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華
莎士比亞生活在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其時人的尊嚴、人的自由取代了神成為中心議題。莎士比亞作為人文主義的集大成者,在其作品中給予了人及作為人的女性極大的關注和同情?!秺W瑟羅》是他的四大悲劇之一,不僅僅是英雄人物奧瑟羅的悲劇,更是一幕女性的悲劇。反觀他比較成熟的喜劇之一 《無事生非》,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人物希羅差一點就會出現(xiàn)和苔絲狄蒙娜一樣的結局。從女性主義角度解讀這兩部作品,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對于女性來說都是悲劇。
女人之為女人這一性別身份就具有悲劇性。在男權話語模式下,一方面,女人必須貞潔,另一方面,男人不相信女人的貞潔。這一關于女人的矛盾性看法便決定了女人的悲劇身份。實際上,女性被先驗地烙上不潔的印記?;浇陶J為,女性是不潔之物。在《圣經·創(chuàng)世紀》中,女性被列為萬惡之首,因為她們的始祖夏娃偷吃了禁果才有了人類最初的墮落?!豆帕_馬法》中有這樣的條文:“女人由于心性輕浮,即使長大成人也要有人監(jiān)護?!保ā妒ǖ洹?,轉引自李銀河)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畢達哥拉斯,甚至近代的盧梭、尼采等都認為女人更為低劣。有了宗教、法律的支撐,以及一些大人物的極力渲染,女人的低賤似乎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那么,男人管轄女人就成了天經地義的事。男人不存在貞操問題,男人追求性欲的滿足不是因為男人自己的罪惡,而是因為受了女人的蠱惑。女人也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女人受苦受難是因為女人作為一個群體犯了原罪,只有擁有男權社會所規(guī)定的一切美德才能讓自己的罪行得到寬恕。女人失去了追求任何快樂的權利,其中也包括追求最原始的快樂——滿足性欲的權利,所以,女人永遠不能失貞。
于是,在伊麗莎白時代,貞操仍然是女性最重要的美德,男女雙重道德標準規(guī)定了女性貞操對于男人的重要性,從而也限定了女人必須貞潔,否則就是墮落。《無事生非》和《奧瑟羅》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對女性貞操的誹謗?!稛o事生非》中唐·約翰在希羅將要結婚的前夜誹謗了她,導致其未婚夫在婚禮上當面羞辱她,差點致死;《奧瑟羅》中依阿古誹謗了婚后的苔絲狄蒙娜,導致其丈夫奧瑟羅把她殺死在床上。這也正好印證了男權社會中女性貞操被看成男人的私有財產這一社會實質。然而,不潔的先驗烙印決定了女性就算按照男人規(guī)定的標準維護了自己的貞操也無法改變悲劇發(fā)展的方向。這也說明為什么希羅的未婚夫克勞狄奧和苔絲狄蒙娜的丈夫奧瑟羅都寧愿相信一個男人的謠言而對自己愛人的辯解置之不理,也說明為什么就連非常了解希羅的親生父親也都選擇相信謠言??梢娕赃@一悖論性的身份決定了她們的悲劇處境。
女性的悲劇身份決定了女性的從屬地位。在十六世紀的歐洲,女性屬于第二性,被客體化、邊緣化,女性不是作為女性存在,而是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存在,總之,作為男人的附屬品而存在。柏拉圖把女人與奴隸、下等人并列在一起,認為女人、奴隸、下等人不應當為高等人所模仿。而當時,奴隸被當成私有財產可以隨意買賣。崇尚人人平等的人文主義者托馬斯·摩爾在其《烏托邦》中也規(guī)定妻子必須服從丈夫的意志。在《奧瑟羅》中,依阿古提醒苔絲狄蒙娜的父親捉賊:“留心你的屋子、你的女兒和你的錢袋!”在依阿古的眼里,抑或說在男人的眼里,女人與屋子、錢袋等同,已經徹底地被客體化,被物化,完全喪失了人的主體地位。同樣,在《無事生非》中,克勞狄奧問培尼狄克覺得希羅怎么樣,培尼狄克的回答是:“您這樣問起她,是不是要把她買下來嗎?”一個“買”字足以說明在男人眼里女人只不過是可以買賣的商品而已。
作為男人世界的一件商品,其評價標準就是“圣潔、貞靜,賢淑、順從”,喪失這些“美德”就要遭到唾棄,不僅遭到男人的唾棄,而且要遭到女人的唾棄。這種父權制思想傳統(tǒng)經過千百年的傳承,已經滲透到每個人的骨髓里,女性也潛移默化地將這種男性標準內化為自己的行為規(guī)范。她們把丈夫看成自己的主人,一切都以男人制定的標準來看待自己和他人。所以,在男人干壞事的時候,女人就不自覺地扮演了男人的工具和幫兇的角色,加害于自己的同類?!秺W瑟羅》中的愛米利婭和《無事生非》中的瑪格萊特在“無意中”都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愛米利婭和瑪格萊特都是無意犯下了無知的錯誤,但究其根源,是她們都遵守了男權社會規(guī)定的婦道:沉默、順從。依阿古讓妻子愛米利婭把苔絲狄蒙娜的手帕偷來,“偷”已經表明依阿古的動機不純。雖然愛米利婭最后只是撿了手帕,并沒有真正去偷,但她在明知道苔絲狄蒙娜失去手帕準會發(fā)瘋的情況下還是把它給了丈夫。依阿古拿到手帕后雖未告訴愛米利婭自己要手帕的目的,但叫她不要說出來,這又一次表明了依阿古不可告人的動機。如果說他只是喜歡手帕的花樣,直接讓愛米利婭向苔絲狄蒙娜借來描下來就可以了,何必偷偷摸摸呢??梢姡瑦勖桌麐I完全有理由懷疑依阿古,但因為順從,她沒有懷疑,就這樣做了依阿古的幫兇。因此,說她無意并不完全準確。
在《無事生非》中,莎士比亞對瑪格萊特著墨不多,可以說,這個人物只是作為男人的幫兇而存在?,敻袢R特是希羅的侍女,她們之間并沒有矛盾(可以排除報復的可能)。她卻按照情人波拉契奧(誹謗者約翰的侍從)的吩咐,在與他幽會時讓對方把自己稱為“希羅”,讓別人誤以為是希羅在與人幽會。她不應該詢問、不應該懷疑波拉契奧嗎?然而,在這一點上她保持了沉默,順從了自己的情人。雖然,劇中很牽強地指出她對誹謗不知情,實際上,與愛米利婭一樣,這種“無意”是她們遵守婦道的結果。
所以,女性的悲劇地位并不僅僅是因為她們被物化、商品化,而更在于在男人們迫害女人的過程中她們所扮演的幫兇角色,即她們的工具性地位。
男人視女人貞操為私有財產而又不相信女人的貞潔,這不僅僅說明了女人的悲劇身份,更重要的決定了女人的悲劇命運。殺死自認為不貞潔的妻子不是犯罪,而是在行使做丈夫的權利,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與尊嚴。
奧瑟羅就是在這種情勢下扼死了苔絲狄蒙娜。有評論者認為苔絲狄蒙娜的悲劇命運在于她一味地順從自己的丈夫,臨死都不能為自己的清白進行辯解。這種說法未免有些不公,其實苔絲狄蒙娜一直都在辯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面對奧瑟羅的詰問,她的回答是:“除非我對您的愛是罪惡,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惡。”當奧瑟羅懷疑她把手帕給了凱西奧,她也否認了,并指出凱西奧可能在什么地方拾到了手帕。最后,她終于明白過來,一定有人成心陷害他們,本來希望留下一口氣好當面對質,奧瑟羅這個男權社會法的代表沒給她留下任何機會。善良、賢淑的苔絲狄蒙娜死于丈夫殘忍的雙手,成就了 《奧瑟羅》的悲劇性結構。雖然她的死只是這一悲劇結構中的一環(huán)而已,卻昭示著天下女性的悲劇命運。
那么《無事生非》中的希羅又有著怎樣的命運呢?希羅雖然只是劇中的次要角色,但她的善良、賢淑不容質疑。希羅之所以死里逃生,沒像苔絲狄蒙娜一樣被扼死在床上,并不是因為希羅不如苔絲狄蒙娜具有女性的美德,也不是因為希羅的婚姻比苔絲狄蒙娜幸運,而是因為戲劇的沖突發(fā)生在希羅結婚之前而不是結婚之后。因為尚未結婚,克勞狄奧尚不具備法律所賦予他處死希羅的權利。實際上,希羅已經被處死了,被擁有天賦權利的父親處死了。面對遭羞辱而昏倒的希羅,父親里奧那托說的是:“不要活過來,希羅,不要睜開你的眼睛;因為要是你不能快快地死去,要是你的靈魂里載得下這樣的羞恥,那么我在把你痛責以后,也會親手把你殺死的。”為了使喜劇成為喜劇,莎士比亞安排了一位清醒的神父成為希羅生命的救贖者,并且安排了幾個小丑一樣的角色抓住了誹謗希羅的壞人。如果沒有這樣一位神父,希羅最終可能也只有死。無論如何,希羅的生命維系在幾個男人的手里,聰明伶俐的堂姐貝特麗絲也無能為力,只剩下求救的份,只能慨嘆自己不是男人,不能去找羞辱希羅的克勞狄奧決斗。女人是生還是死并不在于是不是貞潔,而是在于男人們認為她是不是貞潔。對照苔絲狄蒙娜的悲劇命運,我們隱約可見等待希羅的婚姻之路??藙诘見W比奧瑟羅更加輕信,也許另一個依阿古就可以讓希羅再死很多次。
中世紀時期神凌駕于人之上,人為了神而存在,文藝復興將“人”推向了新的高度,“人人平等”的思想開始萌芽。然而,女性并沒有被納入人的范疇,“人人平等”也只是男人之間的平等。且不說莎士比亞關于女性的態(tài)度,但作為時代的一面鏡子,他的作品真實地反映了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對照《無事生非》和《奧瑟羅》這一喜一悲兩部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生存于這樣一種線性模式中:低賤的性別身份→物化的社會地位→悲劇的宿命結局。尚不屬于人的一分子的女性的自由與尊嚴只被看成一種笑話,她們作為一個群體生活在男權社會中只能充當驢馬般的角色,成為男人的財產,做男人的工具。
[1]莎士比亞著.朱生豪譯.奧瑟羅[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
[2]莎士比亞著.朱生豪譯.無事生非[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
[3]李銀河.女性主義[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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