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凸凹的文字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也慚愧了差不多二十年。
可能是出身相類,骨子里有一脈相承的因襲吧,第一次見凸凹的文字便毫無理由地喜歡,感覺中,他獨特的文字給我的影響要甚于很多名家。便自然而然地要引為知己加以膜拜。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們通過信,他給我寄過書。1993年7月,我的散文《夫妻作坊》和他的一組散文同在《青年文學(xué)》散文專號上發(fā)表,便私以為和凸凹是有些個小小緣分的。
凸凹風光無限,文場得意,仕途順遂。他的官越做越大,文集也接連出版。他每出一本集子,我都到處尋找,找不到就打電話朝他要。直到他第一本長篇《慢慢呻吟》出版,我致電索要,不可得。后來再沒聯(lián)系。那些年,自己雖然還在寫,但文字越寫越少,格局也越來越小,自尊心卻出奇地膨脹了。再加之那幾年謀生的任務(wù)日重,生存的艱難凸顯,文場上魚龍混雜,明槍暗箭亦讓人氣短,便意氣用事,想躲文學(xué)這個圈子遠點,從此不讀,不想,不寫。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差不多十年后我才重新拿起筆。我用十年時間明白了一個道理,文學(xué)不是用來意氣用事的,文學(xué)對于自己是呼吸之于生命般的自然需要。對照凸凹,反觀自己,更覺得凸凹步伐堅定的可貴。在我們左右徘徊之際,凸凹已早早成就了他的文學(xué)事業(yè),他自成一格的小說和隨筆已成了文壇一道炫目的風景,讓人只有氣餒和遠觀的份兒了。
去年金秋,北京作家協(xié)會組織部分作家去天津開研討會,在作協(xié)樓下等車時,我看到一個背雙肩背包,拉大拉桿箱的中年漢子立在花樹邊歇腳抽煙,覺得他很像凸凹,一問,果然是。
乍見凸凹,心下未免遺憾。覺得他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想象中的凸凹該是個性情中的漢子,敢說敢鬧,敢喝敢醉,有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豪勇,也有談吐狂放,揮灑不羈的個性??擅媲暗耐拱?,沉默,寡語,淡漠,你和他認真說話,他卻在認真地吃他的紙煙,是個嗜煙如命家伙。交談中的凸凹出語短促,聲帶傲慢,言談間有幾分官場熏染的習(xí)氣,他談興不濃,我也興味寡然。所以和凸凹的第一面就這樣失之交臂了。
后來是去冬的一個中午,我正昏天黑地地寫小說,突接一個電話,竟是凸凹。說要和祝勇先生來平谷找我聊聊。再后來,已是今年的初春,他來電向我問付秀瑩的電話。那天,外面大風呼嘯,手機信號不好,加之他獨特的粗短口音,我聽得時有恍惚。但他突然的一句話,我卻聽得明明白白。凸凹說,“小兄弟對文學(xué)的虔誠真讓我敬重!”初始沒覺得這話怎樣,過后咀嚼,竟差點落下淚來。我是個從來不愿喊苦和說累的人,他的這話讓我頓感為文和辦刊的苦楚和艱辛。就像孤獨遠行者于茫茫夜路聽到的一句輕聲問候,陌生,卻是長長久久的溫暖。
之后不久,凸凹如約寫來了他給雜志的“寄語”。寄語里,他把《天天》說成是“我們的園地”,這就讓我們除溫暖之外,還收獲了一份真實的感動和力量,覺得凸凹是把文學(xué)愛到了骨子里的人。這樣的人,時風之下已是稀缺得緊了,因而更值得我們敬重。
雜志要配照片發(fā)一篇作家印象記。我知道給他寫印象的人不少,又多是在文壇享有盛名的人物,便打電話給他,讓他找一篇現(xiàn)成的給我。他卻堅持讓我來寫。躊躇半天,還是答應(yīng)了,只是不知見了一面的凸凹,我該怎么來下筆?細想,印象中的凸凹,最深的居然是他貪婪抽煙的表情,在花樹旁,在走廊里,還有他故意選擇和劉曉川先生一個房間,目的也是為了抽煙方便……除了煙,還有他趁開會前給大家簽名送書的情景,他俯下身子認真給每一個作家簽名的樣子……粗壯魁梧的凸凹,兩鬢竟有白發(fā)森森然亮著,觸目驚心……后來我曾向他感慨,說你可顯老多了。凸凹說快五十的人了,也該老了。不知為什么,聽他說這話我心里會不好受,會想到小他幾歲的自己,頭上蕪雜叢生的白發(fā)不也如野草般不可自拔嗎?就不免悲從心來。知道文學(xué)是個極易催人老的行當,為這個,我們老了自己,值當嗎?
也許在我停筆自問的時候,凸凹又已經(jīng)在路上了,他埋首前行的樣子,分明有些奮不顧身,我一點都不奇怪,凸凹會繼續(xù)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我只是奇怪,他偶爾停下來時會不會還有吸食鴉片般抽煙陶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