是真正有血性的動物。父親向他講述自己在遭受狼群圍攻時的一次經(jīng)歷。父親在講述時,神情流露出罕見的驚懼。父親講完,神色又恢復了常態(tài)。父親得意地說,既然我能死里逃生,那些狼的末日就不遠了。父親哈哈大笑起來。
陳悟睜開眼睛,神思卻仍然稀里糊涂。昨天他跟隨父親去打狼。他們的運氣簡直糟糕透了,連狼的鬼影子都沒有見著。父親領著他誓不罷休地在狼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尋找。父親最終在白雪覆蓋的沙漠里泄下氣來,而他的雙腳已被零下四五十度的氣溫摧殘得不能動了。父親氣急敗壞地在詛咒聲中把他弄回了地窩子。當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那雙腫大的雙腳時,意識便像那雙腳似地無限地膨脹開來。
凄厲的寒風肆意地吹打在門板上,發(fā)出一種類似母親給他搓腳時的滋滋聲。那盞煤油燈與燃起的爐火交相輝映,使幽暗的地窩子里呈現(xiàn)出一片溫暖與光亮。他依稀記得母親當時那種悲傷的眼神,以及母親不知疲倦地用一盆又一盆的雪幫他揉搓凍僵的雙腳。
他記起來了,他記起母親流淌不止的淚水落在雪里變成的黑水里發(fā)出清脆有力的滴答聲。曾經(jīng)喪失知覺的雙腳此刻向他傳遞出酥癢與溫暖的波動。很快,他的整個身心都處在酥癢與溫暖之中。他輕輕抬起頭,看見自己的雙腳正在母親的懷中。母親枕著他的雙腿睡去,而母親那雙放在被褥上的手已變得紅腫。他習慣性地在地窩子里巡視了一下,沒有父親的身影。父親肯定是去打狼了。自從跟隨父親打狼后,他這是第一次單獨與母親在一起。父親遠了。曾經(jīng)和母親在一起的種種美好與寧靜此刻如洪水般淹沒了他的心扉。他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雙腿開始幸福地顫抖。
母親醒了。母親從他平和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軟弱無助。母親柔聲說,孩子,你不用怕,你的腳已經(jīng)好起來了,要不了幾天,就可以像以前一樣下地走路了。
他坐起來。母親小心翼翼地放下他的雙腳,坐在他身邊說,孩子,你昨晚整整說了一夜的胡話,簡直嚇死我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母親那張慈祥的臉。他目光中浮現(xiàn)的清亮與溫情讓母親在經(jīng)過短暫的遲疑后變得激動起來,大顆大顆的淚水從他臉上滑落下來。母親的眼淚也流下來了。母親把他摟在了懷中。
一股迅速的寒風吹開木門。木門撞在潮濕而堅硬的泥墻上發(fā)出“咣”的一聲。那股肆無忌憚的寒風在地窩子里橫沖直撞。煤油燈驟然熄滅,地窩子一下子變得昏暗與陰冷起來。
寒風透過陳悟的衣服與肌膚,迅速向他的骨骼滲透。他從那股犀利的寒風中隱隱嗅到一種永遠熟悉也永遠陌生的腥氣。他像害了瘧疾似地渾身哆嗦起來,接著他便感到一把鋒利的刀在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他頭痛欲裂,忍無可忍地在被褥上翻滾著,厲聲慘叫著。
他的舉動讓母親不知所措驚懼萬分。母親瘋了般撲向他,并產(chǎn)生一種格外神奇的力量。他被母親牢牢抱在懷中,他使出全力也無法掙脫,他發(fā)現(xiàn)自己要徹底崩潰了。他張開嘴,對著母親的臂膀狠狠咬了一口。
他鋒利的牙齒撕破了母親的肌膚,鮮紅的血流了出來。母親一下子變得軟弱無力,兩只鐵圈似的手臂如柳枝般飄散開來。母親一臉的驚愕與茫然。那鮮紅的血如一種神奇的鎮(zhèn)定劑,使他在瞬間安靜下來。他愣愣地望著母親那鮮紅的血,腦海里一片空白。母親望著一臉生硬與漠然的他,悲哀的淚水流了下來。母親幾近絕望地喃喃著:孩子,你這是怎么了。他繼續(xù)如一團夢境般呆坐著……
5
陳悟十五歲時,父親便叫他單獨去打狼。父親的話他不敢違背,便背著獵槍獨自進了沙漠。由于身邊沒有父親,那起伏延綿的沙漠便喪失了本來的面目,好像隨處都隱藏著兇險似的。為了消除內(nèi)心的恐懼,他便端起槍對著紅柳尖試起了槍法。
隨著一聲槍響,紅柳尖掉落下來。他長噓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這幾年槍法沒有白練。他不由得想起父親讓他在烈日下保持端槍瞄準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的一幕。當時他的手臂酸疼得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但父親卻不許他把槍放下,直到他在烈日下虛脫地昏了過去。父親的冷酷無情,使他的臂力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他精準的槍法讓他自己都暗暗吃驚。
陳悟手中那桿獵槍使他膽量倍增。此刻他突然有些感激起父親讓他獲得了精準的槍法。他把這么些年跟隨父親積累的打狼經(jīng)驗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當他感覺自己連最細微的細節(jié)都記住后,他才如釋眾負地開始在沙漠里行進。此刻有一種清醒的意識在他腦海里跳躍。他認為此時的自己是父親的魂魄附身。受著這種念頭的影響,他在沙漠里學著父親的姿態(tài)行走,竭力擺弄出與父親相象的神情。他徹底鎮(zhèn)定下來。
他在狼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仔細察看著狼留下的蹄印,從風沙或多或少的覆蓋中辨認著狼離去的時間。他學著父親那樣確定風向,在迎風中嗅著空氣中可能散發(fā)的腥氣。當他感覺到空氣中有什么不對勁了便掩伏下來,等待狼的出現(xiàn)。
他伏在沙丘上幾近一個時辰也沒有看見狼的蹤影。他有些沉不住氣了。但當他回想起父親那副沉著與自信的神態(tài)來,他便繼續(xù)等待。一只狼終于在他幾欲失望的時候奔跑在他的視野里。他驚喜起來,他沒想到那只狼竟會如此愚蠢與無知。狼突然驟停下來。他從狼那隱約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熟悉的狡詐與殘忍。他開始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那只狼終于進入了死亡范圍。他透過準星,瞄準狼那顆結(jié)實的頭顱。他扣動了扳機。那只狼的頭顱轟然炸裂開來,濺在沙地上紅白一片。槍響的瞬間,他真實地聽見體內(nèi)聚涌在頭部的血液發(fā)出一聲轟鳴。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飛速遍布全身。
正當他欣喜若狂的時候,他聽到背后發(fā)出一聲迅猛而凄厲的嗥叫。他猛然意識到身后那只狼已離他近在咫尺。他不禁魂飛魄散。他慌亂地轉(zhuǎn)過身,扣動了扳機。父親正站在他身體側(cè)面對他露出滿意的微笑。他驚異萬分,弄不清父親怎么會站在那里的,并且他連一點知覺都沒有。他毛骨悚然地望著父親。
6
篝火洶洶燃燒起來,梭梭與紅柳枝在“噼啪”聲中壯著火勢。暗紅色的火光頗不均勻地在陳悟臉上涂抹著,跳躍著。陳悟拿出干糧與水袋開始了晚餐。飯罷,陳悟吧嗒著旱煙,望著一座座沙丘。沙丘在夜色里顯得更加漆黑,恍若它才是夜的母體似的。
夜越來越深,篝火卻黯淡下去。陳悟把篝火的殘骸從燒得滾燙的平地上踢開,弄來沙子,鋪在滾燙的地面上。陳悟躺在了沙子上。隔著滾燙的地面,沙子向他傳遞過來適中的熱量。
篝火殘骸上點點星火也驟然滅了,夜恍若更黑了。此刻的沙漠突然變得越發(fā)死寂。陳悟感到夜像一塊黑布似地蒙在他臉上,他有些透不過氣。他坐起來,吞咽著清冷的空氣,雙目習慣性地在沙丘上尋找著。
他又看見了它。它那雙綠瑩瑩的眼睛如黑夜的燈盞般迷離而恍惚,一種奇異的安適與溫暖緩緩進入他空寂而孤獨的內(nèi)心……
7
自從陳悟獨自開始打狼后,那一幕幕血肉橫飛的場面便給他提供了別樣的感受。他不再作為父親的附庸而存在,用不著從一匹匹倒下的狼中一次次加深著父親留給他恒定不變的印象。那由他發(fā)動而起的槍聲、嗥叫與迸濺的鮮血,淋漓盡致地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他在一陣陣歡快的痙攣中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體內(nèi)的生氣與力量與日俱增。
他在打狼中成熟而練達的表現(xiàn),讓父親對他另眼相待。父親幾乎不再用那種粗暴的態(tài)度對待他,父親平緩下來的語氣與神態(tài)無不暗示著父親對他的重視與喜歡。但父親那恒定不變的威嚴仍然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父子倆開始習慣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喝著辛辣的老酒對狼展開高談闊論。父子倆那投入的表情與時不時發(fā)出粗獷的笑聲使母親縮在一個角落里如夢境般呆坐。陳悟心里越來越有一種離奇的念頭,他感覺母親好像不存在了似的。因為母親總不在他視線里。他能看清地窩子里一切簡單的物件,但就是看不見母親。他只能用心尋找,才能發(fā)現(xiàn)母親在一個很偶然的地方存在著。
這種感覺讓他產(chǎn)生一種迷惑。他不由追憶起童年時的自己與母親。但童年的自己在腦海里已經(jīng)相當模糊,他甚至弄不清自己是怎樣長這么大的。當然,母親在他的意識中也變得遙遠而陌生。如一顆沙?;蛩伟阍诘馗C子里存在的母親,讓他有一種隨時都有可能徹底消失的預感。但這種預感稍縱即逝,并不能真正進入他的意識深處,或者說被他真正重視。他腦子里裝滿了關于狼的一切指向。有時,當母親那憂郁而凄涼的目光在他面前一閃而過時,他便突陷入一種惘然,但這種奇怪的惘然不免讓他心煩意亂,他便不再看母親的目光,他覺得簡直無聊透了。
陳悟十九歲時,便成為了一個比父親還要優(yōu)秀的獵手。父親從此對打狼的欲望銳減,經(jīng)常隔三岔五才到沙漠里去。父親就是去了沙漠,也喪失了以往那種警惕,而是神情悠閑地看他打狼。從父親的舉動中,他看出父親對他無以復加的信任與贊譽。
陳悟在游刃有余地對付行行色色的狼時,他便陷入了另一種困惑。這種困惑來自于他茁壯而成熟的身體。他經(jīng)常被體內(nèi)那股無法言說的欲望與沖動折磨得心煩意亂,焦躁無比。這種欲望不同于打狼的欲望。它沒有明確性與目的性,散發(fā)著神秘與無序。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更受到這種欲望的煎熬。夜里,當父親在母親身上進行著無所顧忌的渲泄時,他的意識格外清晰而脆薄如紙。他從父親那古怪的喘息聲中,真實地體會到自己體內(nèi)那種欲望發(fā)出的迫切聲。
一次他在打狼中,經(jīng)過幾個時辰的潛伏,兩只狼不知不覺進入了他的射程。那兩只狼一公一母,正處于發(fā)情的季節(jié),便在他的視野里進行著合理的交媾。他渾身一陣冰冷一陣灼熱地看著那兩只狼無所顧忌地交媾,槍口不由自主地傾斜下來。一種隱隱的悲哀襲上心頭。他突然對那兩只交媾的狼無端的惱恨起來,他甚至覺得那兩只狼對他的一種譏諷。他怒不可遏地瞄準了那兩只狼,狠狠地扣動了扳機。那兩只狼粘連著倒了下去。他過去后,還不解恨,直至把那兩只狼打成稀巴爛。
陳悟坐在凳子上擺弄著手中那桿獵槍。今天他沒有去打狼。昨晚的夢弄得他神思緊張,疲憊不堪,致使他突然喪失了打狼的欲望。父親的情緒卻非常地好,一大早便獨自進了沙漠。其實陳悟很少做夢,但昨晚他卻做了一夜離奇而古怪的夢。
灼熱的陽光透過地窩子的天窗照射在母親的床上。母親坐在床邊,低頭縫補著一件衣服。陳悟感覺有些冷,便端起酒喝了一口。他放碗的時候,不由自主瞟了母親一眼。母親被陽光照得白晃晃一片,在陰暗的地窩子里顯得極其醒目。
母親縫好衣服,向他走來。母親示意他把衣服換上。他木然地換上衣服,卻嗅到母親身上那獨特的氣味在陽光氣息的烘托下,散發(fā)出一種撩人的氣息。他渾身顫抖起來。
母親打量著他換上的衣服,最終露出了一絲笑意。母親又回到陳悟的床邊,幫他整理起被褥來。母親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他那污跡斑斑的被子上。母親一愣。母親明白了什么,抬起了臉。不知為何,陳悟?qū)ιl(fā)著柔和色彩的母親突生出一種仇恨。母親注意到了。母親怔怔地望著他。陳悟無端地虛弱與慌恐起來。他出了地窩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黃羊在沙漠里奔跑起來。
陳悟不知奔跑了多久,最終跌倒在一片沙丘上。那無序而混亂的奔跑消耗了他全部的體力,倒下的瞬間,他想他要死了,他便像死了似地一動不動。一只大膽的娃娃蛇從他的脖頸處爬過,那冰涼的觸覺讓他意識到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坐起來,茫然地望著延綿起伏的沙漠,腦海里一片空白。
夕陽在遠方的沙漠浸出一片血紅。他的思緒漸漸活泛起來。他看到離他不遠處的那處沙丘非常優(yōu)美的起伏著,勾勒出一種奇異的曲線。那種欲望在他疲憊不堪的身體里越發(fā)強烈地波動起來。他恍然從那片沙丘中感到了一種全新的誘惑。
他脫去身上的衣服,閉上眼向那處沙丘走去。他小心翼翼地伏在那處沙丘上。存有陽光余溫的沙粒溫柔而無聲地包裹著他,讓他感到一種奇妙的陶醉。他把臉拼命向溫暖的沙丘里擠壓著,在窒息般的感覺中不由自主地顫抖起身體,當他在快要完全窒息的時候,體內(nèi)那股欲火如出籠的野獸般沖出了他的身體,他無法抑制地發(fā)出痛苦而歡快的叫聲。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與滿足充溢他的心扉。他想他這回是死了。
等他從沙丘上爬起來時,發(fā)現(xiàn)身下的沙丘上有一小片潮濕。他把那一小片潮濕的沙子用手指挖出來,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氣。他把潮濕的沙子捏成一個堅硬的沙團,狠狠地向前方擲了出去,沙團落在前面的沙丘上,連一絲輕微的響聲都沒有發(fā)出。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悲哀向他席卷過來。
天已經(jīng)很晚了,他才心灰意冷地向地窩子走去。等他走到地窩子不遠的地方,他看見母親站在地窩子邊望著什么。今晚的月光很好,他能看清母親臉上的憂郁與焦灼。
母親在等他。但他不明白母親為何要等他。母親看到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驚喜。他走到母親身邊時,母親柔聲說,孩子,回家吧。
他進了地窩子看見父親正醉臥在床上,鼾聲如雷。母親把燉在爐火上的肉湯端了上來。他低著頭一聲不響地喝著肉湯。憑著直覺,他感到母親在望著自己。他不想看母親,但不知為何,他竟又抬起了頭,母親用一種定定的眼神注視著他。母親看見他茫然而冷漠的眼神時,不由顫聲說,孩子……
8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就起來了,母親吃完飯,便開始準備獸皮,母親要到外面去用獸皮換一些生活必需品,這個活一直由母親來做。陳悟?qū)ν饷娴氖澜绯錆M好奇,曾自告奮勇過,但母親不同意,并且父親也不同意。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并對父母所說的兇險不以為意。但他無法違背父親的意愿,雖然他并不情愿。
母親把獸皮卷成一個大包裹后,對父親說,我要帶一個女人回來,孩子大了。父親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起來。父親望了陳悟一眼說,孩子確實大了,是該有女人了。父親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酒壇,砸碎,白亮亮的銀元滾了一地。父親把所有的銀元裝進一個布袋子,一股腦兒地塞進了母親的懷里。父親說,給兒子找一個好女人。
母親臨走時,回頭望了陳悟一眼。他覺得母親的目光有些古怪,是琢磨不透的那種。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了沙漠。
父子倆吃完母親做好的早飯,便進了沙漠。但不知為何,母親那種奇怪的目光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他被弄得精神恍惚。他們在沙漠里輕而易舉便射殺了兩只狼。
他和父親走到那兩只狼跟前時,一只鮮血淋漓的狼突然向他撲了上來。幸虧父親眼疾手快,用槍托化解了,并補了一槍,那只狼這才徹底一動不動了。他這才意識到先前自己那一槍并沒有打中狼的要害。他對自己的槍法一向自信,他弄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父親看他神色消沉便對他說了打狼時要精力集中之類的話。
父親的責備相當有分寸,他感到了父親對他流露出的一種溫情。父親近年來不由自主地對他表現(xiàn)出一種顯而易見的關懷,父親的關懷讓他覺得父親正從強大走向虛弱與多愁善感,他意識到父親老了。
他默然地望著那兩只血肉模糊的狼,突然抬起臉對父親說,母親不會回來了。父親不由一愣。父親坐在沙丘上抽起了旱煙。父親抽完一袋旱煙后咳嗽了一聲,重重吐出一口痰說,你母親一定會回來的。父親的語氣果斷而堅決,他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狡黠。
他和父親是在太陽完全落下去時,回到了地窩子。母親沒有回來。母親一般外出時,到了這種時候就該回來了。他和父親都不說話,一人吧嗒著一袋旱煙。父親抽完旱煙,便開始動手做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做飯。父親做飯時的笨拙,讓他心里生出一種隱隱的失落來。
吃完飯,他和父親便喝起酒來,在酒精的刺激下,父親的情緒高漲。父親向他說起自己當土匪時的瀟灑快活,無拘無束。但他卻提不起精神。父親突然不說了,一個人倒在床上睡覺了。陳悟也躺下,但腦子清醒無比。他第一次領略到了整夜失眠的滋味。
整整兩天了,母親還沒有回來。第三天早晨,陳悟拎著槍出了地窩子。父親也出來了。不知為何,今天他不想和父親一起去打狼,他想單獨一個人到沙漠里去。但他無法向父親說。他和父親在沙漠里稀里糊涂地亂走著,喪失了往日的警惕。當他們和一只狼不期而遇時,父子倆的槍聲才慌亂地響起。那只挨了五六槍還沒有死透的狼發(fā)出凄厲的嚎叫,陳悟上去用槍托把那只狼的頭顱敲了個稀巴爛。父親的表情相當沉重,臉上的肌肉開始莫名的抽搐。他從父親的慌亂中越發(fā)清醒地意識到母親不會回來了。
他們回到地窩子時,不約而同地在地窩子里察看了一遍,沒有母親的蹤影。那種失落感在瞬間突變得狂烈而兇猛,陳悟的全部意志都快被這種失落感吞沒了。
父親說話了。父親說,我們明天去找找你母親吧。
第二天一早,父子倆準備好干糧和水便出發(fā)了。外面的世界對陳悟來說是陌生的,但陳悟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他被另一種東西拉扯著不放。近中午時,他們經(jīng)過一座廢棄的村莊,里面沒有人,只有破敗的房屋與倒下的院墻。
下午時分,他們又經(jīng)過了一座廢棄的村莊,但從村莊里傳來一陣凄慘的叫聲。陳悟和父親渾身哆嗦起來。那是母親的叫聲。他們從背上取下槍便向凄慘聲奔去。他們緊接著便聽到兩聲槍響和一陣滿足后的淫笑。
陳悟和父親來到一截土墻后面,看見了四五個背著槍支的穿著同一種服裝的人。他們也看見了陳悟和父親。他們驚慌地射擊。但陳悟和父親比他們更訓練有素。那四五個人像一只只狼般被陳悟和父親輕而易舉地射殺了。
陳悟和父親看見了母親。母親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在母親身邊躺著一個很年輕的女子,她赤裸的身子泛著血光,一雙美麗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定定地望著天空。她死了。
陳悟望著母親,感到了恐懼。這種恐懼比他曾經(jīng)對父親的恐懼還要厲害百倍。他一下子被徹底摧毀了。他能清清楚楚聽到自己體內(nèi)每一塊骨骼發(fā)出的破碎聲與每一條神經(jīng)的斷裂聲。他叫了母親一聲,不由自主地跪在了母親身邊。
母親望著他,目光平和而充滿憐惜。母親艱難地向他伸出了手。母親嘆息地說,孩子……母親抬起的手臂驟然放下。母親閉上了眼睛。陳悟低嚎一聲,把母親抱在懷中,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在母親光潔的額頭上。
槍聲響起。陳悟看見父親把那四五具尸體打成蜂窩。父親手中的槍最終掉在地上。父親背對著陳悟,拼命地抖動著肩膀……
陳悟和父親整整一個月沒有去沙漠里打狼。這一天父親突然說,我想到沙漠里去看看。父親沒有說去打狼。但父親的目光中有一種兇狠的光一閃而過。陳悟準備和父親一起去,父親卻說他只想一個人去。父親的語氣堅決而不容抗拒。
父親走時,突然伸出手在他頭上重重撫摸了一下,父親那張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真實的慈愛來。陳悟怔怔地望著不同往日的父親,心里突生出一種莫名的不祥。
父親走后,陳悟坐在床邊,下意識地摸著懷中那桿獵槍。地窩子變得越發(fā)寂靜。他隱隱聽到自己的喘息聲,那種不祥的預感也漸漸濃烈起來。
當陽光透過地窩子的天窗,在墻壁上形成一道炫目的弧線時,陳悟猛地一哆嗦,他的頭腦瞬間變得清醒起來。他拿起槍,便出了地窩子。
陳悟在沙漠里尋找著父親。他體內(nèi)所發(fā)出那種神秘而微妙的呼嘯聲,使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