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黎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安徽阜陽,236041)
從《新樂府》小序看白居易的《詩序》觀
李曉黎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安徽阜陽,236041)
白居易《新樂府》模仿《毛詩》,設(shè)置總序與小序,此為學界公論。但二者的小序在具體形態(tài)上的差異卻一直為學界所忽略?!对姟分缎⌒颉罚旧辖杂蓴?shù)句構(gòu)成,而《新樂府》的小序卻全部都是只采《詩序》首句的“一句式”結(jié)構(gòu)?!耙痪涫健毙⌒蝮w現(xiàn)了白居易的《詩序》觀,即把《詩序》分成首句和續(xù)申之詞兩個部分,特別重視首句,而把續(xù)申之詞的地位看得相對較低。對白居易《詩序》觀的揭示與還原,既能豐富唐代的《詩》學思想,也能給《詩序》論爭的歷史鏈條增加一個新的坐標。
《詩經(jīng)》;白居易;新樂府;詩序
學界對白居易《新樂府》的研究,在體裁、本事、源流、藝術(shù)、影響、價值等各個方面,都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其中,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是對學人影響巨大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其中的不少結(jié)論,早已成為學界共識?!豆{證稿》對《新樂府》推崇備至,對其體制、用意的分析尤為精到:
樂天《新樂府》五十首,有總序,即摩《毛詩》之《大序》。每篇有一序,即仿《毛詩》之《小序》。又取每篇首句為其題目,即效《關(guān)雎》為篇名之例。全體結(jié)構(gòu),無異古經(jīng)。質(zhì)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jīng)》,誠昌黎所謂“作唐一經(jīng)”者。不過昌黎志在《春秋》,而樂天體擬《三百》。韓書未成,而白詩特就耳。[1](163)
《新樂府》的總序提綱挈領(lǐng),道出了創(chuàng)作的意圖、目標、手法以及風格,一目了然,逐《大序》之踵,無可置疑之處;每篇之序點明詩旨,也確是出于對《小序》的模仿。但是,《新樂府》小序在模仿《毛序》的同時,卻又與之有著細微的差別,這一點未被陳寅恪先生論及,也一直為學界所忽略。故筆者特撰此文,以拋磚引玉并求正于大方之家。
《詩序》①主要有以下兩種形態(tài):《風》詩和《雅》詩的《小序》,小部分只有一句,以“某某篇,……也”的固定句式概括詩旨,簡明扼要。如:
《召南·草蟲》,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2](69)
《邶風·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2](121)
《小雅·出車》,勞還率也。[2](597)
但是,絕大多數(shù)的《小序》,在“某某篇,……也”句之后,又都延展了數(shù)句。如:
《邶風·北門》,刺仕不得志也。言衛(wèi)之忠臣不得其志爾。[2] (169)
《鄘風·載馳》,許穆夫人作也。閔其宗國顛覆,自傷不能就也。衛(wèi)懿公為狄人所滅,國人分散,露于漕邑。許穆夫人閔衛(wèi)之亡,傷許之小,力不能救,思歸唁其兄,又義不得, 故賦是詩也。[2](210)
《小雅·桑扈》,刺幽王也。君臣上下,動無禮文焉。[2](862)
接續(xù)的部分,或是介紹作詩的背景和原因,常以“故賦(作)是詩也”作結(jié);或是對首句的闡發(fā)、對詩歌內(nèi)容的進一步的歸納。只有《頌》詩的《小序》,除了三頌首篇在“某某篇,……也”句后,都又延展了數(shù)句以補充原因、介紹背景之外,其他的作品都只有一句。但《頌》詩數(shù)量太少,對后世的影響也遠不及《風》、《雅》。故由以上分析可知,《詩序》的常態(tài)不是一句,而是首句之后再連綴數(shù)句續(xù)申之詞的多句。
反觀白居易《新樂府》的小序,其形式卻異常地簡單而整齊:
《七德舞》,美撥亂陳王業(yè)也。
《立部伎》,刺雅樂之替也。
《上陽白發(fā)人》,閔怨曠也。
《胡旋女》,戒近習也。
《紫毫筆》,譏失職也。
《采詩官》,鑒前王亂亡之由也。[3](52?53)
五十首全部采用“某某篇,……也”的句式,以一句話概括全詩主旨。②也即是說,在立意和體制上刻意模仿《詩經(jīng)》的《新樂府》,在小序的設(shè)置上,卻一改《毛詩》常態(tài),只采用首句,而不見了續(xù)申之詞。
唐代官方《詩》學的權(quán)威版本是《毛詩正義》?!白浴墩x》、《定本》頒之國胄, 用以取士, 天下奉為圭臬”[4](207),《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五《毛詩本義提要》亦云:“說《詩》者莫敢議毛、鄭, 雖老師宿儒亦謹守《小序》?!盵5](121)所以,當我們把《新樂府》的“一句式”小序放回到這樣的經(jīng)學語境中的時候,一系列隱藏的問題就暴露出來了:既然是有意模仿《詩經(jīng)》,在小序的安排上,白居易為什么要標新立異,只取首句?這樣安排,是無心插柳還是有意為之? 是否暗含有《詩》學上的考慮?
首先來回答最基礎(chǔ)的一個問題:《新樂府》“一句式”的小序,究竟是無心插柳還是有意為之?
文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自覺取法《詩三百》的體制,漢魏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非自樂天始。那我們就先考察一下,漢魏以來的詩人在模仿《詩經(jīng)》的作品中對小序的態(tài)度和處理的方法。
從漢代開始,四言詩的創(chuàng)作都可以視為是對《詩經(jīng)》的有意模仿。當然,模仿的精粗程度各有不同。據(jù)汪祚民的統(tǒng)計,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錄四言詩約700首。此外大量文人創(chuàng)作的郊廟歌詩,幾乎全用四言。[6](271)在這些四言詩中,就有模仿《毛詩》設(shè)置小序的作品。今天能見到的最早的嘗試是東漢張衡的《怨詩》:
《秋蘭》,詠嘉美人也。嘉而不獲,用故作是詩也。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雖曰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之遠,我勞如何。[7](179)
此詩之下,還有兩聯(lián)斷句,“我聞其聲,載坐載起”“同心離居,絕我中腸”。據(jù)此篇來看,其對《毛詩》的模仿相當嚴格。首先,詩題即仿《毛詩》,由首句而來;其次,詩序的設(shè)置,先以“詠嘉美人也”一句勾勒大意,再用延伸下去的兩句,進一步交代作詩的原因,完全復制《毛詩》小序的常態(tài)。
兩晉時期,這樣的仿作亦時有可見。如陸云《贈故驃騎詩二首》、《贈鄭曼季詩四首》(前三首),鄭豐《答陸士龍詩四首》(前三首),陶淵明《停云》、《時運》、《榮木》詩等。其中,陸、鄭二人尤為突出,他們竟然用這種形式的詩歌進行贈答!如陸云《贈鄭曼季詩四首·鶴鳴》:
《鶴鳴》,美君子也。太平之時,君子猶有退而窮居者。樂天知命,無憂無欲,收碩人之考槃,傷有德之遺世,故作是詩也。 鶴鳴在陰,戟其左翼。肅雍和鳴,在川之域。假樂君子,祚爾明德。思樂重虛,歸于其極。嗟我懷人,惟馨黍稷。[7](711)
限于篇幅,這里只引了原詩的第一章。內(nèi)容上,詩歌表達了對對方人格的贊美和激賞;體制上,詩題、小序的安排也都與《毛詩》保持高度一致,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詩經(jīng)》的范式和詩人向《詩經(jīng)》致敬的努力。
這種情形延續(xù)到了唐代。中唐文人多作四言詩。有的無詩序,若有序,則絕大多數(shù)都受《詩序》常態(tài)的影響,以多句式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如宋華的《蟬鳴》,其序云:“《蟬鳴》,感秋興送將歸也。僻守外邑,而蘭陵子相過,詰朝言歸,賦詩見志以申贈焉?!盵8](2688)完全符合《詩序》首句加續(xù)申之詞的模式。韋應物《虞獲子鹿》、蕭穎士《江有楓》、《菊榮》等皆是如此。而元結(jié)《補樂歌十篇并序》、顧況《上古之什補亡訓傳十三章》為兩組四言組詩。前者首有總序,每篇皆設(shè)一序,且每序皆為兩句,一句介紹樂歌年代,一句點明詩旨;后者共十三篇,皆取首句一二字為題,無總序,然每篇皆有小序,其中九首小序為典型的《詩序》風格,如《十月之郊》序曰:“《十月之郊》,造公室也。君子居公室當思布德行化焉”;《持斧》序曰:“《持斧》,啟戎士也。戎士伐松柏為蒸薪,孝子徘徊而作是詩?!盵8](2921)或進一步申說詩旨,或點明作詩原因。只有《上古》、《凌霜之華》、《囝》、《我行自東》四篇小序為一句式。很明顯,多句式小序仍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足見《詩序》對文人強大的影響力和持久滲透力。
除了對《詩經(jīng)》的仿作,補逸也可以提供另外一個方面的證據(jù)。唐末五代,太學博士邱光庭嘗試補《詩經(jīng)》中根本就不存在的兩首逸詩。在《兼明書》卷四“補《新宮》并序”和“補《茅鴟》并序”條中,他通過對義理的分析,懸想揣摩,擬出詩作,并定《新宮》屬《小雅》、《茅鴟》屬《國風》。詩作具體如何,不是本文討論的內(nèi)容。我們關(guān)注的是,在詩、序完全缺席的前提下,邱光庭補作的小序,會是什么樣子?
《新宮》,成室也。宮室畢,乃祭而落之。又與朝臣賓客燕飲,謂之成也。
《茅鴟》,刺食祿而無禮也。在位之人,有重祿而無禮度,君子以為茅鴟之不若,作詩以刺之。[9](23?26)
兩則小序的摹寫,都由數(shù)句構(gòu)成。首句以“某某篇,……也”的句型點明題旨,續(xù)申之詞或是進一步說明大意,或是補充作詩的原因,完全遵循《詩序》的常態(tài)。
所以,在漢魏兩晉直至唐末五代的文人眼中,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上對《詩經(jīng)》的仿效,還是經(jīng)學范圍內(nèi)對《詩經(jīng)》的補逸,詩序基本上都是嚴格按照《毛序》的常態(tài)進行創(chuàng)作,采用首句與續(xù)申之詞的復合形式。這早已成為不言而喻的傳統(tǒng)。那么,明確標榜模仿《詩經(jīng)》的白居易,在為《新樂府》寫作小序的時候,舍棄這一傳統(tǒng),只采首句,就應該被視作是其主動的明確的選擇,絕非無心插柳的巧合。
白居易《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是在李紳和元稹的啟發(fā)下進行的。李紳的首唱之作《新題樂府二十首》今已不存,所幸在元稹的《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中,保留了七例李紳為詩題所作的“傳”,而《新樂府》中,又有五首同題之作。把它們放到一起,很容易看出白居易的匠心所在。如李紳《華原磬》,傳云:“天寶中,始廢泗濱磬,用華原石?!盵10](279)白居易《華原磬》序則云:“刺樂工非其人也。天寶中,始廢泗濱磬,用華原石代之。詢諸謦人,則曰:‘故老云:‘泗濱謦下調(diào)之不能和,得華元石考之乃和。’”
李紳《馴犀》傳云:“貞元丙子歲,南海來貢,至十三年冬,苦寒,死于苑中?!盵10](283)白居易《馴犀》傳則云:“感為政之難終也。貞元丙子歲,南海進馴犀,詔納苑中。至十三年冬,大寒,馴犀死矣。”
李紳于詩題下標“傳”,介紹詩歌的背景或本事,有助于讀者順利地進入詩歌。但僅看其“傳”,卻仍只能徘徊在詩歌外圍,無從得知詩旨,也不能從中窺見詩人對所寫之事的立場與態(tài)度。元稹的和詩循規(guī)蹈矩,序、傳皆無。而白居易則用闊大的氣象和赤誠的信念,將李紳的創(chuàng)意提升到全新的高度。在詩題之下,以一句話點明詩旨,直接將讀者帶進詩歌的核心地帶。同時,仍然保留了“傳”的內(nèi)容,作為對題序的注解。這樣的排列,與毛、鄭解經(jīng)的體例極其相似,從而使這組詩無論是在力度上還是在分量上,都絕非李、元所能及,以至于李紳俯首稱臣,默然心服。事實上,雖不以經(jīng)學名家,白居易也有旗幟鮮明的《詩》學思想。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點:
首先,提出《詩》為六經(jīng)之首?!杜c元九書》云:“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jīng)首之。就六經(jīng)言,《詩》又首之。”他認為六經(jīng)是人類社會運轉(zhuǎn)的重要法則與規(guī)范,而六經(jīng)之中,《詩》又是尤其重要者,擁有至高無上的位置。這就為《新樂府》的小序,提供了經(jīng)學的立場和元素。
其次,推崇“采詩說”。采詩的理念在白居易集中屢屢出現(xiàn)。他在《策林》四《采詩以補察時政》、《進士策文第三道》、《新樂府·采詩官》、《與元九書》等一系列重要作品中,反復申明采詩的重要性,建議朝廷重設(shè)采詩官,以“觀風俗,知薄厚”,[11](1756)強調(diào)其有助政教的現(xiàn)實功用。很明顯,這是其用詩歌進行諷諭的內(nèi)在動力。
再次,繼承并發(fā)揚了《詩經(jīng)》關(guān)注現(xiàn)實、美刺諷諭的傳統(tǒng)。他創(chuàng)作了以《秦中吟》、《新樂府》為代表的一批諷諭詩,用它們反映現(xiàn)實,針砭時弊。與此同時,他還提出了明確的理論主張:(詩歌)“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新樂府序》),“文章合為時而作,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最后,強調(diào)義理,反對死守章句?!睹娬x》與唐代科舉的結(jié)合,使其現(xiàn)實功利性被極大地凸顯出來,“明經(jīng)多抄義條,進士唯誦舊策,皆無實才”[12](761),士子雖口能誦經(jīng),卻不通義理,學風浮薄,以至于高宗永隆年間,即招致有識之士的批評。安史亂后,整個王朝元氣大傷,經(jīng)學亦備顯衰頹,“頃自羯胡亂華,乘輿避敵,中夏凋耗,生人流離,儒碩解散,國學毀廢。生徒無鼓篋之志,博士有倚席之譏?!盵13](6529)章句之風愈烈,士子皆謹守注疏,絕無新意。針對這種狀況,白居易在元和初年所作《策林》第六十篇《救學者之失》中大聲疾呼:
……臣觀太學生徒,誦《詩》《書》之文,而不知《詩》《書》之旨……伏望審官師之能否,辨教學之是非,俾講《詩》者以六義、風賦為宗,不專于鳥獸草木之名也;讀《書》者以五代典謨?yōu)橹迹粚S谡戮溆栐b之文也?!对姟贰稌窡o愚誣之失,禮樂無盈減之差……是故溫柔敦厚之教,疏通知遠之訓,暢于中而發(fā)于外矣。[3](1360?1361)
他以王朝的利益為根本出發(fā)點,指出問題嚴重性的同時,亦給出解決的方法——只有扭轉(zhuǎn)章句之風,“管乎人情,出乎道理”,才能做到王朝的長治久安。
《新樂府》作于元和四年,后于策文三年,《與元九書》作于元和十年,又后于《新樂府》六年,采詩的主張更是直接寫進了《新樂府》中。這些貫穿在《新樂府》前后內(nèi)外的《詩》學觀點保證了白居易對小序的安排,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考慮之外,有明確的《詩》學思想的包圍,可以代表他對《詩序》的理解。
現(xiàn)在,我們從《新樂府》的小序,反推白居易對《詩序》的理解,可以得出一個比較清晰的結(jié)論:他把《詩序》分成首句和續(xù)申之詞兩個部分,特別重視首句,將續(xù)申之詞的地位看得相對較低。
白氏的這一觀念意義何在呢?《詩序》的作者問題被稱為《詩》學史上的“第一爭詬之端”?!端膸烊珪偰俊吩疲?/p>
《詩序》之說, 紛如聚訟, 以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 鄭玄《詩譜》也。以為子夏所序詩, 即今《毛詩》者, 王肅《家語注》也。以為衛(wèi)宏受學謝曼卿作《詩序》者,《后漢書·儒林傳》也。以為子夏所創(chuàng), 毛公及衛(wèi)宏又加潤益者,《隋書·經(jīng)籍志》也。[5]( 119)
從鄭玄《詩譜》一直到初唐的《隋書·經(jīng)籍志》,雖然各家對作者的判斷各有不同,但它們都把首句之后連綴續(xù)申之詞的多句式《詩序》視為一個整體,從未將其割裂開來,區(qū)別對待。稍后,唐代官方《詩》學的權(quán)威版本《毛詩正義》頒行天下。雖然在《詩序》的作者問題上,《正義》采納王肅的觀點,認為《詩序》乃子夏所作,但在《詩序》的形態(tài)上,并未提出異議,依然將其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而隨著《正義》與科舉取士的結(jié)合,這一觀點遂成為唐代《詩》學的標準答案,直至中唐成伯嶼的《毛詩指說》。
《毛詩指說》是唐代除《毛詩正義》之外流傳下來的唯一的《詩》學著作。其中頗多新見,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對《詩序》的看法:
序者,緒也,如繭絲之有緒,申其述作之意也,亦與義同。學者以《詩》大小序皆子夏所作,未能無惑。如《關(guān)雎》之序,首尾相結(jié),束冠二南,故昭明太子亦云大序是子夏全制,編入文什。其余眾篇小序,子夏惟裁初句耳,至“也”字而止。《葛覃》,后妃之本也;《鴻雁》,美宣王也,如此之類是也。其下皆是大毛公自以詩中之意而系其辭也。[14](174)
成氏力排眾議,推翻前儒,歷史上首次明確地把《詩序》分成首句與續(xù)申之詞兩個部分,并指出不同的部分作者亦不同,只有首句才出自子夏之手,續(xù)申之詞乃是毛萇所作。
今天,我們普遍認為《毛詩指說》的這一觀點給唐代因循守舊的《詩經(jīng)》學注入了異彩,增加了活力,只可惜有唐一代卻少有人共鳴,備顯落寞,直至宋代,才漸被學者認同。歐陽修、蘇轍相繼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并且闡釋得更加明確,尤其是蘇轍,在其所著《詩集傳》中正式懷疑《詩序》,解《詩》時只采首句,盡棄續(xù)申之詞:“其言時有反復煩重,類非一人之辭者,凡此皆毛氏之學,而衛(wèi)宏之所集錄也”;“予存其一言而已。曰:是詩言是事也,而盡去其余,獨采其可者見于今傳”。[15](315)自此以后,疑序、反序的勢力才不斷壯大。
雖然白居易沒有像成伯嶼那樣專門撰文闡發(fā)其對《詩序》的理解,但《新樂府》小序的實際操作與成氏的理論觀點在相當程度上是吻合的:成伯嶼認為“子夏惟裁初句”,白居易的小序則為全部只采用“首句”的“一句式”小序;成伯嶼認為續(xù)申之詞乃毛萇所為,重要性遠低于首句,白居易則對續(xù)申之詞一概不取。《新樂府》小序中透露出來的對《詩序》一分為二的立場以及對首句極其重視的態(tài)度,足以使我們做出這樣的猜想:白居易對續(xù)申之詞的棄而不取很有可能就是因為他同樣意識到了“子夏惟裁初句”,于是,他通過“一句式”的小序,表達了對續(xù)申之詞的作者的懷疑。
所以,在唐代乏善可陳的《詩》學園地中,成伯嶼并非孤掌難鳴,有一個含蓄的聲音與他遙相呼應;相應地,在從唐到宋的《詩序》論爭的歷史鏈條上,也應該增加一個新的坐標。
事實上,白居易《詩序》觀的形成,很有可能就是受了成伯嶼《毛詩指說》的影響??汲刹畮Z,兩《唐書》無傳。《全唐文》卷四零二收其文一篇,名《經(jīng)義考》,出自《毛詩指說》之《解說》篇,即上文所引關(guān)于《詩序》的那一段內(nèi)容。《全唐文》定其為開元時人,不知何據(jù)。南宋王應麟《玉?!肪砣溯d成伯嶼有《毛詩指說》一卷、《毛詩斷章》二卷。在“《毛詩斷章》二卷”之注有小字:“取春秋賦《詩》斷章之義, 鈔《詩》語匯而出之, 凡百門, 序云:正元十年撰。”[16](724)“正元”即貞元,因避宋仁宗諱,改“貞”為“正”。王應麟距離唐代較《全唐文》的成書時間要近得多,其說自當可信。故以貞元十年(794)為參照,揆之以情理,位置在前且性質(zhì)相同的《毛詩指說》的成書時間應該也就在此前后。由于文獻的缺失,成伯嶼的生平、交游皆無考,不知其與白居易是否相識或是有詩文往還。但從貞元十年(794)到元和四年(809),其間尚有15年的時間。我們可以推測,很有可能白居易在作《新樂府》之前,即看到此書并接受了成氏的觀點,或者是白居易本就對《小序》的作者有了懷疑,而成氏的觀點更堅定了他的判斷,于是,就把自己的想法曲折地表達在《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中。
注釋:
① 本文所論《詩序》以及文中出現(xiàn)的《毛序》,皆指《毛詩》之《小序》。
② 那波本中,《新樂府》小序總列于前,顧學頡校點本以那波本為底本,亦采用這種編排方式,將五十篇的小序統(tǒng)一列在一起,置于卷首。其中,《七德舞》《立部伎》《華原磬》《上陽白發(fā)人》《胡旋女》《昆明春》《城鹽州》《馴犀》《驃國樂》九篇題下有小注,對詩題、小序的背景、本事進行必要的注解。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亦是如此。謝對重要的版本進行匯校,指出“紹興本、那波本(小序)分行列于(總)序后。馬本、汪本無,小序分列各篇篇題下?!保ǖ?72頁)同時,謝將題下小注標示為“題下注”?!度圃姟穼⑿⌒蛳涤诟髟娫婎}之后,在以上提到的九篇中,用小一號字體,將題下注系于小序之后。各版本的小序和題下注文字上稍有差異,謝思煒《校注》已經(jīng)一一舉出,此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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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Bai Ju-yi’s new conservatory imitates Mao Shi’s system which set the the general preface and individule prefaces. But, the differences in individule prefaces between them are always neglected. Mao Shi’s Xiao Xu are basically made up of several sentences, however, every individule preface to the new conservatory has only one sentence.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believes that “one sentence prefaces” reflect Bai Ju-yi’s conception of Shi Xu: Shi Xu has two parts which are called the first sentence and continued words; he paid especial attention to the first sentence and put the continued words in a relatively lower position. This point is important because it not only inriches the Tang Dynasty's thoughts of Shi Jing, but also adds a new coordinate to the historical chain about the discussion of Shi Xu.
Key Words:Shi Jing; Bai Juyi; the new conservatory; Shi Xu
Bai Ju-yi’s conception of Shi Xu
LI Xiaol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School of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College, Fuyang 236041, China)
I207.2
A
1672-3104(2011)01?0148?05
2010?11?04;
2010?12?06
李曉黎(1981?),女,安徽阜陽人,南京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yè)09級博士生,阜陽師范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輯:胡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