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圣誕節(jié),美國人薩拉忽然發(fā)現(xiàn),39件圣誕禮物中,“中國制造”的有25件。與此同時,家里的鞋、襪子、玩具、臺燈也統(tǒng)統(tǒng)來自中國。面對此情此景,她不禁想到:如果沒有中國產(chǎn)品,美國人還能否生存下去?全球化時代真的已經(jīng)悄悄進入我們的生活了嗎?于是薩拉突發(fā)奇想,決定從2005年1月1日起,帶領(lǐng)全家開始嘗試一年不買中國產(chǎn)品的日子。全書按實踐順序講述了這場有趣卻又充滿挫折的真實歷險,最終在2006年的元旦,薩拉全家很高興地與“中國制造”重修舊好。
她的反應(yīng)完全出乎我意料?!澳銓唤z不掛,一文不名”,她不無嘲諷地說:“如果你認為光靠美國制造就可以過日子,那真是做夢,這都是老黃歷了。美國經(jīng)濟的基礎(chǔ)是人們強大的購買力,而中國制造的廉價使人們更有購買力,中國制造的一切都會被搶購一空?!?br/> “每年夏天,我回到圣地亞哥給孩子們買很多衣服和玩具,你知道所有的東西得花多少錢嗎?”她說:“差不多等于不花錢,幾乎就是不花錢。太便宜了,叫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guī)缀醵际莵碜灾袊?。但總有一天,中國會厭煩這樣做生意的,到時美國就慘了——因為美國所有的工廠都已遷到中國去了?!?
“你將面臨的是一次挑戰(zhàn)”,她說:“而且很無聊?!?br/> 她一下子列出了很多跳不過去的坑:填充玩具、游戲程序、鞋、還有各種各樣的塑料制品,都會讓人有麻煩。家用電器大多時候買不到,我都想不起什么時候還買過美國的iPod,買美國產(chǎn)的電子游戲基本上沒門。
圣誕節(jié)兩天后一個昏暗的星期一,當孩子們還在樓上熟睡的時候,我們將所有“中國”踢出了家門。當然我們踢的不是這個國家,而是所有帶有“中國制造”字樣的塑料制品、棉制品以及金屬制品。我們保留了已經(jīng)到家的中國瑣碎,但不再添加。
此舉非中國之錯。中國令人欣喜的廉價玩具、鞋子和其它小玩意給我們的生活鍍上了一層令人欣喜的外表 。有時我擔心美國人失去工作機會,也操心令人不快的踐踏人權(quán)的報道,但在我們家價格是老大,中國商品是我們擋不住的誘惑。但在這個陰郁的下午,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視節(jié)日過后的滿目狼藉,一種不安慢慢襲上心頭。之前從未發(fā)覺,直到此刻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中國正在取而代之。
從DVD播放機、燈管、起居室拐角圣誕樹上的小彩燈,到處散發(fā)著中國的蔚藍光。中國在我腳上的條紋襪上撓我。中國躺在門口雜亂的那堆鞋中,中國透過紅頭娃娃玩具的一雙繡花眼睛在看世界,家里的狗狗嘴里叼的是中國的咀嚼玩具,中國從臺燈灑下一圈黃色的光芒照在了鋼琴上。
我從沙發(fā)上滑下來,開始了一項即時的發(fā)明:將圣誕禮物分為兩堆:中國和非中國。結(jié)果是中國25件,世界其他國家14件。此時我突然想起孩子們的電視專輯節(jié)目也要做新的地理調(diào)整。圣誕老人的小精靈們不是勞作在世界最高的白雪皚皚的車間,而是在距墨西哥灣7000多英里之外的酷熱的工廠里。圣誕節(jié),一個孩子們夢寐了一年的節(jié)日——除了去教堂或者在電視上看教皇做彌撒——成了中國日。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事情變得不受控制了。
突然之間我想把“中國”請出家門。
想清除所有的“中國”為時已晚。清理掉門前臺階上那些我們已經(jīng)堆積在一起的東西,將會使那兒看上去像我們院子里那棵光禿禿正在枯萎的檸檬樹。不僅如此,丈夫凱文也許會殺了我。我丈夫是大度之人,但有他的底線。我們現(xiàn)在還不是中國這個大齒輪上不足掛齒的輪齒,至少現(xiàn)在不是。我們可以不再從大門帶“中國”進來,我們可以舉起雙手說:“不用了,謝謝,我們已經(jīng)很富有了?!?br/>
凱文顯得非常擔心。
“我覺得這行不通”,他環(huán)視著客廳說,“眼下不行,對于孩子們來說也不行?!?br/> 他在沙發(fā)的另一端,品著一杯中國茶。他還沒有從給兒子裝配新的中國玩具火車的工程中緩過神來,那簡直就是個史詩般的工程,他一直忙到圣誕節(jié)凌晨。凱文看上去臉色有點蒼白,兩天沒刮的胡楂也掩飾不住。我打破客廳里的沉默,說出了我的想法:就一年,從1月1號起,開始抵制中國產(chǎn)品。
“不買中國玩具、中國電器、中國服飾、中國書籍、中國電視”,我說,“一年不買任何中國制造的東西,驗證一下我們能否過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新年計劃。”
我丈夫一直態(tài)度曖昧地看著我,這會兒他喝了口茶轉(zhuǎn)過頭來,又盯著對面光光的墻看,我原本奢望來個大甩賣,現(xiàn)在看來還需下些功夫。
“如果不這樣,我們就有些像拾荒者”。
凱文就是我們實施新計劃的最大障礙。他童年時候最崇拜的人物是W·C菲爾茲,總是逃課去洛杉磯之外的當?shù)仡l道看他在下午的演出。16歲那年,凱文高中休學,去了阿拉斯加一個移動嘉年華工作,在那里負責擲角子,并跟那里一個開旋轉(zhuǎn)木馬蹲過牢房的江湖油子學了不少行話?;氐郊永D醽喓?,他進入社區(qū)大學,在那兒呆了八年,學物理、練體操和做木工。
凱文天生性格叛逆。父親是個清苦的教師聯(lián)合會的領(lǐng)導,也是一個政治變革的煽動者,周末常在安沙波列哥沙漠裸走。我想如果我能挑動他叛逆的神經(jīng),就能說服他和我一起抵制中國制造。
“這不是個什么大事”,我對他說,“我們沒有微波爐,只有一臺十三吋的電視機,上面的天線像兔子耳朵,朋友們會覺得我們這樣過日子有點傻,但我覺得我們什么也不缺。放棄中國,我們的日子又會有多難呢?”
凱文的眼睛沒有從墻上移開,我接著說服。
“我們經(jīng)常抱怨政府做得不夠”,我揮著手臂說,“我們說過無數(shù)次了,你也說過無數(shù)次了。難道你就不想自己證實一下么?”
話一出口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凱文揚起眉毛撅起嘴唇,做出過分悲傷的小丑樣子,仍然不看我,在他要開口的當兒我聽見空氣輕輕撕裂的聲音,于是立即插嘴:
“或許我們可以省錢,像十五年以來一直念叨的那樣堅持進行預(yù)算,這一定很有意思,就像是某種探險唄。”
我觀察著凱文的臉。方方的下巴,鼻子有點像某個電影明星,但是眼睛不對勁,目光呆滯,神情恍惚,一直盯著對面刷著綠漆的墻面不肯挪動,似乎永遠不會轉(zhuǎn)過來看我。
我說我的兼職商業(yè)作家角色,在我們尋找非中國制造的物品時大有用處。在這個繁忙的世界上如果還有人有時間去浪費的話,非我莫屬。
“不僅如此,我喜歡看那些‘哪里制造’的小標簽,可以把這項工作交給我。”
凱文挺粗心的,一般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jié),但是我倆都知道我可不一樣。我看過了我們這些年來置辦的所有物品的標簽,通過這些小小的標簽,我看到美國的衰落———標有“美國制造”的東西這么少———我居然非常開心。法國的平底鍋,巴西的繃帶,捷克的馬桶,在我們家這些國家名字也很少見。我眼皮下的東西,十有八九都來自中國。一發(fā)現(xiàn)新的中國東西,我們便會停下手頭的活,而凱文則會說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真是!”還邊唧咕邊搖頭。
很后悔當時這么急著跟他說出這一想法,我希望他能看到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抵制“中國”將使我們的生活地覆天翻,這需要他打破常規(guī),放棄經(jīng)驗,和我一起面對未知的一切。
“我并不是說我們只買美國產(chǎn)品,只是不再買中國的東西。孩子一個一歲,一個四歲,現(xiàn)在根本意識不到他們錯過了什么。到他們十幾歲的時候,你能想象他們的嚎叫嗎?如果我們家有一個絕妙的抵制中國的時機,那就是現(xiàn)在。老實說,如果月底出現(xiàn)財政赤字,那也是因為理財不善,而不是資金不足。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可以抵制得起‘中國’,但是你的教師薪金加上我的稿費,我們就可以。”
至少我希望我們可以。
“不管怎樣,明年1月份時我們又回歸原來的生活?!袊瘜任覀儯?‘中國’隨時會讓我們回來的?!?br/> 我觀察著凱文的表情,他已決心等我講完。這是他的一貫策略,幾乎每次都是如此。每當我們意見不和時,他保持沉默,不和我針鋒相對,而是等我把自己絆倒。還記得幾年前我也看到過類似的表情,當時我?guī)Щ匾恢涣骼斯凡査覀兡芊窳粝滤?,他在前門那邊停下一言不發(fā),小狗狂吠著不讓他親近,這注定它不能住進來了。自始至終凱文一句話都沒說。
我決定使用殺手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曾經(jīng)有人說不去沃爾瑪是件多么困難的事,我就不覺得有什么。”
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抵制沃爾瑪這種事情非常無稽。在排擠街頭雜貨店和壓榨員工方面,沃爾瑪和卡馬特、塔吉特沒什么區(qū)別。在附近原來的沃爾瑪里倒是有過幾次不愉快的經(jīng)歷:我曾看見一名男子對哭鬧的小孩大喊大叫,在耀眼的霓虹燈下,排隊為尿布和襯衣付款時,我還有好幾次看到了垂死的尖頭蟑螂。
然后有了拒絕沃爾瑪?shù)恼斃碛桑核麄兇笏翂赫ス┴浬?,而其廢置的小店看上去也很煞風景。我同意拒絕沃爾瑪是因為讀到報道說它拒絕國外工廠的監(jiān)察,外國工廠辛苦做出的名牌衣服被他們以8美元和11美元的價格上架。盡管如此,我還是能找出來沃爾瑪?shù)暮茫核麄冊试S人們在其停車場里睡覺,并且它讓顧客從汰漬洗衣粉到泡菜等一切東西上省不少錢。
沃爾瑪?shù)暮枚鄸|西來自中國,于是我覺得拒絕沃爾瑪剛好是抵制中國制造的熱身。我知道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在決定拒絕沃爾瑪前的那段時間,我看了他們商場很多盒子上的商標。但抵制沃爾瑪和抵制中國有一個很關(guān)鍵的區(qū)別;說到底,抵制沃爾瑪只需要做一件事———到了它寬闊的停車場入口處,手不離方向盤加速前進。相形之下,“中國”覆蓋了我們國家很多零售商店的貨架,不僅是“大盒子”式的商店,還包括香氣四溢的精品店、有著柔和燈光的社區(qū)商店和每天的郵寄宣傳單。要想避開“中國” 不那么容易。
最后一條我沒有說出來。再說,我發(fā)現(xiàn)我的“沃爾瑪策略”還是有效的。凱文嘴角的線條開始柔和下來,眉毛揚得也不那么高了,雖然目光還在墻上,但他在聽我說話了。人質(zhì)談判專家會告訴我有了一些收效,因為他開始聽我說了?!霸俳釉賲枴保勁袑<乙欢〞@樣指導我。凱文原來一直陷在沙發(fā)的另一頭,現(xiàn)在他坐起來并且環(huán)視著客廳。我盡量讓自己做的不要過火,等著他把球踢給我。他轉(zhuǎn)過頭盯著我,問道:
“咖啡機怎么辦?”
他說的是一個月前壞掉但還放在廚房櫥柜里的咖啡壺。那是我們幾年前在塔吉特買的,非常有紀念意義,因為此乃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中國制造在市場上對一般家庭的吸引力。我們在過道里徘徊了20多分鐘翻看盒子和標簽,每一個都來自中國。沒有辦法。我們選了一個帶有8個小杯子的黑色咖啡機。11月的一個早上它劈啪響著不工作了,但我們就把它一直那么放著,希望有朝一日它自己好起來。
幾周來,我們都是把水燒開,再用咖啡機上的塑料過濾器沖咖啡的,我不在乎,這倒讓我想起那次在山里野炊時在火上煮咖啡的經(jīng)歷。但是凱文卻不然,早上很冷的時候,廚房簡直就像個冰窖,我們都巴望著有什么熱乎的東西。我看得出他的心思。問這個問題,他一定是想說還可不可以找個中國制造的來替換。
“今天是12月27號,你還有4天時間。”
現(xiàn)在我知道我們在同一艘船上了。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地板上亂七八糟的物什,盤算著趁現(xiàn)在還有時間還能再添置些什么。如果我說這里已經(jīng)堆了一半了,他一定會爭辯說還有一半是空的?,F(xiàn)在不是爭辯的時候,我保持沉默。他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張購物清單,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在他身后的門未合上之前,我腦海里旋轉(zhuǎn)的是中國娃娃、短襪和鞋子?!爸x天謝地!”但再一想,自己也有點吃驚。一時間,我都納悶為什么要這樣。
隨后收拾地板上的碎紙屑和破盒子時,我意識到還有其它的麻煩。那就是我媽媽,又一個難說服的對象。
媽媽今年71歲,仍然像她1951年上大學哲學系一年級時那樣愛鉆牛角尖。喜愛討論《舊約》,后院的小鳥,英語語法以及受苦受難的窮人, 也不講什么先來后到。她的話就是金科玉律。當她聽到我的計劃,一定會懷疑我能否堅持下來,她會認為我是在挑剔一個在底層奮斗了幾十年,闖進了大聯(lián)賽的弱者。起初的爭論一定很精彩。
“如果有人對你這樣,你會有何感想?”她肯定會這樣開始。
然后會稍微停頓,想一想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
“這是為了人權(quán)嗎?”她接著會問。“為了像奴隸一樣在萬惡的車間工作的中國工人嗎?”
媽媽愛人類,其方式之一就是以這個為話題進行討論。用她的話說,沒有不值得的對手。她從來不說“誰在乎他們怎么想?”她在乎的是大家的想法,尤其是大家想錯了的時候,這樣她會覺得糾正大家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八九歲時,我們?nèi)ナツ峥眯?,我非常恐懼地看到她和一個身形高大,光著膀子騎自行車的人,為他手里的海星和大衛(wèi)之星的星星數(shù)是否同樣多而爭個不休。
“大衛(wèi)之星!”他把那條死海星舉向天空,旁若無人的喊著,弄得船都傾斜了。
我媽媽朝他走過去。
“大衛(wèi)之星有六個點?!彼f。
“五個!”他咆哮著。
“六個!”
“五個!”他不甘示弱。
人群開始圍攏過來了。我默默祈禱著兩件事情。一、那個騎車的人別把媽媽殺了。二、腳下的船板碎裂,把我掉進20英尺下面太平洋里的海浪里去,從此永遠消失。那天有一半的運氣,那個騎車的人搖晃著下了船,沒有對我媽動武,而我卻一直像被插在船上的木板上一樣,穩(wěn)如磐石。
“不,不是為了中國工人”,在我媽媽為抵制中國這個問題一個直拳打過來時,我會這樣說。
“難道是為了美國工人?為了那些為了中國而失業(yè)的美國工人?”
“不,也不是為了他們。”
“為了西藏?”
“也不是為了西藏,媽媽”,我說,“或許如此,或者說應(yīng)該如此,理應(yīng)如此,但這與政治無關(guān)。”
“那關(guān)乎什么?”
“這不過是個實驗”,我將告訴她?!翱纯催@樣可不可行?!?br/> “可行嗎?”
“我不知道,媽媽,所以我想試試看。”
她肯定會很失望。風會繞過她的帆,這件事情她無法再插手,“實驗”這一說法讓她無懈可擊。我出生在一個科教之家,家人是非常敬業(yè)、非常忠誠的科學家和教師。在我的家族里,反對實驗,反對追求事實真相和知識,會如同反對學鋼琴一樣讓人不可思議。那是不可能的,不能又買人家東西又抗議人家。在媽媽開口之前我就要將她的意見駁倒。
我把從地板上收起的廢紙捏成一個大團扔進垃圾袋,然后把自己扔進沙發(fā)里,陶醉在想象戰(zhàn)勝媽媽的喜悅里。我感到有些愧疚,因為和媽媽對著干不好。即便是含糊其辭,或者否定媽媽對苦難饒有興趣的討論也不好,特別是媽媽住在離我兩個時區(qū)以外的地方,我一周才和她通一次話。我決定盡量推遲告訴她抵制中國制造這件事的時間。
孩子在樓上喊我,午休結(jié)束了。我為自己為此失去睡眠嘆了口氣,拖著自己向樓梯走過去,暫時先把媽媽、中國和其它的一切放下罷。
學校這周放假,所以接下來的四天我們要在家里度過。外面太冷了,只能對他們在屋里的折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蘇菲在床上蹦來蹦去,維斯踩著帶著荷蘭鈴鐺的紅色滑板在各個房間穿梭?!岸b忊彙?,他正圍著餐桌繞圈子,接著又向餐廳沖去。當他差點碾到她妹妹的光腳趾時,我就會佯裝憤怒;但當他的的確確碾到了我時,我就來真格的了。不經(jīng)意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成為自己以前發(fā)誓也不會那樣的媽媽,過度寵溺孩子,而且會為了一時的清凈,放縱孩子吃糖或看電視。
維斯改變方向又來了一次。
“當心點!”我大喊。
他笑著加速離開。
放下滑板車,他開始玩弄那架中國制造的新對講機。他將子機發(fā)給每個人,包括保姆,這樣他可以掌握我們每個人的行動。
“媽媽,你在忙什么呢?”他又高又粗的聲音刺啦刺啦地從聽筒里傳來,就像在水下對著麥克風講話似的。我濕著手拿起聽筒按下按鈕。
“做飯?!闭f完我松開按鈕。
“哦,”他的聲音含混不清,5秒鐘后,“現(xiàn)在你在干啥呢?”
“做飯。”
沒過多會,他又來了。
“媽媽,忙什么呢?”
“喂狗?!?br/> “喂完狗呢?”
“再做些菜。”
“好吧?!?br/> 除了購物我們很少出門,而圣誕節(jié)才狂歡過,購物顯得很奢侈。去商店的路上我非常不安。一方面擔心接下來12個月的日子,因為某些商品而受困于市場,要是這樣就會使我們的抵制危在旦夕。如果凱文,我覺得他是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一旦覺得受夠了就會投降。
另一方面,我擔心在既定抵制日期之前的儲備會是對這個計劃的一個諷刺,讓一切流于形式。同時,我意識到在最后幾天不約束中國制造的時間里,我不能跟凱文或者任何人持相反意見。不管怎樣,我們不會帶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令我吃驚的是)或中國制造回家。我買了幾個俄克拉荷馬的塑料儲物箱,一包美國制造的打折圣誕卡,我注意到比旁邊貨架上的中國盒裝卡片便宜得多,凱文還買了兩條墨西哥牛仔褲。
事實證明咖啡壺根本就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
“我原以為你想要一個”。某個下午我問起時凱文居然這樣說。
“我?我才不在乎一個咖啡壺。是你買回來的。”
“我買是因為我想著你想要它,那是因為你的緣故。”
“我不想,我覺得這樣煮挺好?!?br/> “總之,我不想要?!?br/> “隨便?!?br/> “無所謂?!?br/> 他肯定會說我倔,不過我比他清楚。
“你覺得我們會成功嗎?”電視插播廣告時我問他。
“到午夜為止?我持懷疑態(tài)度?!?br/> 這時已是除夕了,也是我們過中國癮的最后一天。為呆在家里,我們找了個蹩腳的理由,跟朋友說蘇菲感冒了,以便我們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那就是呆在屋里看電視,在電視上看水晶球從時代廣場落下。這天晚上我歡呼雀躍,實際上一想到明天即將開始的生活我都有點吃驚。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場了!決定和未來的世界超級大國抗爭是不容易的,而由此鏡頭里一大堆激動不已的陌生人更是鼓勵了我,“加油!”我給自己打氣。
顯然,凱文不像我這么興奮。
“我說的不是今晚,我是說今年,抵制中國制造一年,你覺得我們可以做到么?”
凱文聳聳肩又繼續(xù)看電視。我心里嘀咕“最薄弱環(huán)節(jié)”,咱們走著瞧。
想到新年計劃時我覺得不應(yīng)該對他如此苛刻,我也只有一次說到做到了。那年我發(fā)誓每天早上爬樓梯到4樓的辦公室。這算不上什么計劃,因為我本來就習慣爬樓梯而不是坐電梯。沒什么實質(zhì)意義,好比下定決心每天早上喝杯咖啡或沖個澡。前些年,我曾計劃參加馬拉松訓練或每天整理床鋪,但最好的一次也只堅持到1月中旬便泡湯了。
東部時間午夜到來前,還有一些事情侵蝕著我,我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是什么,等反應(yīng)過來了又不知該怎么說。是遺憾。我無法把中國描述為朋友:她有十幾億人口,強大的軍事力量,不明所以的政府專制,更難理解的是,人們會說那是以前了,今天可不是這樣了。但中國還是和我有關(guān)系的:有血緣。
三百年前,我的中國祖先常先生和他的妻兒航行到了德國,常夫人不適應(yīng)海上旅途,不久就去世了。常先生好一點,在一個德國人家里當管家,誘奸了人家才十幾歲的女兒,讓人家肚里有了孩子,手上卻沒有戒指。我猜想當時有關(guān)混血私生子的風言風語肯定不少,但整個家族對此事只字不提,包括后來常先生與兒子以及情婦的生活。那個私生子,是個女孩,后來活了下來,她的后人就是我的曾祖母,她19世紀70年代登上了愛麗斯島,一路西行到了內(nèi)布拉斯加州。
我弟弟是單眼皮,曾徒步橫穿亞洲,我媽媽將此歸結(jié)于常先生的遺傳。幾年前,媽媽坐船游長江,在臟兮兮的小館子里吃飯,卻從未得過病。遇到北京烤鴨總會把自己吃撐。她最喜歡的顏色是紅色。
“這是天性,不是教養(yǎng)”, 她堅持說。
小時候,我淺色的頭發(fā)里偶爾會冒出幾縷黑發(fā),離鏡子老遠就能看到淺黃色中間深重的黑色。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在想這是不是從別人頭上掉下來又粘在我頭上的,就把它拔下來放在手心里看,墨黑的直發(fā)閃著晶瑩的光,比我頭上其它的發(fā)絲要粗一倍,卷卷的,幾乎有點白。突然間我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300年來中國一直在遠隔重洋的故鄉(xiāng)感化著我。沒有比這更好的解釋了。
有時候我會仔細撥弄頭發(fā),想找到更多的黑發(fā),但總是太少,而且到了十幾歲的時候永遠地消失了。站在浴室橘色的燈光下我試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更多的亞洲特征,唇形或者眼睛什么的,然而根本沒有,鏡中的這張臉平靜溫和如同百慕大的草坪,多么令人沮喪啊。我想長的像,而不是不像中國。
“這跟個人感情無關(guān)”,現(xiàn)在我只能這樣提醒自己?!岸揖鸵荒陼r間?!?br/>
元旦對我來說跟往年沒有什么區(qū)別。整個早晨,我穿著睡衣躺在沙發(fā)上看“玫瑰花車游行”,等著看遠處被雪覆蓋的圣伯那地諾市。凱文和孩子們在廚房打鬧著做煎餅。我喜歡這種游行,總感動得我熱淚盈眶,但是今年更特別,一看到巴洛米諾馬、翻滾的鮮花、一群胖嘟嘟的中西部小孩在跑過科羅拉多大道時紅撲撲的臉蛋,我就鼻頭發(fā)酸,眼淚也跟著出來了。
我習慣聽國家廣播臺艾爾·羅克的解說,我是他的鐵桿粉絲。淚水還在眼睛里,鼻子也還紅紅的,但羅克那不形于色的睿智使我不至于崩潰掉,要是沒有他,說不定我就要放聲大哭了,這一定會把孩子們給嚇著。今天早晨,馬、羅克和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對我來說都不同尋常。我心里默念著,今年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就是沒有中國制造也不缺乏樂趣,玫瑰花車游行、帕薩迪納城、艾爾羅克就是很好的例子。想到這我的鼻子又酸了。
游行還沒結(jié)束凱文叫我去廚房聽電話。電話是我最好的朋友打來的,她是美國僑民卻嫁給了法國人。我們幾乎每周都通電話。她現(xiàn)在正在巴黎祝我們新年快樂呢。我迫不及待要把這個最新消息告訴她,其實是想炫耀自己抵制中國這一計劃?;ハ嗪蚜藥拙浜螅腋嬖V了她我們的新年決定。
她的反應(yīng)完全出乎我意料?!澳銓唤z不掛,一文不名”,她不無嘲諷地說,“如果你認為光靠美國制造就可以過日子,那真是做夢,這都是老皇歷了。美國經(jīng)濟的基礎(chǔ)是人們強大的購買力,而中國制造的廉價使人們更有購買力,中國制造的一切都會被搶購一空”。
我趕緊更正她的話。
“我沒有說我們只買美國制造的東西,只是不再買中國制造!”
她根本不在乎我的這句話。
“每年夏天,我回到圣地亞哥給孩子們買很多衣服和玩具,你知道所有的東西得花多少錢嗎?”她說:“差不多等于不花錢,幾乎就是不花錢。太便宜了,叫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guī)缀醵际莵碜灾袊?。但總有一天,中國會厭煩這樣做生意的,到時美國就慘了——因為美國所有的工廠都已遷到中國去了?!?br/> 她好像是支持抵制中國制造的,我就很迷惑她干嘛跟我說這些,這還沒完,“這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的,走著瞧好啦”。
當別人單刀直入時我就會手足無措,就想和人家干一架。哪怕再溫和的措辭都會讓我理不出頭緒來。幾年前,有朋友建議我們辭掉工作,集資在弗蒙特買一塊地,搞一家社區(qū)農(nóng)場,一條龍式的監(jiān)管蔬菜種植、施肥和倉庫衛(wèi)生。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當他再次提起時我簡直六神無主,擔心自己以后會住在冰天雪地里,為了拖拉機和山羊而沒完沒了的開會,于是便征求凱文的建議。
“你就跟他說我們不愿意?!?br/> 我不知道凱文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今天早上碰到的這個問題又使我沒有主意了。
“我想還是有可能的,肯定不容易,但還是有可能的。”
她最后下了結(jié)論。
“你永遠不會成功的?!?br/> 我們便不再討論這個話題,說了說孩子、天氣,再一次互祝新年快樂便掛了電話。
這次談話讓我非常氣餒,原本期望著無條件的支持。畢竟在我們?nèi)甑挠颜x中,我對她一直都是這樣。或許我不該這么大驚小怪,四年級的時候她搬到我們家附近,很快就成了班上最聰明的女孩,還有著最漂亮的頭發(fā),我們在一起時她一直是我們的大姐大,我的角色就是風趣的配角,但是有時候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覺得她應(yīng)該跟著我的計劃走,摒棄那些多余的亂七八糟的想法。
跟朋友試探性的交流中還有一線生機,這才使我有心情在另一個朋友家里參加了一次聚會,大家一起看電視轉(zhuǎn)播的全美玫瑰碗(美國橄欖球比賽——譯者注)。我不在乎比賽結(jié)果,再說我根本就不清楚密執(zhí)安隊和得克薩斯隊的實力怎樣。但是我需要一屋子的朋友,一群不那么挑剔的,真正的美國朋友,手端啤酒、心想球賽,他們不是在巴黎生活了十年,變得目中無人疑心重重的法國人。
到了聚會上,一切很快就按著我的思路進行了。我很容易從他們這伙人,包括我的合伙人和他們的配偶那里得到贊揚。贏得他們的過程如下:一到廣告時間,我就不經(jīng)意地、假裝很感興趣地問起某個人的新年計劃,這是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法。不管他們是想要抬高自己或者是跟凱文一樣對我的想法翻眼珠,這一招都管用。只要他們一講完我就問:“現(xiàn)在想不想聽聽我的計劃呀?”他們不會說不的。
接著我就會告訴他們我抵制中國的計劃,然后坐回去等他們的贊許。這無非是“好棒的主意啊!”“我們就應(yīng)該這么著!”“希望你一切都好!”之類的話。時間過了差不多一半的時候,我順利地將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到中國和我們家即將到來的這場戰(zhàn)斗上。大家都開始從地上撿東西,翻身旁架子上的東西,并反過來看后面的標簽。事實證明,朋友們的家和我家一樣到處是中國制造,但還是有人給了我們一個驚喜:美國制造的饑餓的河馬游戲。
回家以后,我的情緒特好。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不論走到哪里,我都會想方設(shè)法念叨抵制中國。
“我丈夫會喜歡這個想法的”,街道對面一個我?guī)缀醪徽J識的街坊說,“中國的一切簡直都使他變傻了”。
“太妙了”,另一個從郊區(qū)來的朋友說。她問自己的丈夫,一個似乎對我們的成功預(yù)計更加保守的人,意在讓我們的談話有點意思,“你覺得他們有多少把握?”
當然了,我們不能奢望得到每個人的支持。
“連中國食物也抵制?”一次作家研討會上一位女作家問道。
“中國菜相當不錯,只要它不是從中國來”,我解釋說。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討厭中國?”在一次聚會上偶然遇見的一個朋友丹尼一本正經(jīng)地問到,隨后他又說:“你應(yīng)該把這個寫出來?!?br/> 我應(yīng)該把這個寫出來?
“你應(yīng)該把這個寫下來,會很有意思的。”
會很有意思?
“會很有意思的?!彼种貜?fù)了一次。
丹尼這個人有自己的觀點,不會忍受愚見,也不會胡說。所以當他建議說寫下來時,那就寫下來吧;當他說會有事情發(fā)生時,就會有事情發(fā)生。想一想他的話,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會有事情發(fā)生。
什么事也沒有。
不過,并非什么事也沒有,是差不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新年過后沒幾天,凱文開車去勞氏買射釘槍,回來時帶了個臺灣產(chǎn)的,他說還有兩個選擇,一中國制造的,二是美國制造的,但是他沒看上美國制造的。
“而且我想臺灣和中國內(nèi)地不合,故還是不一樣的?!?br/> 那一周后幾天情況就不是這么好了。我們一家去了家庭百貨,凱文想買一些金屬鉤子,以便把他那些工具掛在墻上,以前這些工具都掛在他工作室的一個嵌在墻里的木板盒里。凱文沒有個像樣的地方干他的木工活,而我們的新房車庫隔壁剛好有個房子,他可以在那里鋪開來干活,工具也好放一點。我和孩子們跟他一起逛五金專賣柜臺,他遞給我一包金屬鉤。
“這個沒有哪里制造的標簽?!?br/> 我翻來覆去看它的包裝,沒一會兒,就找到凱文沒找到的、小小的黑色標簽:“中國制造”。
“不好意思哈”,我說著又給他遞回去。
凱文回頭繼續(xù)找,我則帶著孩子們?nèi)チ藞@藝處,在那里孩子們可以坐在割草機上玩開汽車。幾分鐘后,凱文空著手出來了。
“除了中國的再沒有了”,凱文說:“不過我看到一架墨西哥梯子,下次來我想買下來?!?br/> 看來金屬鉤的事并沒有使他喪氣。
“這不是個什么大事”,我們向車走去的時候他說,“工具在地上多放一年不會有多少麻煩?!?br/>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比較微妙和讓人難以捉摸了,除非有人能看透我的心思。我開始喜歡自己的這個抵抗計劃了,并且是非常喜歡。從外表上看,我還是原來的我,就像媽媽一直教導的那樣開朗、含蓄;但是內(nèi)心里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準明星了。我開始相信自己的著名度,前幾天聽到的贊揚聲就像一首歌,在我耳邊縈繞,揮之不去。真正刻在我腦子里一句話。是我的一位不切實際的熟人講的,她歪著頭說:“世界上再多一些像你這樣的人就好了。”是?。∥野闯@硗茢嗥溲裕哼@樣我們就可以拯救世界,或至少讓美國多一點就業(yè)機會。
雖然我心情不錯,但當我在沙發(fā)上做自己的白日夢時,讓我感到有點吃驚的是我意識到:我的抵抗靈感并非是我的獨創(chuàng)。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靈感的核心來自中西部一個叫佩吉·斯梅德利的陌生人。
圣誕節(jié)前夜,我讀到斯梅德利夫人發(fā)表在華爾街日報頭版上的故事,標題很引人注目:“圣誕禁令:媽媽在圣誕樹下拒絕中國”(喬納森·艾格,2004年12月24日)。故事講述的是斯梅德利夫人準備怎樣回避中國物品,在計劃好的購物單上只列美國產(chǎn)品。
假后上班,我在一沓舊報紙里翻出那張報紙,把這個故事又讀了一遍。斯梅德利夫人和她丈夫大衛(wèi)不想再看著美國的工作機會流失到中國,用她的話說:“我知道如果你跳上街頭去演說,人們就認為你已經(jīng)失去了,但是總得有個開頭吧!”為了買棒球、鞋子和酒杯,斯梅德利夫人從這個商場到那個商場轉(zhuǎn)了個遍,她打開盒子,比較標簽,圣誕節(jié)之前她可是燒了不少汽油。很多時候她都以失敗告終,包括在買美國制造的棒球時也是這樣。僅有的幾次的勝利也都是短命的。如有一次她給丈夫買了一款美國制造的大富翁游戲,但回家之后發(fā)現(xiàn)里面的骰子是中國造的,就只好給人家退回去了。到最后,萬不得已的她只好給丈夫買了張高速公路通行卡,讀到這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故事讓我很著迷,但是讀完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原以為抵制中國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現(xiàn)在重新讀了這個故事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斯梅德利夫人激勵了我。
回到家后,我決定打電話向她請教。得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并不難,幾分鐘后我就和她通上了話。斯梅德利夫人的聲音非常柔和,帶有中西部口音。當我告訴她我要干什么的時候,她的回答也非常直率。
“你將面臨的是一次挑戰(zhàn)”,她說:“而且很無聊?!?br/> 她一下子列出了很多跳不過去的坑:填充玩具、游戲程序、鞋、還有各種各樣的塑料制品,都會讓人有麻煩。家用電器大多時候買不到,我都想不起什么時候還買過美國的iPod,買美國產(chǎn)的電子游戲基本上沒門。
“每一款電子游戲都來自中國。”她說。
我在便條上飛快地記錄著。
接下來斯梅德利夫人提出了一連串尖銳的問題。
“你想只買美國制造嗎,或者是我們免稅開放的那些公司的產(chǎn)品嗎?那中國的零部件呢?如果有些產(chǎn)品零件是中國制造,是在別國組裝的,這又怎么算呢?”
她還提醒我注意那些自稱只賣美國貨的網(wǎng)站。
“太不可靠了”,她說:“導購目錄什么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要眼見為實才能知道是哪兒制造的。有時候盒子上寫著美國制造,但里面的標簽卻寫的是中國制造。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一樣去看盒子里面,為此我還和店員發(fā)生過口角?!?br/> 和斯梅德利夫人通完電話我都已經(jīng)頭暈?zāi)垦A?。中國的零部件?我還沒有想過這么復(fù)雜的問題。哪些國家是美國開放互惠的呢?她說過有瑞典和日本,但是它們的產(chǎn)品出現(xiàn)在我家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非常佩服斯梅德利夫人只買美國制造的本事,但我擔心我們達不到她那樣的標準,12個月,如何也達不到。
斯梅德利夫人的行動有她不少的優(yōu)勢,她的焦點是在節(jié)日的時候而不是整整一年;在她的婚姻中,她的丈夫大衛(wèi)顯然很樂意將高速公路通行卡看作來自妻子的愛。相反,我得時刻警惕我的最薄弱環(huán)節(jié),他會認為這種卡和圣誕毫不相干。結(jié)婚16年來,我從來沒有讓他心服口服過。我簡直想象不到如果我跟凱文說我們只用美國產(chǎn)品他會是什么表情。
坐在桌前,眼望天空,我思緒飛轉(zhuǎn)。接下來我做出了一個切實可行的決定:不理會免稅的開放公司或互惠的貿(mào)易關(guān)系,不理會中國的零部件,除非它們明確標出是中國制造。我不會在商場的過道打開包裝,但如果回家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中國牌標簽,就將它退回去。圣誕節(jié)兩天后在沙發(fā)上做出的這一計劃還真夠我們喝一壺的。
我們只回避一項事:有“中國制造”的標簽。
當凱文要給維斯做一臺木制賽車的時候我們遇到了第一個坎。那天是小馬丁·路得·金的紀念日,孩子們因為學校放假都在家,這一天似乎十分適合這樣的親子工程。臨出門的時候,凱文非常懷疑這一工程能否成功?!拔以缇椭浪芰陷喿涌隙ㄊ侵袊斓摹保f:“所以我會做木頭輪子,都用木釘接起來?!?br/> 他的第一站是附近的工藝店,據(jù)我所知那里全是中國貨。
“祝你好運”,我在他身后喊,他的確有好運才行。
“記著啊爸爸,中國的一概不要”,維斯還加了一句。他不明白中國是怎么回事,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這是要避免的。
大約半小時后凱文回來了,有點受打擊但仍然笑呵呵的,他給我詳述了自己這次半成功的外出。正如他預(yù)料的那樣,工藝品店里他想要的都沒法買,包括那個只賣1美元的中國木楔。隨后他去了一家本地的五金店,在那里買了一個5美元的巴西木楔,還有放在盒子里的釘子,店員向他保證說那是美國制造的。
“那個店員有點急,讓人覺得他是為了推銷在說謊”。凱文說:“我覺得他這樣的事見多了。”
凱文說完就進了他的工作室。
一小時后他出來了,臉上沒了笑容。他的確給維斯做了輛車,不過要得到獎勵和贊美就沒門了。維斯看了一眼,說爸爸做了一輛“筆桿車”,我倒覺得那更像一根棍子。維斯明顯對此沒興致,不過當他們一起在廚房給它刷上藍漆之后,那車看上去就有點古董樣了。凱文用螺絲刀裝上了木輪,然后他們二人蹲下來,看它在地板上跑。跑了還不到兩三步,車就失控停下了。維斯一句話都沒有,他也用不著說什么啦,甚至在蘇菲蹣跚著過來撿起它的時候都沒吭聲。
“哈”,她自己喊著。
有時候,想讓一個2000后的小男孩高興還真不容易,尤其是在沒有中國車輪的時候。
第二天,車子的一個輪子就散架了。趁無人注意時,我把那輛破車撿起來,塞到了廚房垃圾箱上面一個架子的角落里。就我所知,到現(xiàn)在還在那兒歇著呢。
生活中沒有“中國”也是有好處的。一個雨天的下午,凱文在塔吉特的一家柜臺看到一個屁聲墊(人一坐上去就發(fā)出屁聲的搞笑坐墊——譯者注),但看了一眼上面的標簽又不情愿地放下了。他又轉(zhuǎn)了好幾家其它柜臺,結(jié)果離開時還是兩手空空。我們與市場的大部分東西無緣了,這些東西人們也許慷慨地認為是垃圾。 沒有了尖頭的塑料恐龍、一英寸高的建筑工和霓虹色的游泳池玩具,我們不得不靠現(xiàn)有的東西來湊合了。
抵制中國制造是件麻煩的事,包括社會交往。
有天晚上,我嫂子想起自己放在我家門口的精美禮物盒中(維斯做了一個小小的外科手術(shù)),有兩個中國制造的小摩托,便很緊張地打電話給我們。
“我不知道當時怎么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說:“我當時沒看是哪兒造的,完全把這事給忘了。要不要把它再換一下?”
我們的鄰居拿了一盒糖果來探視。
“是新澤西的”,她邊說邊遞給我,“我看過標簽了”。
我都懵了。我曾為自己的舉動自鳴得意,且沾沾自喜。而如今的現(xiàn)實卻恰恰相反。當我埋頭忙著想自己的事,那就是不買中國制造時,卻沒有看到周圍的人們正忙著買中國制造呢。制定新年計劃的基本原則時,我完全忘了有關(guān)送禮的事,這可是中國制造涌入家門的重要渠道。
這一次,我破例了。
“你不用那么在意標簽”,我對嫂子說:“因為我們不買中國制造的東西就不讓你買,就好比我吃素就要求別人跟我一起吃素一樣,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和你沒有關(guān)系。我們不會要求別人也這樣做的?!?br/> “但你們不是不想讓家里有中國制造的東西么?”她反問道:“我把摩托車收回來,換成別的什么?!?br/> 都怪我這個大嘴!
“你沒必要換”。我說。
“你肯定嗎?”這句話,她問了不下5次?!澳阒牢铱梢园阉嘶厝サ?,不麻煩,我真的不知道我當時是怎么了”。
我一再向她保證沒事,但直到我們掛電話她還一直在道歉。
我跟那個鄰居也這樣說,但她也不買我的賬。
“我們可不想成為毀了你實驗的人”,她這樣跟我說。
我沒有要冒犯別人的意思。但幾天后,在一家小咖啡店等著付款吃午飯時,店主指著一組狂歡節(jié)主題的首飾展讓我看,我用手指了一下耳環(huán)和手鏈什么的。我拿下一對耳環(huán)仔細瞧著,翻來覆去看它背面的標簽。
“不好看么?”店主問我。
我點了點頭。接著我明知道不開口比較明智,但還是說了出來。
“實在太遺憾了,我買不成”。將耳環(huán)放回去的時候我不無遺憾地說,“今年我不準備買任何中國制造的東西,這是我的新年計劃,或許明年會買哦”。
她瞇縫起眼睛瞅著我。
“哼!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樣,中國的孩子們怎么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想知道。我給了她一個蒙娜麗莎般的微笑,表示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有些困窘地付了飯錢,悄悄地溜到座位上。我一點也沒有想到做中國飾品生意的老板(估計他們?nèi)既绱耍懿幌矚g我的這一計劃,并且說話的語氣中有種優(yōu)越感,我受不了這種語氣。和斯梅德利夫人的交往使我不那么自我膨脹了,不過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膨脹起來了。
當我獨自埋頭吃飯時,媽媽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了。
你知道人為什么會跌倒的,媽媽的幽靈說。
不用你提醒,媽媽,我知道。是自大,我都被絆倒過無數(shù)次了。
那你怎么辦呢?她想知道。
我會學著管好自己的嘴。我不要中國制造的東西,并且我會牢記這只是我的事。我會和其他體面的市民一樣各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我會讓自己的上嘴唇緊緊蒙住下嘴唇,直到明年1月1號。
一個星期五的黃昏,天下著雨,我們?nèi)チ私紖^(qū)高速路旁邊的一個簡易商場,經(jīng)營商場的是一對越南移民過來的夫婦,賣的精美首飾大部分是現(xiàn)場制作的,還有逼真的古奇包和我敢肯定不合法的微型摩托車。這算不上是家首飾店,還批發(fā)金銀首飾、手提包和摩托車呢,但第一次去那兒,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我們?nèi)ツ遣皇琴I首飾、包包或者不怎么樣的交通工具,而是為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差事,為三只手表換電池。我向店主打了個招呼,把表遞給他,問他可不可以換一下電池,他就消失在了后面的房間里。
“要換表帶嗎?”幾分鐘后他出來問,手里舉著我的表,上面的表帶已裂成兩塊了。他指了指門口的柜臺要我過去看看。我便走了過去,他打開那個盒子以便讓我看得更清楚些。我剛挑好一條凱文清著嗓子走了過來。
“你看是哪里制造的?”
我和店主一臉茫然地看著他。我向他做了個鬼臉然后關(guān)上放表帶的盒子。當看到“中國制造”幾個字時不由得心里一緊。我看了一眼店主,店主笑著看我,一幅關(guān)切和慈祥的樣子,我自己反而僵住了。幾秒鐘后,我實打?qū)嵉馗嬖V了他我們的抵制計劃。這個解釋有點太晚了,可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怎么辦。店主聽后笑了。
“就是,你說得對。所有東西都是中國的”。他對我們說,他也注意到越南到處都是中國貨。
“我回到家,到處都是中國,中國,中國!”
我們交了電池錢又回到了雨中,往停車場走的路上凱文因為插嘴向我道歉。
“我當時只是覺得你最好檢查一下那表帶”。他說。
“開什么玩笑!我很高興你提醒了我”。我說:“如果一會兒再開車回來退,再做解釋豈不是更糟?”我們坐進車里,凱文開始倒車。我又想起了別的事,“你有沒有順便問一下表里的電池是哪里制造的?”
凱文搖了搖頭。
“我想到了,但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是個怪物”。他說。
這沒關(guān)系,我想。當我想到一個聽上去不怪的辦法后,我可以給商店打電話問電池的產(chǎn)地。這可能比較費事,但我有辦法。也許我們會比較幸運,電池或許會是波蘭、墨西哥甚至是美國的。電池看上去是美國貨。我對自己說,那兒的電子游戲到看著像是中國的。不用擔心,我會把它們弄清楚的。
當凱文加速上路時,我看了一眼他的側(cè)影,一幅帥氣的電影明星像,又致力于抵制中國。還要求什么呢?管他綽號叫最薄弱環(huán)節(jié)是不公平的,即使我只是自己私下這樣叫也不公平。
坐在座位上,轉(zhuǎn)頭看著車窗外雨中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抵制中國制造在未行動前感覺是件很艱難的事,但實際上也沒什么??匆豢礃撕?,說聲“不用了,謝謝”,每個人都會微笑著點頭。一個月已經(jīng)過去了,還有11個月。
小菜一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