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清娟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000)
廣州珠光路西段有一條巷叫法場地,這巷名有點駭人,法場地即古刑場所在。僅咸豐五年(公元1855年)夏季,在這里被殺的就有七萬五千人①。對這件事,人們多引用容閎的話為證。1855年,著名學(xué)者容閎寫下了當時刑場的慘狀:“地上之土,吸血既飽……以尸中血色之蛆,已足代赤土而有余,不令群尸露少隙也?!雹?/p>
對于此次殺戮的責(zé)任人,容閎認為:“罪魁禍首,準兩廣總督葉名琛一人?!雹鬯踔琳J為葉名琛公報私仇、不訊口供、捕得即殺,是殺人之惡魔,為天所不容。經(jīng)過這次血腥屠殺,葉名琛也落得了“殺人魔王”的惡名。④英國人柯克來到廣州之后也對此進行了進一步的考證:“廣東的屠宰場……就是在這里惡棍葉名琛在一年內(nèi)殺了七萬人!”⑤柯克還說明了葉名琛如此殘酷的原因:“他們說,葉氏的第一個妻子和他所有的孩子都被廣東人殺了……他發(fā)誓要毀滅這座城市以報仇雪恨?!雹?/p>
雖然這些說法都看似言之鑿鑿,但事實確實如此嗎?葉名琛是否該當此“殺人魔王”之名?在下文中,我們將逐一分析。
一
葉名琛,湖北漢陽人,道光十八年公元(838年)被任命為陜西興安知府,并不斷升遷。因成功拒絕了英國人入城,而被道光皇帝封為一等男爵,賜花翎。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平定英德地區(qū)的人民起義,遷兩廣總督,而葉名琛殺“七萬五千粵人”正是他留任兩廣總督期間。
那是廣東的動蕩歲月,“十九世紀五六十年代,廣東發(fā)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洪兵起義(與太平天國有關(guān)),二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三是土客械斗”。⑦第三件事情還可以說是地方性的,第二件事情的影響則是全國性的,第一件事情有動搖清朝根基的趨勢。洪兵圍廣州城達三個月之久。咸豐帝一面調(diào)集官兵“赴粵剿賊”,一面接連下了20多道圣旨,命令葉名琛“悉數(shù)殲擒,搜捕凈盡”。洪兵主力撤出廣州地區(qū)之后,葉名琛便下令:“凡通匪者,不論過去現(xiàn)在,一律格殺勿論。”
省內(nèi)的情況已經(jīng)如此混亂,但葉名琛還有外交事務(wù)要處理。對于當時積貧積弱的中國,外交事務(wù)常常是捉襟見肘。包令于1854年任英國駐華公使之后,便在入城的問題上給葉名琛施加壓力,但葉名琛的回答始終是忙于鎮(zhèn)壓叛亂。包令顯然對此極不耐煩,對葉名琛的不合作的態(tài)度無比惱怒。英國政府交給包令的入城任務(wù)得不到解決,他只能將責(zé)任推到葉名琛身上。
這就是葉名琛當時所面對的狀況:國內(nèi)政局的動蕩,讓他痛下決心殺戮,國外的施壓容不得他再三猶豫,他必須穩(wěn)住廣東政局。“震懾、迅速撫平動蕩”成為葉名琛此時工作的重心。了解這樣的政治大背景,將有利于我們進一步分析并論證容閎和英人柯克對葉名琛的指責(zé)。
二
本節(jié)對葉名琛殺俘是否 “公報私仇”,“不訊口供、捕得即殺”,以及容閎和柯克的消息來源是否確切三點存疑進行商榷。
(一)
容閎在回憶錄中說葉名琛公報私仇:“漢陽于太平軍起事時即被占據(jù),遂遭遇兵火之劫難。人謂葉在漢陽本有極富之財產(chǎn),此役盡付焚如,故對于太平軍恨之切齒。而太平軍之首領(lǐng),又多籍隸兩廣,于是葉乃遷怒于兩廣人民。1854年,既攫得兩廣總督之權(quán)位,遂假公濟私,以報其夙怨,粵人乃無辜而受其殃矣。”⑧
此前,葉名琛的家鄉(xiāng)河北漢陽確實遭遇過太平軍的攻占。西征大軍在1853年10月20日,“攻克漢陽、漢口”。⑨“葉家有極富之財產(chǎn)”亦可以從旁印證,但葉家財產(chǎn)“盡付焚如”則沒有史料可證。自然,葉名琛因私仇而對“太平軍恨之切齒”的說法也不能確信。太平軍中大多數(shù)為廣東的客家人,“太平天國革命的‘始作俑者’是廣東花縣的幾個客家青年”。然而,戰(zhàn)火的涂炭對戰(zhàn)場所在地人民造成的財產(chǎn)損害難以避免,權(quán)且因為太平軍的首領(lǐng)多為兩廣之人,說葉名琛為私仇而對粵人“公報私仇”,是否會對葉名琛本人的理性和品格有所貶低呢?
然而,對于葉名琛被捕前的人品,文獻的記載卻多為正面:“(葉名?。┕秸闹液瘢凶娓革L(fēng)。”⑩他還不厭其煩地為戰(zhàn)死的部下“請賜恤”,?安置他的家人。 此外,盡管時局動蕩,葉名琛仍不忘關(guān)心、資助學(xué)校和書院等公益事務(wù)。?葉名琛關(guān)心下屬,通情達理,得到較多當?shù)丶澥康闹С帧?/p>
(二)
如果說葉名琛處決七萬五千之眾為公報私仇,是對葉名琛人品的胡亂猜測的話,那么說葉名琛“不訊口供、捕得即殺”,則是對事實的扭曲了。
先看看葉名琛如何處置洪兵起義的犯罪人員。因省內(nèi)專門負責(zé)執(zhí)法的長官按察使沈棣輝在1854—1856這關(guān)鍵的幾年里都在大戰(zhàn)中沖鋒陷陣,期間的一切執(zhí)法事務(wù)都由讞局?負責(zé)。讞局每隔十天給葉名琛報告一次義軍俘虜被正法、正在服刑、已釋放或仍被拘留的人數(shù)。葉名琛聲稱:“凡殺一人,必經(jīng)他親自審判過。 ”?有時候俘虜太多,就連地方法庭也很難全部審理,馬虎了事的審判確實存在。然而,說其不事審訊則太過了。押送到讞局的多是重犯或者可以提供線索的犯人。?葉名琛親自監(jiān)督讞局行使職權(quán),要求定期上交各種報告。匯報押到廣州的俘虜人數(shù)、姓名、籍貫(有時還要附簡歷)、供詞,以及未經(jīng)審訊就死亡的、處決的和仍在拘禁中的俘虜人數(shù)。因而,不難看出葉名琛“不訊口供”之說有誤。
此外,1855年夏,即咸豐五年五月下旬至七月上旬,官兵基本上穩(wěn)定全省,大多數(shù)被處決的犯人都是在此間行刑。?容閎正是此時所見法場地的慘狀,因而,這很容易讓他有經(jīng)常發(fā)生這樣大規(guī)模殺戮的錯覺。其實,此時不過是犯人集中處決,“捕得即殺”也是無證據(jù)可言的。
就葉名琛的做事方式來說,他做事非常有條理、嚴謹,他善于吏治是毋庸置疑的。廣州東部被清朝認為“民俗好亂,最好難治”。?然而,由于葉名琛事必躬親,吏治井井有條,因而,葉名琛能深受兩代帝王的信任和重用,與他本人的勤奮和細心是分不開的,也決定了他不會做出“不訊口供、捕得即殺”此等魯莽的行為。
(三)
英人柯克說:“葉氏的第一個妻子和他所有的孩子都被廣東人殺了,所以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他發(fā)誓要毀滅這座城市以報仇雪恨。”僅有傳記載:葉名琛的原配“李夫人早卒,繼配汪夫人淮安瑟庵先生女也,有淑德,生女三無子”。?這里說葉名琛的夫人早死,并未提及她死亡的原因,估計也是病死或者自然死亡。關(guān)于葉名琛的孩子,如果都死于太平軍手下,按常理也應(yīng)有所敘述。反觀之,柯氏的說法則沒有什么可信之處。
在此,我不禁懷疑柯氏消息來源的途徑。從“他們說”這般字眼看出,柯氏也不過道聽途說罷了。何以柯氏會對葉名琛橫加指責(zé)?這又和英方對葉名琛的惡意丑化有關(guān)。“英法聯(lián)軍在廣州建立了傀儡政府。英國人認為:‘葉名琛無疑是英勇、果斷的人,廣州人一定為有這么一個父母官而驕傲?!胪隄M解決如何占領(lǐng)廣州這個難題,‘必須把葉名琛的名聲搞臭’?!?/p>
柯氏的話是謠言,難道容閎的就不是嗎?所謂“眼見為實,道聽為虛”。雖然法場的情形為容閎親眼所見,但是他把“虛的”沒有經(jīng)過考證的話全信了。這或許和容閎本人的主觀情感有很大的關(guān)系,容閎同情并支持太平軍:“深惡滿人之無狀,而許太平天國之舉動為正當,……幾欲起而為之響應(yīng)?!?對于殺戮義軍的葉名琛,他在情感上應(yīng)該是無法接受的。
三
回顧近代歷史葉名琛,晚節(jié)不保。這其中有外國的刻意丑化,也有清王朝自己的刻意丑化。這些沒有經(jīng)過太多思考的結(jié)論因“三人成虎”的效應(yīng)而被大眾所接受。與其說葉名琛對犯人“不訊口供、捕得即殺”,還不如說歷史對葉名琛“不訊口供、捕得即殺”,這個一生重視聲譽的清朝士大夫的名聲就如此被扼殺了。薛福成對他“不戰(zhàn)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評論,“六不”總督的歷史疑云,是否有失偏頗?黃宇和先生期許這能為他翻案:“戰(zhàn),沒有本錢,和,沒有授權(quán),守,自然是守不住。走的話,棄城而走,是要掉腦袋的。降就更不行了。當然,死是可以的,而葉名琛有疆臣抱負,外患未了,自然不能死?!庇幸晃墨I對葉名琛做了較為公允的評論:“雖陸死于寇中,慷慨捐軀,……何敢云塞責(zé)也?!?1蓋棺而論,葉名琛應(yīng)有更多被稱許的地方,而不是“殺人魔王”。
反思清朝歷史,是否每一次大的敗仗總有一個替罪羔羊,每一次的敗仗是否都沒有反思清政府本身的腐敗無能,清政府的每一次掩飾是否都獲得了絕大多數(shù)的民眾,包括廣大知識分子的認同?法場舊地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陰郁氣息,法場舊事卻能引發(fā)人們的思考。撥開云霧,讓我們實事求是地看歷史,評價歷史人物的功過。
注釋:
①容閎.走向世界叢書·西學(xué)東漸記.湖南:岳麓書社出版,1985:68-69.
②同上:69.
③同上:70.
④廖汝忠.古今建置—法場地得名.2007-8-10.http://gzdm.gzmz.gov.cn/content.aspx?Idx=46,2011-5-30.
⑤⑥George Wingrove Cooke “The Times” Special Correspondence From China in the Years 1857-58 [M].Scholarly ResourcesInc.W ilmington Delaware,1972:367.轉(zhuǎn)引自:馬亦男:《西方人眼中的葉名琛》,《陰山學(xué)刊》(內(nèi)蒙古),2009,(5).
⑦劉平.1854-1867被遺忘的戰(zhàn)爭——咸豐同治年間廣東土土客大械斗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前言”:3-4.
⑧容閎.走向世界叢書·西學(xué)東漸記.湖南:岳麓書社出版,1985:69.
⑨茅家琦,方之光,童光華著.太平天國興亡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84.
⑩胡鳳丹.前太子少保體仁閣大學(xué)士兩廣總督葉公家傳記.繆荃孫纂錄.續(xù)碑傳集,(卷四):251.
?同上:35.
?同上:37.
?讞局是葉名琛為了發(fā)落大量押往廣州的義軍俘虜而建立的特別法庭.
?柯克.中國:407.轉(zhuǎn)引自:黃宇和.兩廣總督葉 名琛.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31.
?黃宇和.兩廣總督葉名琛.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54.
?同上:55.
?胡鳳丹.前太子少保體仁閣大學(xué)士兩廣總督葉公家傳記.繆荃孫纂錄:續(xù)碑傳集,(卷四):252.
?同上:252.
?容閎.走向世界叢書·西學(xué)東漸記.湖南:岳麓書社出版,1985:70.
?[清]薛福成撰.書漢陽葉相廣州之變.載庸庵文續(xù)編.1898.
21 胡鳳丹.前太子少保體仁閣大學(xué)士兩廣總督葉公家傳記.繆荃孫纂錄.續(xù)碑傳集,(卷四):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