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真

(鄭州鐵路局工會，鄭州450052)

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 1914—1996)幾乎是20世紀的一個奇跡。她轟動了整個世界，以她的小說、電影、社會言論，以及她的個性魅力和她令人艷羨的傳奇般的愛情。

擁有神秘的創(chuàng)作世界、外面的寫作世界、私人的生活世界三重世界之奇妙的杜拉斯，她生命的精彩不可重復(fù)和模仿。三重世界是杜拉斯的造化，她創(chuàng)設(shè)它們，閱歷它們，享受它們，由它們而彰顯出生命的光彩，三倍的光彩。

少女和青年時代的杜拉斯光亮高闊的額頭下，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透出嫵媚和風(fēng)情。但我更喜愛老年的她那張被酒精被一年又一年的痛苦、戰(zhàn)爭、死亡以及寫作弄皴弄皺的臉。經(jīng)歷了孤獨與絕望的這張臉深邃、凝定、自信，拂盡年青時的輕淺矯情。這張布滿褶皺的臉更親切更真實，更貼近生活的本質(zhì)，它由內(nèi)而外地顯現(xiàn)出不可比擬的生動和閱盡人間春色與滄桑的淡定。

神秘世界的杜拉斯:源于內(nèi)界的寫作

神秘——杜拉斯創(chuàng)作世界的景象。杜拉斯眾多的小說、電影作品的景象，杜拉斯特有的調(diào)子——凄迷、憂傷、空茫，那是期待愛來填充來溫暖的冷寂空間，冷寂中還潛伏著危險的張力，暴力和死亡似乎一觸即發(fā)。

是天性里莫名不安的渴望?是童年記憶里中國海黑色的巨浪撲打著母親一次次艱辛沮喪地圍造起的堤壩?是那有些惶恐的記憶追迫著她的靈魂?還是孤獨、痛苦、敏感使得她更渴望愛?然而，通常的愛情無法使她孤苦的靈魂獲得滿足。于是，追求生命的極致——愛的極致，臨近死亡的那種極致的愛——毀滅。寫作將她推到生命體驗的極致，寫作又拯救了她，使她的渴望她的欲念她的瘋狂有了皈依。她不停地寫，不停地皈依。寫作，她靈魂狂舞的舞臺，她靈魂奔跑的極地，她意念中的歸屬之地。然而，她說，她的寫作永遠從零開始。于是，她的歸屬之地永遠在意念之中。她的靈魂永遠在途中，在流浪的途中。她說:

你能遇到的最嚴重的事情就是寫作，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比它更猛烈的事了，要說有，那便是生孩子。再說，我也分不出寫作與生命的差異，它和什么一樣重要。我最近寫的東西，對《大西洋的男人》、《奧蕾莉亞·斯坦納》的思考都是源于內(nèi)界，我在身外，在我周圍沒看到有什么對等的東西。

愛情，欲望，那些難以言說的事物，杜拉斯于晦暗不明之中賦予它們魔力和神圣。在她看來，思想在它最初和最后的瞬間同感覺混同一處。她說，因為絕望才存在，才感知存在。一切從絕望開始。她這里的存在不僅僅是活著的人，而是形而上意義的人，追求生命意義的人。

我在想，杜拉斯的作品有幾十部，哪一部融合了她創(chuàng)作的多種元素并且最能顯現(xiàn)她創(chuàng)作的特質(zhì)?應(yīng)該是《情人》。杜拉斯這部獲得1984年龔古爾文學(xué)獎的小說《情人》，幾乎顯出了杜拉斯神秘世界的所有特質(zhì)。這一年，70歲的杜拉斯回過頭來，用當(dāng)年那個少女的視角寫她人生的第一次戀情。70歲的杜拉斯在記憶的長河徜徉，她讓初戀的感覺再一次呈現(xiàn)、漲滿，涌入筆端。

一個法國少女與一個中國青年的情愛故事，竟攜帶著人性的眾多密碼。那生命本質(zhì)的絕望滲入心底和骨髓。

那時光里，刻著貧窮對一個白人少女心靈的烙印，纏繞著少女對母親的愛與恨、對大哥的怨懟和對小哥哥的憐憫，印記著少女眼中的印度支那的黃昏和夜晚。如同經(jīng)歷的這第一次戀情，少女眼中的景色和對生活的印象也是原初的，那是可能影響一個人一生的童性記憶——

夜晚，有一些夜晚，我還記得，沒有忘記。那種藍色比天穹還要深邃邈遠，藍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籠罩在世界的深處。我看天空，那就是從藍色中橫向穿射出來的一條純一的光帶，一種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融化狀態(tài)?！鈴奶焐巷w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潛于無聲與靜止之墓。空氣是藍色的，可以掬于手間。藍。天空就是這種光的亮度持續(xù)地閃耀。夜照耀著一切，照亮了大河兩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無際的盡頭。每一夜都是獨特的，每一夜都可以叫做夜的綿延的時間。夜的聲音就是鄉(xiāng)野的犬吠發(fā)出的聲音。犬向著不可知的神秘發(fā)出長吠。它們從一個個村莊彼此呼應(yīng)，這樣的呼應(yīng)一直持續(xù)到夜的空間與時間從整體上消失。

夜的神秘——如一幅多變的景色嵌入童年杜拉斯的心靈圖式，先驗的圖式。一顆心靈與這沉潛邈遠的夜，誰選擇了誰?偶然的相遇，還是必然的契合?此后杜拉斯一生的文學(xué)寫作無不罩上這神秘的色彩。她的調(diào)子及她那簡短跳躍的句子，為人們展開了凄迷、邈遠的想象空間。杜拉斯在漫長的一生里，不斷地回望她的少年時光，那些特殊的生活痕跡，那些或甜蜜或哀傷或痛苦的感情。雖然在18歲離開后，她再也沒有回過印度支那——她記憶的源頭，創(chuàng)作的源頭。

一個法國少女被一個中國富商的兒子引誘，繼而二人瘋狂而傷情地相愛，繼而分離?！肚槿恕返恼{(diào)式是愛情本質(zhì)的調(diào)式:傷痛、無助、絕望、激情、癲狂、欲仙欲死…… 讓你永遠傷懷，痛徹骨髓。

《情人》的文字里散發(fā)著無以言表的凄涼。身體和心靈在逃逸中相遇、相融，伴著辛酸和恐懼:

她的母親懷著夢想在殖民地創(chuàng)業(yè)，在一次次與洪水抗?fàn)幍膰鷫沃?，陷入絕望;與堤岸的那個男人的分離，使少女的她發(fā)現(xiàn)了愛，發(fā)現(xiàn)了永恒。她想到堤岸的那個男人，他已經(jīng)消失于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她對母親和大哥的愛交織著恨;她對自己柔弱的小哥哥懷有不可理喻的愛——兄妹亂倫傾向的愛;意想中，她對寄宿女校同學(xué)美麗的?！だ男蕾p和愛幾乎到了危險的暴力邊緣;她裝扮奇異，夜不歸校，以叛逆社會倫理道德的姿態(tài)，被人群孤立;她被貧窮和憤怒剝奪，沒有了夢幻;她體驗了離棄、分離的痛苦，體驗了生命的極致——死的感覺;她充滿情欲的渴望，逃離孤獨的渴望;她意識到死是永恒，永遠分離的愛也是永恒……這是一個奇異的人，一個有著強烈渴望的——渴望愛的極致、渴望暴力、渴望毀滅的人。

杜拉斯此前與此后所有的作品，所有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都能在《情人》里找到同源的對應(yīng)元素。如前面所講，這本書顯出了杜拉斯神秘世界的所有特質(zhì)。70歲的杜拉斯回望她人生情欲與絕望的起點，讓少女的“我”來講述她自己的故事。杜拉斯將自己此時大半輩子的人生體驗、積淀、眼界，不露聲色地隱藏在敘事人的講述中。如將《情人》里的每一種元素展開，都能寫成一本內(nèi)容厚重的作品。

《情人》的故事線索比較清晰，敘事的手法比較傳統(tǒng)。杜拉斯早期的作品《無恥之徒》、《平靜的生活》也是比較傳統(tǒng)的敘事，雖然它們的主人公背負了過多的悲劇成分。尤其是《平靜的生活》，25歲的女主人在目睹了欲望和死亡之后，出走，又蒼涼、平靜地回到農(nóng)莊，與心愛的人開始新的生活。

而杜拉斯更多的作品，如《廣場》、《廣島之戀》、《琴聲如訴》、《毀滅，她說》、《直布羅陀水手》、《長離別》、《卡車》等，時間發(fā)生的來龍去脈，人物關(guān)系的糾葛，人的心理過程等似乎都被簡化，甚至略去，只留下人物遇合的場景對話。杜拉斯讓許多故事隱藏在她的人物對話里。她要讓讀者從對話本身、對話的情緒氛圍和潛臺詞中，自己去領(lǐng)悟去串起一條故事的線索。杜拉斯的人物對話留有很大的空白——事件及其過程的空白，情境的空白，人物心理的空白。在對蕪雜的創(chuàng)作元素篩選之后留下的諸多空白是藝術(shù)的、想象的空間。閱讀杜拉斯，需要在她敘述的空白處去捕捉、去體味。

創(chuàng)作著的杜拉斯，她讓她的寫作受到控制——深思熟慮的控制。因此，她的創(chuàng)作顯示出更大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她躲開了絕對自由的深淵，而邁進了創(chuàng)作的必然王國——屬于她杜拉斯的王國。

杜拉斯的許多作品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對話，人物在焦慮、痛苦、壓抑之中隱隱地期待著什么。一個個不同的場景，一次次不同的對話，最終演繹著一個主題:男人們和女人們被強烈的情欲折磨得幾近病態(tài)和瘋狂，他們在痛苦中期待著愛。

因此，杜拉斯創(chuàng)作的文字是欲望的變奏:渴望、激情、迷失、眩暈、沉寂、毀滅…… 是欲望的抒情——愛的欲望，自由的欲望，生與毀滅的欲望的抒情。黑沉沉的欲望將她引向探索自身秘密的道路，引向她自身的文學(xué)——特立獨行的寫作。

她不滿足文學(xué)寫作獲得的巨大成功，轉(zhuǎn)而在銀幕上繼續(xù)尋找她的世界——表現(xiàn)愿望和窒息，那產(chǎn)生于她少年時代炎熱寂寥日子的朦朧迷亂的渴望。她說:“我不能忍受別人根據(jù)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睘榱瞬皇棺约旱淖髌繁磺?，她親自執(zhí)導(dǎo)她的電影。她編劇，她執(zhí)導(dǎo)。她總是臨場發(fā)揮，使技師們大為震驚。她那還沒有寫好的書就像在她的面前，她在臨場的情境中跟蹤著，她要重新找到那種寂靜。她拍了19部電影，4部短片。對場景，她有天賦的直覺和敏感。她的小說處女作《厚顏無恥的人》就顯現(xiàn)了她的這一才能。用電影，她同樣能將她內(nèi)心的秘密傳達出來。她獲得了不同尋常的成功。

被過于旺盛的生命力量沖擊和撼動的杜拉斯不停地寫作和尋找。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阻擋這既強大又溫柔的水一般的欲望。寫作和尋找，她欲望的出口。她沿著自己秘密的道路無限的道路，只管往前。她內(nèi)在的暴力使她的目光比別人敏銳、猛鷙，她說，每一次寫作都是從零開始。她尋找人和事物原初的狀態(tài)，那每一次散發(fā)著欲望和幻想的初始的清新。

奇跡般，她保持了一種天真狀態(tài)——先于智慧的一種狀態(tài)，盡管她具備深刻的理性。她讓心中的秘密和欲望引導(dǎo)自己，像服從上帝一樣，她服從自己的直覺。甚至，她喜歡極端的狀態(tài)。

她知道，她的命運就是寫作。歷險、孤獨、酒精都命定地與她的寫作有關(guān)。她無法忍受平庸和無聊，財富和物質(zhì)無法占據(jù)她的內(nèi)心。寫作，惟有寫作能給她自由的呼吸，才使她心有所依，情有所依。就像她不斷地尋求愛情，總想讓那愛情里的激情保持在她的體內(nèi)。惟有寫作，專注于寫作，她才能得到絕對的滿足。她的孤獨、失望、痛苦、暴力、極端，以及她散亂如流的欲望都在寫作中匯合、成為她神秘的歌和世俗的歡樂。世界上任何一種愛情都已經(jīng)無法代替這種愛情——寫作與她相伴的激情、愛情。當(dāng)然，也伴隨著痛苦和無人同行的孤獨。

她用《抵御太平洋的堤壩》的版稅購置下諾弗萊堡。她獨自在這里寫作、度日。寫作的投入讓她忽略甚至忘卻了周圍人們的存在。她更加自我了，到了粗魯野蠻的地步。朋友們紛紛回避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寫作，使杜拉斯進入蝕骨的孤獨，她的精神也發(fā)展到專制的狀態(tài)，她的話語越來越絕對。有誰還能在這個女王般的作家面前保持獨立?

她說:“我無時無刻不在寫，我每時每刻都在寫，即使在睡夢之中。”寫作釋放了她身上的暴力，將她的自我推到了盡頭。一種天賦，一種極致，無人同行。

外面世界的杜拉斯:睿智、客觀、公正的發(fā)言人

如果閱讀杜拉斯《外面的世界》，就會看到另一個杜拉斯:一個負責(zé)外面的世界，消息靈通，頭腦機警，對社會重大的事件和日常的事情同樣給予回聲的杜拉斯，與那個表達心底或黑夜里的秘密的杜拉斯判若兩人。

《外面的世界》里的杜拉斯敞開自我，把目光投向自身以外的世界:戰(zhàn)爭、時政、種族問題、社會問題、當(dāng)代的文學(xué)藝術(shù)、生活時尚，等等。身兼幾重身份的杜拉斯游刃有余地穿行于法國當(dāng)代的報刊和電臺，社會生活中可能的話題幾乎被她一網(wǎng)搜盡。這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社會觀察家，一個公正的新聞發(fā)言人，一個文藝評論家的多重形象，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形象。這是另一個杜拉斯:融睿智、熱情、客觀、公正于一身的杜拉斯。這個世界里，杜拉斯不再沉入自己的夢境和囈語，她的語言清晰、簡潔，她鮮明地闡述自己的觀點，表現(xiàn)出正義、責(zé)任、公正的評判立場。毫無媚俗之氣，又為大眾所接受。這里的杜拉斯端莊、敏銳、富于才情而不帶狷狂之氣。

1978年《巴黎晨報》上，杜拉斯由當(dāng)年巴爾拜·施羅德出品的一部關(guān)于一只會說話的猩猩的電影，聯(lián)想到了拯救人類的童年，拯救人類。她在這篇《這個黑色的大家伙》一文發(fā)出感慨:“沒有人知道怎樣才能拯救我們，拯救大猩猩，拯救鯨魚，拯救大海，拯救童年，拯救燕子，拯救愛情?！边@只與人類同處一條生物鏈的名叫“小非洲”的大猩猩，讓杜拉斯看到它的臉上有“沮喪”的痕跡?！胺路饐≌Z，兩只手放在兩行熱淚上，這兩行淚從眼睛里流出來，徑直流向眼睛的中心?！?/p>

對于一個被虐待被無望的愛折磨了七年，越來越迫切地要求她的情夫給她一個未來，一條出路，最后因絕望走向罪惡之路的女人，司法機構(gòu)的審理卻暴露出無聊與成見。杜拉斯描述的聽審會過程，昭示出司法機器丑陋的一面——以看待花邊新聞的虛偽和俗套來理解這類情殺案。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使她發(fā)出獨特的聲音:“我們不能對黑暗做出解釋，但我們所能做的，是將黑暗限制在一定范圍，讓黑暗永遠只留在屬于它的那一邊。”

《公交公司的這些先生們》一文，杜拉斯陳述舉止優(yōu)雅的T小姐被公交車撞傷，她要求賠付卻遲遲得不到答復(fù)這一事件，批評行業(yè)里的官僚作風(fēng)。

報紙上浮浮揚揚在對一個名叫查爾斯的60歲男人的自殺尋找種種神秘的理由，杜拉斯指出事實的真相:因貧窮而自殺。那個經(jīng)歷了貧窮的少女杜拉斯，在她此后的人生中把她早年的閱歷化作了對民生的關(guān)注和同情。她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悲憫的情懷使她擁有超人的、敏銳的洞察力。

上述幾例就可看出杜拉斯關(guān)注社會問題之深廣。除了對社會諸問題諸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和評論，杜拉斯還用許多篇幅談?wù)摿水?dāng)代的藝術(shù)家和他們的作品。她對當(dāng)代的藝術(shù)家們充滿敬意，用充滿愛意的筆觸把他們對藝術(shù)的領(lǐng)悟，他們內(nèi)心的活動，他們鎂光燈之外另一生動的面貌展示出來。不帶一絲的嫉妒和尖刻。仿佛移情，杜拉斯將自己對藝術(shù)的熱愛融進了她視野里的藝術(shù)家。她說:“給我的存在以新鮮感的——我希望它只在我死了才終止——就是人們創(chuàng)造了上帝，還有音樂，還有寫作?！醋运胁ǖ氯R爾的詩歌，一首蘭波的詩，所有貝多芬、莫扎特、巴赫，還有我自己。”

杜拉斯的中晚年，在文學(xué)寫作的間隙里，訪談、敘寫了大量的藝術(shù)家，且多為女性藝術(shù)家。試想一下，就女人生命的外部形式而言，已經(jīng)淡出人們審美視野的女作家的她，對于年輕的女藝術(shù)家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和贊美，基于什么樣的心態(tài)?是自信，是對于美的虔敬和追求。

“她激發(fā)了埋藏在詩歌里的詩意，她喚醒了故事?！统劣直舻穆曇纛潉又?，把成千上萬的觀眾引向一種藝術(shù)，一種在看到她之前并不知道去熱愛的藝術(shù)?！邪阉乃囆g(shù)，簡短的藝術(shù)，推向頂峰的力量?！彼绱速澝婪▏鑴⊙輪T維法·卡拉斯。

她寫英年早逝的女演員帕斯卡爾:“她就像是盧瓦河邊一座新建的城堡，遷到了法蘭西藝術(shù)中心，既有她的奢華又有它的樸實?！?/p>

她評論瑪麗·皮埃爾·梯耶博以性為題材的作品:“她的所有雕塑都能擴展為建筑。所有的，包括最小的，都具有一種恢宏的特征。”

她發(fā)現(xiàn)了讓娜·索蓋的畫里讓她沉醉的東西:“她徑直走向自己的繪畫，不控訴，不憤怒，坦坦然…… 這是一個北方的農(nóng)民，堅強，平靜，原初的本性仍然完好無損，是大自然放飛出的第一個女人，即便她仍未走出男人的古老城堡?！?/p>

沒有家，沒有房子，幾乎一無所有的藝術(shù)家美麗娜在杜拉斯看來，卻擁有最美的本性之一——慷慨與智慧的完美結(jié)合:“在這份高貴的漫不經(jīng)心里，在這份對占有、對做戲的蔑視里，有的是對自由的神秘向往和投入?！粺o所有意味著擁有典雅，擁有大海，擁有愛情、歡樂，也意味著擁有單純的絕望”?！熬褚饬x上的流浪者”，杜拉斯對美麗娜的理解是如此痛徹!她的理解來自某種意義上的親歷。對于追求極端的杜拉斯，親歷也是必然。她說，叛逆和反叛得越多，人就越豐富。

杜拉斯內(nèi)心世界的深廣使她將幾乎法國當(dāng)代所有的藝術(shù)家博納其中，成為他們精神的同類、同仁。她與他們的藝術(shù)、心靈息息相通。

為報刊寫文章，參加電臺的談話節(jié)目的杜拉斯，從她文學(xué)寫作的那個自我世界——神秘的邊緣世界，回到了現(xiàn)實社會的中心。外面世界的杜拉斯仍然是自由的，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且暢曉明白。她知道，她外面世界的寫作面對的是廣大的受眾。就像是兩個聲頻，神秘的創(chuàng)作世界傳達的是靈魂深處的自我的聲音，外面世界的寫作傳達的是對現(xiàn)實人事的關(guān)注和客觀評說。這個發(fā)言的杜拉斯自由從容地轉(zhuǎn)換著她的聲頻。

杜拉斯另一本隨筆性質(zhì)的文字《物質(zhì)生活》與她的《外面的世界》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在序言里講:“這本書至多代表我在某些時機，某些時日，關(guān)于某些事情的想法。所以也代表我的思想。我身上沒有那種專橫武斷的思想。我是說，那種最后的思想。這種禍害我一向是遠遠避開的?！薄皼]有專橫武斷的思想”——這是否增添了她這類文字的魅力?溫潤、伏貼、智慧的光芒從悲天憫人的情懷，從日常的情懷中自然放射出來，像清晨和傍晚的陽光，自然而然地交融于日常的場景之中，不炫目，不張揚。觀察的智慧，做人的智慧，生活的智慧盡在其中。

私人生活的杜拉斯:從欲念展開的個人存在

這里，我想應(yīng)該把“私人生活”界定為:真實的存在，個體生命現(xiàn)實意義上的存在。

那么，私人生活里的杜拉斯，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這樣一幅酗酒的面孔，酒精跑來證明這一點。我身上本來就有烈酒的地位，對它我早有所知…… 同樣，我身體里也有欲念的地位。我十五歲就有了一幅耽于逸樂的面目，盡管我還不懂什么叫逸樂。……對我來說，一切一切都是這樣開始的，都是從這光艷奪目又疲憊憔悴的面容開始的……

《情人》主人公“我”的這一張少女的臉，我將其看做杜拉斯對自己的解讀。她一生的欲念都寫在這張臉上。而賦予這樣一張臉的是杜拉斯的自我生命體征和自我生命體驗。

少女“我”經(jīng)歷的場景和故事，可看作杜拉斯本人曾經(jīng)的欲念及其展開、實現(xiàn)。

杜拉斯出生在赤道邊的一片沼澤地——交趾支那嘉定市(現(xiàn)為越南的西貢)。那里濕熱，令人疲憊不堪。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南海，水天相接。再遠處是既恐怖又迷人的森林。這里有些難以名狀的東西讓人窒息、緊張，把情緒逼向極端。童年的杜拉斯過早地感到了孤獨，她茫然，想逃跑，想反抗。

杜拉斯的父母都是法國人，在當(dāng)?shù)剞k學(xué)做教師。杜拉斯4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帶著3個年幼的孩子——杜拉斯和她的兩個哥哥，從有大理石和仿大理石的舊樓里搬入木屋。母親孤立無援，在受騙買了無法種植的河岸土地之后，開始圍壩。泛濫的河水沖毀了母親的大壩，母親無望地一年一年地圍，幾乎發(fā)瘋。那樣的生活里，母親顯示了她的野性和不屈。后來的杜拉斯，自由不羈的、甚至有暴力傾向的杜拉斯，是否繼承了母親身上的基因——母親的勇氣、冒險、桀驁不馴、英雄主義?

童年的杜拉斯看不起與她同種膚色的白人女孩們，來看她母親的白人她都不喜歡。她好像不屬于這個族群?！拔覀兂运?，打野獸，赤腳在小路上走，在河里游泳，去抓鱷魚，那時我才12歲。”盡管杜拉斯與當(dāng)?shù)氐暮⒆觽兒芙咏?，但她不是安南人。她不知自己的歸屬。她渴望母愛，可是母親更愛大哥，她感覺自己被遺棄了。她是一個流浪者，精神的流浪者。盡管后來她18歲那年回到了法國。

欲望在不安、糾紛、恐懼中增強。這個痛苦和享樂的冒險家的杜拉斯，有一種使人心碎的力量。常常是，她那尚未從本能、感覺里脫離出來的喊叫和暴力，帶有幾分直覺和純潔。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做什么，她被自己的寫作覆蓋了，吞噬了。而另一些時候，她緘默不語。她說:“生活，就是對許多事情緘口不言。很多預(yù)感的東西說不出來。生活，也是面對根本的孤獨?！?/p>

杜拉斯也有失控的時候:她的孤獨無法排遣的時候，她的精神漫無邊際游走而無法被自我掌控的時候，她酗酒。她讓酒來麻痹自己，使漫無邊際的游走暫時停下來，讓那孤獨的噬痛暫時停下來。在她不能用寫作來掌控自己的時候，她用酒精來消解自己。因為她已經(jīng)無法回到日常之中。要么在創(chuàng)作中讓精神上路，緊張地前行;要么讓酒陪伴自己，在酒精中沉睡。

在她看來，生活是神秘的、偶然的，于是，她渴望冒險，渴望在冒險中遭遇生活的奇遇，哪怕是背叛和不貞。她認為愛情中最真實的是背叛和不貞——唯一不需要矯情的、本能的選擇。她看出了情感的悖論:“你越是拒絕，越是反對，你經(jīng)歷的就越多?！?/p>

她說，她一生中的真愛、最愛是羅貝爾·昂泰爾姆，1939年她25歲時他們結(jié)婚。戰(zhàn)時，他們參加了莫朗——后來的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組織的抵抗陣線。1944年昂泰爾姆被關(guān)進集中營，杜拉斯千方百計尋找他，營救他。這期間，她加入了法國共產(chǎn)黨，生活在男人們中間，與他們一道斗爭。

第三帝國失敗。1945年4月，莫朗在德國集中營發(fā)現(xiàn)昂泰爾姆時，他已經(jīng)不成人樣。戰(zhàn)后，杜拉斯和羅貝爾恢復(fù)了他們在巴黎的圣伯努瓦寓所的歡樂。這期間，與杜拉斯相識了三年的迪奧尼斯·馬斯科洛以及其他朋友經(jīng)常來這里聚會。1946年，杜拉斯與昂泰爾姆離婚。次年，杜拉斯生下與馬斯科洛的兒子讓烏塔——讓·馬斯科洛。此后，杜拉斯再沒有結(jié)婚。她一個人生活。雖然間或有愛，有男人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

1950年，杜拉斯、昂泰爾姆、馬斯科洛等人被開除出共產(chǎn)黨，因為杜拉斯所謂有傷風(fēng)化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的出版，因為她和她的朋友們有悖于黨的道德理念和生活方式。

私人生活中的那個杜拉斯是多重的、迷人的和令人無奈的。讓我們看看人們眼中的她:

杜拉斯請為她的電影《黑夜號輪船》創(chuàng)作音樂的法國當(dāng)代音樂家阿米·弗拉梅回憶他們的合作，弗拉梅認為，杜拉斯對音樂“明察秋毫…… 一個聲音有一絲遲緩，一絲不準，她都特別敏銳地感覺到，同樣感覺到這將給當(dāng)時的畫面帶來何種影響。她身上有一些極為罕有的東西，一種準確的感知力。一種真實的創(chuàng)造力。在這個意義上，她也是一位音樂家?！彼歉挥许嵚傻奈淖旨捌鋬?nèi)在的節(jié)奏證明了她有很好的樂感。雖然杜拉斯的鋼琴造詣不深，平時只能彈奏一些小品。但她那天賦的音樂感覺使一流的音樂家由衷地贊嘆。

莫妮卡·昂泰爾姆在《杜拉斯的私人生活》一文里這樣描述她: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瑪格麗特那樣的人。她漂亮，很活躍，慷慨還風(fēng)趣。我從來沒有像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笑過那么厲害過。當(dāng)時她還不出名?！龑Υ蠹叶己荜P(guān)心，費心費時。我是在共產(chǎn)黨里認識她的，她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政治活動分子。

年輕的杜拉斯給人的印象是如此明朗?？傻胶髞恚疃鹊膶懽魇顾c別人分開了，被一種黑色的野蠻的力量、被她的故事分開了。她陷入了自己寫作的陷阱，自我沉迷，專制，陷于孤獨而難于自拔。創(chuàng)作中的杜拉斯不串門，不與別人來往，此時的她完全被寫作占有了，排遣了。她的目光透過厚厚的眼鏡，放射出一股子狠勁兒——寫作的力量。她在自我的世界里越陷越深。魯瓦在《我們》中描繪出杜拉斯當(dāng)時的肖像:“她性格粗魯，感情激烈得近于古怪，往往十分可笑，她的狂怒和食欲都漫無止境……穩(wěn)重，貪婪而又快活，腳踏實地。”

杜拉斯說自己:“我首先是一位作家，其次才是一個人，一個生活中的人?！易鳛橐粋€作家要甚于做一個飲食男女?！敝心旰蟮亩爬挂轮鴰缀跏枪潭ǖ哪Ｊ?襯衣，黑色背心，裙子，靴子。她說:“我沒有必要把美麗的衣裝罩在自己的身上，因為我在寫作。這一類事，在寫作之前才是有價值的?！?/p>

杜拉斯個人生活里最有傳奇色彩的是晚年她與揚·安德烈亞斯的情感生活。揚的出現(xiàn)，是晚年杜拉斯的一個奇跡。這一年，杜拉斯65歲，揚27歲。這之前的幾年，在大學(xué)一年級讀哲學(xué)的揚就開始給杜拉斯寫信，一直給她寫。揚喜愛杜拉斯的作品，讀了她的每一部書。直到有一天，杜拉斯給揚回信:“揚，來吧?！倍爬刮贻p的揚走進了她的生活，她留住了揚。然而，也并不都是美好，他們爭吵，她趕走揚，揚屢次出走，屢次回來。最終他們沒有分離。揚使她不再酗酒，使她安靜地回到寫作中。她也改變了揚。揚1980年來到她家，“那時揚的樣子很瘦，面色蒼白……正處在某種消沉之中”。揚“剛到她家時，總是不停地打電話，每天都要打十個小時的電話。”后來，就漸漸安靜了。他按照杜拉斯的吩咐為她處理信件，為她聯(lián)系出版事宜。杜拉斯病倒，揚沒有離開，他們朝夕相守，直到17年后杜拉斯走到生命的盡頭。臨走前杜拉斯說:“揚，我愛你。”杜拉斯走后，揚悄悄躲開媒體的關(guān)注，躲開了人群。隱居幾年后，揚寫了《瑪·杜》這本書。與杜拉斯相伴17年，讀遍了她所有作品的揚有資格寫這本書。

創(chuàng)造了寫作神話的杜拉斯，在她的晚年又創(chuàng)造了愛情的神話。她自身的魅力，她真誠的暴力，為她贏得了年輕的愛情。而愛情的力量又使她恢復(fù)了寫作的力量。晚年與揚共同生活的十幾年里，她寫作出版了《死亡的疾病》、《情人》、《艾米莉·L》、《物質(zhì)生活》、《夏雨》、《華北情人》、《寫作》等，讓全世界的人炫目于她那因?qū)懽鳠òl(fā)出的生命光彩。

鄭州“城市之光”書店里，杜拉斯一個人占據(jù)了一層——她的幾十本書齊齊地碼在正巧是我視線高度的那一層書架上。杜拉斯，這個20世紀最具個性魅力的多產(chǎn)女作家，在2008年的歲末再次走近我，讓我不同以往地感受她光焰般的人生。

面對杜拉斯的影像和她的作品，我想起她的話:任何寫過的作品都是零。永遠從零開始，突破自己的過去……

寫杜拉斯，也必須從零開始。對于一個天才的、一生充滿激情的原創(chuàng)性作家，如何摒棄概念的東西，熱情無礙地進入她的世界——由愛的渴望愛的激情幻化、演繹的世界?

從零開始，進入杜拉斯的三重世界——她這方奇異世界的眾妙之門。

杜拉斯——奇妙的三重世界。即便它是人為的假設(shè)。

［1］杜拉斯．情人［M］．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2］杜拉斯．廣島之戀［M］．譚立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3］杜拉斯．長離別［M］．陳景亮，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4］杜拉斯．毀滅，她說［M］．馬振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5］杜拉斯．愛［M］．王東亮，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6］杜拉斯．琴聲如訴［M］．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7］杜拉斯．直布羅陀水手［M］．邊芹，譯．長春: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

［8］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M］．張容，譯．長春: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

［9］杜拉斯．廣場［M］．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10］杜拉斯．外面的世界［M］．袁筱一，黃葒，譯．桂林:漓江出版社出版，1999．

［11］杜拉斯．物質(zhì)生活［M］．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12］杜拉斯．寫作［M］．桂裕芳，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13］維爾貢德萊．瑪格麗特·杜拉斯:真相與傳奇［M］．胡小躍，譯．作家出版社，2007．

［14］貝爾納·阿拉澤，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解讀杜拉斯［C］．黃葒，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15］安德烈亞．我的情人杜拉斯［M］．彭偉川，譯．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