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紅雷

孔子“君子學(xué)”發(fā)微*

黎紅雷

孔子是“君子之師”，孔子之學(xué)是“君子之學(xué)”?；貧w“君子”的原初含義，強調(diào)“位”與“德”的結(jié)合，從培養(yǎng)合格管理者的角度，揭示孔子“君子學(xué)”的真實意蘊;進而探討君子之“德”，把君子的道德修養(yǎng)作為其從事管理活動的必要前提;并立足于君子之“政”，從仁義禮智信“五常德”的角度，展開儒家的“德政”思想。孔子的“君子學(xué)”對于任何時代社會管理“精英階層”的培養(yǎng)、使用和管理，均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孔子;君子;修己;德政;精英階層;君子學(xué)

“君子”一詞在《論語》中出現(xiàn)107次，所有20篇中均有出現(xiàn)。開篇第一章和末篇最后一章中都提到了“君子”，是《論語》中惟一一個貫穿始終的概念，可見其地位之重要。實際上，孔子當(dāng)年辦學(xué)，辦的就是培養(yǎng)“君子”的學(xué)校，孔子就是“君子之師”，孔子之學(xué)就是“君子之學(xué)”。后來的儒學(xué)研究，學(xué)者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禮學(xué)”和“仁學(xué)”上面。因故，本文不避淺陋，提出“孔子君子學(xué)”的概念，以拋磚引玉，就教于方家。

一、“君子”之義:“位”與“德”的糾結(jié)

所謂“君子”，從字面看，由“君”和“子”兩個單字組成?！熬?，《說文解字》:“君，尊也。從尹，發(fā)號，故從口。古文象君坐形。”段玉裁注云:“尹，治也?！毕旅娴摹翱凇?，表示發(fā)布命令。因此，“君”的本義應(yīng)為發(fā)號施令的統(tǒng)治者，包括“國君”以及“家君”等?！白印?，是古代對男子的尊稱，本義是“初生”，故后來借用為陽氣初生時的時間單位——“子時”;也泛指后代，包括兒子、子女和子孫等。“君子”合起來指“君”的后代，當(dāng)時是一種尊稱，意為居于社會上層的貴族階層成員，突出的是其“位”，是當(dāng)時的“在位者”即統(tǒng)治階層成員的通稱。

順便說說“君子”與“小人”的關(guān)系。原初意義的“君子”指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小人”即“小民”，則指當(dāng)時的被統(tǒng)治者，如《尚書·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倍弑緛碇挥小拔弧钡膮^(qū)別，分別是“上位者”和“下位者”的稱謂。春秋末年以后，“君子”與“小人”逐漸有了“德”的區(qū)別，也作為“有德者”和“無德者”的稱謂。

孔子的貢獻，在于對“君子”內(nèi)涵進行了重新的界定，使之成為既有地位又有品位的專業(yè)管理者?？鬃又鲝?“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xué)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以下凡引《論語》，只注篇名)因此，學(xué)生樊遲請求學(xué)種莊稼，孔子說:“我不如老農(nóng)民?！狈t又請求學(xué)種蔬菜，孔子說:“我不如老菜農(nóng)?！狈t出門以后，孔子評論道:“樊遲真是個‘小人’!在上位者重視禮制，民眾就不會不敬上;在上位者重視公義，民眾就不會不服從;在上位者重視誠信，民眾就不會不動真情。如果是這樣，四方民眾就會背著子女前來投奔，哪里用得著自己種莊稼?”這里，在上位者就是“君子”，“小人”就是小民老百姓，二者并不存在道德上的高低區(qū)分，只有地位上的上下差別。

《周易·解卦》有則爻辭:“六三，負(fù)且乘，致寇至;貞吝?！笨鬃咏忉?“《易》曰:‘負(fù)且乘，致寇至?！?fù)也者，小人之事也;乘也者，君子之器也。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上慢下暴，盜思伐之矣?！?《周易·系辭上》)董仲舒更進一步指出:“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fù)擔(dān)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患禍必至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這里的“君子”與“小人”，也是地位上的差別。

居于上位的“君子”，應(yīng)該具備什么樣的品位呢?據(jù)《憲問》記載，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耕稼，而有天下?！狈蜃硬淮?。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孔子稱贊南宮適，明確把“君子”與“尚德”聯(lián)系起來?！熬印闭弑亍吧械隆?，“尚德”者必“君子”，“尚德”就是君子應(yīng)該具備的內(nèi)在本質(zhì)，應(yīng)該擁有的高尚品位。

必須具備“尚德”的品格，做到“德位一致”，這就是孔子界定的新型“君子”。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先進》)孔子辦學(xué)初期，跟從他學(xué)習(xí)的實際上是那些并沒有天生具有“君子”地位的郊野平民;只是到了后來，孔子名氣大了，那些天生具有“君子”地位的貴族子弟們，才投到孔子門下?？鬃颖救酥鲝垺坝薪虩o類”，既要使“有其德者有其位”，也要使“有其位者有其德”。二者之中，孔子更重視前者。正如蕭公權(quán)先生指出:“(君子)舊義傾向于就位以修德，孔子則側(cè)重修德以取位?！雹偈捁珯?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2年，第68—69頁。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論語》中，孔子提出了四個可以稱之為“君子“的榜樣。第一個是尚德遵道的南宮適(南容):“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憲問》，參見《公冶長》)第二個是推行道德教化的宓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公冶長》)第三個是實行德政的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公冶長》)第四個是遵道而行的蘧伯玉:“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衛(wèi)靈公》)四位“君子”之中，前兩位是孔子的學(xué)生，屬于“修德以取位”的一類;后兩位是在位的官員，屬于“就位以修德”的一類。這些人為孔子所致力于培養(yǎng)的“君子”目標(biāo)，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典型。

至此，我們可以歸納孔子對“君子”概念的創(chuàng)新及其價值所在:第一，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其基本含義是有位有德的管理者，包括“先進于禮樂”的先有德而后有位者，以及“后進于禮樂”的先有位而后有德者。第二，孔子把“尚德”引進“君子”的內(nèi)涵，打破了傳統(tǒng)貴族依賴宗法血緣關(guān)系對國家管理職位的壟斷，為平民參政大開方便之門。這是孔子的偉大創(chuàng)建，與古希臘的民主制度一樣，都是人類政治文明的偉大成果，具有現(xiàn)代性。后來荀子則提出:“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荀子·性惡》)在儒家思想影響下，中國早在隋唐時期就建立了“科舉制度”，后經(jīng)英國借鑒，建立“文官制度”，成為現(xiàn)代公務(wù)員制度的濫觴。第三，孔子所界定的“君子”，具有兩重屬性:一方面，“君子”是社會的管理者，必須承擔(dān)起社會管理的職責(zé);另一方面，“君子”又是理想人格的化身，應(yīng)該成為社會大眾的道德楷模。經(jīng)過千百年的演繹，第二重屬性逐漸被強化，直至成為“君子”的惟一內(nèi)涵。今天，我們用“君子”人格進行道德建設(shè)，適當(dāng)回歸“君子”的原本內(nèi)涵，特別是其第一重屬性，這對于提升社會管理者的道德水準(zhǔn)，建設(shè)更高水平的現(xiàn)代政治文明，依然具有積極的意義。

二、君子之“德”:管理者的素質(zhì)修養(yǎng)

在孔子看來，作為管理者的“君子”，必須具備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因此，君子的道德修養(yǎng)是其從事管理活動的必要前提。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痹?“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痹?“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憲問》)“修己以敬”說的是自我管理，首先管理者要通過修養(yǎng)提高自己，嚴(yán)肅認(rèn)真地對待工作;“修己以安人”說的是人事管理，管理者要通過修養(yǎng)提高自己，安排好下屬，充分發(fā)揮他們的作用;“修己以安百姓”說的是組織管理，管理者要通過修養(yǎng)提高自己，使民眾安居樂業(yè)，使整個組織成員各得其所。

管理者的自我管理是一切管理活動的基礎(chǔ)，一切管理措施的前提。孔子指出:“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路》)1985年，美國著名管理學(xué)家德魯克在《有效的管理》一書的前言中說:以往的管理學(xué)著作談的都是怎樣管理別人，而本書談的是怎么管理好自己;“一個有能力管好別人的人不一定是一個好的管理者，而只有那些有能力管好自己的人才能成為好的管理者”①P．F．Drucker，The Effective Executive，New York:Harper＆Row，1985．。這個觀點與兩千多年前孔子提出的“正己正人”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關(guān)于君子修養(yǎng)的方法，《論語》提出了一系列論述:

——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季氏》)年輕時不要迷戀女色，壯年時不要爭強好勝，老年時不要貪求無厭。

——君子有三樂:“益者三樂，損者三樂。樂節(jié)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樂驕樂，樂佚游，樂宴樂，損矣?！?《季氏》)以得到禮樂的調(diào)節(jié)為樂，以宣揚別人的好處為樂，以結(jié)交眾多賢明的朋友為樂，便有益了;以驕傲為樂，以浪蕩飄游為樂，以大吃大喝為樂，便有害了。

——君子有四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不憑空臆測，不絕對肯定，不拘泥固執(zhí)，不自以為是。

——君子有五行:“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陽貨》)莊重就不致遭受侮辱，寬厚就會得到大眾的擁護，誠實就會得到別人的任用，勤敏就會工作效率高、貢獻大，慈惠就能夠使喚別人。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季氏》)看的時候，考慮看明白了沒有;聽的時候，考慮聽清楚了沒有;臉上的顏色，考慮是否溫和;容貌態(tài)度，考慮是否莊重;說話的言語，考慮是否忠誠老實;對待工作，考慮是否嚴(yán)肅認(rèn)真;遇到問題，考慮怎樣請教別人;將要發(fā)怒，考慮有什么后患;看見可得的，考慮自己該不該得。

經(jīng)過自我修養(yǎng)的管理者，應(yīng)該具有什么樣的形象呢?這就是儒家所謂“君子”的理想人格。根據(jù)《論語》的教導(dǎo)，大致有以下十個方面:

1．好學(xué)上進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芍^好學(xué)也已?！?《學(xué)而》)君子整天想的不是怎樣填飽自己的肚子，而是怎樣充實自己的大腦。君子好學(xué)是為了充實自己、成就自己，所以不介意別人是否了解自己、稱贊自己?！秾W(xué)而》開篇第一句就說:“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2．文質(zhì)彬彬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雍也》)關(guān)于“質(zhì)”和“文”的關(guān)系，《顏淵》篇記載了棘子成和子貢的一段問答。棘子成認(rèn)為君子只要有質(zhì)就好了，沒必要有文。子貢說，虎豹的皮是皮，羊狗的皮也是皮，人們還是喜歡虎豹的皮，因為虎豹的皮漂亮，可見文還是有必要的。

3．自尊自重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xué)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學(xué)而》)所謂“不重則不威”，有人理解成君子要擺架子，耍威風(fēng)。其實，這里是要求君子自尊自重，只有自重人家才會尊重你。所以，孔子十分重視君子的儀容儀表?！多l(xiāng)黨》篇大量記載了君子如何吃飯穿衣、言語臉色、行為舉止的規(guī)范，有人認(rèn)為煩瑣，實際上正是君子自尊自重的體現(xiàn)。

4．恭而有禮《顏淵》記載，司馬牛對自己沒有兄弟感到郁悶。子夏勸導(dǎo)他說:君子只要認(rèn)真工作不出差錯，對人態(tài)度恭謹(jǐn)合乎禮節(jié)，四海之內(nèi)，到處都是兄弟，又何必發(fā)愁呢?君子講究禮讓、成人之美、以文會友、隨和有節(jié)，都是恭而有禮的表現(xiàn)。

5．和而不同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和”是既講原則又講團結(jié)，是在對立統(tǒng)一基礎(chǔ)上的和諧;“同”是盲從附和，一團和氣。孔子提倡前一種境界，反對后一種風(fēng)氣。春秋時期政治家晏嬰提出:“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左傳·昭公二十年》)它就是“和而不同”原則的具體體現(xiàn)。

6．通曉道義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里仁》)君子通曉道義，其行為取舍以道義為準(zhǔn)繩。正如孔子所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里仁》)《衛(wèi)靈公》篇記載，在陳絕糧，面對子路的抱怨，孔子對之以“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就是很好的例子。

7．言行一致為了達到言行一致，君子首先要行先于言，“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為政》)，這是為了避免說到做不到。其次，做到了幾分就說幾分，“恥其言而過其行”(《憲問》)。再次是慢說快做，或者少說多做，“訥于言而敏于行”(《里仁》)。最后，說話要謹(jǐn)慎，慎言，“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子張》)。言行一致的原則運用到人事管理中就是要慎察，不能僅靠片言只語而選拔任用人，“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衛(wèi)靈公》)。

8．心胸坦蕩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述而》)君子具有高遠的理想，為國為民，心底無私天地寬。君子與人交往隨和可親，無黨無私，不偏不依，自然心安理得、坦然面對。君子的行為修養(yǎng)，是為了完善自我，如果得不到別人的理解，也沒有任何抱怨。《顏淵》記載，司馬牛問什么是“君子”，孔子的回答是四個字:“不憂不懼?！本幼鋈俗鍪露紗栃臒o愧，那又有什么可以憂愁和恐懼的呢?

9．守死善道蘧伯玉是孔子在《論語》中稱贊的“四君子”之一。據(jù)《衛(wèi)靈公》記載，蘧伯玉在國家政治清明的時候就出來做官，在國家政治黑暗的時候卻把自己的本領(lǐng)隱藏起來?？鬃又鲝垺笆厮郎频馈?《泰伯》)，天下有道，就出來工作;天下無道，則可以隱居起來。如果國家政治清明，自己卻一貧如洗，這對君子是一種恥辱;如果國家政治黑暗，自己卻大富大貴，這對君子也是一種恥辱。真正的君子，始終堅持自己的理想，隨時準(zhǔn)備把理想付諸實踐，但絕對不會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

10．通權(quán)達變孔子主張:“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君子通權(quán)達變，對于天下的事情，怎樣合適，便怎樣干。“子見南子”就是一例:盡管南子名聲不好，但孔子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還是決定與南子相見。在一定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下，君子可能會“屈身行道”，但絕對不會“屈道求身”;為了實現(xiàn)理想，他可以周旋于權(quán)貴之間，但絕對不會為了追求富貴而放棄自己的理想。

三、君子之“政”:管理者的道德教化

孔子辦“君子學(xué)校”，培養(yǎng)出的學(xué)生，有不少既有“德”又有“位”，參與了國家管理的實際工作。他們在從政的過程中，又如何實踐孔子的教導(dǎo)呢?這里舉宓子賤的例子。

宓子賤也是“四君子”之一。據(jù)《孔子家語·屈節(jié)解》記載:宓子賤擔(dān)任單父縣縣長，十分注意推行道德教化，“躬敦厚，明親親，尚篤敬，施至仁，加懇誠，致忠信，百姓化之”。三年后，孔子派巫馬期微服私訪來到單父，想看看這個縣長當(dāng)?shù)脑趺礃?。巫馬期看到有個夜里打魚的人，把魚捕撈上來后卻又放回河里，覺得很奇怪，問其緣故。打漁人回答:“宓子不希望人們捕捉小魚，要讓它們長大后才能捕撈(以保護漁業(yè)資源)。我剛才放回河里的就是小魚?！蔽遵R期聽了很受感動，回來后對孔子說:“宓子賤的德政真是達到頂點了。一般老百姓在暗地里的行為，也自覺地循規(guī)蹈矩，就像嚴(yán)刑在旁邊一樣。請問子賤為什么能夠做到這樣呢?”孔子回答:“我曾經(jīng)對子賤說過:‘誠乎此者刑乎彼?！揽咳嗣竦牡赖伦杂X而不能單純施用刑罰。子賤大概就是把這個道理運用到單父的治理中了?！?/p>

從宓子賤的例子可以看出，真正的君子從政所實行的必然是“德政”，其理論依據(jù)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顏淵》)。“德政”之“德”又如何體現(xiàn)出來呢?下面依照儒家講的“五常德”——仁義禮智信，來看看君子之“德政”是如何展開的。

第一，為政以“仁”，關(guān)愛大眾《堯曰》記載，子張向孔子問怎樣從政，孔子回答:“尊五美，屏四惡?！彼^“五美”，一是“惠而不費”，給民眾以恩惠，自己卻不需要什么耗費;二是“勞而不怨”，役使民眾，民眾卻沒有怨恨;三是“欲而不貪”，有欲望卻不貪心;四是“泰而不驕”，泰然自若卻不驕傲;五是“威而不猛”，威嚴(yán)卻不兇猛。如何才能做到?孔子說道:“順應(yīng)民眾能夠得到利益的事情而使他們得到利益，這不就是給人以恩惠，自己卻不需要什么耗費嗎?選擇可以役使民眾的合適時間才去役使，誰會怨恨呢?想得仁便得到了仁，又有什么貪心呢?君子無論人多人少，事大事小，都不敢怠慢，這不就是泰然自若卻不驕傲嗎?君子衣冠整齊，目不邪視，莊重地讓人望而生畏，這不就是威嚴(yán)卻不兇猛嗎?”子張又問:“什么叫四惡?”孔子說:“不加以教育而加以殺戮叫做虐，不加以申戒而督查成績叫做暴，政令松懈而限期緊迫叫做賊，給人東西出手吝嗇叫做小氣。”前面的“五美”體現(xiàn)了儒家“仁政愛民“的思想，后面的“四惡”則是法家的做派?！奥钪缕谥^之賊”，陳勝吳廣被迫起義，不可一世的秦皇朝就是因此滅亡的。

第二，為政以“義”，造福百姓孔子提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里仁》)，后世對孔子的義利觀有誤解，多半因為這句話。其實，這里的“君子/小人”不是從道德水準(zhǔn)上說的，而是表明管理者與被管理者各自的職責(zé)。管理者的職責(zé)在于講求治理國家的公義，而不是去追求個人的私利。當(dāng)然，管理者所講求的“義”也不是空洞無物的，它必須也必然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利益，只是這種利益是為民所謀，為民所生，為民所用。據(jù)《左傳·成公二年》記載，孔子提出:“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薄傲x以生利”的管理活動，就是管理者用精神價值創(chuàng)造物質(zhì)價值，又用精神價值制約物質(zhì)價值的過程。這一過程，包括價值認(rèn)識上的“見利思義”、行為準(zhǔn)則上的“取之有義”、實際效果上的“先義后利”以及價值評判上的“義利合一”等環(huán)節(jié)。

《戰(zhàn)國策·齊策》記載的“馮諼焚券”故事，正是君子“為政以義，先義后利”的生動案例。有一次，孟嘗君派門客馮諼到其封地薛邑去收債。臨行前，馮諼問孟嘗君:“債收齊后，買些什么東西帶回來呢?”孟嘗君說:“你看我家缺什么就買什么吧。”馮諼驅(qū)車到了薛邑，假傳孟嘗君的命令，把債券賜給百姓們，并且燒了那些債券，百姓們高呼萬歲。馮諼回到都城后，孟嘗君問道:“先生給我買了些什么帶回來了?”馮諼說:“您說‘看我這里缺什么就買什么’。我私下考慮，您家里堆滿了珠寶，廄棚擠滿了狗馬，階下站滿了美女;您家里所缺少的，只是義罷了。于是，我用債款給你買回了義?！泵蠂L君當(dāng)時很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過了一年，齊王不再重用孟嘗君，孟嘗君只好前往自己的封地薛邑。距離薛邑還有一百里路，老百姓就扶老攜幼，站了整整一天，迎接孟嘗君。這時，孟嘗君回頭對馮諼說:“先生當(dāng)時給我買的義，今天才看到!”在這個案例中，孟嘗君開頭確實損失了“利”(債券)，卻得到了“義”(民心)。義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也可以說是最大的利。

第三，為政以“禮”，規(guī)范行為孔子說過:“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齊之以禮”，具有規(guī)范的作用?！抖Y記·仲尼燕居》引孔子的話說:“禮者何也?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治國而無禮，譬猶瞽之無相與，倀倀乎其何之?譬如終夜有求于幽室之中，非燭何見?若無禮，則手足無所錯，耳目無所加，進退揖讓無所制?！薄凹词轮巍?，就是把禮當(dāng)作處理一切事務(wù)使之具有秩序的控制規(guī)范。如果治理國家不用禮來約束，就會混亂無序。人們好像無人攙扶的瞎子或者在黑暗中摸索的人，手足無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因此，禮作為一種控制規(guī)范，其本質(zhì)就在于調(diào)整各種社會關(guān)系，使整個社會聯(lián)為一體。

值得指出的是，作為社會規(guī)范，“禮”所規(guī)范的是全體社會成員，包括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孔子認(rèn)為:“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記·經(jīng)解》)在“安上”方面，孔子主張“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八佾》)。只有君主按照禮的規(guī)范來使用臣下，臣下才有可能對君主盡忠盡職。在“治民”方面，孔子提出“上好禮，則民易使也”(《憲問》)。只有在上位者按照禮的規(guī)范來使用民眾，民眾才容易聽從指揮。這與后世“儒術(shù)”中所摻雜的“君為臣綱”的法家思想，截然不同。

第四，為政以“智”，教化民眾《陽貨》記載，孔子到弟子子游做縣長的武城，老遠就聽到彈琴唱歌的聲音?？鬃影腴_玩笑地對子游說:“割雞焉用宰牛刀?”意思是說，治理這么一個小地方，也用得著禮樂教化嗎?子游答道:老師您不是說過“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嗎?統(tǒng)治者通過學(xué)習(xí)則懂得關(guān)愛民眾，民眾通過學(xué)習(xí)則更容易聽指揮。這里也體現(xiàn)了孔子教化民眾的一貫思想。眾所周知，“庶—富—教”正是儒家治國的三部曲。

可是這樣，問題卻來了?！短┎酚芯湓?“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歷來是有爭議的，到底是“愚民”還是“教民”呢?關(guān)鍵在于斷句的不同。眾多注家中，康有為《論語注》的斷句是可取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泵癖娍梢允褂?，就順勢去指揮;民眾如果不可以使用，就要去教化他們。這種斷句和理解，體現(xiàn)出孔子及其儒家一貫的“教民”思想。實際上，在孔子看來，管理就是教育，管理者就是教育者，管理的過程就是教育的過程，教化民眾是“君子”的基本職責(zé)。

第五，為政以“信”，贏得民心在《論語》中，“信”有兩層含義:一是受人信任，如“信則人任焉”(《陽貨》)，只有誠信，才能得到別人的任用;二是對人有信用，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為政》)，一個人如果不講信用，就沒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了。既然君子為政以信，就要先贏得信任才能進行管理活動。對于民眾，必須得到信任才能去動員，否則民眾以為你在折磨他們;對于上級，必須得到信任才能去勸諫，否則上級以為你在毀謗他們。因此，孔子把管理者的誠信看得很重要。據(jù)《顏淵》記載，子貢問怎樣治理國家，孔子回答:“糧食充足，軍備充足，老百姓信任統(tǒng)治者?！弊迂晢?“如果不得不去掉一項，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呢?”孔子說:“去掉軍備。”子貢又問:“如果不得不再去掉一項，兩項中去掉哪一項呢?”孔子說:“去掉糧食。自古以來人總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對統(tǒng)治者不信任，國家就不能存在了?！?/p>

春秋時期，晉文公率領(lǐng)軍隊攻打衛(wèi)國的原城，約定只打十天，十天打不下來就撤兵，于是每個人只帶十天的口糧就出發(fā)了。雖然全軍將士奮勇作戰(zhàn)，但原城人頑強抵抗，過了十天，原城還沒有被攻破。晉文公下令收兵回國。群臣都勸晉文公再堅持三天，取得軍事上的勝利，但晉文公認(rèn)為守信用比得到一座城池更重要，堅持按照約定收兵。原城和衛(wèi)國人知道晉文公如此守信用，就都歸順了他。從中可見，信用的威力比強大的軍隊還要強大，因為信用可以嬴得民心，而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

如上所述，孔子的“君子學(xué)”內(nèi)容豐富，亟待挖掘。盡管它誕生在兩千多年前，今天的時代已經(jīng)變化了，但是，不管時代怎樣變化，作為人類社會組織的必要職能，管理的基本原理是相通的。無論傳統(tǒng)的專制社會還是現(xiàn)代的民主社會，社會管理工作總需要一個“精英階層”來做，關(guān)鍵在于如何培養(yǎng)、如何使用、如何管理這個“精英階層”。在這方面，孔子的“君子學(xué)”對于現(xiàn)代社會依然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

【責(zé)任編輯:楊海文;責(zé)任校對:楊海文，許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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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3

黎紅雷(1952—)，男，海南瓊海人，哲學(xué)博士，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廣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