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文 劉 蕾/評
三年前到北京參加一個筆會,北京郊區(qū)的天藍得像一塊剛紡織出的布,云淡淡的,像薄紗,靜謐、悠遠。在九華山莊賓館附近的田野里看到許多高大的白楊樹,樹上有很多鳥巢,仔細一看是喜鵲的行宮。
幾只喜鵲在林梢間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巢里,一會兒又落在田野。讓人不由得想起在畫布前深思熟慮創(chuàng)作的畫家。想必,天空是喜鵲的畫布,白云是它的顏料,清風是它濯洗筆墨的清水,而大地上林立的白楊樹就是它的支架了。幾根從遠方銜來的枯枝、絲麻、樹葉就是全部的建筑材料,它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護了注定要飛上天空的羽毛,那云端里傾灑的歌聲,也是在這里反復(fù)排練的。而此時它空著,空著的鳥巢盛滿寧靜的陽光,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微型天堂。如果喜鵲站在樹枝上守望,它更像一個在山崗上寺廟里念經(jīng)悟禪的僧侶,內(nèi)心寧靜、神態(tài)安詳、佛祖在心、沒有欲望。如果人真有來生,我希望我在來生里是一只喜鵲,幾粒草籽、幾滴露水就是一頓上好的午餐,一縷清風就是最干凈的梳子,然后我用大量時間飛翔、歌唱、梳理自己的羽毛,我的內(nèi)臟與靈魂都樸素干凈,飛上天空,不弄臟一片云彩;掠過大地,不傷害一片草葉;穿行于叢林,不干擾一只昆蟲。
黑白相間的喜鵲關(guān)聯(lián)著我們詩性的童年,純正、爛漫,黑的那部分像一團移動的墨,從童年豁口的墨汁瓶里緩緩流出,流向我們生命遼闊的畫布;白的那部分像一塊晶瑩潤軟的玉,在時間的裂口里漏出閃光的棱角。二十多年前,在故鄉(xiāng)我經(jīng)??匆娺@些民間的歌手在林梢里吹拉彈唱,繁衍生息。二十多年的求學(xué)、工作,讓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南方,再也看不見熟悉的白楊林,看不見這土生土長的民間歌手了。而今,在北京的天空看見它們,心一下子溫熱了起來,故鄉(xiāng)的氣息潮水一般,瞬間溢滿胸口,竟是那么親切,如同遇見了闊別多年的親人。我真想撲上去,喊那些喜鵲一聲“兄弟”!
在回城的路上,公路兩邊一排排的白楊樹粗壯高大,頗似列隊的士兵,英姿颯爽、步履矯健,給過往的行人車輛行注目禮。樹上的鳥巢一個接著一個,我們幾個朋友在討論,為什么喜鵲偏偏喜歡在這棵樹上筑巢,而不在其他樹上筑巢?有的朋友從力學(xué)的角度分析,有的從自然選擇的角度分析,有的從生態(tài)的角度分析,有的從喜鵲生活習性的角度分析。他們說的都有道理。我的見解是,這是一只鳥與一棵樹的緣分,就如同朋友之間的緣分。此次筆會之前,和幾個很好的朋友都是神交已久,但是都沒有見過面。因為出版社的牽頭,我們走到一起,見了面,讓緣分像一根藤蔓一樣,將分布在各個角落的我們凝結(jié)到了一起,開出了花。
是的,這是一只鳥與一棵樹的緣分,或者說一棵樹對一只鳥的鐘情。想起張愛玲的那句話:“與千萬人當中遇見你所想遇見的人,與千萬年之間時間無垠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恰巧遇上了。哦,你也在這里?。 蔽蚁?,當這只鳥面對茂密的叢林時,內(nèi)心是否很矛盾?這么多的樹,到底選擇哪一棵安放自己的心靈,使生命有所依靠,無論風霜雪雨,無論陰晴圓缺,始終不棄不離。最終,它選擇了目前的這一棵。就是這一棵成就了它的飛翔和幸福。那枯枝壘就的窩,像一雙溫暖的手掌,把鳥捧在手中,呵護著、體貼著、守衛(wèi)著。土地是最仁慈的,寬容是它的衷腸,慈悲是它的胸懷,它絕不會傷害一棵樹,嫉妒一只鳥,拋棄一片葉子;土地是上帝伸出的手掌,它的每一個紋路每一個細胞都充滿水分、營養(yǎng)和情感,都生長禮物和奇跡。而這鳥巢,就是土地送給我們眼睛最可口的口糧;這鳥和樹聯(lián)姻,締造出了人間最真誠的情感,讓我們匱乏真誠和信任的胸腔,在這里找到向往,找到對美的希望和理想。
一只鳥選擇了這棵樹,并沒有冷落孤立鄰近的那棵樹,它把這棵樹的體溫帶到另一棵樹。它用柔軟的爪子傳遞這棵樹對那棵樹的友愛,用輕柔的嘴唇傳遞那棵樹對這棵樹的親吻。它們是盟友,鳥兒們在天空握手、擁抱,而樹們在地下用力握手,彼此鼓勵給予信心。多好啊,這天地間樸素的情感;多么珍貴啊,這鳥巢牽線渾然天成的緣分。
車在前行,我的思緒一直沉浸在對鳥和樹的遐想當中。
在那高檔的賓館里,我沒有留意房間里那些昂貴的擺設(shè),沒有觀察所接觸的物品的牌子。我只關(guān)心窗外的鳥巢,田野里的樹木,它們沒有品牌,卻有一種讀不出的氣質(zhì)和神韻。
回來后,我的腦海里一直盤旋著那些鳥,盤旋著那些鳥巢。我的靈魂在樹上的鳥巢里住了一宿,從此它們就像一粒種子一樣掉進我生命的原野,讓我傾心于每一個值得敬仰的生靈,每一棵值得愛戀的人間草木。
[感悟]“一只鳥遇見一棵樹”,這個文題讓我想起了猶太詩人保羅·策蘭的詩句:春天來了,樹木飛向它們的鳥。記得最初讀到這句詩時,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有一種莫名的震撼和感動漫溢于心中。本文作者馬國福也是以詩人的眼睛來審視“鳥”和“樹”的關(guān)系的,他沒有從力學(xué)、生態(tài)學(xué)等角度分析,而是浪漫地認為一只鳥選擇一棵樹,其實是一種“緣分”,正如人與人的相知、相識一樣。毋庸置疑,在當下社會缺乏真誠和信任的人文窘境中,鳥與樹這種天地間最樸素的情感,就具有了豐富而深長的意味,令人歆羨,更值得我們敬仰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