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饒良駿

赤子愛國情 家國春秋路

文◎饒良駿

2011年4月30日，是爺爺饒國梁離開世間、離開親人整整一百年的日子。

爺爺犧牲于辛亥年的廣州起義，葬于黃花崗，史稱“黃花崗烈士”。

爺爺?shù)囊簧芏虝?，短暫得來不及留下自己的骨血，就?3歲的年紀與嬌妻天人永隔。爺爺?shù)氖论E很感人，他是我們后人心中一座永遠不倒的豐碑；爺爺?shù)臓奚軌蚜?，那生命之光照耀在大家心中，照亮了親人們前行的道路。他追尋真理、堅忍不拔，為挽救民族危亡慨然赴死的情操，感染、激勵、引導著親屬——既直接影響了妹妹國模、弟弟國材的人生軌跡，也對侄女友瑚、嗣子有容的人生選擇起到了深刻作用，并對子孫后代的思想產(chǎn)生了廣泛的啟迪。此后百年，我們家族成員沿著他的足跡走過一條長長的家國春秋路，一條向往光明的路。

立志革命 以詩言志

爺爺饒國梁，字作霖，出生于1888年，大足縣云路鄉(xiāng)（今國梁鎮(zhèn)）人。幼年時入私塾發(fā)蒙，秉性慧敏，聰穎好學，能詩善文。性情豪爽，意志剛強，不畏強暴，愛打抱不平。14歲時進入縣立高等小學堂學習，由于目睹國家貧困人民苦難及列強瓜分中國之現(xiàn)狀，對日益腐敗的清政府不滿，好議論時政，抨擊守舊思潮，引起國文教習兼學監(jiān)何霞成的反感，視其為“無顧忌大言”者。一日大加訓斥時，爺爺不服，頂撞繼而以窗欞擊打學監(jiān)，未及畢業(yè)即被學校斥退。1907年，因家境貧困，無力遠游，爺爺乃就近投江津蠶桑傳習所。由于學無所得，且蠶桑并非宿志，爺爺提前離所回家。適逢其父親去世，田土典賣，家中經(jīng)濟困難，只得靠其母親打草鞋、紡紗織布維持生活。不久，爺爺同他母親商議外出讀書，但是未經(jīng)許可，便暗中取得六百文錢急奔而去。一路餐風露宿，辛苦勞累，剛到成都就大病不起，幸得同寓璧山縣人蔣大章資助治愈。當時四川陸軍弁目隊正在招考，爺爺棄文學武，投入四川陸軍弁目隊，成績優(yōu)秀。

1907年冬，詹樹棠、劉紹鋒等擬在宜賓起義，爺爺同熊克武等同志前往參加?？上б蜃呗╋L聲，清軍嚴防，起義未成。爺爺后返成都，不久入四川陸軍速成學堂，深受學監(jiān)陳宦器重。在此期間，爺爺讀了孫中山等宣傳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文章，受到民主革命思潮的影響，立志革命。20歲生日期間回家時，爺爺與在川東師范學校讀書時即加入同盟會的長兄（即我的大爺爺）國棟交談，革命志向一拍即合，返校后即加入同盟會，并先后介紹楊森等人入會，以求共圖大業(yè)。

◎任四川清軍65標見習官時的饒國梁

1909年畢業(yè)后，爺爺被任命為川軍65標見習官。面對清王朝腐敗無能，他深感本省陸軍中的同志過少，難以舉義，便棄職由成都潛往重慶，借住大足老鄉(xiāng)處，密函兄長來渝會晤。爺爺告訴國棟大爺爺，他決意離開成都，到軍隊中革命同志眾多的地區(qū)組織力量，準備起義。聽說云南講武堂教官有方聲濤、趙時康等同盟會員，又聞陳宦在滇，可往依附，爺爺便決心去云南。臨行時賦詩明志：

我材終有用，遮莫自沉淪。帝國名雖舊，英雄志尚新。痛心傷黎首，拼命趁青春。浩浩乾坤氣，營營父母身。此身難報本，得死可成仁。忍拭鄉(xiāng)關淚，遨游洱海濱。

8月，爺爺胸懷獻身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豪情壯志踏上征途，途中寫成《己酉八月赴滇》表達革命激情：

餐風宿露苦奔波，易水寒兮吊古歌。久辭家山魂夢遠，頭顱欲試劍初磨。

爺爺?shù)嚼ッ骱?，才知道陳宦已去奉天。?shù)月奔走，也難見同盟會友，吃飯棲身都成問題。面對挫折，爺爺革命意志日益堅強，寫下詩篇：

成敗原來聽在天，愈遭挫折志彌堅。軒轅靈爽當冥佑，暗渡子孫離九淵。

年底，爺爺追隨恩師陳宦北上，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奉天之行。在沈陽任講武堂教官教了一段時間軍事課后，他發(fā)現(xiàn)東三省系清室故土，對革命黨人防范頗嚴，難以發(fā)展革命勢力，便再次棄職。

1910年4月，爺爺來到革命力量集中的上海，任中國公學舍監(jiān)。其間同但懋辛等革命黨人共同進行有關武裝起義的策劃、聯(lián)絡和軍械運輸工作，對運往廣州的軍械物資，或喬裝闊少，或扮成苦力，想方設法參與運送。8月，爺爺接到董懋書來信約他回云南，遂重返昆明。途中作詩表明革命心跡：

北來南去春復秋，西風蕭颯動人愁。萍飄只劍孤身在，志士心肝索虜頭。

爺爺在云南積極宣傳革命主張，發(fā)展同盟會組織，密謀革命，已抱定獻出生命之決心，并以詩向母與兄告別：

傷哉兄與母，陟屺且瞻崗。不克成名世，何為戀故鄉(xiāng)。盡忠難盡孝，無志即無光。到處青山在，好收白骨藏。生平雖有限，來日正方長。從此永離別，勢將夙愿償。

起義先鋒 舍生取義

1911年初，黃興受同盟會首領孫中山的委托，執(zhí)行1910年11月在檳榔嶼開會的決議：在廣州起義，于香港跑馬地設統(tǒng)籌部，由黃興任部長，派人聯(lián)絡會黨準備起義。此時爺爺在昆明暫居旅店，展望革命發(fā)展形勢，預感報國有日，作詩“努力加餐飯，年華去復來。高歌撥劍舞，舉酒把詩陪”以自勉。2月，爺爺收到黃興來信，立即按信中要求邀陳汝環(huán)、彭家珍等6人輾轉來到香港，與從國內各地以及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趕來的會友集結。起義前夕，爺爺被選入沖在第一線、負發(fā)難領導之責的起義中堅隊伍——選鋒隊（敢死隊）。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

1911年4月27日，即農歷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下午5時，起義軍兵分多路，攻兩廣總督署、水師行臺、督練公所等處。爺爺被編入四川隊，扼守蓮塘街，堵截援敵，以保證進攻總督府刺殺兩廣總督張鳴歧戰(zhàn)斗的勝利。黃興率百余人分別從督衙前后門攻入，總督張鳴歧聽見槍聲慌忙逃去，命全城清兵重重包圍起義軍，雙方展開殊死搏斗，不少勇士斃命。爺爺與熊克武等人沖出重圍，散入街道兩側店鋪，利用走廊、墻壁、梁柱作掩護，阻擊清兵。戰(zhàn)至晚9時，起義軍因損失過大，人員越來越少，在敵人援軍不斷涌來之際，只得且戰(zhàn)且走，準備出城。爺爺走在最后，與隊伍失散，因道路不熟，行至北大門，迷失方向，誤入清軍營。敵兵邊開槍邊包圍，他舉槍還擊，不幸手臂中彈負傷，敵兵紛紛撲圍，終因寡不敵眾，力竭被捕。初受清軍的審訊，敵人軟硬兼施，誘使爺爺變節(jié)?？伤罅x凜然，無所畏懼，但求速死。問官以激將法說：“觀汝所供履歷，似非無學識者，何不將生平抱負及此次計劃，逐一供出，使人知中國革命之價值，豈不更勝一籌乎？”爺爺怒斥敵人：“吾輩不死，國民不生，牛馬奴隸，生何榮焉？求仁得仁，死何憾焉？”最后要來紙筆，奮臂一揮，洋洋千言，宣傳革命大義，鼓吹恢復中華，寫下了絕筆書。3日后，即1911年4月30日，爺爺被清軍殺害，與同難71人叢葬于黃花崗。

孫中山在《黃花崗烈士事略序》中高度了評價這次起義，稱其“與武昌之役并壽”。1925年，國民黨中央委員會決定每年農歷三月二十九日為黃花崗72烈士殉國紀念日，全國舉行祀典。1929年7月，民國政府撥專款，在爺爺?shù)募亦l(xiāng)云路場場口落成饒國梁烈士紀念館。1946年，為紀念爺爺，國民政府批準將爺爺?shù)墓枢l(xiāng)“云路鄉(xiāng)”以爺爺?shù)拿指麨椤皣亨l(xiāng)”。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模姑婆在日寇大兵壓境、國內卻難形成民主團結同仇敵愾局面之際，曾在黃花崗起義紀念日數(shù)次沉痛地懷念爺爺，為他肩負對國家之忠、對父母之孝、對夫妻之義、對手足之情的多重重擔，當國家民族面臨嚴重危機時，卻不惜為國舍命的精神所深深感動，動情撰文：“在九泉忙嗎？苦嗎？頹喪嗎？同志們都在努力，你還在努力嗎？祈盼夢魂告知。”字里行間流露出濃濃的手足之情、兄妹之愛。國梁爺爺為家人及子孫后輩塑造的人生標桿及留下的精神財富，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疏淡，在他離去以后，饒氏家庭成員受他的影響，一直在真理求索的道路上艱難跋涉，苦苦追尋。

忠肝義膽 革命之家

1909年，國梁爺爺與同鄉(xiāng)善良賢惠的覃惠仙女士結婚?；楹?，兩人只在一起生活短暫數(shù)天就毅然分別。1910年底，因長期在外奔波忙碌忍受思親之苦，爺爺寫出“夫妻相結發(fā)，本是好姻緣，怎奈國多難，無心暇鼓弦”的詩句，向發(fā)妻傾述衷腸。爺爺離世后，因寒酸而無遺產(chǎn)，惠仙婆婆生活清貧，雖素餐都難以保證，仍泰然自安，無怨無悔。后承母命，撫養(yǎng)弟弟國材的兒子有容為子，悲痛之情才稍得分散轉移，也使其年老有依。婆婆在幺弟國材一家的關照和陪伴下，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但近50年的獨身歲月，貫穿著對亡夫的長久思念與神傷，以致雙目失明，后于1956年辭世。

爺爺有兄弟3個、姐妹4個，除3個姐姐早年出嫁外，其余4個兄弟姐妹感情甚篤，在革命的道路上相互影響、相互勉勵。爺爺早期受大爺爺國棟等人影響，參加同盟會，國模姑婆和國材爺爺又受國梁爺爺?shù)挠绊?，以其為楷模。饒氏子侄劉文化、饒友瑚、劉參化、劉圣化、劉純化（夏靜）、饒有容等在父輩的影響下，也相繼投入了革命。因此，饒氏一家被鄉(xiāng)人稱為跨時代的革命之家。

有膽有識國模姑婆?？谷諔?zhàn)爭時期，從“教育救國”轉向“實業(yè)救國”的國模姑婆以精心經(jīng)營的紅巖嘴大有農場為依托，積極參加各種支援抗日救國的活動，并冒著極大的風險接納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八路軍重慶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在此居住。在生活上，國模姑婆給他們以無微不至的照顧，解決遇到的各種困難。白色恐怖中，國模姑婆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掩護前來紅巖的同志。在近8年時間里，辦事處的工作人員與國模姑婆同安危、共患難，親密無間，情同一家，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國模姑婆也得到了鄧穎超同志的高度評價：沒有劉太太，哪來我們的紅巖喲！1946年5月，南方局遷往南京后，國模姑婆對黨的工作仍一如既往地給予支持，堅守在紅巖，庇護地下黨，并積極要求加入共產(chǎn)黨?？上У氖牵闷诺娜朦h申請被批準后，介紹人胡啟芬被抓捕，囚于渣滓洞，繼而光榮犧牲，組織關系中斷。新中國成立后，黨和國家對國模姑婆十分照顧。1954年，經(jīng)周恩來總理親自提名，姑婆擔任第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1960年6月14日，國模姑婆因突發(fā)腦溢血，在北京去世。

屢挫不餒國材爺爺。國梁爺爺之弟饒國材，是我的親爺爺。受國梁爺爺榜樣力量的感召，國材爺爺也像他的二哥一樣具有追尋真理、矢志革命、百折不撓的韌勁。他于1924年在重慶銅元局當鉗工時，即在地下黨員黃中元、何伯錚領導下參加工運工作。1927年在中法大學由學生黃中元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3月31日，國材爺爺動員銅元局工人參加共產(chǎn)黨組織領導的重慶萬人集會，在當日的慘案中受傷，從人堆中逃生，自此失掉黨組織關系，直到1936年7月才由地下黨員鄧耕叢介紹重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爺爺隨即又介紹侄子劉文化入黨，不久，國模姑婆的3個子女也在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中跟隨兩人秘密參加了共產(chǎn)黨。1936年秋至1940年，國材爺爺先后任重慶四川省立高工機械科實習工廠指導員和重慶南岸彈子石瑞新機械廠（即高工校）地下黨支部書記，積極進行抗日救亡的宣傳和組織工作。1943年，經(jīng)董必武同志同意，銅梁東山建立游擊根據(jù)地，爺爺?shù)热讼群笤阢~梁西泉、白甲林、馬六灣開礦井，以東山煤礦老板的身份掩護地下黨同志，并在當?shù)亻_展革命工作，宣傳黨的方針，積極組織群眾。1949年，與上級黨組織正式取得聯(lián)系的爺爺以銅梁中心縣委顧問的身份，開展了一系列積極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策應大足解放。解放后，爺爺在自己的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出色。

熱血女兒友瑚姑姑。國材爺爺之女饒友瑚是我的大姑。她在重慶二女師時，就同李中慎、徐淡廬等積極組織同學下鄉(xiāng)開展抗日救亡宣傳，推進抗日救亡運動。1936年6月，友瑚姑參加了在漆魯魚寓所正式成立的重慶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簡稱重慶救國會），分工在學生中建立救國會組織。7月，友瑚姑即四處串聯(lián)，通過《商務日報》周刊部舉辦署期新聞學講習班，培養(yǎng)了一批積極分子。正當她積極籌劃成立秘密的重慶學聯(lián)時，接到二女師學校發(fā)給她的默退通知，十分氣憤，決心到上海去找共產(chǎn)黨。1937年春，友瑚姑在上海終于找到并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她先后在中學教過書，到紗廠當過夜校教員，做過短時間的女工，積極參加地下工運、學運。“八一三”事變后，日寇進攻上海，上海一片混亂。當時她與作家貝葉（原名馮季定，后改馮定，文化界有名人士）結婚不久，黨組織決定轉移貝葉去新四軍工作，友瑚姑因長期奔波勞累、工作條件艱苦、生活清貧而染病未能與其同行，便留在上海。夫妻分手后，她帶病堅持工作，救護抗戰(zhàn)軍隊傷病員，救濟疏散難民。1939年初輾轉回重慶后，終因肺結核于年底病逝，年僅21歲。友瑚姑的生命猶如煙花，拼盡全力沖向天空毫無保留地燃燒，光芒四射，短暫而耀眼。國模姑婆的3個子女也是在這種熱情的理想光焰映照下勇敢地沖出暗夜走向光明的。

國梁嗣子有容父親。國材爺爺之子饒有容，是我的父親，系同輩中男孩里的老大，出生后奉曾祖母之命過繼給二爺爺國梁，成為惠仙婆婆之子。懂事以后，不管在外讀書還是工作，始終牽掛著他的惠仙媽媽。結婚后，父親把家安在國梁鄉(xiāng)，與我母親一道營造溫暖的家庭氛圍，侍奉婆婆度過幸福晚年，直至養(yǎng)老送終，盡到了嗣子之責。在革命的道路上，父親也奉獻了自己的力量。1948年上半年，父親對中共大足特支書記劉子林的革命工作給予了支持和配合，并于12月加入共產(chǎn)黨。1949年初，父親擔任國梁支部的交通聯(lián)絡，受黨組織安排，在國梁鄉(xiāng)以夫妻名義為掩護，進行黨的活動，組織地方武裝迎接解放。其間曾深入匪穴，在樹林里同土匪頭子談判，我母親戴靜玲則為黨組織活動站崗放哨、傳遞情報。12月17日，新成立的大足縣委11名同志、駐大足解放軍與大足地下黨員勝利會師，父親作為國梁鄉(xiāng)地下黨員，迎來了這一久盼的日子。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先后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炮校、重慶456兵工廠、合川華安煤礦、綿陽專區(qū)工業(yè)局、綿竹磷肥廠、綿竹清平磷礦等單位工作。1992年，父親病逝。

◎饒氏子孫在饒國梁紀念碑前

天國不遠，親情永駐心靈。我多想通過這篇文章與過去對話，向爺爺傳遞新世紀的信息：他與同仁當年為國舍命，鮮血沒有白流。百年來中國人民前仆后繼，已經(jīng)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祖國一步步走向富強、民主、文明，人民一天天過上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雖然我們祖孫所處的時代迥異，但我們的事業(yè)一脈相承，我們的熱血同為祖國流淌。從昨天的覺醒，到明天的復興，希望的火炬代代傳承，都是為著共圓一個夢——振興中華；都為實現(xiàn)一個心愿——祖國萬歲。

楊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