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爽爽
(湖南科技大學(xué),湖南 湘潭 411100)
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談道:“寓譏彈于稗史者,晉唐已有,而明為盛,尤在人情小說中。然此類小說,大抵設(shè)一庸人,極形其陋劣之態(tài)?!彼詷O富概括性和啟發(fā)性,但未能明確指出晉唐何種小說具有此種諷刺意味和特色。其實唐人張鷟小說《朝野僉載》就是這樣一部書。小說對武則天時期的朝政人物尤多揭露,善用幽默詼諧、略帶諷刺的喜劇方式品評人物、事件,有著很強的針對性,在我國諷刺小說史上應(yīng)當(dāng)占有一席之地。但過去對該著的研究多不是從諷刺文學(xué)的特色著眼的,本文的撰作,意在彌補這一空缺。
《朝野僉載》是初唐文學(xué)家張鷟撰寫的一部帶有鮮明諷刺特色的筆記,具有多方面的價值。這種特色的形成,有主觀、客觀上的原因??陀^上看是源于武后至玄宗開元初的政壇狀況。這一時期,唐代政治社會上層十分混亂。武則天掌權(quán)后,大力破格登用人才,擴大政權(quán)基礎(chǔ),鞏固統(tǒng)治。為此,她甚至“不惜重用酷吏,獎勵告密,縱容誣告,濫殺無辜,動輒株連數(shù)十家或數(shù)百家”[1]。朝臣人人自危,造成無數(shù)冤獄。中宗即位,又沿襲武周政治體制,官場腐敗,貪墨成風(fēng)。韋后和武三思勾結(jié),形成武、韋二家外戚合作的腐朽集團,政治腐敗不堪。銓選制度十分紊亂,王妃、公主與權(quán)貴不僅賣官鬻爵,而且不經(jīng)吏部大搞“斜封官”,請托之風(fēng)日盛,致使員外、試、檢校等官名目繁多,冗官濫吏充斥官府。中宗死后,內(nèi)亂日甚,政治更加黑暗,直到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亂局才告結(jié)束,迎來了有名的開元盛世。作為同時代人,這類現(xiàn)象必然反映到其所編撰的《朝野僉載》里。作者以他的生花妙筆,巧加編排,修飾形容,對官場黑暗,政治腐敗,社會百態(tài)都有揭露和諷刺,無異于一部初唐官場現(xiàn)形記和社會人生百態(tài)的活寫真。
當(dāng)然也有作者的主觀原因。張鷟為人聰警絕倫,下筆敏捷,言詞詼諧,天下知名,所作大行于時。時人稱贊他“文辭如青銅錢,萬選萬中”,因此稱為“青錢學(xué)士”[2],新羅、日本、東夷尤重其文,是一位頗有國際影響的文學(xué)家。但他生性恃才傲物,不為當(dāng)權(quán)者所容,最終于開元初被貶嶺南。偏偏他又嫉惡如仇,不同流俗,才導(dǎo)致仕途不暢,這樣就愈加激起他對朝廷的不滿,在《朝野僉載》中他大膽暴露社會丑惡,揭露政治黑暗。
該著多達二十卷,體制宏大,所記之事牽涉面極廣。無論諷刺的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都達到了前無古人的高度。其在內(nèi)容上的顯著特色是取材涵蓋面廣,而諷刺的重點所在、鋒芒所向,又直指這一時期的官場丑態(tài)。武后至玄宗初,政權(quán)更迭頻繁,士人忙于自保,紛紛尋找靠山,在夾縫中求生存;選拔官員過寬過濫,皇帝改弦更張,制度大壞,致使政壇貪污、怯懦、愚劣、殘暴、諂佞等丑惡現(xiàn)象極多。小說寫道,吏部侍郎姜晦不學(xué)無術(shù),執(zhí)掌銓選,卻連高低優(yōu)劣都不分,因而被選人們編成歌謠:“今年選數(shù)恰相當(dāng),都由座主無文章。案后一腔凍豬肉,所以名為姜侍郎?!保?](卷四,P90)把堂堂吏部侍郎比作凍豬肉,可見這人糊涂、無能到了何種地步。小說還揭露了官員公然踐踏禮教的種種丑態(tài),如侯知一年老,敕放致仕,但他卻上表不服老,在朝堂踴躍馳走,以示輕便。張琮丁憂,自己卻主動請求復(fù)職。吏部主事高筠喪母,親戚要舉辦喪禮,高筠卻說:“我不能守孝。”可見此間官員寡廉鮮恥都到了何等程度,其行為讀來令人忍俊不禁,但過后我們分明感到一種沉重。作者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不動聲色,冷眼旁觀,但最后站出來大聲疾呼:“獸心人面,不其然乎?!保ň硭模w現(xiàn)了作者嫉惡如仇的性格。
另一些條目則諷刺官員的酷虐和貪污。如監(jiān)察御史李嵩、李全交,殿中侍御史王旭皆酷吏,京師號“京師三豹”,每次訊囚,都要鋪上荊棘讓囚犯躺臥,或削竹簽刺指甲,用方型梁木壓胯骨,或讓他跪碎瓦片,或者命令他做“仙人獻果、玉女登梯、犢子懸拘、驢兒拔橛”等折磨人的動作,致使囚犯都求速死。瀛州刺史獨孤莊,自創(chuàng)刑罰“壯士鉤下死”……他們還肆意羅織罪名,顛倒是非,捏造事實,讀來令人觸目驚心。
其時官吏的貪鄙同樣令人觸目驚心。小說寫道,饒陽縣令竇知范以替里正造像為借口收費,令全縣每戶出錢一貫,到手以后據(jù)為己有。說:“這個里正生前犯有罪過。這筆建塑像的錢先派急用,本縣令得先建造一座塑像,就用這筆錢吧!”于是用錢二十萬文,建造一座五寸半的像。雖然作者文字簡煉,但竇知范巧舌如簧、不知廉恥的嘴臉已如在目前。
此外,小說還寫了賣國求榮的叛徒閻知微,作風(fēng)腐敗的安樂公主和張易之、張昌宗,身為富家卻吝嗇得出奇的鄧祐、夏侯信、柳慶、韋莊,背信棄義、專事諂佞的鄭愔、崔湜、蕭至忠、岑羲、趙履溫,身為元帥卻畏敵如虎、喪師辱國的將軍李敬玄、劉審禮、武懿宗。所寫之事之人,各具特色,令讀者感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盡管該著內(nèi)容豐富多彩、揭露為主,但張鷟卻并不直接批判,而是詳細描寫,讓人物在行為中自我暴露,擅長運用夸張、對比、比喻、象征等手法來記事寫人。其中純熟老到的表現(xiàn)手法首推夸張。憑借此法,大大增強了文章的喜劇效果和諷刺意味。其中一則故事談道,則天時,士子為了通過吏部銓選考判,有時采用預(yù)先背誦判文的方法。其中一個叫沈子榮的,腦子特別笨,試前背誦了兩百道判詞,可到了科場上卻考了一天還不知如何下筆,有人問他,他就說:“題目與平時背誦的判詞都不一樣,我只能交白卷出來?!钡诙昕寂?,判題是關(guān)于水碓的,沈子榮又沒答。人們問他,他說:“我背的判詞里是藍田的水碓,現(xiàn)在是富平的,叫我如何下筆?”通過這簡潔的問答,沈子榮的呆板愚蠢、不知變通,作者對這些人的鄙夷、嘲諷都暴露無遺。
作者在品評朝官時,通常運用正反對比的手法以見效果,拿婁師德、狄仁杰、徐有功等正面形象,與李昭德、來俊臣、武三思、魏元忠、趙履溫、鄭愔等反面典型對比,互為反襯。如說徐有功“明而有膽,剛而能斷。處陵夷之運,不偷媚以取容;居版蕩之朝,不遜辭以茍免”,而趙履溫則是“心不涉學(xué),眼不識文,貌恭而性狠,智小而謀大”,[3](卷四,P98)兩相對比,高者更高,卑者更卑,給人深刻印象。
有時,作者又將同一人互相矛盾的兩個側(cè)面同時揭出,顯現(xiàn)出官員自身素質(zhì)。如說武后宰相李昭德,志大而才疏,氣大而智淺??崂魜砜〕?,表面善良,內(nèi)心陰險。武三思表面謙和,內(nèi)心殘忍。運用這樣的方法,作者還在下文中諷刺了洛陽令來俊臣、中書令李嶠、吏部侍郎鄭愔等人。
書中還對不少唐代名臣發(fā)表了異乎尋常的看法,令人大開眼界。如說狄仁杰,是“粗覽經(jīng)史……晚途錢癖,和嶠之徒”,宰相李昭德是“志大而器小,氣高而智薄。假權(quán)制物,扼險凌人。剛愎有余而恭寬不足”,名臣魏元忠是“文武雙闕,名實兩空。外示貞剛,內(nèi)懷趨附。面折張食其之黨,勇若熊羆;諂事武士開之儔,怯同駑犬。首鼠之士,進退兩端;虺蜥之夫,曾無一志。亂朝敗政,莫匪斯人”。[3](卷四,P97)諸如此類內(nèi)容,我們都很少在正史里讀到,與正史有很大的差異。盡管其評價不一定沒有私見,沒有夸大的成分和丑化的味道,但至少為我們提供了新材料,有助于讀者更加全面深入地認(rèn)識那個時代的人和事。
張鷟性格放蕩不羈,富有才情,長于形容,語事喜帶夸張,加以仕途不暢,一腔憤懣無處發(fā)泄,看問題不免偏激。對比《新唐書》《舊唐書》和《資治通鑒》會發(fā)現(xiàn),書中也有記事不實、夸大其辭的地方。同樣的人,《舊唐書》和《朝野僉載》的評價有時就截然不同。比如姜師度,《舊唐書·姜師度傳》說他“勤于為政,又有巧思,頗知溝洫之利”,在河北、河南、山西、陜西一帶主持興建不少防洪、排澇、灌溉、船運等水利工程。而《朝野僉載》則說他開鑿河道,修筑堤壩,使一時間州屬各縣混亂不堪,又差遣大批民工去打蟹,折騰百姓,工程中間出了差錯,卻讓掌管的人賠償,總之是勞民傷財。這其實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興修水利從長遠來看,是利國利民的大事,但也損害了百姓的眼前利益,所以百姓怨聲載道,張鷟是從百姓的角度去批判姜師度的。
作者還擅長借用比喻來突出人物形象特點,加強閱讀效果。如有一條說:蘇味道才學(xué)識度,物望攸歸,王方慶體質(zhì)鄙陋,言詞魯鈍,于是把蘇形容為“九月得霜鷹”,王為“十月被凍蠅”,理由是“得霜鷹俊捷,被凍蠅頑怯”,[3](卷四,P87),一個凌霜翱翔,一個奄奄一息,準(zhǔn)確形容出他們的個人特點,省去了很多筆墨。
此外,小說中常用的諷刺手法還有多種:
一是舉例子。小說中有一條筆記寫武則天喜好祥瑞,卻經(jīng)常為人所蒙騙而不自知。為此舉了兩個例子,第一件:騙子朱前疑,有一天對武后說:皇上會越變越年輕,白發(fā)變成黑發(fā),落的牙齒會再長。武后聽了,竟信以為真,還直接任命他為都官郎中。第二件,記司刑寺有三百多個囚犯,秋分以后沒事干,就在墻角做了五尺長的大人腳印,然后一齊對內(nèi)使說:昨夜我們都看見有圣人,三尺高,金色臉,說:你們都是冤枉的,天子的基業(yè)一萬年,會放了你們的。武后派人去看,見果然有大腳印,就大赦天下,改元為大足元年。通過這兩個例子,武后的虛妄、官吏的無恥、囚犯的狡詐都暴露無遺。
二是講故事,即通過典型事例、人物故事來表達他的看法和評價,收效同樣很顯著。其中一則故事,講到靠告密而發(fā)跡的王弘惡貫滿盈遭到報應(yīng)。王弘為了升官發(fā)財,無所不用其極,陷害同僚,告發(fā)親友,甚至偽造皇帝詔書,其喪心病狂、膽大妄為,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令人驚奇的是這種人在社會上卻暢通無阻,連連升官,最后還是遭到報應(yīng)而死,而不是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由讓人想到像王弘這樣的人不知還有多少未被發(fā)現(xiàn),危害社會與人民?!顿Y治通鑒》記載,武后時代,自徐敬業(yè)反后,盛開告密之門,“有告密者,臣下不得問,皆給驛馬,供五品食,使詣行在,雖農(nóng)夫樵人,皆得召見,廩于客館,所言或稱旨,不次除官,無實者不問。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4]無異于是給王弘這類人的通行證。故事表面是批判王弘,其實更暗示了武后時期的吏治存在嚴(yán)重問題。獎勵告密,并以提拔官員為手段來獎勵告密者,必然導(dǎo)致名利之徒急功近利,誣告成風(fēng)。告密之后,朝廷不認(rèn)真核實,導(dǎo)致草菅人命,也成了王弘這類人的幫兇。索元禮靠告密發(fā)跡,周興、來俊臣之輩紛紛仿效,又創(chuàng)出多種酷法折磨犯人,中外畏懼。
三是造諧語,即創(chuàng)造幽默詼諧的諷刺語言,達到出奇制勝的藝術(shù)效果。所造之語多為四、六句式韻文,形同歌謠,便于記誦,簡潔明快,形象鮮明,讀起來也更有親和力。如有一條,記武則天用人過濫,舉人不經(jīng)考試就可做官的事實,為了很好地表現(xiàn)這一點,張鷟“為謠曰:補遺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脫校書郎”。[3](卷四,P89)官至補闕的多到用車來裝,官至拾遺的要用斗來量,隨便抓一個就是侍御史,掙脫掉的也是官至校書郎的人,看來官員真是泛濫成災(zāi)了。同樣的例子如:“沈全交續(xù)四句曰:評事不讀律,博士不尋章。面糊存撫使,瞇目圣神皇?!贝罄碓u事不用去讀法律,太常博士不用尋章摘句,還有稀里糊涂的存撫使,有眼無珠的老皇上。武則天當(dāng)時的尊號就是“圣神皇帝”,連武則天都被調(diào)侃了。
各條筆記的敘述結(jié)構(gòu),一般是“記述+描寫+評論”,先描述人物行實,再加評析。如說:“王怡為中丞,憲臺之穢;姜晦為掌選侍郎,吏部之穢;崔泰之為黃門侍郎,門下之穢。 號為‘京師三穢’。[3](卷二,P48)言辭激烈,一針見血,作者態(tài)自見。還有一種是如實記錄,不加褒貶,寓諷刺于不動聲色之中,通過揭露官場丑態(tài),使褒貶自現(xiàn)。如寫連州刺史陳希古讓參軍宋之遜教其奴婢唱歌:“每日端笏立于庭中,呦呦而唱,其婢隔窗從而和之,聞?wù)邿o不大笑。 ”[3](卷一,P22)一個州郡參軍不去辦理公務(wù),每天卻站在官署庭院中教侍婢唱歌,事體如此荒唐,聞所未聞。
以上所記,固然體現(xiàn)了該著風(fēng)趣的一面,但整體的語言風(fēng)格卻是樸實簡潔、生動形象的。文中不時出現(xiàn)整飭精美的片段,顯示作者有扎實的駢文功底。如評納言婁師德“直而溫,寬而栗。外愚而內(nèi)敏,表晦而里明。萬頃之波,渾而不濁,百煉之質(zhì),磨而不磷”,司農(nóng)卿趙履溫“心佞而險,行僻而驕。折支勢族,舐痔權(quán)門。謅于事上,傲于接下。猛若饑虎,貪若餓狼”。其言論既反映了張鷟眼光的犀利、見解的中肯,又體現(xiàn)出他敢于直言、嫉惡如仇的道德品質(zhì)。如果沒有對生活認(rèn)真細致的觀察和感受,沒有對社會的可貴責(zé)任感,是不會有這么深刻的體認(rèn)的。同時由于駢麗成分,文字多了一些華美色彩,對仗工整,氣勢逼人。
總之,張鷟此書以鋒利而形象的詞鋒,揭開貪官、酷吏、道士、腐儒人性中無恥、無賴、卑劣的一面,使得它成為一部唐代版本的“官場現(xiàn)形記”,既有文學(xué)的審美價值,更具社會諷刺和歷史認(rèn)識的意義,非常值得注意,最應(yīng)大力肯定。
[1]王仲犖.隋唐五代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7:135.
[2]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4979.
[3]張鷟.朝野僉載(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1979:90.
[4]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三○)[M].北京:中華書局,1956:6438.