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靖麗

（甘肅政法學院 人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互文性寫作是作家們長久以來一直采用的寫作模式，比如許多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灰姑娘”的故事模型，亨利·菲爾丁的《赦米拉》是對塞繆爾·理查德森的《帕米拉》的戲仿。在后現(xiàn)代的語境下，互文性通常是后現(xiàn)代作家采用的一種重要的文本策略，是他們挑戰(zhàn)寫作和社會傳統(tǒng)規(guī)則的工具?，敻覃愄亍ぐ⑻匚榈碌男≌f充滿了對其他文本的指涉，這顯示出她對前人文學遺產(chǎn)的繼承，同時也折射出她與前人的顯著不同。本文將從分析小說《盲刺客》的敘事線索和人物形象入手，探討其和瑪格麗特·勞倫斯的小說《石頭天使》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

一、相似的敘事線索

瑪格麗·特勞倫斯的《石頭天使》講述了一位名叫哈格·希伯利的九十高齡老婦的成長史。小說時間跨度大，從19世紀末開始，經(jīng)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經(jīng)濟大蕭條，一直到現(xiàn)代社會。哈格的故事由現(xiàn)在和過去兩條相互交錯的敘事線索逐漸展開，當下的生活不斷地因某個生活細節(jié)而被拉回到舊時的時光中，如同時光倒流一般?，F(xiàn)在的敘事線索始于老年的哈格。當下，哈格是一個九十歲高齡的老嫗，驕傲、脾氣火爆，忍受著年老帶給她的種種折磨和無奈。她需要不斷住院治療來緩解病痛對她的折磨，然而倔強的她卻總是拒絕離開朝夕相處的家。過去的敘事線索開始于哈格六歲時。這條線索從哈格的童年起，到她結(jié)婚成家，從她的兩個兒子出生到她棄夫離家，從她最喜愛的兒子約翰的離世到她在加拿大北部城市和另一個兒子瑪文平淡的生活。小說以哈格的死結(jié)束。過去的哈格總是會時不時浮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哈格面前。舉個例子，在小說中，在和兒媳多麗絲發(fā)生爭吵后，哈格躲進她自己的房間，對著鏡子，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從前，母親、哥哥的身影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二十歲的時候，那時候的她，年輕、漂亮，充滿朝氣和活力。通過閱讀《石頭天使》，讀者很容易發(fā)現(xiàn)每一次哈格思緒的跳躍都伴隨著小說從現(xiàn)在敘述轉(zhuǎn)向過去敘述然后再回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和過去在瞬間交錯。

阿特伍德的《盲刺客》講述了一位名叫艾麗絲的年過八旬的老婦的成長史。和哈格的敘述一樣，艾麗絲的故事也以過去和現(xiàn)在兩條敘事線索交錯展開?，F(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和過去的回憶交織在一起?，F(xiàn)在的敘述中，艾麗絲年過八旬，在妹妹死去的陰影中茍延殘喘。她遭受著嚴重的心臟病和年老的雙重折磨，需要別人的照料，卻始終拒絕承認自己變老這一事實。過去的敘述從艾麗絲的童年時代開始，從母親在難產(chǎn)中去世到父親的破產(chǎn)；從她嫁入豪門到她父親離奇死亡再到發(fā)現(xiàn)丈夫?qū)γ妹玫男郧址?。和《石頭天使》一樣，《盲刺客》以艾麗絲的死結(jié)束。艾麗絲的敘述基于她每天的日常生活，但她也時常從現(xiàn)實的孤獨和身體帶給她的病痛中逃離出來，逃到自己對往事的回憶的秘密空間中。譬如，當她一個人散步時，她的思緒總會回到過去，回想過去的歷史，無論她去蔡斯家族的墓地還是路過祖父的紐扣廠，或者經(jīng)過祖父母的哥特式的豪宅，心總會回到那個家族輝煌榮耀的時期。當韶華逝去，她自己也由年輕漂亮變得年老體衰時，艾麗絲總生活雙重的影像中，因為在她的生活里，過去和現(xiàn)在已沒有了界線。

相似的敘事線索表明《盲刺客》對《石頭天使》的借鑒和繼承。除此之外，兩部小說還存在許多相似的描述。比如說，在《石頭天使》中，哈格出生于一個殷實的富商之家?！拔业母赣H是到達那里的第一個商人……他有四個農(nóng)場，他把這些農(nóng)場都租給了別人……物質(zhì)上他很富有。”哈格的母親在生她時因難產(chǎn)而去世了，失去母親后，她和兩個哥哥在管家多爾姨媽和自強自立但又有些專橫的父親的照料下長大。在《盲刺客》中，艾麗斯同樣出身富裕的貴族之家。和哈格一樣，她的母親死于難產(chǎn)。失去母親后，艾麗斯和妹妹勞拉在管家瑞妮和飽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經(jīng)常酗酒的父親的照管下長大成人。

二、相似的人物形象

在《石頭天使》中，哈格在母親離去后扮演起了女主人的角色。作為家里的唯一的女性，她必須學會怎樣打扮，怎樣扮淑女。父親為此送她到東部接受特殊訓練。當哈格完成學業(yè)回到家時，她的父親說：“兩年來我所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值得的，你是我的驕傲，明天人人都會這樣說。你不能呆在店里工作了……你可以管理賬目和負責進貨。”當哈格提出想要去學校教書時，她的父親斷然拒絕了：“不管怎么說，我的女兒不能單獨到那里去，你不能去教學，小姐?！惫褡罱K選擇了放棄，“我最終沒有出去教學，而是留在家里為父親管理賬目，替他扮演者女主人的角色，同客人得體而有分寸地談話，做所有他希望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哈格還得應(yīng)付父親為她安排的約會。在父親的刻意塑造下，哈格的行為舉止必須像一個真正的淑女。只有遵循父親的教誨，嫁得好，才能帶給父親榮耀。

在《盲刺客》，艾麗絲的身份由她的性別、她所屬的階級和她扮演的“女主人”和“勞拉的好姐姐”的角色決定。她的命運早已在冥冥之中被安排：作為這個古老的盎格魯—加拿大大家庭的長女，嫁給有錢人去挽救家族企業(yè)、恢復家族昔日的榮耀、保護年幼的妹妹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和許多人一樣，艾麗斯也喜歡旅行，但由于家里經(jīng)常需要她，年幼的妹妹勞拉也需要她的照料，這個計劃只好作罷。事實上，在母親去世后，艾麗斯承擔起了母親的責任，扮演者女主人的角色。她的父親開始和她談?wù)摷~扣廠的事情，因為“他說應(yīng)該盡早讓我學習經(jīng)濟學的簡單原理，因為我長大以后要擔負起責任來”。逐漸的，艾麗絲開始陪著父親往返不同的城市談生意。艾麗絲切切實實地成為家里的女主人，照顧妹妹，幫助經(jīng)營家族企業(yè)。艾麗絲的父親經(jīng)常告誡女兒要表現(xiàn)得像淑女，這樣才能贏得別人的尊敬。除此之外，父親安排把年僅十八歲的她嫁給理查德——一個前途光明的企業(yè)家和政治家。為挽救紐扣廠，挽回家族榮耀，艾麗絲除了嫁給這個大她十七歲的理查德外別無選擇。哈格和艾麗絲的唯一區(qū)別在于：后者完全接受了父親安排的婚姻，而前者卻經(jīng)?！盁o一例外地怠慢他們（父親帶回家的小伙子）”，并且最終未經(jīng)父親同意擅自嫁給一個長她十四歲的農(nóng)民。哈格和艾麗斯在自己的母親去世后都承擔起了女主人的責任，在婚姻上遇到了同樣的問題，然而哈格更加勇敢、獨立且具有反叛精神。

相似的家庭背景并不是聯(lián)系艾麗絲和哈格的唯一紐帶。如果我們看看兩個女主人公的性格特點，以及她們與各自父親的關(guān)系，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驚人的相似。當她們年輕的時候，由于沒有母親，兩個女孩子的父親都想把她們培訓成家里的女主人；當她們漸漸老去年過八旬的時候，她們都成了寡婦，遭受著年老和病痛的雙重折磨，她們需要別人的照料和醫(yī)治，但卻同時倔強地拒絕被當做年老體弱的人。

在《石頭天使》中，有多處對哈格遭受病痛折磨的描述。以下是其中之一：

今天下午，盡管我的肋骨并不十分疼痛，但我的腹內(nèi)翻騰咆哮，就像隱匿著一個野獸。我今天大便不暢而且嘔吐。緩瀉藥、無花果汁、含氧化鎂的牛奶都無法解除這難以名狀的折磨。我不舒服地坐在那里，浮腫，肚子鼓脹，身體下墜，我擔心自己會受了風寒。

阿特伍德曾經(jīng)指出：“加拿大小說中，有許多強大的，具有消極力量的老女人的例子?！惫袷瞧渲凶畹湫偷睦又?。由此，她在作品中塑造出一個類似哈格的疾病纏身的老婦形象也有一定淵源。在《盲刺客》第三章中也有相似的描述：

天氣一旦潮濕，我的骨頭又開始酸痛起來。這病有很長的歷史：好了之后又會反復發(fā)作。疼得厲害時，我晚上難以入眠。每天夜里，我想睡卻睡不著；睡神像是一塊沾滿煙垢的窗簾在我面前飄來蕩去。當然，我還有安眠藥，可醫(yī)生又不讓我服用。

通過比較《盲刺客》和《石頭天使》中描述，我們會看到：艾麗絲和哈格都遭受著病痛的折磨，都面臨著年老體弱帶來的諸多不便。然而，這兩位年過八旬的老婦都倔強地拒絕承認自己已經(jīng)變老這一事實。在《石頭天使》中，九十歲高齡的哈格仍然拒絕別人的幫助。當她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時，多麗絲急忙來扶她，她卻大吼道：“我很好，只不過有一些顫抖?！笔聦嵣希拔业脑缘瓜裰刂氐囊粨?，使我那埋藏在多層脂肪下的肋骨竹扇般收攏了起來，疼痛鉆心，片刻之間我簡直喘不上氣來。我喘息著，掙扎著，就像一條魚被放在了又軟又滑的船甲板上。”以下是晚餐前，發(fā)生在哈格與多麗絲之間的一段對話：

“時間到了，”多麗絲強作輕松地說，“走吧。”

“天哪，不是起床的時間吧，對嗎？”

“起床？”她哀鳴般地說，“是晚飯時間，不是早晨?！?/p>

“當然，”我馬上回敬她，“我清楚得很，只是——”

“你一定時睡著了?！彼f，“睡眠對你有益處?！?/p>

“我沒睡著，一直醒著?！?/p>

“同托利先生談話之后，你一定放松多了。這很好。我知道談話會有這種效果。”

“同哪個先生談話？”

從以上的對話可以看出，哈格在竭力回避自己的年老和健忘。在《盲刺客》中，艾麗絲這位八十二歲高齡的老婦經(jīng)常故意裝作很勇敢、很強壯，以此來驅(qū)趕由于年老帶給她的恥辱。當大雪封城的時候，保姆警告艾麗絲不要擅自去鏟雪，但是她卻說：“我完全可以自己救自己……我還沒老糊涂呢，如果房子燒了，那一定是我故意的。”第二天，艾麗絲便冒險跑出去，然后“在一堆雪上絆了一下，踉蹌了兩步，滑倒了”?！半m然沒有傷到筋骨——我自己這樣認為——但我就是爬不起來。我躺在雪地里，像一個被翻過來的烏龜，四肢拼命掙扎”。表面上，哈格和艾麗絲非常的堅強、勇敢、獨立，然而在她們內(nèi)心深處卻隱藏著不易被人發(fā)覺的脆弱和對于年老的恐懼。

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的游戲性，使得讀者能夠從閱讀文本中獲得極大的愉悅，其對文本批評解讀的同時也是在進行著再創(chuàng)造，文本的終極意義也不復存在。作為加拿大后現(xiàn)代主義的杰作，《盲刺客》是一部能夠建構(gòu)多種互涉關(guān)系的小說，互文性解讀在揭示它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和思想性的同時，為讀者解讀和欣賞這部小說開辟了新視野。

［1］Abrams，M.H.，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M］.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Thomson Learning，2004.

［2］Allen，Graham.Intertextuality［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0.

［3］Atwood，Margaret.TheBlindAssassin［M］.NewYork：AnchorBooks，2001.

［4］Hutcheon，Linda.The Politics of Postmodernism［M］.London&NewYork：Routledge，2002.

［5］Laurence，Margaret，The Stone Angel［M］.Toronto：McClelland&Stewart，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