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紫,本名戚慧貞,山東莒縣浮來山人,現(xiàn)就職于某醫(yī)院。業(yè)余時間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主寫小說,偶寫散文、詩歌。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山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若干。出版中篇小說集《天涯近》(21世紀文學之星2008年卷)。中篇小說《天涯近》登2006年名家推薦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排行榜,中篇小說《春茶》獲2009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樂樂》獲2009年度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
上午九點,麥粒剖宮產下了九斤重的兒子。這天是臘月二十八。丈夫倪田喜滋滋地對麥粒說,兒子好胖乎啊,怎么看也不像你,小臉蛋圓圓的,像豌豆。麥粒捂著刀口笑笑說,那就叫豌豆吧,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豌豆爸,我就是豌豆媽了。倪田俯下身親親豌豆的小臉蛋說,等到豌豆再生兒子,該叫西瓜了,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
夜深了,豌豆爸和衣躺在麥粒對面的床上。麥粒說,你趕緊睡一會兒吧,趁豌豆睡著了。哭鬧了大半夜的豌豆含著媽媽的奶頭睡了。倪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你有事喊我。話音剛落,就響起了呼嚕。那呼嚕由簡短逐步拖長,由低逐步增高,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已經到了拖拉機發(fā)動的分貝,卻沒有拖拉機發(fā)動的節(jié)奏,而是拖拖拉拉,拖著鼻涕拉著口水,把深夜無眠人的時間拖拉得煩躁而漫長。
白天,大夫專門囑咐麥粒喂奶的時候要用手指按著乳暈——千萬不能堵著小寶寶的鼻子,小寶寶是沒有力量自己挪開的。大夫說,很多悲劇就是這么發(fā)生的。麥粒不敢大意,她的乳房已被奶水漲得如同充足了氣的排球,她不轉眼珠地看著邊睡邊吃的豌豆。這時,倪田的呼嚕突然止住,麥粒以為倪田醒了,她親熱地喊,豌豆爸,豌豆爸。豌豆爸在麥粒溫柔的呼喚里,獲得了更大的能量,他使足了勁,發(fā)出呵呵的聲響。麥粒懷里的小寶寶委屈地皺緊了眉,吐出奶頭,憋著紅紅的小臉蛋,絞癟著小嘴打算哭。麥粒趕緊往前遞了遞奶,寶寶的嘴唇碰到奶頭,忘記了原來的打算,張嘴含住。懷孕的時候,有經驗的人告訴麥粒,要經常清洗乳頭,讓乳頭的皮膚老化,否則會被孩子把乳頭吸裂的。吸裂了不僅會鉆心地疼,還容易感染。麥粒牢記前輩的教導,洗澡的時候,總不忘用毛巾搓,希望能夠把它們鍛煉得堅實耐用。但此刻,麥粒還是感到了鉆心地疼。她壓低聲音喊,倪田,倪田,你起來幫我看看咋了?倪田像是聽到了什么,呼嚕聲停止了。麥粒翹頭看著,以為倪田會站起來。不想,倪田又嚕嚕地把剛剛呼出去的氣體吸回肚子里,像漁民回收撒出去的網。麥粒再喊,倪田,你小點聲,嚇著孩子了。但此時的倪田僅僅是臺性能良好的拖拉機了,發(fā)動機的聲音沒有再降低,也沒有再停止。
麥粒按乳暈的手指僵直了,刀口的疼痛加劇了,不能翻身活動的后腰更是讓她痛苦不堪。她想拽出奶頭休息片刻,豌豆馬上皺了小眉頭開始哭鬧,麥粒只得妥協(xié)。她僵著手指僵著疼痛的后背僵著疼痛的刀口等待倪田的呼嚕停止下來,過來幫幫她。
麥粒的眼皮耷拉下去,形成一個短短的夢盹。頭一點,醒來,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查看豌豆是不是還喘氣。反反復復,麥粒的頭昏沉起來,胸膛里卻似有一團洗油鍋的鋼絲球在搓動,初為人母的歡喜和溫柔被油膩的水淹沒了。溺水者對岸上看熱鬧人的惱恨生發(fā)出來。白天同事的訓導回響在耳邊:坐月子不能生氣,會把奶水氣回去的,沒有奶,孩子就受罪了。她安慰自己不生氣,不生氣……她一邊念叨,一邊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一絲靈光閃現(xiàn)----生氣的時候,要多想對方的優(yōu)點。她開始努力去想他的優(yōu)點。他的優(yōu)點總是在即將成型的瞬間,被兒子吮吸的疼痛和他的呼嚕聲打散。
只有一件事情清楚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他一改婚前不要孩子的約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生一個孩子。他每次都不厭其煩地說,生個孩子吧,要不人家會以為我生理不正常。她說,我們又不是為別人活著。他說,人家都以為我不正常呢,很多哥們都問到我臉上,我父母也這么問呢。她說,你告訴他們你很正常不就行了。他說,我總不能和每個人解釋吧,何況,人家很多時候是用眼睛懷疑的,凡是說到孩子的問題,人家就用那種眼神看我。她說,那你就在脖子上掛個牌子,上面寫上:我生理正常,只是不打算要孩子。他氣哼哼地翻過身對著墻壁說,你這女人。最后一次,他說,我覺得這樣下去,我生理很快就不正常了。她問,為什么?他回答,因為每次我都會想到這個問題。她翻開書,懶得再問下去。他尋思了一會兒說,我現(xiàn)在明白了,一定是你生理不正常,你為了掩蓋這個事實,才說不要孩子的。她合上書不屑地說,生孩子有什么難的?老鼠都能一窩一窩地生。他說,那么說你確信自己沒問題了?她拿被角掩住嘴說,你要是怕人家說我生理不正常,我改天在脖子上掛一牌子得了。他說,那倒不用,我倒不怕別人說你,我就是怕我不相信你,要不,咱們試試看,如果你真能懷孕,我就相信你是懶得生,而不是不會生。懷了,不想要,可以打掉,現(xiàn)在做這個有無痛的。這樣一舉三得,既向人們證明我們是生理正常的人,我們也相信彼此是貨真價實的男人和女人了,要不,總覺得心里面疙疙瘩瘩的,影響情緒呢。她想想,認為他說得有道理。
沒有優(yōu)點陪伴的呼嚕聲頓時成為詭計得逞的妄語。她的委屈如雨后春筍。她抓起枕頭旁邊的尿布朝倪田臉上扔過去,哭咧咧地說,我都難受死了,你倒自己睡起大覺來。尿布像斷線的風箏漫過他的臉俯沖到離他三四十厘米的地方。她低頭看看懷里的豌豆,趕緊用手指按住乳暈。豌豆大喘一口氣,嘴巴再次吧唧起來。她也跟著大喘一口氣。刀口的疼痛加劇了,她咬牙忍著。環(huán)顧四周,看有沒有東西可以用來投擲。一卷衛(wèi)生紙。她抓起來??紤]到應盡量縮短手指離開乳暈的時間,她快速地扔出去,翹頭從床頭櫥上的水杯和奶瓶的縫隙里看有沒有擊中。衛(wèi)生紙在倪田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就蹦到了床下。倪田的呼嚕連個停頓都沒出現(xiàn)。豌豆艱巨的吃奶任務被媽媽打攪了,他生氣地丟了奶頭,憋紅了小臉蛋,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她安慰兒子說,豌豆不哭,你是不是也討厭倪田的呼嚕呀?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麥粒翹起頭,透過奶瓶水杯的縫隙看著倪田。她鼓勵孩子說,使勁哭,把他哭醒。孩子使足勁哭著,如同給轟隆隆生產的工地配上了背景音樂。
她也哭出聲來,低低的,另一種背景音樂。
哭了一會兒,她意識到孩子的哭可能另有原因。她把手在肚皮上暖熱,伸進孩子的小包被里,找到他的紙尿褲,從大腿根處伸手指進去。她的手指碰到了粘粘的,軟軟的,熱乎乎的東西。她喊,豌豆拉了,你醒醒啊,孩子拉了。
呼——?!?br/> 呼——嚕——
一出,一進。
一放,一收。
有規(guī),有律。
麥??纯纯薜寐曀涣叩耐愣?,決定自己給孩子換尿布。她伸出胳膊比劃了一下距離,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完全能夠抓到豌豆的小腳丫。她頓時信心倍增。她想最簡便的方法就是把孩子的腳丫提起來,另一只手抽出他屁股底下的紙尿褲,然后塞塊尿布進去。但所有的尿布都被當作手雷扔出去了,只能換紙尿褲。麥粒動手前仔細想好了步驟。但她發(fā)現(xiàn)紙尿褲不在手邊,而是在床角。她試探著用穿了襪子的左腳去脫右腳的襪子。很快,成功了。她用手按著刀口,用她曾經使倪田屢屢求饒的腳趾夾起了紙尿褲。
很多年前,麥粒從電視里看見一個被高壓電打掉雙臂的人,把腳丫子鍛煉得如同手一樣靈活。為防止將來自己可能也會失去雙手,麥粒曾經苦練一陣腳趾功。她的手指一直非常健康非常靈活,腳趾功也就沒派上用場,只是在倪田說了不悅耳的話時,來幾次偷襲,搞得倪田在被窩里說話的時候總是三思而后行。
換了紙尿褲的豌豆停止了哭鬧,又擺動著胖胖的小腦袋,張著小嘴找尋奶頭。麥??纯幢缓⒆铀蔽米冃蔚娜轭^,想到那鉆心的疼痛,猶豫起來。豌豆找不到奶,剛剛恢復平靜的小臉又開始聚集紅色的憤怒。麥??纯此ба?,把奶再遞過去。豌豆的小嘴巴碰到了奶頭,急急地吸住了。更加劇烈的疼痛,麥粒不由自主地打算回撤,豌豆牢牢地吸住,麥粒見回撤不能,只得咬牙往前湊,豌豆感覺到媽媽的妥協(xié),他放松了吮吸的力量,心滿意足地吃起來。
一項艱辛的工程完成了。麥粒渾身濕透,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疲乏。她的眼皮耷拉下去,疼痛在極度的困乏中逐漸隱退。
呵——呵——呵——嚕——?!獓!?br/> 遙遠而沉悶的聲音。
是什么在響,地震嗎?一個經歷過唐山地震的阿姨告訴過她,地震前會響起很大的聲音,遙遠而沉悶,由遠及近。她想,地震了,應該趕快從樓梯上跑出去,而不能坐電梯。這一點她是牢記的,單位的墻壁上到處張貼著這樣的宣傳。她拔腿跑出門去,正在慶幸的時候,絕望地想到房子里有自己的孩子,她的心里一陣疼痛……
麥粒醒過來,沒有地震,只有倪田那經久不息的呼嚕。意識到自己剛才睡著了,她的心臟突突地一陣皺縮。一瞬間,她不敢低頭看臂彎里的孩子。等到她鼓足勇氣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按乳暈的手指并沒有離開過。豌豆感覺到媽媽的動靜,生怕再丟失了奶頭,使勁吮吸起來。疼痛讓麥粒熱淚盈眶,她對豌豆說,謝天謝地,你還好好的!
歇息了片刻的麥??纯捶喊椎拇皯?,新的不平衡升騰起來——生孩子只是女人的痛苦和麻煩,并不耽誤男人什么,連睡覺都不耽誤!從懷孕到出生,男人付出的僅僅是一顆種子而已!她惱怒地在心底里朝倪田喊叫——真正辛苦的是我!應該呼呼大睡一覺的是我!就是我答應讓你睡,你也應該睡得文雅一些!禮貌一些!謙虛一些!感恩一些!警醒一些!你憑什么睡得這么粗魯這么無禮這么心安理得這么踏實!麥粒重新張望四周,尋找武器。
紙尿褲。麥??粗蟀氪拥募埬蜓澮粫r拿不定開火的方法。如果是單個扔出去,雖然投擲的次數(shù)多,但重量太輕,就是擊中目標,恐怕也難以起到作用。一下子扔出去,重量上應該過得去,但不能保證命中率是百分之百。經過再三考慮,麥粒還是決定一個個地扔,往倪田臉上扔,她相信紙尿褲的重量落在臉上還是有可能讓睡覺前許諾有事叫他的倪田驚醒過來的。
一個又一個紙尿褲被投出去。一聲又一聲沉悶微弱的降落聲,在倪田的呼嚕聲里如同搖滾里的沙錘伴奏。
紙尿褲扔完了。麥粒抽出頭底下的枕巾扔出去。沒什么聲響,如同一團巨大的蘆花飄落水面。她用右腳趾脫掉左腳的襪子,用前面拿紙尿褲的方法把兩只襪子夾過來。
一只襪子飛出去,像樹葉一樣落在倪田的左耳朵邊。
遠了。麥粒嘆口氣,翹頭想看清楚襪子的具體位置,以確定投擲下一只襪子該用的力氣,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只能是微微翹起,眼睛只能透過奶瓶和水杯的縫隙,再高就會導致刀口劇烈地疼痛,也會影響豌豆吃奶。
她試探著再扔出一只,如同另一片樹葉落在倪天的右耳邊。
麥粒翹首遙望的時候,看見了床頭櫥上的三個橘子。麥粒伸手拿了橘子,想扔出去又怕把倪田砸出毛病來,只得耐了性子,把三個橘子剝了皮。
三朵盛開的花凋落了。一朵落在床前,一朵落在倪田的胳膊肘上,只有第三朵落在倪田的額頭上。呼嚕,停止了三秒。
麥粒在呼嚕停止的三秒里看見他的頭擺動了一下,她等待著他來質問她,為什么拿東西砸他。他的頭擺動了一下,呼嚕停止了三秒,然后,像重新合上電閘的電機又繼續(xù)運轉起來。她絕望地想到,她試圖喚醒的根本不是她的丈夫,那僅僅是一臺轟響的機器。
她抓起嬰兒車里的小被子,上面有很多快樂的小狗熊在踢足球,打哈欠,騎自行車。她抓起最后的武器,咬著牙翹高頭,對準目標扔出去。一下中的。小被子飄落在倪田的臉和胸膛上。那些快樂的小狗熊在倪田身上,動起來,活靈活現(xiàn)。
天,終于大亮。豌豆的奶奶提著早餐出現(xiàn)了。豌豆奶奶看著走時還整潔有序的病房如同遭了暴風雨襲擊一樣,趕緊問麥粒,出啥事了?怎么一地的東西?麥粒紅了眼圈說,沒什么,就是想叫醒他。
豌豆奶奶嘆口氣揭開蒙在兒子臉上的被子對麥粒說,早知道他會睡這么死,就該在他手腕上拴根繩子,你有事叫他的時候,就拽繩子,肯定能拽醒。
倪田愧疚地對麥粒辯解說,不是我關鍵時候掉鏈子,我一直就睡這么死,原來因為在一張床上,你晃我,我就能醒。麥粒紅腫著眼睛說,我原來也沒晃你。倪田說,你都用腳……
麥粒的紅眼睛瞪大了,倪田趕緊止住話,改口說,都是我不好,我保證以后再也不睡這么死了,你要不放心,就用媽說的辦法。
麥粒說,我不是不讓你睡,可你把呼嚕打得震天響,搞得我睡不著,孩子也鬧,孩子睡不好,就一個勁兒地吃奶,都快疼死我了。豌豆奶奶聽了,趕緊查看麥粒的乳房。發(fā)現(xiàn)乳頭已經起血泡了。豌豆奶奶說,這可不得了。倪田和麥粒不約而同地驚嘆豌豆小嘴巴的力量。豌豆奶奶說,不能怪孩子,是麥粒喂孩子的姿勢沒拿好,一定要等孩子張大嘴的時候,一下子把奶頭遞進去,讓孩子把奶頭整個含住,吮吸起來就一點都不疼……麥粒昏昏沉沉地說,你們幫我看著點兒,別堵了寶寶的鼻子,我想睡一會兒。豌豆奶奶說,麥粒你先別睡,我看奶漲得厲害,倪田你去叫大夫過來看看。睡眼惺忪的大夫走進來,用手指按按麥粒硬邦邦的乳房,皺起眉頭說,怎么奶漲成這樣也不說一聲呢?要是擠著奶可麻煩了。大夫說著走出去找護士。麥粒和倪田忐忑不安地看著豌豆奶奶。豌豆奶奶說,不是嚇唬你們的,擠著奶容易發(fā)炎、高燒,你姐就擠著過,打了好多天吊針呢,昨天,我不是還提醒你來?豌豆奶奶責備地看著倪田。倪田愧疚地低下頭說,我也沒想到自己一下就睡死了。
值班護士進來用手指按了按麥粒的乳房,用命令的口吻對倪田說,馬上找個干凈的盆子,倒上熱水,找干凈毛巾來!護士把毛巾扔進熱水里,再拽起來,抖了抖,對麥粒說,無論多疼都要咬牙忍著!說完,把熱毛巾罩在麥粒的乳房上,揉搓起來……
啊——麥粒叫了起來,意識到聲音高了會嚇著豌豆,她咬緊牙關。疼痛撞到她的牙上,折進她的鼻腔再拐進到她的眼里。倪田拿了紙來擦麥粒的眼淚,護士命令他,別擦眼淚了,再倒熱水!
護士的手紅彤彤的。
倪田的手紅彤彤的。
豌豆奶奶的手紅彤彤的。
麥粒的乳房紅彤彤的。
他們輪番上陣,試圖使麥粒紅彤彤硬邦邦的乳房變得柔軟,使里面那些細小的管道暢通無阻!
兩個小時以后,護士用紅彤彤的雙手揉著自己的胳膊說,差不多了,趕緊用吸奶器往外吸……
麥粒原來一直自己睡,睡了三十年。
十年前的秋天,麥粒特別喜歡男人的呼嚕。那個秋天,她抱著錢鐘書的《圍城》,為里面關于呼嚕的描寫,笑得涕淚縱橫。從此后,每當她有了煩惱,她就把那一段找出來,讀上兩遍就會把郁悶消解開。慢慢的,她對那段呼嚕的描述越來越著迷,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個半夜醒來的女人,穿著絲綢的睡衣,倚在柔軟的床頭,身邊的男人英俊挺拔的鼻子像一個走音的竹笛,她愛撫著他濃密的發(fā),用纖纖玉指橫在他的笛孔上,感受那溫熱的氣流進出的曼妙……
三年前她結婚了,發(fā)現(xiàn)了想象和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距離。呼嚕在夜晚的耳邊僅僅是種攪擾。好在倪田在外地工作,每周或者半個月才回家一次(麥粒曾經計算過,每年倪田和她睡在一張床上的時間大約只有兩個月,也就是說,她的睡眠被打擾了兩個月,可以用十個月來彌補)所以,在生豌豆之前,麥粒對倪田的呼嚕,一直采取包容的態(tài)度。
隨著豌豆的成長,倪田決心辭掉外地的工作回到妻兒身邊。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迷戀一覺醒來,眼前是一大一小兩張面孔。這兩張面孔都是他日夜牽掛的。還有一點就是他發(fā)覺豌豆對麥粒露出的笑容讓他很嫉妒。豌豆甚至拒絕他抱,他的手還沒有伸到豌豆的眼前,豌豆已嘟起了小嘴巴開始抗議。
麥粒在贊成倪田決定的同時,擔心地說,我就怕被你呼嚕得睡不著,原來沒孩子,一周你回來一次,雖然睡不好,但是畢竟有五天可以補覺,可是,現(xiàn)在有孩子了,孩子夜里又是吃奶又是撒尿拉屎的,本來就搞得我失眠,要是再加上你的呼嚕,我怎么辦???倪田說,人家都說習慣就好了。麥粒說,如果我習慣不了呢?結婚都這么久了我不也沒習慣嘛。倪田看看麥粒的黑眼圈,伸手指在上面輕輕按了一下,移開視線,向窗外看了片刻,干咳一聲說,我和你說實話吧,也不是沒有辦法讓我不打呼嚕。麥粒問,什么意思?倪田說,我側著身睡就不打呼嚕。麥粒半信半疑地問,真的?倪田說,真的,很多人都這么說。麥粒警覺地問,多少人?倪田見麥粒誤會了他的意思,趕緊糾正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早都交代過了,你之前就正兒八經地談過一個。麥粒不依不饒地說,是不是你前女友最先發(fā)現(xiàn)你側身睡就不打呼嚕的?倪田說,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發(fā)現(xiàn),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側身睡就不打呼嚕,如果真是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我回來影響你休息了。
深夜里,倪田的呼嚕聲起,麥粒推他,說,側身睡。倪田乖乖地側了身。果真無聲無息。麥粒不由得大喜,以為終于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根本對策。夢中,麥粒再次被呼嚕聲驚醒,她再次推他,命令——側身!倪田像士兵一樣執(zhí)行了命令。
早晨起床的時候,倪田忐忑不安地詢問自己夜里的表現(xiàn)。麥?;位晤^,感覺里面還算平穩(wěn),眼前還算清楚,精神也還可以。平日里,麥粒嚴重失眠的時候,就覺得腦子里面水波蕩漾,身體也會像水里的小船。倪田看著麥?;蝿幽X袋的表情,知道昨夜她休息不錯,趕緊說,我要是回來了,只要能夠堅持側身睡覺,百利無一害吧?麥粒想想上次孩子半夜里發(fā)燒的情形,多虧是周末,正巧倪田在家,要不大半夜,下著雨雪,真會愁壞她的。雖然有老人,但畢竟都年齡大了,腿腳已不靈便。麥粒下定決心說,好,我贊成你回來!
豌豆的心眼越來越多,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到小推車里睡覺了,他喜歡睡在媽媽的臂彎里。那個白天躺在里面玩耍的小車子,一到夜色降臨,就會讓他發(fā)出針扎一樣的哭聲。開始,麥粒以為他不舒服,趕緊抱起他。一抱起來,豌豆就止住哭,淚汪汪地笑著仰望她。麥粒抱著豌豆左搖右晃,上顛下擺,好不容易等到他閉了眼睛,麥粒輕輕地彎腰想放下的時候,他又哇哇地大哭。高亢嘹亮。倪田和他的父母都做了努力,最終也沒有人能夠再把豌豆放進小推車里。沒辦法,倪田和麥粒只得分別向床的兩邊靠攏,把中間騰出來給豌豆。開始的時候,倪田提心吊膽,不敢有絲毫大意,盡量側了身,生怕一不小心壓壞了豌豆。麥粒是一直警醒的,一陣風刮過都能讓她睜開熟睡的眼睛,何況是睡夢里也要舞動小胳膊小腿的孩子。慢慢的,豌豆找出了最舒服的睡眠方式,那就是含著媽媽的奶,睡一小覺,吃一小頓,再撒上泡小尿,然后,伸展開胳膊和腿,既能摸到媽媽也能踢到爸爸。
漸漸地,倪田習慣了和弱小的豌豆睡在一起,他的膽子越來越大,身子越來越渴望著原來的睡眠姿勢。他掖掖藏藏,羞羞答答的呼嚕又開始變得粗魯、自由、豪放。麥粒伸手想推倪田,又夠不到,想起身推他,但任何的動作都會讓懷里的豌豆在睡夢里哆嗦一下。麥粒忍耐著,一再安慰自己,所有結了婚的女人都要受這個罪的。她想,既然是全體女人都受的,自己的委屈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夜里上廁所的時候,路過公婆的房間,也聽得見里面此起彼伏的轟響。
麥粒望著鏡中自己的黑眼圈幽幽地說,等我上班的時候,同事們肯定認不出我了,說不定還會以為是動物園里的熊貓呢,嗨,我要真是熊貓就好了,國寶,別說頭暈腦漲,就是打個噴嚏也有人關心呵護。倪田說,我哪里做得不好,就明說,干嗎自我作踐成動物。麥粒說,你哪里做得都好,就是不讓我睡覺。倪田說,你這話說的沒有道理,我又沒扒著你眼皮,怎么能說是我不讓你睡?你要是實在覺得不平衡,那你打呼嚕給我聽,我不嫌。麥粒本指望倪田說些甜言蜜語來安慰自己,不想倪田竟然說出如此噎死人的話,頓時氣得嘴角哆嗦。她暗下決心,以后對倪田的呼嚕再也不能姑息。
睡覺以前,倪田把豌豆的尿布一塊塊疊好,把豌豆的小衣褲疊好,堆放在麥粒的枕頭邊,以免半夜里豌豆尿了床的時候用。盡管,豌豆幾乎沒有尿床的時候,因為麥粒每次都能在豌豆憋不住之前把豌豆端到尿盆前。倪田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堅持著睡前的這番忙碌。這么疊著的時候,倪田心里面會涌動起幸福感,也會為麥粒說他沒有半點用處找盾牌。
好不容易,豌豆吃飽了奶睡去。麥粒開始強制自己的大腦集中精力數(shù)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她發(fā)覺越來越清醒,一時找不出原因,只得更加集中精力數(shù)。幾百個數(shù)數(shù)下來,她發(fā)覺這次的數(shù)沒有合上秒針的頻率。倪田的家里每個房間都有表,兩個臥室里和客廳里各有一個石英表,餐廳里則是一個八十年代盛行的機械表,在表盤的中央部分,有兩個類似貓頭鷹眼睛的弦孔,表盤下面是透明的玻璃,里面是一個鍍銀的鐘擺,每半點或整點的時候,鐘表就會發(fā)出鐺的聲音,一下或者多下。每半個月,倪田的父親都會踩了椅子給鐘表上弦,吱吱扭扭地擰著,直到擰不動為止。麥粒曾經在飯桌上暗示過把鐘表停掉。那是在出院回家后,麥粒還沉浸在給倪田生了胖兒子的功勞里。她說,我晚上能聽見三個房間里的鐘表響,我們屋里的,客廳里的,尤其是餐廳里的,幾乎它每一次打鐺的聲音我都能聽見。倪田的父親沒有回應,照舊低頭盯著碗里的米飯,倪田看看他母親再看看麥粒。倪田媽媽說,你睡覺真是夠輕的,那就要注意休息,不要管是不是睡覺的點,只要豌豆睡你就睡,否則會累壞的。
麥粒調整數(shù)數(shù)的頻率,和著秒針的嘀嗒聲,一、二、三……一百、一、二、三……一百、一、二、三……睡意出現(xiàn)了,如同一層薄薄的霧漫過來,麥粒小心地呵護著這難得的即將成型的睡眠,不敢轉動眼珠,不敢蜷縮手指,不敢放任一個腦細胞開小差……就要睡了,要睡了……麥粒覺得自己猶如一片突然停了風的樹林,靜下了所有的枝葉。呵——突然,狂風乍起。麥粒激靈一下清醒過來。
倪田此次的呼嚕尤其令人惱火,因為那呼嚕沒有以往的拖拉和粗魯,而有一種放縱的快意,一種憋久了突然得到發(fā)泄的急促和歡快。好像頭半夜他沒有打呼嚕不是他胸膛里沒有,而是因為懼怕麥粒而委委屈屈地藏在深處,它們在里面越聚越多,越聚越憋屈,最后,終于揭竿而起!麥粒毫不猶豫地抓起倪田睡前疊好的尿布、寶寶衣投擲出去。一陣疾風暴雨。那歡快的呼嚕依然如舊。她摸了摸豌豆,豌豆此刻蜷縮著小身子睡得正香甜。她知道,豌豆蜷著小腿的時候,自己的腿是能夠伸到倪田那邊的。她伸出腿,踹了踹倪田的腿,倪田的呼嚕停了。她停下來,他的呼嚕再起。她再踹,他再停。游擊隊的戰(zhàn)略。幾個回合下來,她的心里面躥出了一股怒火:這不是故意和我作對嗎?她張開了功力深厚的腳趾,夾住了倪田大腿處的一點點皮肉。倪田怪叫一聲坐起來,打開床頭燈,憤怒地盯著麥粒,你干什么?趁別人睡覺的時候下毒手?麥粒也惡狠狠地回瞪著,誰下毒手了?你看,我能夠得著你嗎?倪田說,你肯定是蝎子托生的。麥粒說,我是蝎子托生的,你就是叫驢托生的。倪田困得眼皮像粘了膠水,懶得和麥粒進一步理論,他關掉臺燈,往床沿上靠靠,打算睡去。他們的爭吵和突然亮起的燈光已經把豌豆弄醒了,他張大嘴巴,用盡所有的力氣哭起來。倪田重新打開臺燈說,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把孩子吵醒了,你來哄。這句話把麥粒的委屈全勾了出來,她的眼淚涌出來,抱緊豌豆,把奶頭塞進他嘴里。豌豆含了奶便止住哭聲。麥粒說,你還有臉說呢,你捫心自問你這爸當?shù)枚嗳菀祝〔挥媚阄鼓?,不用你把尿,你只管側著身睡覺,這點你都做不好,明明是你大呼小叫地把孩子吵醒了,還有理了,你。倪田看豌豆不再哭了,關了燈躺下去。麥粒肚子里憋著火,干脆抱著孩子坐起來,邊給豌豆喂奶,邊把腳抵在倪田的腿上。倪田心驚膽戰(zhàn)地撥拉開麥粒的腳丫子,說,你拿開,這讓我睡不踏實。麥粒把腳丫子放回去說,你睡不踏實就不愿意了?我從生了孩子起別說踏實的覺,就是不踏實的覺都很少有,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今天晚上我還就是要讓你嘗嘗睡不著覺的滋味。
豌豆奶奶夜里聽見了兒子和兒媳的爭吵。第二天早飯的時候,她看著麥粒的黑眼圈問,昨夜豌豆又鬧了?麥粒說,豌豆就那樣,每晚都要醒幾次,吃幾次,再尿幾次。豌豆奶奶說,那我怎么看你眼圈這么黑,倪田眼圈也黑了,我還以為豌豆夜里鬧得厲害呢。倪田呼呼嚕嚕喝著豆?jié){,極力把回答問題的責任推到麥粒身上。麥粒抬頭看見婆婆不依不饒的目光說,嗨,不是因為豌豆,是倪田呼嚕打得太響了。豌豆奶奶說,倪田睡覺就是太沉,隨他爸爸,好在,比他爸還強一些,他爸是醉死不認那壺酒錢,有時候明明把呼嚕打得震耳欲聾,還說自己沒睡著。豌豆爺爺正站在廚房里開了窗戶抽煙,聽見豌豆奶奶在討伐自己,回了頭說,光知道說別人,你自己那呼嚕打得也夠可以的。豌豆奶奶說,我從來不打呼嚕。倪田噗地把豆?jié){噴了一桌子,豌豆奶奶趕緊手忙腳亂地拿了餐巾擦,她質問兒子,你媽說句話就把你樂成這樣?倪田說,打呼嚕的人是從來不會承認自己打呼嚕的,麥粒你說,咱媽打不打呼嚕?豌豆奶奶滿懷信任地看著麥粒,豌豆爺爺從玻璃后面也滿懷信任地等待著麥粒的回答。麥粒本想找個同黨,但她知道如果自己說了謊,就證明自己經常說謊,每天說沒有睡著就是虛假的。她硬著頭皮說,媽媽你是打呼嚕的。說完又怕豌豆奶奶不信,她補充說,夏天的時候,咱們兩個屋之間不是有時候都只掛布簾不關門嘛,我聽見你和爸爸的呼嚕此起彼伏的。豌豆奶奶紅了臉,對滿面笑容的倪田說,笑什么笑?我打呼嚕是對得起你爸爸的,倆人都打也算公平,哪像你,把麥粒折騰成這樣,以后睡覺警醒些,也就是人家麥粒父母離得遠,要是在跟前看見閨女天天這樣子還不心疼壞了。麥粒心里面熱熱的,眼里面也熱熱的。豌豆奶奶對麥粒說,以后他打呼嚕你就戳戳他,讓他側著身睡。倪田說,媽,你不用教她,她不但拿東西砸我,還用腳丫子擰我。麥粒說,那是因為離得太遠。豌豆奶奶靈機一動說,手夠不著,用豌豆的金箍棒戳??!
豌豆的金箍棒是姑姑家表姐五年以前用過的,一端已經裂開,豌豆爺爺在上面套了個白色的塑料小瓶,用透明膠帶綁著。平日里,豌豆拿著金箍棒在學步車里左搖右掄,橫沖直撞。但每到困意來臨,別人就會收走他心愛的金箍棒,放進那個巨大的花瓶里。開始的時候,豌豆嘟起嘴巴,瞪了眼睛,進行抗議,但人們告訴他,花瓶是金箍棒的家,是金箍棒的被窩,里面有金箍棒的媽媽,金箍棒要在花瓶里讓媽媽摟著睡覺,豌豆就答應了。
豌豆沒有想到金箍棒能和他一個媽媽,一個被窩,一個家。豌豆興奮地尖叫著,在被窩里舞動金箍棒,直到舞不出任何新意才抱著金箍棒在媽媽的歌聲里睡去。以往,麥粒給兒子唱催眠曲的時候,都會想象自己也是一個嬰兒,盡量摒棄所有的雜念,期待著兒子的哈欠傳染自己,期待著那浸染著兒子的美妙睡眠能夠覆蓋自己。這次不同,麥粒努力保持清醒,以便在兒子睡熟的時候把金箍棒從他的懷里拿出來。
倪田平日里在麥粒哄豌豆睡覺的時候都會拿一沓子報紙到廁所去上晚自習,一個小時以后才會悄悄地潛入到床上,側身而眠。每個夜晚,他都告訴自己要爭氣----只用一個姿勢睡覺!堅決不打呼嚕!只是他的眼皮一合上,支配身體的開關就失靈了。
麥粒輕輕地把豌豆的小手指掰開,把金箍棒抽出來抵在倪田的后背上戳了戳。長度正好,也輕便。倪田抓住金箍棒說,沒別的要求,就是請壯士手下留情,不要擊打面部,以免他人取笑。麥粒嗤嗤地笑著說,說實在的,如果夜里不需要睡覺的話,咱們倆肯定是令人羨慕的恩愛夫妻。倪田說,照你這么說,咱們現(xiàn)在已經不是恩愛夫妻啦?麥粒拿回金箍棒橫著放在床頭上說,你睜著眼的時候是,閉上眼就不是了。為什么?就因為我打呼嚕?倪田放平身子,兩手抱著頭。麥粒聽著他的動靜,說,你趕緊側起身子,一會兒又該討人煩了。倪田只得側了身子說,我覺得就是閉了眼,我們也是恩愛夫妻,因為我做夢都只夢見你和豌豆,別的女人從沒在夢里出現(xiàn)過,我發(fā)覺自己在夢里的想法和白天一樣。你和豌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睜眼還是閉眼都是我最牽掛的人,大原則擺在這里,你不能因為幾聲呼嚕就忽略了根本。麥粒說,大原則也是通過細微表現(xiàn)出來的,如果你真重視我,你就能側著身睡,而不是眼看著老婆天天頭暈腦漲,日漸枯萎,還一如既往地打你的呼嚕!你看看我,生了孩子還沒一年就老了十歲。黑暗里,麥粒撫摸著自己的面頰,兩個人不再說話。麥粒聚攏精神打算睡覺。倪田悶悶地喘著粗氣。麥粒說,你就不能把氣喘得輕一些?倪田調整呼吸,嘆口氣。麥粒聽了說,再輕一點,別讓我聽見。倪田生起氣來,干脆放平了身子說,你干脆捏著我鼻子不讓我喘氣算了。麥粒說,剛剛還說原則來著,讓你喘氣輕一點,側身睡個覺都不肯,讓我怎么相信你!倪田干脆發(fā)出呼嚕聲。麥粒知道他是故意的,拿了金箍棒戳他,邊戳邊說,感謝天感謝地,賜給我足智多謀的婆婆幫我對付你。倪田哧地樂出聲來。
倪田在麥粒上綱上線的嘟囔里盡量保持著警惕,一夜基本上算是平安無事。早晨,麥粒照著鏡子對倪田說,怪不得人家說睡眠是最好的美容方法,你看我的皮膚是不是比昨天好一點了,眼圈淡一些了?照這樣下去,以后就不用買眼霜了,一支眼霜便宜的也要一百多元,你算算吧,只要你能側身睡覺,就能省下多少錢,還能增進夫妻感情,多合算的事呀。倪田拿起兒子的金箍棒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說,這東西砸在頭上不會很疼吧?麥粒壞笑著說,那要看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砸向什么人啦,孫悟空砸向妖魔鬼怪每一下都是致命的,我在白天砸向你,一般情況都是給你撓撓癢癢,晚上嘛——定會讓他頭破血流。麥粒蹺起蘭花指,用沙奶奶的口氣唱出后面八個字。倪田俯身趴在麥粒耳朵上說,你就是沙奶奶也嚇不倒我,塑料的。
哄兒子睡覺前,麥粒到廁所門口隔著門對倪田說,我明天要參加職稱考試,今天晚上照顧咱一點。倪田答應說,哦,知道了,你就放心睡吧。麥粒不放心地嘟囔說,你每天都這么說。倪田說,我今天說話算數(shù)。
麥粒滿懷希望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麥粒醒來的瞬間,她的腦子里回旋著一句話:寧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張破嘴!她用金箍棒戳戳倪田命令他,側起身!倪田停下呼嚕,晃了一下身子。麥粒放下金箍棒,給豌豆掖了掖被角。
呼——?!?br/> 麥粒又拿起金箍棒,她邊戳邊委屈地說,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倪田的呼嚕停下來。麥粒說,側起身啊,求求你了,我明天要是考不及格,去年考的那幾門就作廢了。倪田側起身,麥粒放回金箍棒。沒有了呼嚕聲,鐘表的嘀嗒唱起了主角。麥粒用被子捂住耳朵。剛捂住的瞬間,嘀嗒聲消失了,過一會兒又跑了出來。麥粒只得和著嘀嗒的節(jié)奏開始數(shù)數(shù)。五個一百數(shù)完了,不得不從熱乎乎的被窩里鉆出來,爬到桌子上,把墻上的表摘下來,摸黑摳出里面的電池。鐘表的嘀嗒聲徹底消失了,從未有過的平靜出現(xiàn)了。麥粒鉆進被窩,背離豌豆和豌豆那邊的倪田,蜷縮在床沿上,想起曾經那些安靜的夜晚。
那時,她的每個夜晚都是這樣寂靜無聲的,雖然,她也會偶爾失眠,那多半是因為門窗的聲音。那時,任何門窗的動靜都會讓她心驚膽戰(zhàn)。那時,她專門買了一雙男士皮鞋擺在臥室門口。那時,她在失眠的夜里會粗著嗓子發(fā)出呼嚕聲,用男人的呼嚕嚇走可能站在她門前的小偷或者流氓。
餐廳里的鐘表當當當?shù)仨懫饋?。麥粒?shù)著,一、二、三。 三點了,必須睡了,麥粒對自己反復念叨著。她發(fā)覺心臟乖順地緩慢起來,眼皮也失去了張力,慢慢的,全方位的松懈和摻雜著眩暈的酥軟出現(xiàn)了,麥粒靜靜地等待著真正的睡眠籠罩過來。嗬,嗬,嗬----為嘲笑別人的苦心經營而發(fā)出的聲音,如同一只手揭走了那張即將把麥粒全面覆蓋的蠶絲被,一張溫暖舒適,養(yǎng)精蓄銳的被。麥粒抓起金箍棒,用孫悟空劈向妖魔鬼怪的姿勢砸下去!倪田也如道業(yè)高深的魔王魚躍而起,大喝一聲,干什么!
矇眬中,倪田看見麥粒赤身裸體手握金箍棒坐著。正要繼續(xù)追問,忽覺一股鼻涕流下來。他捏住鼻子說,給我張紙,流鼻涕了。麥粒扔下金箍棒,拿了紙跑到倪田那邊說,趕緊按住肯定是流鼻血了。倪田打開床頭燈,那血已是滿手,有幾滴滴在藍色的被子上。倪田被自己手上的血嚇住了,他問麥粒,怎么辦?麥粒用職業(yè)的口氣說,先用手指壓住鼻子,我去給你拿冷水來。麥粒到衛(wèi)生間拿了臉盆,接了半臉盆水讓倪田清洗。出血的速度慢下來,麥粒把衛(wèi)生紙搓成拇指粗的團兒,塞進倪田的鼻孔里,說,這叫壓迫止血法。倪田想起小時候鼻子出血的時候,老師用粉筆壓在他的耳朵上。他對麥粒說,你找支粉筆壓在我耳朵上。麥粒找了鉛筆來,倪田把鉛筆壓在耳朵上,把枕頭靠到墻上,半躺著。麥粒愧疚地說,止住了嗎?我不是故意的。倪田說,我不睡了,讓給你睡,看在你考試的份兒上,我現(xiàn)在不跟你理論。
倪田覺得必須和麥粒談談了。他覺得麥粒的心理發(fā)生了變化,否則是不會下此毒手的,夫妻間還沒聽說過因為呼嚕引起戰(zhàn)爭的。晚上,他把麥粒約到飯店里。他打電話給父母說,同學聚會要求帶家屬,我和麥粒就不回家吃飯了。麥粒莫名其妙地看著一臉嚴肅的倪田說,你搞什么鬼?我可沒有心思參加你的同學聚會,我要趕回去給兒子喂奶。倪田說,一頓不吃沒事,他又不是不能吃飯。麥粒說,你說得輕巧,他沒事我還有事呢。提到兒子,麥粒的奶溢出來,她只得拿了幾張餐巾紙到廁所塞進內衣里。倪田看她的樣子,知道她確實沒有心思在外面吃飯,就幫她提著包,走出來。兩個人默默地走著。
麥粒說,有事你就說。
倪田說,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你就告訴我,我改。
麥粒手插在外衣兜里,縮著脖子說,哪里都好。
倪田說,你別這個態(tài)度,我是說真的。
麥粒說,我也是說真的。
倪田說,不對,你對我有意見,要不你怎么會下手那么狠?
麥粒說,那是因為你讓我覺得你很無恥。
倪田打了個冷戰(zhàn),他停下腳步,拽住麥粒,你把話說明白,我怎么無恥了?
麥粒說,說話不算數(shù),就是無恥,口是心非就是無恥!
倪田說,你是說打呼嚕?
麥粒說,除了打呼嚕,你還有更無恥的嗎?
倪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睡著了的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我對天發(fā)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每天晚上我都側著身睡,可是,后來也不知怎么就躺平了,第二天早晨,我都不敢看你那樣子,我很內疚,真的。
麥??茨咛镎f得動情,挽了他的胳膊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覺得你思想上對這個事情不夠重視,你想想最初你怕壓著豌豆的那段時間,你不是整夜都能側著身子睡嗎?
倪田覺得麥粒說得有道理,不敢再狡辯,他安慰麥粒說,我會表現(xiàn)得越來越好的。麥粒說,如果沒有睡覺這個事就好了,咱們之間就不會有矛盾了。倪田聽麥粒的話里確實只因為呼嚕不滿,放松下來。他說,你和別人聊天的時候也問問人家這種事怎么處理的,我也和別人聊聊,咱們多取取經,爭取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豌豆的奶奶和爺爺雖然從倪田和麥粒的嘴里得知兒子的鼻子是因為起夜碰在門框上了,但他們心里明白是金箍棒惹的禍。豌豆奶奶神機妙算,堅決肯定自己的判斷。她端詳著金箍棒說,一定是用塑料瓶子這一頭打的。豌豆爺爺說,都是你出的餿主意。豌豆奶奶把金箍棒重新塞進花瓶里。豌豆奶奶想出了另一個辦法,挪床。
麥粒和倪田回到家,發(fā)現(xiàn)床的一側靠墻放著,而且變寬了。豌豆奶奶說,我和你爸把床給你們加出一塊來。倪田心領神會,對麥粒說,這樣咱就可以把豌豆放在里面了,不用擔心他掉下床了。麥粒看看,發(fā)現(xiàn)靠墻的地方因為是用凳子和木板紙箱搞成的,不平整。麥粒說,不能讓豌豆睡里面,里面不平,他的小脊梁柱長彎了怎么辦?倪田說,照你這么說,還要用金箍棒?豌豆奶奶不滿地說,你們倆就不會橫著睡嗎?
麥粒一家從此開始了橫著睡的日子。從床頭至床尾依次是:豌豆、麥粒、倪田。
距離近了,省卻了投擲和敲打的動作,倪田和他的父母都放下心來。他們放心大睡。
麥粒靜靜地躺著,聽著倪田抑揚頓挫悠然自得的呼嚕聲,回想豌豆奶奶和爺爺?shù)谋砬楹团泊驳谋硎?,知道自己的方法過于粗暴了。她看看身邊的豌豆,想到如果是豌豆因為打呼嚕這種芝麻小事挨了媳婦的打,自己肯定也會義憤填膺的。為了家庭的和睦,更為了給豌豆制造一個長久的溫暖融融的生長環(huán)境,麥粒下定決心要忍耐倪田的呼嚕,忍耐不了的時候也要用非武力的公婆不易識破的方法來對付。
麥粒從雜志上看到一則報道,英國的科學家發(fā)現(xiàn)在酗酒者入睡的狀態(tài)下,配偶對著他的左耳溫柔地要求他不要再喝酒了,連說一刻鐘,一周后,酗酒者就會戒掉酒癮。麥粒突然有了靈感,她買了一個小手電,決定進行一項實驗。她覺得讓一個人側著身睡覺肯定要比戒掉酒癮容易得多!
麥粒在倪田的呼嚕里醒來,她伸手摸了摸,發(fā)覺倪田的身子是平放著的,頭卻扭著,左耳朵壓在下面。她拍拍他說,親愛的,側起身。倪田紋絲不動。再拍,再說,依舊紋絲不動。麥粒搖搖他,厲聲說,側起身!倪田翻身朝外,左耳朝上了。麥??粗谋秤罢f,不吃好糧食!倪田沒有回應,麥粒知道剛才翻身的動作并沒有中斷他的睡眠,她羨慕地說,真是屬豬啊。她趴在倪田的耳朵上溫柔地說,親愛的,側身睡,不要打呼嚕;親愛的,側身睡,不要打呼?!f一會兒,捏開小手電看看表。十三分鐘的時候,倪田伸手撓撓左耳朵,睜開眼睛,看見麥粒趴在自己頭上,還拿手電照著鐘表,他莫名其妙地問,你不睡覺干什么呢?麥粒說,沒干什么,就是看看幾點了。
麥粒堅持了八天,為鞏固勞動成果,多做了一天。八天之后,麥粒問倪田,這一周來你沒發(fā)覺自己有什么變化嗎?倪田對著鏡子看了看說,又開始往外冒粉刺了,別的沒什么變化。他指著豌豆說,都是這小子鬧的,睡覺越來越晚,越來越礙事,等你兩歲就和你分床,讓你自己到別的屋去睡。豌豆說,爸爸都(走),豆豆不都(走)。豌豆說著爬過來抱住了麥粒。麥粒笑著摸摸豌豆的胖臉蛋說,豌豆不走,爸爸走。麥粒再問,你就沒有夢見有人馴化你,你自己也下定決心要干某件事兒?倪田警覺地說,你搞什么鬼了?你天天拿著手電睡覺是不是在搞鬼?
麥??粗约旱男碾妶D,紅了眼圈。那些上上下下的曲線告訴她,她身體里最最重要的零部件出問題了!大夫狐疑地看著麥粒說,你這么年輕,怎么會這樣?標準的疲勞型心電圖。麥粒手按著疲勞的心臟說,我從生了孩子到現(xiàn)在,就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大夫說,你這種情況就是要注意休息,一定要改善睡眠。
倪田看著麥粒的心電圖問,這是什么意思?
麥粒說,什么意思,就是說我在你和豌豆的共同折磨下,心臟已經壞了,心肌缺血了,再不注意就要得冠心病了!冠心病,你懂吧?
倪田的雙手相互搓著,他不敢相信麥粒會得那種兜里揣著藥瓶子,稍微一耽誤就會丟失性命的病。他定定地看著麥粒,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成為鰥夫的日子。倪田的眼珠子潮濕了,他捧起麥粒的臉,戀戀不舍地看著。麥粒想起生豌豆之前,自己經常胃疼,倪田就會快速地搓手,把兩手搓得熱熱的,給她暖胃。麥粒的眼睛也濕漉漉的。倪田臉上的粉刺像熟透的小柿子正冒著漿水,麥粒用濕漉漉的眼珠子看起來,它們就像經了秋霜一樣。麥粒想到因為自己的疲勞,因為豌豆,常常是對倪田無言的要求裝作不懂,任由他每天站在鏡前拿一團衛(wèi)生紙在臉上捏來捏去,直到衛(wèi)生紙變得漂亮鮮艷起來。每次,麥粒都會提醒他,三角區(qū)的別捏。有一次,麥粒不放心倪田對三角區(qū)概念的理解,專門順著他的鼻翼兩側畫了范圍。倪田乖乖地答應說,記住了。麥粒撫摸著倪田的粉刺說,對不起。倪田說,說什么,是我對不住你,我們爺倆對不住你,我想好了,這次堅決給豌豆斷奶!我的問題不好解決,豌豆的問題總還是好解決的,他晚上不吃奶你就會睡得好一些了,我也努力不打呼嚕。
豌豆奶奶聽見了,她抱著胖豌豆進來說,看看俺,誰見了誰說俺胖,什么也不如媽媽奶水有營養(yǎng)啊,俺還不足一歲就不給俺吃了?哪怕再吃倆月,到春天斷也行啊,大冬天的,就不給俺吃了?倪田說,不行,說什么也不能吃了,他媽媽心臟都不好了,就因為睡不好覺的原因。豌豆哇哇哭起來,伸了手找媽媽。奶奶把豌豆遞給麥粒說,這么點小孩就聽懂了。豌豆鉆進麥粒的懷里,含住奶猛吃了一陣兒,然后抬起頭看著麥粒,小淚珠成對成對地掉了下來。倪田說,哭也不能給吃了,麥粒你要下定決心。豌豆把臉貼到麥粒的乳房上,彎彎轉轉地喊著,媽媽呀,媽媽呀,媽媽呀……一聲比一聲可憐,一聲比一聲懇求,一聲比一聲哀婉。麥粒的眼淚在兒子的呼喚里河水一樣流下來,她抱緊豌豆說,寶貝不哭,媽媽給吃,再吃兩個月。
女人的衰老是男人造成的,麥粒你贊成嗎?女友隔了桌子尋求支持。麥粒說,這絕對沒錯,別的問題不說,光男人的呼嚕就讓女人面色枯黃目光呆滯皺紋成堆,睡眠是最好的美容,沒有好睡眠的女人那就等于是這樣----麥粒把餐桌上的白色餐巾拿在手里揉搓給大家看。人們哈哈大笑,只有麥粒身邊的朋友長長地嘆了口氣。麥??粗l(fā)際退到了天門的長臉說,是不是覺得特對不住媳婦?那就回家多干點家務,女人是很不容易的,要上班,要生養(yǎng)孩子,還沒個囫圇覺。他再嘆口氣說,你說反了,我們家是女人打呼嚕,男人沒囫圇覺,天天睡不好,頭發(fā)都一把把地掉。男人摸了摸巨大的額頭。麥粒皺了眉頭問,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打呼嚕?男人說,是,所以我理解你的痛苦。麥粒的心里頓時涌滿了委屈,原來以為自己的苦是每個女人的苦,心里面還是比較平衡的,現(xiàn)在知道了竟然有不打呼嚕的男人!而倪田不是!竟然有安然睡眠的女人,而自己不是!別的男人能夠做到的事情,倪田竟然做不到!
深夜,感到胸悶氣短的麥粒把手電筒架在枕頭上,讓光柱照著鐘表,她盯著秒針摸自己的脈搏。秒針轉了一圈,她的脈搏跳動了54下。麥粒撫摸著自己的心臟,想到生孩子前它的頻率是每分鐘84次,懷豌豆的時候是每分鐘108次,現(xiàn)在的它工作量減半了!麥粒突然感到一種恐慌——她的心臟會罷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無人覺察的睡眠中。她起身到客廳里快步走著,希望把心臟發(fā)動起來。她知道當它每分鐘跳動到60次以上的時候,她的感覺就會好很多,她邊走邊拍打著左胸口,像喚醒沉睡的人一樣……豌豆奶奶和爺爺?shù)暮魢B暣┻^門縫,穿過黑暗,來到客廳,伴著她在客廳里的腳步,一圈又一圈。心臟逐漸地歡快起來,卻出現(xiàn)了一種更加不適的沉悶和氣短,她停下來,回到豌豆和倪田的中間躺下。豌豆伸出小手摸到麥粒的一條胳膊抱住。麥粒靜靜地躺著,等待豌豆的呼吸變得輕勻。豌豆睡熟了,麥粒輕輕地抽出胳膊,把自己的身體擺出最有利于心臟跳動的姿勢---右側臥位。令她滿意的是今夜的倪田從躺下至今一直未發(fā)出任何噪音,想到倪田手捧她臉眼里噙淚的情景,麥粒的胸口里涌出一股暖流,她掀起倪田的被子,把左腿伸進倪田的被窩,一種久違的愛意和溫暖進入麥粒的體內。麥粒用膝蓋頂頂倪田的屁股,想起姨媽關于熱屁股的功能之說——在農村生活的姨媽患有關節(jié)炎,冬天和小女兒擠在一張小床上相互取暖,膝蓋頂在女兒的屁股上,一個冬天下來,竟然把關節(jié)炎暖好了。豌豆的奶奶斷言現(xiàn)代的女孩子都容易得關節(jié)炎和腰疼病——因為那些需要特別保護的地區(qū),在流行的審美中被充分地暴露著。麥粒的膝蓋一向是不追隨潮流的,但也沒有特別保護,在單薄的衣衫下也有了關節(jié)炎的癥狀。倪田像一個專心走路的人聽到了背后的呼喚一樣,撇開麥粒的膝蓋,回轉身。一直右側的身子放平了,呼嚕的開關隨即打開。
倪田呵——呵——呵——地吸著氣,吸了足有半分鐘,然后,哧——地一聲放出來,如同撒氣的氣球。放完氣,再吸。
呵——呵——呵——
吸足了。
哧——哧——哧——
再放出來。
麥粒笑了起來,推了一下倪田說,換花樣了?
倪田動了動,一種蠕動,呼嚕停止了。隨著蠕動動作的消失,嘴巴的吸氣放氣活動重新開始,呵呵呵——哧哧哧——麥粒捏了手電照著倪田的嘴巴,發(fā)現(xiàn)里面的舌尖竟然是頂在上牙床上的。麥粒用鼻子笑笑,對倪田說,還好意思吃豌豆的醋呢,同樣的動作,豌豆做出來讓人滿心歡喜,而你呢就是制造噪音。豌豆奶奶和姥姥都告訴過麥粒一個重要的常識——小寶寶睡覺的時候,舌尖翹起抵在上牙床上,就說明孩子是健康的;如果舌尖沒有翹起,胸脯起伏又快,就是該生病了。麥粒常常看著熟睡中的豌豆,看著他翹起的舌尖,露出舒心的笑。倪田皺了皺眉頭,擠了擠眼皮,摳了摳耳朵眼,動了動身子。呵呵呵哧哧哧的聲音開始發(fā)生變化,成為呵呵呵——嘟嘟嘟——
麥??粗咛镆幌盗械膭幼鳎蝗幻靼琢藶槭裁唇洺SX得倪田側了身,可呼嚕還在繼續(xù)打的原因。他并沒有真的側起身,而僅僅是側起了頭!身子還是平的!一種應付。麥粒心里的暖流停止了游竄,她盯著倪田歪斜的喉結說,敢情就是應付我呀。她推推他,語調里就有了以往夜晚的煩躁和強硬,說,側起身,還讓人睡不睡了?倪田又是一陣蠕動,往回扭過了頭。她掀起他的肩膀說,身子也要側起來,別糊弄人。倪田煩躁地哼了一聲,側起身,停了停,又開始回放。麥粒晃著手電,用膝蓋頂住他的后背說,今天我可把你的伎倆看透了,側起來,立住了!倪田往床沿側了側,麥??粗匀环挪幌滦膩?,她晃著手電尋找能夠代替她的腿頂在倪田后背上的東西。豌豆的絨毛狗、大熊貓、大熊貓的孩子、三只小羊、一只鴨子、一只貓、一個大鼻子的娃娃在手電的光圈里像舞臺上的演員出現(xiàn)在麥粒的視野里。麥粒把它們拿到床上,塞到倪田的背后。
早晨,豌豆先醒來,發(fā)現(xiàn)了床上的玩具,他快樂地尖叫起來!他從沒想到他的狗、貓、熊貓、鴨子、小羊和娃娃能夠和他一起睡在床上!媽媽和奶奶一再告訴他,桌子就是貓貓狗狗羊羊鴨鴨和娃娃的床!
豌豆奶奶聽到豌豆的動靜走進來,看見滿床的玩具,豌豆奶奶沉了臉對麥粒說,本來三口睡一張床就夠擠的,可不能再給孩子養(yǎng)這種習慣,帶著玩具睡覺,搞得人沒地方睡。豌豆奶奶看著蜷縮在床邊上的兒子,愛憐地說,你看看倪田,就這么蜷床邊上睡一夜,多累呀。
倪田睜開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滿床的玩具,試探著問麥粒,我沒有打呼嚕吧?我記得一直側著身的。麥??纯赐愣鼓棠?,勉強笑了笑。
麥粒等豌豆奶奶走出去長長地嘆口氣,對倪田說,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找個根本的解決辦法。倪田警覺地瞪了眼問,你什么意思?
麥粒到醫(yī)院呼吸科找了相熟的大夫。大夫說,倪田如果是胖子的話,可能懸雍垂上有脂肪球,這種情況可以手術治療,我們叫懸雍垂成型術。麥粒說,他不胖,很瘦。大夫說,那就可能是睡眠姿勢的問題,或者是枕頭不合適的原因。麥粒說,他側著身不打呼嚕,平躺著就打。大夫說,那就是姿勢的問題。麥粒說,我平躺著也不打呼嚕。大夫說,有的人平躺著舌頭會向后墜,堵塞著喉腔。麥粒走進呼吸科的時候幾乎是滿懷了徹底解決的希望,因為在醫(yī)院候診大廳最醒目的地方就是宣傳打鼾是種病,如何輕松就能治療的廣告。大夫看麥粒一臉失望的樣子說,你再觀察觀察,看他有沒有呼吸睡眠暫停綜合癥,如果有就要治療。麥粒說,你說具體點。大夫說,就是呼嚕打著打著突然停止了,幾秒甚至更長時間。
麥粒從醫(yī)院呼吸科出來又到了后勤辦公室。麥粒問,咱單位什么時候分房子呀?我夠條件了嗎?四年前,麥粒曾經趕上了分房的機會,三十套房子,一百八十個人分,在分房的排名表上,麥粒名列第一百六十九。后勤主任說,以后別再想這種問題了,早都沒福利分房這種說法了。麥粒說,那沒有房子住怎么辦?后勤主任說,買商品房呀。麥粒說,那哪買得起,好幾個月的工資買不了一平米。后勤主任說,你對象單位呢?有的事業(yè)單位名義上是集資建房,實際上給很多補貼,個人只需要掏很少一部分。麥粒嘆口氣說,要是在那種單位我就不來找您了。
兩個徹底解決問題的希望都破滅了。
晚上,麥粒悶悶不樂地回到家。倪田問了幾遍---遇啥不順心的事了?麥粒淡淡地說,啥事也沒有。倪田猜測到又是自己頭晚攪擾了她的睡眠造成的,便不再言語。睡覺前,倪田疊好豌豆的尿布,擺好豌豆的尿盆,拿了報紙打算到廁所去。想到早晨豌豆奶奶的話,麥粒仔細看了看三個枕頭在床上所占的空間,豌豆的枕頭最小,地方最大,其次是麥粒自己的,倪田的枕頭看起來的確是沒地位,蜷縮在床尾。麥粒把倪田的枕頭拿起來往自己的地盤上移動了一點,叫住倪田說,你過來躺下試試枕頭舒服嗎?倪田說,天天躺在上面早沒感覺了。麥粒把自己的枕頭和倪田的換了位置說,那你躺躺我的枕頭試試。倪田放下報紙過來躺下說,嗯,很舒服。麥粒說,你把被子挪開再感覺一下。倪田把被子抱到豌豆的小車里,重新躺回去,平著、左側、右側,反復試了試說,很舒服。麥粒問,相比之下你的枕頭舒服還是我的舒服?倪田想想說,還是你的好一些。麥粒說,那好吧,我和你換了,你要是再打呼??删驼f不著了。倪田說,不許用腳丫子擰的。麥粒說,今天平躺著睡吧。倪田喜滋滋地說,你是不是進步了?聽不見呼嚕就睡不著了?
麥粒躺在倪田的枕頭上擺動著頭,正找感覺的時候,倪田就發(fā)出了呼嚕聲。格外放松,格外高興,格外通暢,格外有力量的呼嚕,直接省略了往里吸氣的呵呵聲,只一個哈——哈——哈——的音跳跳躍躍地竄出來。麥粒說,這才是正本,原來的都拿捏著?
麥粒仔細地聽了半個小時,都是均勻高亢的哈哈聲,節(jié)奏和音高都沒有明顯變化,更沒有停頓,麥粒放下心來。只剩最后一個辦法了,糾正倪田的睡覺姿勢。她把腳丫子伸進倪田的被窩,找到他大腿內側最細膩最敏感的皮膚,張開了她的武器。倪田忽地一下坐起來,打開臺燈恨恨地盯著麥粒說,我就知道你不會那么善良!麥粒說,你看著我,我教你睡覺。倪田說,睡覺誰不會?麥粒從被窩里出來,右側著身,對倪田說,你知道你為什么側不住身子吧?就是因為你的左腿摞在右腿上,你應該把左腿半蜷著放到右腿前面,這樣身體就能成為三角形,三角形是最牢固的,知道嗎?倪田揉揉眼睛說,知道了,你趕緊進被窩吧,別凍感冒了。麥??s回被窩,監(jiān)督倪田擺睡覺姿勢。麥粒隔著被子摸了摸倪田的腿,說,就保持這個姿勢。倪田說,誰能一個姿勢到天亮?麥粒說,那還不簡單,累了的時候再換相反的方向不就行了。
倪田夢見有人捆了他的手腳把他固定在地板上,他的胳膊腿又木又麻,沒有人來救他,他能做的就是掙脫開繩索,趕緊逃離。
啊——倪田大叫一聲,蹬了被子,放平身子。
麥粒正在夢里給豌豆扎著小辮子。她曾經強烈地渴望豌豆是個女孩子,她每天都給她扎上漂亮的小辮子,穿上花花綠綠的小裙子,直到她長大,長成美麗的女人挽著媽媽的胳膊。生下豌豆后,麥粒在熟睡的時候就會做夢,夢見豌豆變成了女孩子,麥粒給她扎小辮子,很多,像新疆的小姑娘。突然,一塊石頭飛來,把麥粒打了個趔趄。麥粒醒來,摸了摸豌豆的頭,短短的毛茬,一個小辮子也沒有。胸口沉沉的,一摸,發(fā)現(xiàn)是倪田的胳膊。麥粒把倪田的胳膊放回他的地界里,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和身子,發(fā)現(xiàn)都是平躺著的。麥粒納悶起來---平躺著也不打呼嚕了,還是沒有睡著?一個念頭還沒有閃完,倪田的呼嚕就出來了。麥粒使勁拍拍他的臉說,你還長本事了,光動嘴不行,還動起手腳來了!倪田煩煩地嘟囔道,干什么呀?又怎么了?麥??此麘B(tài)度不好,就有了怒火,說,裝!裝!裝無辜!怎么了,自己不知道嗎?倪田喘了口粗氣,猛地往回翻了身,感覺腿已經到了床沿外面,抬起屁股往回挪了一下。麥粒聽著他的動靜,于灰蒙蒙中看見他不耐煩地摔打腚,她的眼淚一下子竄出來。
呼嚕停止了,只有麥粒輕微的啜泣。想到隔壁的公婆和豌豆,麥粒擦擦眼淚,決心等第二天找到合適的時間再和倪田理論。麥粒伸出手指看了看,隱隱能看見,麥粒猜測著大約是凌晨四點的光景,還能夠睡兩個半小時。突然,咚的一聲響,把麥粒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震得無影無蹤。麥粒猛地推了一下倪田說,沒有教養(yǎng)的人!倪田并沒有睡熟,他聽見了麥粒的啜泣,自己心里也是窩了怒火,知道自己說不出柔軟的話來,搭理她只會火上澆油,便憋了氣裝睡,不想氣卻從另一個通道里跑出來。
倪田從來不會遮掩自己的屁。他從談戀愛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麥粒的本領---能夠把屁放得無聲無息,而氣味濃烈。談戀愛那陣兒,臉皮薄,也曾試著遮掩過,但那只會把屁的聲調搞得彎彎曲曲,怪聲怪調,而且把時間還拖長了。所以,倪田放棄了在麥粒面前隱藏屁的努力。有屁就不遮不掩,痛痛快快。麥粒開始的時候替倪田臉紅,后來習慣了,也就不再當回事,還經常拿倪田的屁開涮,說他搞得地動山搖啦,把沙發(fā)把床都震得搖晃啦。倪田興致高的時候就呵呵笑著,承認著。心情欠佳的時候也會反駁幾句,大都拿氣味說事。他說麥粒不坦蕩,無聲無息卻很毒辣,扔到伊拉克能抵得上生化武器。不管怎么說,兩個人的語調都是玩笑的,除了豌豆?jié)M月那天,兩個人從來沒有因為屁的事情上綱上線過。
豌豆?jié)M月那天,麥粒喝了黃酒,窩在被窩里,頭上蒙著棉襖,只露著兩個眼睛,出“滿月汗”。豌豆吃飽了奶,香香地在小車里睡著。倪田走進來,笑著看了看麥粒又彎下腰看豌豆,就在他一撅腚的時候,漏氣了。麥粒眼里的笑頓時凝結了,她說,這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母親和父親就是有差別,我都會憋著到廁所里解決,怕把這屋子的空氣污染了,委屈了豌豆,你可好,你是在外面憋著專門跑到豌豆面前解決!倪田看麥粒的表情嚴肅,又覺得她的話有道理,趕緊表態(tài)是自己疏忽了,保證以后不在豌豆面前放屁。
倪田聽見麥粒說自己沒有教養(yǎng),心里的火頓時躥高了半尺。他說,你有教養(yǎng)就不該打擾別人睡覺,你理解我睡得正香的時候被你叫醒的痛苦嗎?有科學表明總是把熟睡的人叫醒,那人就會得精神?。←溋Uf,我對你提過不合理要求嗎?我故意在你熟睡的時候叫醒你嗎?不就是讓你側身睡嘛,你都有意見!倪田說,我說過我有意見了嗎?哪次不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說朝右我朝左過嗎?麥粒說,你是沒說過,可你摔打呀,表示你的不滿啊,口口聲聲這個為我那個為我,就一個需要你做的你做到了嗎?
倪田忽地坐起來說,麥粒你要實事求是,我什么時候摔打了?
麥粒說,剛剛。
我摔打什么了?
摔打腚!
倪田躺回去,把腚再摔打了一下。
麥粒啜泣起來。麥粒拿了豌豆好久未用的尿布擦著鼻涕眼淚。倪田悶悶地喘著粗氣。麥粒恨恨地說,下輩子我寧愿嫁不出去也不嫁打呼嚕的,要是真有月老,我一定求他給我配個不打呼嚕的。倪田聽了麥粒孩子氣的話,回轉身來。天已放亮,倪田看著麥粒的黑眼圈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聽你這話,這輩子是煩我了。麥粒抽抽嗒嗒地說,我也沒說你是故意的,我昨天問過呼吸科的大夫了,人家說沒辦法,問過后勤主任了,以后也沒有福利分房的可能了,貸款咱倆工資又太低,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倪田接過麥粒的問句,咀嚼著……
責任編輯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