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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01 00:00:00
美文 2011年1期


  閆紅
  1975年生,著有《誤讀紅樓》《詩經(jīng)往事》《她們謀生亦謀愛》《哪一種愛不千瘡百孔》四部,現(xiàn)為新安晚報副刊編輯。
  
  二十多年前,她三十多歲,我十多歲,大人都喊她“小劉”,我也喊她“小劉”——當(dāng)然是在背地里;二十多年后,她有六十了嗎?大家還是喊她“小劉”,我也還是喊她小劉——仍然是在背地里,我不記得我當(dāng)面怎么稱呼她的。于是,“小劉”,這個看似沒有什么氣味和色彩的稱呼,在我心中,有了一種清潔的邪勁,一種妖嬈的堅硬,一個女人以她的一生所賦予的特別意味,這個“小劉”,與我們在別處見到的“小劉”是不同的。
   二十多年后,我回到馬圩子,我奶奶的侄女出嫁,勒令她號令得動的所有“體面人”來參加婚禮,為她最疼愛的侄女送行。無疑,身在省城的我,在我奶奶眼中是特別體面的一位,當(dāng)我和我媽坐在舅老爺家的堂屋里時,我奶奶擺著手跟人說:“看看,這省里的市里的都來了……”
   小劉也來隨禮,按照我們這里的說法,叫做“添箱”,大約過去的女孩子,嫁妝主要是些箱籠碗碟之類,親戚朋友在出嫁前夕送來禮錢,相當(dāng)于在箱子里又添些物件吧。
   那天添箱的人很多,親戚,鄰居,同村的,外鄉(xiāng)的,男的,女的。外鄉(xiāng)的且不說,只說同村的,男的通常會慢慢地坐下來,抽上一根舅老爺遞過來的煙,說些閑話,因我在場,少不得問我些諸如“在哪里工作,月收入多少”之類的話題,女人則多是急匆匆的,身上還系著圍裙,手洗得通紅,關(guān)節(jié)粗大,剛從勞作中拔出來,還沒有擦干凈的樣子。她們常常只站一會兒,口氣急急地說些喜慶的話,便念叨著“豬還沒喂”“碗還沒洗”……一只腳已邁過了門檻。
   只有小劉是不同的,首先她到來的腳步,像個男人那么從容,是有一步?jīng)]一步地矜持地踱進來的,其次,她像個男人那樣坐下了,第三,她不但坐下,還抽起了煙,最后,她問我的那些話,也跟那些鄉(xiāng)下男人如出一轍。
   她真的很像個男人,甚至于比一般的男人還要驕傲,說話時,臉上有一種失落打底的夷然,似乎世上的一切事物,皆不在她眼中,而這不屑,更增加了她“懷才不遇”的郁悶。是的,“懷才不遇”,這四個字挺文學(xué)化的字眼,幻成深深淺淺的紋路,印在她的臉上,深刻。
   這是尋常鄉(xiāng)下女人臉上沒有的內(nèi)容,我所知道的她們,總是謙卑的、羞澀的,就算有些人伶牙俐齒,八面玲瓏,但末了總要笑一笑,往回收一下的表情,說到底,還是柔性的。只有小劉,她臉上有股男人似的硬勁兒,不示弱,不怕冒犯,不在乎人家是不是搭理她,她就那么傲慢地把自我擺在臉上,反正,她也這么過了一輩子了,也這么過過來了。
   她原本就是跟一般鄉(xiāng)下女人不一樣的,她們是農(nóng)婦,她是一個戲子。自我這東西,對一個農(nóng)婦本屬多余,對于一個戲子則是必需的,像她們臉上搽的胭脂,額上亮閃閃的貼片。但問題是,小劉并不是一個完整的戲子,任她再不甘,她還有一半的身份是農(nóng)婦。她不是職業(yè)藝人,只是年節(jié)下才跟人搭一個草臺班子,掙上仨瓜倆棗,聊補生計。
   1987年的春天,我來到馬圩子,先坐汽車到縣城,再坐一種俗稱為“小蹦蹦”的機動三輪到鎮(zhèn)上,然后,就只能步行了。我和大舅姥爺家的小姨,走在印著深深車轍的土路上,左邊是莊稼,右邊還是莊稼,偶爾有人在莊稼地里直了直腰,也像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一樣,是一種比較特別點的莊稼。
   我來到馬圩子的第一天,認(rèn)識了村里的女孩子們,白天她們帶我去割草,黃昏時各自回家,把各自的雜事忙完再出來,聚在一起,在月光下唱歌與游戲。我們通常會約在小蘭子家見面,原因有幾方面,第一,小蘭子比我們都略大些,身材高大,已經(jīng)在發(fā)育了,她性格潑辣,長得也不錯,眼睛圓溜溜的,黑里俏的那種,是村子里的孩子頭;第二,小蘭子家對門,就是我們活動的地點,村里的“飯場”;第三,小蘭子家里常有些特別的,對女孩子有吸引力的東西,全村的女孩子都心照不宣地,對她家充滿窺視之念。
   那些東西是什么呢?讓我先說說那些事吧。有一晚,我們?nèi)ニ?,原是陪著她燒鍋的,趴在她家鍋臺上,看著她一束一束地朝灶洞里續(xù)柴火。黑暗的灶間,一盞煤油燈搖著顫巍巍的火焰,灶洞里的火光映出來,將所有女孩子的臉都烤得紅艷艷的,眼睛明亮,嘴唇鮮明,莫名的,大家都有點興奮,說笑的聲音也提高了。
   當(dāng)一鍋稀飯咕嘟咕嘟地掀動鍋蓋的時候,小蘭子丟下燒火棍,說,走,我?guī)銈兛磦€東西去。
   大家都跟在她后面,刻意地壓低了聲音,越發(fā)要使這件事變得神秘,小蘭子也像電影里的人那樣,躡手躡腳地從一個箱子里抱出一個包裹,打開來,嬌紅明綠爛金散了一床,居然,是一堆戲服。
   我們嬉笑地望著,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小蘭子滿不在乎地扯上一件,披在身上。她那張黑里俏的臉,馬上變得詭異了起來,仿佛,是誰一推,把她推遠(yuǎn)了,推到我們看得見摸不著的地方,至少我的心里,暗暗地害怕起來。而其他的女孩子也只是笑,在我聽來,那聲音也是不自然的,有點抓不住的意思。好在這時,院子里傳來小蘭子她爸放鐵鍬鏟子的聲音。小蘭子慌著將那衣服扯下來,照舊包在包裹里,胡亂放入箱子。
  又有一次,仍是在傍晚,小蘭子告訴我們,她媽剛剛買了一袋雪花膏,她抹了一點,好白呢。我們又都跟在她后面,來到她家?guī)浚鲆淮┗ǜ?,給我們每個人的手心擠了一點,我們?nèi)嚅_,涂在臉上,借了煤油燈的光,在鏡子里一照,里面浮出的面孔,果然比平日里精致齊整了許多。我們就頂著那張臉魚貫而出,照舊在飯場上唱歌、游戲,心中有很魔幻的喜悅,覺得自己與尋常不同了,這時光也與尋常不同了。
   因了這種種,小蘭子成了一個特別的女孩,她是有色彩的,有氣味的,有魔力的,她那貌似和村里人一樣、甚至更為寒酸的家,因了那些含而不露的物事,變成了我們心中的神奇之地。而這一切,都拜她媽所賜,先得有她媽,才有小蘭子的魔法世界。
   前面忘了說,小蘭子還有個妹妹叫小玲子,也是個人精兒,個子沒有她姐姐高,但苗條靈巧,細(xì)眉細(xì)眼的,小小年紀(jì),就有了如今被稱作“女人味兒”的那股勁兒。她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對她姐姐都不太買賬,時不時的,顯示出想要“篡權(quán)”的意圖來。有次,她悄悄地跟我說,小蘭子不是她媽生的,她跟小燕一個娘。
   小燕也是這村里的,也跟我們一道玩,比我們小點,性格偏弱,平常只是笑笑,我看不出她跟小蘭子還能有血緣關(guān)系?;丶椅腋夷棠讨v述我的疑惑,我奶奶笑了,說:“小玲子這是瞎說了。誰不知道,小劉懷上了小蘭子,挺著大肚子跟白友安到處跑,聽說都跑到新疆了。也是作孽啊,把人家坑成那樣,自己也遭了天大的罪?!?br/>   我聽我奶奶這一番話,又是“新疆”,又是“到處跑”,很有戲的樣子,就追問下去。當(dāng)時我雖是十二歲弱齡,但自小常說大人話,我奶奶對我的八卦精神,倒也不覺得奇怪,就告訴我,小蘭子她爹白友安原是有老婆的,就是小燕她媽。那年年下,村里照例請戲,從北鄉(xiāng)里請來的戲班子,都說有個旦角嗓子好,功夫好。那時白友安也才三十來歲,是大隊的民兵營長,跟戲班子打交道原多些,看他白天黑夜臺上臺下跑,都沒太注意。
   年初七,戲散了,戲臺子拆了,戲班子撤了,大晌午的,忽見白友安她媽慌慌地,滿世界找兒子。說白友安就不見了,以為在大隊,到隊部看,沒人,以為在地里,跑地里尋,也沒找見,這一家一家的找過來了,都沒看到。
  
   大家就都有些疑心,卻也不敢說,問白友安他媽估計他還可能朝哪里,白友安她媽一撇嘴,坐地上哭起來了,說:“還能去哪兒呀?八成跟那個唱戲的狐貍精跑了吧?!?br/>   這個消息成了年戲之后,村里人最大的消遣,女人們走家串戶,爭相傳遞,說一回,笑一回,嘆一回,罵一回。在追憶中將那個戲子的舉手投足細(xì)細(xì)品味,惡毒的批判中,未嘗沒有些許艷羨。連白友安他媽,哭了兩天之后,漸漸也說“想開了”,說這是她兒子命里該的,言下倒像有些驕傲,驕傲她的兒子,能成為一樁鄉(xiāng)村情事的主角。
   是的,生活太艱辛,生命太貧乏,在極度匱乏的所在,愛情,就像冰天雪地的一束火焰,照亮并溫暖生命的唯一可能。而它又是那么稀缺,在馬圩子這樣一個緊靠淮河的、中原地帶的窮鄉(xiāng)僻壤,更是不興說愛情這件事的,這里通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家、下定、迎娶,都是家境與相貌的對比與掂量,在這種情況下,愛情只在非常態(tài)中呈現(xiàn),馬圩子人則通過對白友安事件的談?wù)?,獲得一次接近愛情的機會。
   鋪天蓋地的聲響中,白友安的老婆是安靜的,從頭到尾她閉門不出,其實她一開始就有數(shù)的,男人魂不在自己身上了,女人哪能不知道呢?換成糙點的老娘們,可能早就叫嚷起來了,跑到戲臺上把那小妖精的頭發(fā)扯上幾縷都有可能,但白友安的老婆,是個有成色的人,惟其太有成色,太自尊,才不知道如何是好。
   很多年后,她跟村里相好的女人說,年下幾天,白友安都是天快亮了才回來,也沒什么話,睡覺,抽煙,快晌午了起來喝碗稀飯,頭一低,又出去了。她一聲不響地給小孩喂飯,上吊的心都有。又舍不下兩個小孩。只指望戲班子走了就好了,卻也隱隱感到,戲班子走了也不算完,也許,到那時,她這輩子就算完了。她硬著頭皮挨時辰,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挨過來,初六夜里,白友安沒回來,初七早晨,也沒見人影,她心里先是咣當(dāng)一聲,像是被石磙砸了個洞,接著,心里倒安生下來,知道這人,是再也回不來了。
   白友安老婆是個省事的,那個戲子,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小劉,她老公可沒那么好說話,先是帶著家門里的兄弟,跑到白友安家抄了一回家,聲稱一旦抓到他,就砸斷他的狗腿。他信心十足地聲稱,那對狗男女很快就會回來了,因為,這不是小劉第一次跟人“跑”了。
   這倒也在大家意料之內(nèi),大家都跟白友安家里人一起,等待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自然,這結(jié)尾沒意思了點,小劉到時肯定看不到了,白友安是男人,回來了也就回來了,翻騰不出什么花來,我奶奶說了,女人丟了丑,……(大概是應(yīng)碎尸萬段之類,具體我忘了),男人丟了丑,抹掉帽子照管走。男人沒有墜落感,無需救贖的過程,就算有點不好意思,一個小動作間也就拂掉了。
   這還是從堂皇的鄉(xiāng)間倫理來論,就馬圩子男人的內(nèi)心,也許還都希望出一次這樣的丑,拐一個女人隨他們遠(yuǎn)走高飛,這是占便宜,說明他們有魅力,另外,他們也太寂寞了,日復(fù)一日地看雞棲于塒,羊牛下來,時光一天天淡去,若是能有個女人背影像暗紋似的壓在上面,是否,這樣的一生,也就不會漫長得那么枯燥?而且,從根本上說,他們自己,須發(fā)無傷。
   因此,鄉(xiāng)間的私奔故事,大多都是始于激情燃燒,終于見好就收,無趣得緊,但就是這無趣,也突兀于波瀾不驚的日常之上,所以,大家有隱隱的期待,也就可以理解。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白友安家里始終沒有傳出消息。白友安他媽抱怨了幾回,就懶得說了,白友安的老婆,更是平靜得嚇人,有心思各異的人靠近她,做關(guān)心狀,她揚起一雙眍進去的眼睛看看人家,微微地一笑,嚇得人家把準(zhǔn)備好了的一堆話,和著吐沫全咽下去了。久而久之,村里人也就失去了興趣,說起這事兒,都疑疑惑惑的,懷疑白友安和小劉別是走路上被人害了,不然咋啥聲都沒有了呢?
   連這議論也顯得乏味的時候,白友安帶著小劉回來了,平地一聲雷似的,大人還沒怎么樣,小孩子全轟到他們家院子里去了——每個無知的小孩子背后,都藏著一個大人的好奇。消息依次傳出來,先是小劉的肚子很大了,這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其次小劉住進了白家的廂房,這倒也罷了,她也只能住在這里,婆家不用說,娘家可能也回不去了,她大著個肚子,白友安他媽也不敢履行從前的誓言,把這個“野女人”用鐵锨鏟出去;這些消息都是鋪墊,是暴風(fēng)驟雨來臨之前的必要條件,大家調(diào)集了全部的興致,且看白友安的兩個女人,接下來怎么對決。
   結(jié)果很震撼,一種很安靜的震撼,白友安的老婆沒吵也沒鬧,收拾了一個不大的包裹,帶著兩個孩子,住到孩子她大姑家去了,按照馬圩子人的說法,主動給那“野女人”騰了地方。
   馬圩子的女人,都有一心的話要對白友安的老婆說,可是白友安老婆就是有那么一種本事,只是看看你,就能讓你所有的話,從哪兒出來的,還咽回到哪里去。馬圩子的女人只好不甘心的,意猶未盡地保持著一個觀望者的姿態(tài),好在,這事兒并不像完了的樣子。
   果然,白友安跟小劉怎么過起日子的按下不表,小劉的丈夫怎么來鬧的也按下不表,他們那些人,就像現(xiàn)如今的明星似的,活該出新聞的,出什么樣的新聞都不讓人覺得奇怪。讓人大跌眼鏡的,永遠(yuǎn)是白友安老婆——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稱她為白友安的前妻了?鄉(xiāng)下人沒有離婚領(lǐng)證這些事兒,但小劉都已經(jīng)在白家安家立戶了,她也算前妻了吧。這個從來都細(xì)聲慢語的女人,不聲不響地干了一件事,像扔個響炮似的,把全村都鎮(zhèn)住了。
   一個月后,白友安的前妻搬進了光棍趙振軒家里,跟他過起了日子。
   受某些文學(xué)作品誤導(dǎo),一說起光棍這個詞,很容易讓人以為是些下三爛的人物,黑更半夜地敲敲寡婦的門,或是偷看一下小丫頭上茅廁,屬于偷雞摸狗之輩。事實上,以我有限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知道事實絕非如此,至少在那個時代里,高齡剩男里常有精英。
   比如我奶奶的小弟弟我小舅爺吧,人生得高大體面,莊稼活樣樣來得,腦子也算靈光的,八十年代初就騎著個破自行車,走街串戶地販賣布匹針線之類,在村里也是有面子的人。他所以淪為一個老光棍,蓋因出身不好,盡管他打小也是三天兩頭地打饑荒過來的,卻因“祖上曾闊過”,背上一個“破落地主”的黑鍋。
   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破落地主”出身的,都找不到老婆,有的人眼皮子活絡(luò),又懂得殷勤,聞聽有逃荒要飯的女人,或者新死了丈夫的寡婦,又或者哪里有啞巴斜眼的姑娘,便忙不迭地聞風(fēng)而去,好賴混到個女人,生下個一男半女再說。我小舅爺?shù)膯栴}是太傲,他年輕時在人家家里扛活,那對老夫妻跟他商議,想要他做上門女婿,那家就一個獨生女兒,據(jù)說長得還不錯,他居然視為奇恥大辱,拂袖而去,從那之后,再不曾聽說他有任何娶妻的機會。
   這個趙振軒,比我舅姥爺更傲,整天黑著個臉,沉默寡言,不過他一開口,其他人都會停下來聽他說,大有言必有中之意。他有驕傲的資本,我小舅姥爺不過出身個土地主,他爹是國民黨軍官,至于其職務(wù),村里人說法不一,比較夸張的說法,是個司令,這話荒謬得不值一駁,但就算揀最小的說,也是個團長。
   1949年趙團長隨大潮流去了臺灣,丟下趙振軒他們孤兒寡母,沒少遭罪,但馬圩子畢竟是天高皇帝遠(yuǎn)的所在,且對于這種“沒落貴族”多少有點敬意與懼憚,因此,趙振軒的尊嚴(yán),沒有受到徹底地摧毀。
   除了出身“優(yōu)越”,他的天資也遠(yuǎn)勝一般的鄉(xiāng)人,政策剛剛寬松,他就做起了“倒瓦”的營生,這活具體怎么干我不清楚,反正四里八鄉(xiāng)的人蓋房子用的都是他生產(chǎn)出來的瓦。而他自己,更是一早就蓋起了三間大瓦房,明晃晃的瓦片,像招牌廣告似的。
  
   有了梧桐樹,自然不怕沒有金鳳凰,套用《傲慢與偏見》的開頭,那就是,趙振軒成了所有家有老姑娘的父母眼中一筆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但是,這老光棍卻挑剔得緊,一眼看過,一概否定。馬圩子的人都有些不忿,心想你個老光棍,這才翻身幾天,也開始挑三揀四的了,都等著看他到底尋個怎樣的人,不曾想,到了到了,他收了被白友安扔掉的,帶了兩個孩子的女人,平日里沒見他們有任何來往啊。
   我總猜想,趙振軒和白友安的前妻之間,一定有一場不同尋常的緣分,精彩程度,不亞于白友安和小劉之間的,甚至于更為深沉雋永。在馬圩子破舊蒼黃的背景下,在揚眉與低首之間,他們看見了,確定了,他是一個好男人,她是一個好女人,不管他們各自經(jīng)歷了些什么,總歸,他們是一樣的人。
   好男人和好女人在一起是沒有故事的,只有好日子,白友安前妻——這話真是繞,但我確實不知道她姓什么,大家都喊她趙振軒家的,那好吧,趙振軒家的跟了趙振軒之后,他們家越發(fā)蒸蒸日上,我來到馬圩子時,他們儼然已是村里首富。試舉一例可以說明,有次我們?nèi)ド霞?,其他的女孩子,最多也就兩毛錢零花錢,這還是蒙爹娘開恩,像小蘭子和小玲子,干脆一分錢沒有,全靠別人請客。而小燕呢,她爸居然給了她兩塊錢,別說我們這些孩子艷羨得緊,就連飯場上那些端著碗閑聊的男人,聽說了這個消息,也無不咋舌感嘆。
   十二歲的我,很世故地跟我奶奶八卦,我說,白友安把小燕媽扔了,也許是小燕媽的福氣,不然她哪有這樣的日子。我奶奶嘆道,不是這樣說的。那時小燕媽跟白友安都養(yǎng)倆兒子了,都算齊了。末后到趙振軒家又生那一堆,生孩子的罪是好受的?
   我這樣理解我奶奶的話,對于一個被拋棄的女人來說,再婚,就像下崗工人再就業(yè),從前的業(yè)績?nèi)壳辶?,你得從頭再來。重新生兒育女,重新與一個陌生的家庭磨合,把從一個男人那里失去的尊嚴(yán),在另一個男人那里掙回來,縱然舉案齊眉,縱然老來富貴,心中總有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吧?尤其,對于像趙振軒家的這種爭氣要強的女人。
   不去窺探這個好女人的心思了,還回頭說白友安和小劉這對“狗男女”,大了肚子的小劉看上去跟村里女人也沒什么區(qū)別,也做飯,也喂豬,也跟村里的女人說笑,談?wù)劶依锏乩锬切┦聝?,貌似每個風(fēng)流躁動的女人,都需要一個男人讓自己歲月靜好塵埃落地,跟白友安的這次私奔,也許真是她的終極之旅?
   這樣想,就低估了小劉身體里的那股熱情,后面的事兒我知道得不太詳細(xì),只是聽我媽說,有一次,都晚上十來點了,白友安到我家來借錢,說是小劉又跑了,他出來找,錢花完了。
   小劉又這樣“跑”過幾次?什么時候才真正地終止了這種“跑”?我并不覺得她是一個壞女人,她只是一個特別需要愛情的女人,就像劉曉慶的自白:“愛情對于我,就像生活里的陽光?!彼齻兠繒r每刻都需要愛情之光照亮自己的生命,假如沒有,就會覺得自己活得像個行尸走肉。這種激情,是否是一個戲子的本分,假如她們都像我等這樣瞻前顧后隨波逐流,像我們這樣善于妥協(xié)和平衡自己,我們又何必,鄭重其事興致勃勃地跑去看她們?只是,當(dāng)原該在舞臺上濃墨重彩地呈現(xiàn)的精神,放入日常生活中時,我們用肉眼去看,怎么看怎么別扭。
   小劉跟劉曉慶又有不同,前面說了,她甚至不是一個職業(yè)戲子,所以,當(dāng)劉曉慶們囂張地大談一場又一場陽光戀愛時,她只能拿出一個女人的原始生命力,跟一個男人,“跑”!
   我那時情竇初開,對于緋聞很感興趣,對于私奔更感興趣,我對小劉的興趣,也就可以想象了。我暗中觀察這個女人,她不漂亮,趕不上趙振軒家的,若說通常意義上的美,她不超過村里女人的平均水準(zhǔn)。小蘭子長得更像白友安而不像她,她本人臉盤大,膚色暗,單眼皮,眼睛也不是很大——這樣形容還是沒法得她真髓,讓我這么說吧,她最大的特點是五官線條太直,眉梢嘴角都不帶彎兒,刀鋒似的直插過來的,說個家常話兒,都有悍然之氣,全無傳說中的,戲子的嫵媚。
   我也沒有看過她唱過戲,她不唱戲已經(jīng)很多年。鄉(xiāng)間還是有戲的,都是文化館的人在唱。我趕過幾次集,看見集市中央,搭一個戲臺,上面影影綽綽有些服飾華麗的人在走動。我不曾靠近過,沒有看得真切。那聲氣兒卻是一傳老遠(yuǎn),穿越起伏的集市聲,憑空長出的一種洪荒蒼涼。
   吾鄉(xiāng)人聽不得咿咿呀呀的越劇、黃梅戲,對于京劇的愛好也有限,讓他們?nèi)虏恢馕兜?,唯有那河南梆子?br/>   我百度了一下,這河南梆子,就是豫劇的前身,但我在鄉(xiāng)間聽到的河南梆子,跟我在電視上聽到的豫劇,似乎是不同的,鄉(xiāng)間的梆子戲,明顯比電視上豫劇要高個幾度,男聲高亢到嘶啞,女聲高亢到尖細(xì)。我想這差別,就像高檔茶與低檔茶,好茶往往是淡的,要慢下性子品那個真味兒,普羅大眾往往欣賞不來,倒是那些上不了臺面的茶,色濃、味苦、有勁而能提神,就像生活本身,才能成為老百姓的至愛。
   盡管如此,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河南梆子也已經(jīng)式微了,在集市上唱戲的,都是文化館的職業(yè)演員。小劉們,這種非脫產(chǎn)的戲子,重新隱匿到農(nóng)家的日常生活中,在莊稼地里,在鍋臺邊,看上去,也就是一個面目尋常的農(nóng)村婦女。
   不過,我還是發(fā)現(xiàn),她不同于他人的蛛絲馬跡,有次,我在村里女孩子面前顯擺,我看過很多書,包括一些世界名著,她笑了起來,說,“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吧?就是《簡·愛》吧,這都是我們看過來的”。我簡直驚呆了,從她嘴里吐出的這些詞,跟身邊的背景是多么的不相稱,我那么想顯擺,都沒有說出書名來,我想他們只會覺得古怪與滑稽,說了也白說,哪想到,還有一個人,能如數(shù)家珍。
   很多年后,我看到王安憶說,安娜·卡列尼娜死于熱情,她身體里有著燃燒不盡的熱情,非得把自己給“作”死不可。我想,小劉,是不是也是這樣呢?莫非,在號稱安徽的西伯利亞的鄉(xiāng)間,還有一個農(nóng)村婦女,和安娜·卡列尼娜同質(zhì)?
   但她讓我刮目相看也就那一次,其他時候,她甚至有些粗鄙。有次,我在她家閑聊,說起某個女的,我說這人挺好的。她嘴一撇,說:“好?幾十塊錢一晚上。”我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又覺得這話兒童不宜,有些小尷尬,便裝傻道:“她干活一晚上能掙幾十塊?”她便像個鴨子似的,嘎嘎地笑了起來。小蘭子扯過我,想跟我耳語,我悄悄地說:“我知道啥意思,我故意這么說的?!毙√m子大聲地說:“她說她知道,她故意這么說的?!毙⑿Φ酶鼌柡α?,前仰后合的,我大尷尬,同時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那段日子,便去得少了。
   再后來,我離開了馬圩子,回到了城市。重新做一個城里的初中生、高中生……踩在生活的軌道上,一程又一程。間或,隔上一兩年,我也回去過上一兩天,不得不承認(rèn),我越來越嬌氣了,或者,越來越矯情了。我越來越覺得馬圩子臟,事實上,每次我回去,若是住上一兩晚上,身上真的會被叮無數(shù)的包,且奇癢。久之,我連一晚上都沒法在那兒住,再后來,我連一頓飯都沒法在那兒吃——我實在見不得大家怡然對蒼蠅叮過或是貓?zhí)蚴尺^的菜碗下箸。
   短暫的時間里,我沒有緣分與小劉重逢,連小蘭子也不得再見面,這倒不是我的問題,而是,就在我離開馬圩子的幾個月后,小蘭子,跟一個人跑了。先是我小舅爺告訴我的,然后小玲子來找我玩,說起她姐姐,她口氣很淡,只說小蘭子嫁到北邊了,生了個閨女。又問我想不想去北邊玩,她可以騎車載我去。
  
   許多年后,我回想起小玲子的話,她淡然的神情下,未嘗沒有顆躍躍欲試的心,她想去哪里呢?若是我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會不會跟她一道踏上顛沛流離之旅?不同的只是,她的人生比我更有彈性,因為她一無所有,所以她可進可退,來去自如。
   不是我想象過度,我離去不久,我小舅爺進城來,說,小玲子也跑了。他沒心沒肺地笑著,說,他們家,一年跑倆!“跑”這件事,也可以成為一個傳統(tǒng)。小劉與她的女兒們,血液的黏稠度比一般人都要高吧?熱量比一般人都要大吧?身體的深處,是否總有一種力量,攛掇著,慫恿著,推動著,命令著,要她們,“跑!”
   許多年之后,我成了一個“私奔愛好者”,不,準(zhǔn)確地說,是“私奔圍觀愛好者”。我覺得,沒有比私奔這件事,更能體現(xiàn)個人意志、生命的活力,和被無限拓展的可能了。脫離生活的網(wǎng),人際關(guān)系交織成的經(jīng)緯,長天大地在眼前飛速展開,和喜歡的人,去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這是一種多么搖滾多么自然的狀態(tài)??!
  就像我喜歡的那首民歌里唱的:
  
   我為你備好錢糧的褡兜,
   我為你牽來 靈性的牲口
   我為你打開 吱呀的后門
   我為你點亮 漫天的星斗 漫天的星斗
   你帶我躲過 村口那黃狗
   你帶我走過 十八年憂愁
   你帶我去看 長長的夜空
   你帶我去看 東邊的日頭 東邊的日頭
   我和你今年咱們倆是兄妹
   我和你明年是一個炕頭
  不管丟人不怕羞,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我也想過比較靜態(tài)的私奔,沉靜如百合花般的女子,拎著一只箱子,和溫厚修長的男人,出現(xiàn)在清晨岑寂的站臺上。他們不牽手,也不對望,只是并排站著,目光共同望向鐵軌的盡頭,等待噴著白霧的列車終于駛來,一聲長鳴后,帶他們奔赴異鄉(xiāng)。
   我還想象過私奔落地的情形,在山西的某個縣城——我為什么想象山西呢?因為我覺得山西這地方深藏不露的,像是一個過去的地方。雖然去過幾次之后我發(fā)現(xiàn)全中國的縣城都長得差不多,我還是一廂情愿地想象,山西的某個小縣城,是有石板路的,是有那種需要啪啪地裝上和撤下門板的鋪面的,我讓我心中那對私奔的男女,就在此地,租房隱居,與世無爭,生死與共。
   寫到這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對于私奔這件事,我真是葉公好龍,我如此抒情地描述它,心底卻知道這是我最不可能接受的一種狀態(tài)。首先,租房子這件事我就受不了,我討厭住別人的房子,我討厭跟房東打交道,不喜歡連在墻上釘個釘子也要跟人請示。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人,能讓我快快樂樂地和他一輩子住在出租房里。
   當(dāng)然,也可以設(shè)想和一個大款私奔,但是,想象私奔,本來就是想象愛情的極限,要是限定為大款,這種夢不做也罷。
   所以,這些年來,作為一個“偽感情專家”,一個通貨膨脹之后的“美女作家”,我常常被人問:“你會瘋狂地愛上一個人,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嗎?”
   我的回答永遠(yuǎn)是:“怎么可能呢?”我的血沒有小劉她們那么熱,我的安全感,沒有小劉她們那么足,我蝸居在最為正常的生活之中,保持著觀望的熱情,就已經(jīng)很好了,君不見,一場又一場燃燒之后,最后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小劉,也不過是這樣一個蕭索寡淡的老婦人?
   是的,許多年過去了,小劉還是那樣,也許因為許多年前,她也沒有年輕水嫩過,沒有年輕過的女人,是特別經(jīng)老的。但這經(jīng)老,不見得是件好事,甚至于都不特別好看,滄桑的容顏,有一種特別的美,像是夕陽下的風(fēng)景,迷離而意味深長。相形之下,她的“不見老”,就顯得有點沒意思,好像那些故事都是附加的,沒有貼著她的身,更不是在她身體里長出來的。
   “添箱”之后,她又不咸不淡地閑話了一會兒,就告辭了。是夜,我大舅爺家里燈火通明,路遠(yuǎn)點的親戚為參加明天早晨的送親宴,或去附近其他的親戚家,或者干脆在我大舅爺家打地鋪,故而此刻無事,都坐在屋里屋外拉呱。我熱愛這種非常態(tài),但作為一個“省城來的人”,也不宜像個激動的老鼠一樣在人堆里竄來竄去,就算我自己不講究,我奶奶是萬不肯看我如此“沒成色”的,天一黑,她就安排我洗臉洗腳,只待在她屋里等閑敘的三姨姥一走,就上床睡覺。
   就在這當(dāng)兒,白友安來了,他來找我奶奶拉呱,他不愛跟“一般人”拉呱。在馬圩子,有個“上流社會”,構(gòu)成人員要么是知識分子,要么是像我奶奶這種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要么就是像白友安這種形象出眾的。他們自恃優(yōu)越,不大愛搭理人,且為了突出自己的優(yōu)越,彼此見了,有的沒的都能扯上半晌,以這種親密性,把自己從灰色人群里區(qū)別開來。
   白友安問我一個月可能掙兩三千,我含混地說,差不多吧。白友安便道,他家小蘭子在深圳唱歌,一個月能掙五六千呢。我說:哦。我奶奶問:“小蘭子是不是跟她那個姐擱一塊兒?”白友安說:“是啊,她那個姐嗓子也好,都隨她媽。”我方知道,小劉和前夫起碼還有個女兒。
   白友安又說:“小劉沒趕上好時候,她年輕時嗓子是真好啊,馬金鳳都夸過。要擱現(xiàn)在,還不是滿到處唱?沒趕上好時候啊!”三姨姥在旁邊搭話了,說:“那是,她肯定得好,不然你能非跟她過?”
   我聽這話說得險,心想三姨姥真不會說話,哪壺不開提哪壺,卻不想,白友安嘿嘿一笑,說:“那時候倒是沒想那么多,就覺著非得在一塊兒,那是沒商量的。”
   我驚奇于他的坦然,更驚奇于他還記著那時的感覺,我在很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過什么人,很多年后,我不但連這人的名字都忘了,更要命的是,任我苦思冥想,也想不起來,我當(dāng)時為什么,又是怎么樣地喜歡過這個人的了。
   他說,就覺得非得在一塊兒,這是沒商量的。這也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的愛與不愛,在一起還是不在一起,都是可以商量的?!拔覑勰?,但是……”可以轉(zhuǎn)折,可以在哭泣過、擁抱過、柔腸百轉(zhuǎn)過、心如刀絞過之后,說一聲再見。我想象不出,白友安和小劉那一段電光火石,他們是怎樣開始又層層推進,我能夠想象的是,白友安一定明白,他的前妻是最好的女人,而小劉不是,小劉是那種會給男人帶來很多麻煩的女人,但是,沒辦法,他跟自己沒商量,他一定要跟她在一起,沒有其他可能。
   第二天上午,一個熱鬧中不乏感傷的送親早宴之后,新娘子被迎親的新郎帶走了,人們相繼散去,我媽要留下來做些善后的事,我則搭我小姨的車回縣城,再從那兒搭大巴回省城。到縣城后,我小姨留我住一晚,許諾晚上請我吃最地道的地鍋雞,我回去原也無事,多住一晚無妨。
   果然吃到了非常地道的地鍋雞,之后,我和小姨與小姨夫,溜達著消食,不覺來到縣城的廣場,消閑的人很多,自行車停了一大片,擺地攤的,賣氣球的,出租氣槍的,各自占據(jù)一隅,喇叭里傳出各種各樣的叫賣聲,燒烤的香味煙熏火燎地順風(fēng)而來,驀然回首,若即若離的臭干子的味道,原來就發(fā)源在身邊。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廣場中心搭了個舞臺,下面攢動著些人頭,離得遠(yuǎn),看不真切,也聽不到歌唱之聲,只覺得那里就像一叢巨大的篝火,亮光是一叢焰心,下面昂頭朝向臺上的人,如聚攏的木柴。我們?nèi)齻€人,都笑著,不自覺地朝那舞臺走去,卻也不想扎進人堆里,只是在一側(cè)瞥著。正瞧著,忽然有人打招呼,喊:“徐書記,你也來看戲?。俊?br/>   我們都回過頭,眼前的女人,穿著件掐腰的白襯衫,黑色長褲,胸部很豐滿,撐得扣子都要立起來了。頭上琳瑯地插著閃閃發(fā)光的行頭,臉上也描畫好了,兩片胭脂,夾著狹長的鼻子,長眉入鬢,眼睛吊得老高,獨剩一雙黑眼珠,在黑色的油彩里,對著我們笑。
   小姨夫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說:“孫團長,你們在這兒唱啊?!边@位孫團長說:“是啊,柴油機廠請的。你們到后臺來看吧。”小姨跟我對視一眼,都有想去的意思,便跟在孫團長和小姨夫后面,從人堆里擠出一條縫來,來到一個臺階前,踏上去,幾步就到了后臺。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后臺”,就是一輛大篷車,車上點著幾盞燈,站著幾個同樣描畫好的人,還有兩個人坐在那里,正在對鏡梳妝,亂七八糟地掛著戲服,地上則有許多個木箱子。這種凌亂倒符合我想象的后臺的樣子,它的簡陋寒酸,也讓我覺得對,我覺得藝術(shù),尤其是民間藝術(shù),就該有這種流浪者的姿態(tài)。
   我和小姨默默地站著,耳邊孫團長在說:“徐書記,你一向?qū)ξ覀兌际呛苷疹櫟摹!毙∫谭蛘f:“哪里哪里,照顧談不上。年下俺們鎮(zhèn)里要搞一個大的活動,到時我請你”。正說著,有人過來跟孫團長說快該她上場了。孫團長匆匆忙忙地告了辭,到簾子后面換衣服去了。
   我們又都站了一會兒,不想按照演員的指引,到幕后去看戲,就那么在后臺站著,看蒼黃的燈光下,那些似真似幻的身影,帶妝的與不帶妝的容顏,時光如水也罷,如砂也好,從沒有一個時刻,像這一刻那樣,讓我清楚地聽到它的流動。忽然,有個男的大踏步走過來,皺著眉頭說:“不早說要換成節(jié)能燈了嗎?省電,還亮堂?!睕]有人說話,我和小姨又對看了一眼,說,走吧。
   下了大篷車,我們朝廣場外圍走去,卻聽一聲呼喊旱地拔蔥似的,尖銳得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回頭望過去,正是孫團長疾走在舞臺上,她穿了一身黑色的戲服,低首俯身,仿佛悲痛得難以自抑,然而痛到極點,也成享受與歡喜,拋下日常生活的皮屑,無邊無際的庸常的磨難,進入悲欣交集的云端,渾然忘我。
   我看看,也就回過頭來,我小姨也回頭看看,對我說,走吧。我們一同,朝廣場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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