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振鶴

錢君匋 （1907—1998），原名玉棠，學名錦棠，字君匋，以字行。別署禹堂、豫堂，室名無倦苦齋、抱華精舍、新羅山館等。原籍浙江海寧，出生浙江桐鄉(xiāng)屠甸鎮(zhèn)。他在文學藝術上多才多藝，是當代著名書畫篆刻家、書籍裝幀家、音樂家和美術教育家。近日，筆者走訪了他的公子錢大緒以及摯友、學生符驥良、陳茗屋、裘國強諸先生，他們深情地回憶起錢老在世時的點滴往事，又查閱了有關資料，整理成文。

啼笑皆非的“無權可抓”

1966年6月，上海文藝出版社開展文化大革命。其間，錢君匋吃足苦頭，造反派從他的室名“無倦苦齋”開刀，用上海話諧音讀成“無權可抓”，硬說他是妄想抓權的野心家，因抓不到權而用室名來發(fā)泄心中的仇恨，等等。

這個說法真是荒謬之極！錢君匋后來在自撰《年表》中解釋得很明白：“無倦苦齋原意為余藏刻印精品之所，摘趙之謙別署‘無悶’之第一字“無”，黃士陵（牧甫）別署‘倦叟’第一字之‘倦’，吳昌碩別署‘苦鐵’之第一字‘苦’，齊白石之‘齊’字，古通‘齋’，籌四字為齋名……”可見，所謂“無權可抓”的說法，純屬羅織的罪名。

事實上“無倦苦齋”這個齋名，并非錢君匋自取，而是他的好友、著名書法家潘伯鷹先生代取的。1961年，潘先生患肝炎住在華東醫(yī)院。家人為了讓他專心養(yǎng)病，商定拿走他身邊所有的筆墨紙張。潘先生寂寞難耐，只得趁錢君匋探病之機，央求他偷偷地帶點進來。一次，錢先生囑學生陳茗屋，用舊墨磨墨一小瓶，并帶他同去探望潘先生。兩人才進病房，潘先生馬上從枕頭下面取出紙來，口中連聲說“無倦苦齋”，聽得兩人莫名其妙。展紙一看，正是潘先生為錢君匋代擬的齋名。

潘先生不但題了齋名，還代擬了邊款：“余得無悶、倦叟、苦鐵印數(shù)均逾百，堪與‘三百石印富翁’齊大比美。乃珍護之于一室，效沈韻初‘靈壽華館’綴三家別署之首字以名之。且《戰(zhàn)國策》有‘無勞倦之苦’一語，益喜其巧合，此亦好古之樂也。”

錢君匋邊閱，邊擊節(jié)稱妙。次日一早，取出青田石刻上“無倦苦齋”四字和邊款，從此啟用了這一齋名。既然如此，所謂“無權可抓”一說，也就不攻自破了。

下面，且對邊款內容略作解釋。

三百石印富翁。這是齊白石的自稱。齊白石年輕時在家鄉(xiāng)學習篆刻，因家貧，不得不到山上河邊選取合適的石頭，挑回來磨成印材再刻，而且一方印總是六面刻滿才另換一方。幾年下來積下大量印章，后來就以“三百石印齋”命名自己書齋，又自稱“三百石印富翁”，還分別刻石，作為留念。齊大，則是齊白石小名。

魯迅印譜與符驥良

1978年，錢君匋刻的第二套魯迅印譜，以《魯迅筆名印譜》的書名，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他從1973年起，花了三年時間，于1976年刻成的。除普通版本外，同時出版了手工鈐拓的宣紙線裝本五百部，供收藏愛好者珍藏。該書共收印165方，五百部須手工鈐拓近九萬頁。其工程之大，制作之精，堪稱絕無僅有。所以能完成此工程，就要說到他與符驥良先生的交情了。

錢君匋是1955年與符驥良認識的。那年，錢君匋剛購進趙之謙印章54鈕，打算鈐拓印譜。但他知道，鈐拓一道，看似容易，其實很難。它要求印泥質量高，使打出來的印蛻色澤鮮艷，經(jīng)久不褪色，還要求字字清晰，色質勻凈。若非行家里手定難勝任。一天，錢君匋到中國金石篆刻研究社（社址在上海余姚路常德路口一條弄堂里），跟老友、該社秘書長、篆刻家張魯庵先生閑聊，說起了鈐拓高手難覓。魯庵笑著指了指身邊的秘書助理符驥良先生說：“不必再覓，此地就有高手?！痹瓉?，符驥良不但是頗有造詣的篆刻家、書法家和鈐拓高手，還在印泥制作上盡得張魯庵秘傳，所制印泥被定名為“符制魯庵印泥”。請他來鈐拓印譜，自然再合適不過了。

錢君匋大喜過望，先后在幾年時間里，委托符驥良手工鈐拓《豫堂藏印甲集（趙之謙?。啡宀?、《豫堂藏印乙集（吳昌碩?。啡宀?、《豫堂藏?。S牧甫?。肥瞬?。從此，兩人交情日益加深起來。

早在解放初，錢君匋就搜集魯迅筆名刻成印譜。但因魯迅作品卷帙浩繁，所用筆名極多，難以尋找而作罷。哪知符驥良也早有此愿望，并且已經(jīng)到上海圖書館、魯迅紀念館等處查閱了大量資料。當他知道錢君匋的打算后，毅然割愛奉送。錢君匋以此作為基礎，進一步搜集、整理、形成文字稿，終于在1974年實現(xiàn)了多年宿愿。這就是第一套魯迅印譜的由來。后來，符驥良又受托于1973年手工鈐拓了三十九部。

這個時候，正值“四人幫”橫行。造反派獲悉，錢君匋這個三十年代舊文人尚在搞“封資修”活動（指刻魯迅印譜），大為震怒，便上綱上線，定為“文藝黑線回潮”、“封資修妖風復辟”，是“階級斗爭新動向”。錢君匋再度遭到批判，放在符驥良處正在鈐拓的全部印章和鈐拓本也被搜走。原本身體不好的符驥良還被斗得當場吐血，大病一場。

盡管遭此厄運，錢君匋并不因此屈服。他當即決定，再刻第二套魯迅印譜。汲取上一次教訓，此次他更加謹慎小心了，與符驥良相約在復興公園見面，交換信息；每天等到夜深人靜，才拉起窗簾，在燈下奏刀。為此，他付出了沉重代價：視力大大減退，幾乎處于半盲狀態(tài)。1979年《魯迅印譜》出版后，被造反派抄走的第一套魯迅印譜才得以發(fā)還，并由湖南美術出版社以《錢刻魯迅筆名印譜》為書名，于1981年連同手工鈐拓本一起出版。

赴美講學深受歡迎

1986年7月19日，錢君匋首度跨出國門，來到美國西雅圖，在華盛頓大學講課，介紹中國的書畫篆刻藝術，引起師生莫大興趣，紛紛贊嘆中國藝術的輝煌成就。這一年，錢君匋八十歲。

為促成此次文化交流，他的長子錢大緒先生功不可沒。錢大緒，1955年上海交通大學畢業(yè)，是位計算機專家。1982年，他作為訪問學者，被派到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進行計算機軟件研究。不久，他認識了該校東亞圖書館館長白浪濤教授。此人的父親是天主教神父，曾被派到中國，在北京傳道，并且生下了白浪濤。因此，白浪濤雖然是標準美國人，但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對中國文化也有相當?shù)牧私夂团d趣，很想為中西文化交流做些工作。

華盛頓大學雖然設有藝術系，但只講授西洋畫，對中國的書畫藝術則懷有某種根深蒂固的偏見，篆刻更是聞所未聞。經(jīng)過白浪濤教授不斷介紹、解釋，該系主任西百吉教授開始理解了中國書畫的“道”和“技”以及錢君匋在這方面的造詣。他決定，以校方名義，邀請他來藝術系講課，讓師生們對中國的書畫篆刻藝術有一個更全面、感性的理解。

1986年7月19日，錢君匋偕夫人來到西雅圖。他由錢大緒陪同，8月6日起作了兩場講演，題目分別為《中國獨有的篆刻》和《論中國繪畫之輝煌成就》。每次講畢，進行現(xiàn)場創(chuàng)作，刻《有朋自遠方來》印章一方，繪大寫意花卉《芙蓉》、《葡萄》各一幅。此時，會場里座無虛席，聽講者全神貫注，尤其當印章刻成，鈐出傳觀時，觀眾紛紛感到不可思議。系主任西百吉教授觀后，逢人便伸出大拇指，連連說：“實在太神奇了！這種老辣的刻法，以刀就石時有如此之巨力，而竟出于八旬老人之手，實在出我意料之外！”而創(chuàng)作大寫意花卉時的縱橫恣肆，運筆如飛，氣勢磅礴，也令觀者為之傾倒。

與梅舒適辦展前后

1988年6月，錢君匋首次東渡日本，舉辦《錢君匋、梅舒適書畫篆刻展》。同年9月14日，日本藝林社出版《錢君匋、梅舒適書畫篆刻作品集》。

梅舒適（1916—2008）是日本享有盛名的書畫篆刻家，與當代日本書法篆刻藝術泰斗小林斗庵（1916-2007）齊名，又是日本日中友好協(xié)會顧問。他十分敬仰錢君匋人品藝品，早在1963年就把錢君匋、葉潞淵合著的《中國璽印源流》一書翻譯成日文出版，成為日本了解中國篆刻歷史的重要著作。然而，盡管兩人神交已久，彼此卻還未曾謀面。

錢君匋有個得意門生裘國強，擅刻工整一路印章，尤精鳥蟲篆?。挥敏浯?、象牙等硬質印材治印也是強項。1987年，他與同學王荊龍到日本大阪舉辦書法篆刻展覽。當他向老師辭行時，錢老師囑咐他去拜望梅舒適先生，并代為問候。梅舒適十分高興，連連詢問錢君匋的近況。就在會見中，他表達了想邀請錢老赴日共同舉辦書畫篆刻展的愿望。經(jīng)過幾次洽談，愿望終于實現(xiàn)。雙方商定，展覽會由大阪市日中友好協(xié)會、篆社書法篆刻研究會、西泠印社、君匋藝術院聯(lián)合主辦，在大阪國際交流會館舉行。1988年6月10日，錢君匋伉儷在裘國強陪同下，參加了《錢君匋、梅舒適書畫篆刻展》開幕式。

1988年，錢君匋、梅舒適（中坐交談者，左為錢君匋）在日本大阪聯(lián)合舉行書畫篆刻展會場之一角

1986年錢君匋在華盛頓大學講學時作國畫示范

展覽會很成功，為中日兩國文化交流留下了美好的一頁，遺憾的是，可能太勞累的緣故吧，錢夫人不慎在賓館里摔了一跤，造成骨折。所幸尚無大礙，只休息了幾天，錢夫人先行回國休息，錢老仍按原計劃繼續(xù)進行交流訪問。6月19日，他應小林斗庵邀請，偕裘國強等人到東京銀座的鳩居堂畫廊參觀，后又參觀謙慎印社舉辦的篆刻展覽。

當錢老先生一行四人來到展覽會場，簽了“錢君匋”名字時，負責接待的主辦者連忙起立鞠躬，表示敬意，另一人則迅速進去通報小林先生。在會場參觀一周后，一起來到小林寓所暢敘。他們兩人既是大篆刻家，又是大收藏家，尤其對趙之謙作品研究甚深。所以，賢主嘉賓，志趣相投。小林先生十分興奮，取出佳釀，邊品邊聊，盡興而散。臨別時，賓主各自拿出冊頁，互留墨寶，學生則在冊頁后面簽名留念。因為都沒帶印章，不知是誰提議，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按下手印。而有位小林先生的女學生，居然在自己名字之下吻上了唇印，令人印象深刻。

之后，錢君匋一行又到奈良、京都等地觀光、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