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娜·阿倫特是最早從哲學視角對公共領域問題進行深入系統(tǒng)思考的哲學家。在建構公共領域理論時,她將世界性作為公共領域的存在論基礎,目的是建立一個世界性的公共領域,為人類尋求一個穩(wěn)定的家園,型塑一種世界性的生活方式。這一探求成為貫穿阿倫特政治思想的主要線索,使阿倫特政治理論之特色得以彰顯。
關鍵詞:阿倫特;公共領域;世界性
作者簡介:馬吉芬,女,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大慶師范學院思想政治理論教研部教師,從事實踐哲學、政治哲學研究。
作者簡介: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阿倫特公共領域的世界性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25104015
中圖分類號:B565.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1)04-0055-04收稿日期:2010-12-08
一、 西方哲學探討“世界”問題的傳統(tǒng)和誤區(qū)
“世界”是日常生活中經常被使用的一個詞匯。那么,“世界”是什么時候又是如何作為一個哲學問題進入人
們視野的呢?事實上,“世界”問題是人類無法回避的處境,我們通過出生來到這個世界,又因為死亡離開這個世界。在阿倫特看來,人的出生蘊含著開端啟新的能力,為世界增添了新的活動,而世界也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死亡而消逝不見。“世界”對我們來說是二元對立地外在于我的對象,還是給定的具有存在論意義的、與我共在的境遇?
對“世界”的探索在西方哲學史上經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最初對“世界”進行思考的是古希臘的哲學家們。他們對“世界”的思考源于對宇宙自然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的好奇和驚異。宇宙自然是“天”、是“大宇宙”,是包含著“小宇宙”(人)的物我不分的世界。其實,古希臘人眼中的宇宙自然就是世界本身。只是這個世界是混沌的,沒有形成哲學意義上的概念。柏拉圖對世界進行了二重區(qū)分——理念世界和具體事物世界,在我們能感知、能觸摸、能看到的具體事物世界之外構建了作為依據的理念世界,從而將世界二重化為本質世界與現象世界。這種區(qū)分,在阿倫特看來,開啟了西方反政治傳統(tǒng)的先河。因為政治產生自現實世界,是人們言與行在現象世界的自身顯現,而柏拉圖對現象世界的貶抑,正導致西方哲學政治向度的缺失。中世紀基督教哲學依然貶低現實世界,支撐他們的理論依據是賦予彼岸世界以神圣性。基督教思想家如奧古斯丁,主張區(qū)分世俗之城和上帝之城,致力于研究如何脫離短暫的世俗之城進入永恒而神圣的上帝之城。這樣,他就為世界開辟了一個超越的信仰維度,而對人們生活的現實世界持否定態(tài)度。人的生命可以在(上帝之城)彼岸世界獲得不朽。阿倫特認為,基督教關于個體生命不朽的“福音“顛倒了古代的人與世界的關系,把一個最易朽的東西——人的生命提升到了不朽的地位,而在那以前,這個地位是宇宙占據著的。這一倒轉對于政治的尊嚴和價值來說是毀滅性的。在此以前,政治活動都從對塵世不朽的渴望中獲得它的最大激勵,在此卻下降為一種受必然性支配的低級活動。因此基督教把生命本身當做神圣的,世界就不再具有永恒性和世界性,比人本身更容易消亡。近代哲學扭轉了基督教哲學對彼岸世界的熱忱,卻沒有把現實世界作為坐標進行思考。其開創(chuàng)者笛卡爾通過“我思故我在”,用無可懷疑的“我在懷疑”證明了我的存在,從而開啟了主體世界的確定性,實質上將世界二分化為主體世界與客體世界,致使整個近代哲學陷入到主客二分結構之中。在阿倫特看來,近代以來人們喪失了信仰后并沒有被拋回到這個世界,而是被拋回到自身。自笛卡爾以來近代哲學的一個最堅定趨勢,以及近代對哲學的最獨創(chuàng)性貢獻,就是對自我忘乎所以的關注,并試圖把所有經驗,對世界的以及對他人的經驗,都還原到人和他自身的經驗上。
通過對西方哲學史中“世界”問題傳統(tǒng)的梳理,可以得出一個較為確定的結論——西方哲學中存在著拒絕現世(世界)的傳統(tǒng)和誤區(qū)。這一傳統(tǒng)并不是一條顯現出來的清晰線索,而是內含于思想之流中的隱秘本質。阿倫特之所以要賦予公共領域理論以世界性,就是要突出對西方哲學中拒絕現世傳統(tǒng)的批判,致力于重建“世界”,重新喚起人們對現實世界的依賴與渴望。在阿倫特哲學中,“世界”和“公共領域”有時可以通用,現實世界的肯定態(tài)度與積極意義就是具有世界性,世界性是公共領域的本質所在,具有生存性的存在論意義。
二、 世界作為人之生存的存在論處境
“人類生存特有的世界關聯乃是現象學的主要發(fā)現?!保?]P(218)現象學的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把世界問題置于其哲學運思的核心,把隱藏在西方哲學史中的“世界”問題置于明處。
自19世紀后半葉起,實證主義作為世界觀在科學和哲學等領域占據了統(tǒng)治地位,科學被認為是萬能的。人們把一切有關主體和價值的問題排除在科學研究的大門之外,使科學研究只注重客觀事實。在胡塞爾082cb83d68e3cb59db9175ce6b7d66cd看來,實證主義最大的失誤還不是把主體和價值排除在科學之外,而是對“生活世界”的遺忘。因為最重要的、最值得重視的世界,是“通過知覺實際地被給予的、被經驗到并能被經驗到的世界,即我們的日常生活世界(unsere allt?覿gliche Lebenswelt)”[2](P64)。作為生活世界的“世界”,是人們直接生活于其中的非課題性的境域性的世界。非課題性和境域性指的是作為視界或視域的世界具有整體性和普全意義,一切特殊世界包括科學世界都涵蓋于其中,它是作為特殊世界背景的先在的被給予的“世界”,具有生存性的存在論意義。實證主義導致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在作為特殊世界的科學世界,而遺忘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活生生的生活世界。而且,胡塞爾認為生活世界是我與他人共在的世界,共在的世界是人們生存與生活的前提。但是,由于胡塞爾最終沒有放棄把生活世界作為通往其先驗現象學的一個通道,他又將生活世界規(guī)定為主觀現象的領域,認為它是主觀的、相對的,客觀世界的自在存在都是主體所給予的,主體性是客觀世界的根據,從而他人的存在也是我給予的。胡塞爾也因此被稱為唯我論者并受到批評。
海德格爾在理論旨趣、研究風格等方面與胡塞爾存在很大差異,但他繼承了現象學對“世界”問題的關注。黑爾德認為,“現象學的世界概念構成了從胡塞爾到海德格爾的橋梁”[1](P97)。海德格爾認為,世界向來已經總是我和他人分有的世界。此在的世界是此在與他人的共同世界(此在在這里相對于他人指我的存在)。與他人共在也屬于此在的存在,此在本質上是共在?!凹词箤嶋H上某個此在不趨就他人,即使它以為無需乎他人,或者當真離群索居,它也是以共在的方式存在?!保?](P143)以共在的世界為生存論基礎,把共在的方式看做人們生存的基本方式,胡塞爾與海德格爾在這一問題上一脈相承。阿倫特作為海德格爾的學生,仍然把共在的世界作為人生存的處境和存在論基礎。而且共在的世界是政治的前提和條件,因為政治的存在必需由他人的在場來保證,阿倫特據此構建了獨具特色的公共領域理論。之所以認為她的公共領域理論獨具特色,是因為她賦予公共領域以世界性,以獨特視角溝通了公共領域與“世界”問題之間的必然聯系,因此深入剖析她對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世界”理論的繼承與超越是理解其世界性公共領域理論的切入點。
首先,阿倫特把公共領域看做一個作為視界或視域的“世界”,繼承了胡塞爾生活世界的先在的被給予性、境域性、整體性等特征,但摒棄了“世界”的主觀性、相對性。同時,阿倫特的公共領域概念借鑒了古希臘的政治經驗。在古希臘的城邦生活中,公共領域是一種政治領域,只有行動(praxis)和言語(lexis)兩種活動構成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生活。阿倫特在胡塞爾視界-世界的基礎上,構建的是強調行動和言語的純粹的存在論意義上的政治世界。
其次,阿倫特以海德格爾的“世界”作為存在論基礎,卻與他保持著距離。海德格爾雖然認為共在在生存論上規(guī)定著此在,共在是人的本質,但同時卻認為這種共在是淡漠與陌生,此在作為共在在本質上是為他人之故而存在。在日常生活中,此在處于他人的號令之下,這個他人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常人。常人指定著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我”消解在常人的存在方式之中。共在是人的非本真狀態(tài),在海德格爾思想中具有消極意義。這與阿倫特所描述的作為政治世界的公共領域內每個人積極地言說與行動,爭相顯現自己的卓異,有人批評、有人贊賞、有人作為觀眾參與的世界圖景大相徑庭。
三、 公共領域世界性的存在論意義
從思想資源層面理解阿倫特公共領域的世界性并不能掌握其全貌,要想理解這一理論的本質,還必須從阿倫特理論自身挖掘公共領域與“世界”問題的關聯與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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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領域與政治世界來自于不同的理論資源,二者如何在阿倫特的思想中融合為一個“公共空間”或“共同世界”。對此,需要從公共領域中公共的兩層含義來加以理解和把握。公共的第一層含義是公開性:“在公共空間出現的每一件事都會被所有人看到和聽到”[4](P50)。這種公開性決定著實在性,即不僅被他人看到和聽到,同時也被自己看到和聽到?!八说某霈F看到了我們所看見的,聽到了我們所聽到的,保證了世界和我們自己的實在性?!保?](P50)我們的實在性和現實感將完全依賴于呈現或顯現,因此需要一個公共領域來保證顯現的實現。公共的這一層含義與政治必須有他人在場的本質不謀而合,保證了公共領域與政治世界的融合。
公共的第二層含義是世界本身:因為世界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是共同的。這個世界不是地球或自然,而是人們通過工作創(chuàng)造的人造物的世界,阿倫特把這個世界比喻為一張桌子置于圍桌而坐的人們之間。世界像每一個“介于之間”(in between)的東西一樣,讓人們既相互聯系又彼此分開。這個共同世界,阿倫特同時將它稱為公共領域。這一作為共同世界的公共領域的存在依賴于世界的公共性和永恒性,也就是說,阿倫特的世界具有時空兩個維度。所謂空間維度即它是一種視域、視界或場域。所謂時間維度是指“共同世界是一個我們出生時進入、死亡時離開的地方,它超越我們的生命限制,同時向過去和未來開放;它是我們來之前就在那兒,在我們短暫停留之后還繼續(xù)存在下去的地方”,它“必須超越有死之人的生命限制”,“沒有這種潛在的向俗世不朽的超越,就沒有政治,嚴格說來也就沒有共同世界和公共領域”[4](P55)。
?。ǘ┰诠筋I域對立思維中確立“世界”的存在論意義
在古希臘,公共領域的含義與私人領域相對立。在私人領域中,男人需要維持個體的生存,女人需要進行種的延續(xù),人們屈從于生命的必然性,因此私人領域主要對應于家庭生活。在公共領域中,用來維持人類生存的必然性和實用性的東西是被嚴格排除的,公共領域對應于政治生活。私人領域對于公共領域的意義在于,“如果一個人不能擁有一所房屋,他就不能參與世界事務,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4](P30)。因此,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是其參與世界事務的一個基本條件,這是人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得以生存的存在論基礎。公民只有從私人領域走出來才能上升到公共領域。公共領域作為公共空間或共同世界是“所有人共同聚會的地方,每個出現的人在里面有不同的位置”[4](P57)。因此,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的位置上來看或聽,同時被他人看到或聽到,這就是公共生活的意義。在私人領域中,我們在世界上占有一個位置的意義只是在于“固定位置和視角的個人立場的延伸或復制”[4](P57),而在公共世界中占有一個位置的意義在于可以被許多人從不同角度觀看,并保持同一性。“共同世界終結的到來,是由于在一個立場上被觀看,和只被允許從一個角度上顯示自身?!保?](P58)因此無論在公共領域還是私人領域,阿倫特都從空間性和實在性上賦予“世界”以生存性的存在論意義。
?。ㄈ﹦趧?、工作和行動的作為人的境況的存在論意義
阿倫特將人類活動區(qū)分為勞動(labor)、工作(work)和行動(action),并認為這是人在地球上被給定的生活的一種基本境況(the basic condition)。首先,勞動的人之境況是生命本身。在阿倫特看來,人通過勞動來維持自身的自然生存,勞動所生產的產品是瞬間即逝的生存必需品(如面包等),勞動及其產品不能在世界之中持存,因此勞動是無世界性和反政治的。其次,工作的人之境況是世界性(worldliness)。技藝人通過使用工具,制造出能夠在世界中留存很久的產品(如桌子等),技藝人就此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全不同于自然環(huán)境的“人造”的事物世界,這個世界注定要超越他們所有的人而長久地存在。阿倫特不僅強調人造世界作為人之處境的生存論意義,而且認為人造世界由于其持存性而具有一定的世界性。工作雖然不是政治的,但至少不是反政治的。最后,行動的人之境況是復數性(plurality),復數性是一切政治生活特有的條件。復數性意味著不是單個的人,而是人們,生活在地球上和棲息于世界。復數人(保有多樣性和差異性)的積極行動是阿倫特所推崇的人的基本生存方式。行動最初所賴以開展活動的世界正是技藝人所構建的人造世界,人造世界也有公共領域,但它主要是用來展示其產品的交換市場。在技藝人的世界里,每個東西都必須有用,必須讓自己成為獲得其他什么東西的工具。因此,技藝人會陷入到手段和目的的無窮鏈條,無意義性成為他的內在困境。阿倫特認為要擺脫這一困境的唯一出路是,放棄使用物的客觀世界而轉向使用本身的主觀性,即人自身變成了終極目的,而行動所構建的公共領域正是以人為目的,而且是以每一個不同的人為目的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才是有意義的。
阿倫特認為,現代社會企圖把政治人,即行動和言說的人從公共領域中驅逐出去,而她試圖重建為現代性所破壞的純粹政治的公共領域。阿倫特將這樣的公共領域稱為世界性的公共領域。
四、簡短的評論
半個多世紀以來,阿倫特的公共領域理論一直保持著它的生命力和影響力,贊譽與批評的聲音同樣強烈。在這里,我們只是從公共領域世界性的存在論視域及意義這一角度來評價這一理論的意義與困境。
1. 賦予現象學的世界性論題以實踐性的政治生存向度?!霸诤麪柡秃5赂駹枌θ祟惖氖澜玳_放性的分析中,有一個特殊類型的世界并沒有作為世界而得到認識,那就是:政治的生存向度。”[1](P218)阿倫特在時代條件、個人經歷以及學術背景的影響下,構建了獨特的世界性公共領域——政治世界,開啟了現象學的政治向度。因此黑爾德說:“漢娜·阿倫特為當代哲學發(fā)現了公共生活空間的世界性?!m然阿倫特并不自以為現象學家,但人們卻應該將她發(fā)現政治之世界性這一點視為現象學百年運動中最重要的貢獻之一?!保?](P219)
2. 對西方哲學拒絕現世傳統(tǒng)的批判。阿倫特梳理了西方哲學自從貶抑世界到由世界退至內心的傳統(tǒng),揭露了政治與哲學的分裂和反政治思潮的暗流,尖銳地指出,世界的異化、人與世界的疏離導致極權主義產生,使西方文化乃至人類文明面臨困境??梢哉f,把世界性作為存在論基礎來考察公共領域,使阿倫特的理論反思更加深刻并獨具特色。
3. 理論困境。阿倫特賦予公共領域以世界性,將政治絕對化為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她所追求的是人最終對精神家園的回歸,即“在家”狀態(tài)。也就是說,她更注重挖掘公共領域的本質與存在論視域下的哲學意義,卻對公共領域的建制化問題有所忽略。因此包括哈貝馬斯在內的研究公共領域的后繼學者常常對此提出質疑與批評。他們認為,在沒有經濟內容、排除行政管理的公共領域內進行政治活動和言說不具有可操作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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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付洪泉]
On the Universality of Hannah Arendt’s Public Field from Existential Perspective and Its Signific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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